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人

2016-02-22 18:23吴立新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16年2期
关键词:老罗支书村支书

吴立新

老罗个头不高,头发蓬乱,眼睛非常近视,戴一副大大的黑框变色眼镜,冬天配上一顶拉下耳朵的棉帽,活像一个刚刚鏖战过的战斗机飞行员。有一年秋天我跟他一块儿从地里回来,秋风送爽,天高云淡,收割完的庄稼地里有一群羊在吃草。老罗秋思忽起,极目远眺良久,突然转头问我:“那些狗围在那里干什么?”令我为之倾倒。

眼睛近视是看书看的,他看书总像是要努力从书页上的某个洞钻进去。平时不大爱说话,老是蔫头耷脑地沉思。有一回到地里拉麦草,装完草他沉思着回到家门口,沉思着将牛绳拴到桩子上,等他从哲学的天堂回归到地面,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牛早带着一车草弃暗投明去了。

有一年冬天,我常去小河边那越来越小的原始森林里下套捉兔子。晚上在兔子喝水的必经之路下一个套,早晨准能捉到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兔子肉我并不喜欢吃,我喜欢的是那种成就感,但是这成就感很快就被老罗破坏了。他跑来找我,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你别再捕这些兔子了,因为,它们全是我养的。”

这可是我听到的最“无耻”的话了。我当然表示严正的抗议。他拉我到他家里去,振振有词地给我指点:“这个大洞是大兔子的房间,这几个小洞是小兔子住的房间,后墙的那个洞是它们集体越狱的时候干的。”

“兔子是不是全身是白的?是不是脖子底下有一撮黑毛?是不是黑眼睛?个头是不是非常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看吧,那说明所有的野兔都是我家的兔子繁殖来的。”

我哭笑不得,回过头来接着套。结果从那天起,我的所有的套子都被人破坏了,再也套不上兔子。我一猜就是他,但是懒得计较,毕竟我俩关系不错。

关系不错是因为他经常借给我书看。我们那里真正说是拥有书的人只能算老罗了。有一阵子我常常泡在他们家里。因为看完书后还有表演。他养了一只小麻雀,却起了个名字叫“土拨鼠”。这只麻雀的惊人之处在于,它不但可以随着老罗的口哨声起起落落,还可以应老罗的要求,停在我的手指上,点头哈腰叽叽叽地致欢迎辞。直到有一天那只麻雀喝了点老罗喝的白酒,落到猫的爪子上致欢迎辞之后,这种动人的表演才结束。

野兔事件过去不久,我又闲得发慌,就设网捉山鸡。山鸡也叫呱呱鸡,不善飞,善跑。在山坡上出溜出溜地好像一块青色的石头长了腿。你追得肺要冒烟了,“石头”却扑腾扑腾地飞起来,原来它会飞?呱呱鸡飞一阵再落下来,不紧不慢地散步,吸引人再去追,直到最后追的人翻肚皮了为止。

我没那么爱好田径运动,所以设网捉。那天收获真不少,一下子网了十来只。在网兜里左挤右撞的,沉甸甸地被我拎回来。一路上我口水直流,满眼都是冒着香气的鸡肉晃来晃去。

刚到家还没来得及歇会儿呢,老罗就跑上门来,我真怀疑他长了一只德国黑贝的鼻子。他非常诚恳地告诉我《野生动物》杂志的人让他准备一些呱呱鸡的照片,他正发愁呢。 “这些鸟能不能借我用一用啊?我拍两张就还给你,就一会儿!”我也是心情好,就答应了,看他亮着眼睛捧着鸡回了自己家。

谁知道左等右等也等不来。我饿得受不了只好烧酒就咸菜先吃了饭,然后跑去找他。进门一看,没鸡。到处转着找,还是没有。我忍不住劈头问他:“我的鸡呢?”

“哪只鸡是你的?哪只鸡是你的?你搞清楚,”他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我全放了。”

“啊 ——”我简直怒发冲冠。“这些鸡又是你们家鸡孵出来然后集体叛逃的啊?你怎么回事,你这人?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听我这么说也不高兴了,跳起来跟我理论。

我俩越吵越急,最后他怒冲冲地把我拉到他家鸡窝前,冲我嚷:“你要吃鸡肉是吧!你吃我的。我赔给你!我警告你,下回再去逮呱呱鸡,我把你们所有的鸡全杀光。”

我看他的大眼镜片子闪啊闪的,我在里面滑稽地指手画脚,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误解了我的笑容,更生气了,冲进屋里拿了一把菜刀,从鸡窝里拽出一只鸡手起刀落。这搞得我非常尴尬,转身回家了。

从那以后我确实很少再去捕什么野物,倒不是真的良心发现,而是怕他跟我较真儿,毕竟这么多年的友谊了。

后来又出来了一件大事,让全村的人吃惊不小。

我们小河边上的原始森林里面有一片小小的草原。大概有二三十亩吧。村支书不声不响地把地犁出来,当作了自己的自留地。开会的时候大家谁也没当回事儿,老罗却跟支书干了起来。还有就是村支书经常偷偷地跟护林员合伙儿砍林里的树。老罗撞见过几次。村支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大伙也睁只眼闭只眼。老罗像个传教士似的给人布道,可惜没人听。

跟支书吵过嘴不久,老罗就扛着把火铳四处转悠,经常像模像样地瞄着一堆乱草放一两枪。每天都要出去一阵儿,可从来也没见他带回来什么猎物。一天傍晚,支书扛着一截树干从河弯拐上来。老罗远远地瞅见了,叉开两腿,两手托起长长的火铳瞄上了支书。支书吓得声都变了:“是我啊!是人!别开枪,是人——”

村里的人后来选老罗当护林人。这个决定无疑是英明的,因为谁也没有大胆到敢冒生命危险去偷林偷猎的。保不准哪天老罗把人当成一只野猪轰上一枪,那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乡亲们都这么说。不过老罗告诉我,他的火铳里从来都没有装过钢砂。

我家搬到县上后,很久没有见到老罗。去年回家,傍晚时去他家看他。他媳妇说在林子里呆着呢。我就到河边找他,远远地就看到他用火铳瞄着我,然后放下枪向我招手,我哈哈大笑。然后我俩坐在树林边上看夕阳的光辉退回到山峰的阴影里。暮霭从河水里升起来,渐渐盖住河边的树林,悠闲的牛马和倦飞的小鸟,奔涌的河水声越发地清晰,夹杂着忽远忽近的鸟鸣以及树枝的断裂声。老罗又极目远眺,然后叉开腿,瞄着天上早早闪烁的星星。啪的一声响,一颗小星星掉下来,摇落在静谥的夜色里,点着乡村中疏落的灯火……

(摘自天涯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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