我的独白

2016-02-20 16:25吴涵彧
读者·校园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番茄酱水龙头指尖

吴涵彧

这个噩耗在小区公告栏上蠢蠢欲动。在我的肚子开始闹腾的那个下午,在我的头发开始大量分泌油脂和白色屑状物的那个下午,在我数学课上第三次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暗中摩挲略痒的脊背的那个下午,我早已预感到了这个噩耗。

星期一,干旱已经开始全面入侵了。我眯着眼睛打开水龙头,唯一一滴水摔碎的声音格外响亮。我假装心胸豁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骄傲地装满一杯留作困难时期用的“死水”。然而一到学校,和同龄的姑娘一起嘻嘻哈哈,那噩耗便暂时落幕了,直到大课间一个鸡肉卷里的番茄酱挤到我的指尖。看着被火烧云形状的铁锈侵蚀的水龙头,它压着自己锈迹斑驳的喉咙干呕出一滴水,这滴水依依不舍地从水龙头的喉头流到它的嘴角,晃动着,还可以看到一丝带铁锈的红色,像扁桃体红肿时咳出的血丝,也像西北干旱地区哭泣着的土地。红色的,土色的。

半晌,我舔掉番茄酱,面不改色地回到了教室里。一整节课,和岁月一样生满锈迹的水龙头“吱嘎吱嘎”哭泣的声音缠绕在我温热的指尖,那是曾经沾过番茄酱也被我口腔包裹过的那根手指的指尖。这根手指是噩耗开始侵犯我身体的第一个受难者。

十二月的空气,颜色是惨淡而稀薄的白色,我走到楼下。在离地几厘米的地方,连接各家厨房的水管裂了一个口子,各家的菜叶混着洗碗水从口子里呜呜咽咽地流出,让水管前的一大块空地像废弃而风韵犹存的菜园。于是有人用水泥砌了一道细细的渠,也可以说是载着食物垃圾的小溪,让污水自在地流到另一端的下水道里。

生虫洞的包菜叶子、被一时走神的主妇误淘出的米粒、散发洗洁精清香的脏水,星期一都不曾来。水渠被已经发干的垃圾占领着。噩耗正带着恶臭逼近我,它把时间和水一并偷走。

“十二月。冬天是真正来了,水管应该是被冻裂了。”有人说。

还是停水的星期二,一张羊皮卷飞快地卷走了我的梦境,被羊皮卷一同卷走的还有被沙化的小镇马孔多和深色皮肤的南美女人。我是蓦然清醒的。轻轻一动,被子里堆积了一个晚上有味道的温暖气息扑进我的鼻子,和被子直接接触的裸露皮肤不像以往一样贪恋与暖意缱绻,似乎有人把撒哈拉沙漠迁进我的床榻,我只觉得每一个毛孔和软软的被子间,都摩挲着无数黄沙,沙漠的风鼓起我的被子,使我的眼睫毛都沾上了尘土。

没有水。

还是没有水。我很缓慢地把还残留着昨天气息的衣服套上我僵直的身体——一具时间还停留在昨天的躯体。每天暖暖的水会覆盖身上每一个角落,推着新陈代谢的身体跟上时间的步伐。可是,我被遗留在昨天了。体育课背脊上划过的汗渍应该还在原来的位置,小拇指上的一道黑色水笔印记也没有淡多少。

用了塑料桶储存的死水洗漱后,走到楼下,那条肮脏的沟渠脱水脱得更彻底,干瘪的菜叶好像随时会在阳光下灰飞烟灭。空气里一切湿润的气息都消散了,这个世界现在是一个干巴巴的世界,花圃润如油膏的湿润土壤硬得像一块厚砖,大人和小孩的眉间都蒙着一层淡淡的沙土。

“你们家也停水?”我扬了扬眉,问同桌。

“是啊,我都没洗澡。”

我们颇有默契地同时叹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疲于抵达星期三了,我在飞沙走石的梦境里听到缺水的时间那嘶哑的声音。它说,它已经疲乏得无法和我们一起抵达星期三了。依旧没有水。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像搭建了一个小小的沙雕,只消一阵很轻盈的风,沙土就会黏在我们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头发里堆积的白色屑状物越来越多,我甚至担心会发生“六月飞雪”的状况。

时间或是空间,都不再明显了,却也都棱角分明了。时间像一场巨大的风沙,笼罩在我们藏污纳垢的身体上方,它自在地从东旋转到西,我们抖动着有裂痕的嘴唇,目光涣散地追随着时间。星期三还是星期五已经不重要了,可怕的是这样的感觉,失去了弹性,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神清气爽和与其有关的一切。时间的沙子散落在我们周围,我们却一无所知。

我躺在时间这场暴风的风口,已经由惶恐变为了安详。直到妈妈来说:“昨天没洗澡,今天晚自习下课带你去舅舅家洗。”这样的安详又变为了“近乡情更怯”的脉脉温情和惊喜。是水啊!这个消息变成了我手执的利刃,嚣张而羞涩地割开暧昧晦暗的时间,割开了忘却今夕何夕的迷茫,朝着新的生活走去。

当我真正站在浴室前,手里渗出的汗比里头蒸腾的水汽还要浓厚,一种来自神秘尽头的力量把我的心狠狠地揪起来。这种失而复得的快感让我觉得,如果把我现在的背景换成浩浩瀚海才比较好,而我应当是满面尘土、衣衫褴褛的行者。我的指尖稍稍触碰了一下那在半空飞速流转的温热的水柱,指尖颤抖着,鼻尖盈满了怪异的热水的芳香,那种因浸泡而生出腐烂绒毛的玫瑰花瓣的香。

水舌很温柔地舔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一寸寸地渗入我的骨髓,我只觉得身体里汩汩流动的不是血,而是水。水啊,我与你久别重逢。我似乎在这一瞬间,想到了李叔同的不易,尝过情事美好的他要有怎样的意志,才可以抵挡日本妻子梨花带雨的哭诉和各路红颜知己的秋波暗送。在水里长了14年的我,不过与它坚决地阔别了三四日,就想要以最卑微的姿态求它回来。

我的身子像一块又涩又硬的压缩饼干,在热水里膨胀得漫无边际,膨胀成宽广无垠的平原,有新的东西从我身子里抽枝发芽,一棵大榕树长起来了,漫山遍野是嫩而瑟缩的小草,有风吹过。我重新活过来了。在我身子里原本栖居的积了尘埃的游魂,在狭小的浴室横冲直撞,一声低低的呻吟后消散在水汽中。

从头到脚的生机啊。

(本文作者系江西省新余市新钢中学高一年级一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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