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

2016-03-15 13:12孙钊
北极光 2015年8期
关键词:老严林场

孙钊

对于大兴安岭来说,九月下旬已经是深秋了,但临近正午时,太阳还会像个东北汉子的脸膛,红彤彤地热情洋溢。此时,它正透过窗子热辣辣地抚摸着另一张通红的脸,惹得汉子嘟囔着翻了个身,喷出长长的酒气。

汉子叫严骏,是长山林场401工段的段长,肩宽背厚,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略显外翻的厚唇透露出他的坚毅与倔强。也许是性格使然,他平日言语很少,什么话到了他这里就算到头了,想让他重复一遍都难,所以人送绰号“老严”,这倒也正合了他的姓氏。让老严有些遗憾的是自己这一米六的身板,虽也挺拔但却永远不能伟岸了,用前妻的话讲:我家老严始终认为海拔低的地方含氧量高!老严并不在意那话,心里很清楚这都是酒上惹的祸,自从14岁那年和同学拼了两斤白酒大醉三天后,他就只长酒量不长身高了。

老严应同学吴健的邀请来局里帮助筹备孩子婚事的,他还清楚记得昨晚那场拼酒大战,四男四女八个发小的同学,喝掉了6瓶白酒、4箱啤酒,喝得老严直晃荡脑袋,话少嗓门大的他也不禁张罗起酒来。

“都端起来,我这辈子就毁在你们这几个嗜酒如命的老爷们儿和老娘们儿身上了,都给我干一个!”

坐在老严身边算是红颜知己的艳儿站起来起哄:“等等,老严一直说他酒量第一,咱们今天让他自己承认他不行,要不为啥人家儿子都结婚了他儿子才12岁呀,不承认咱们不喝,行不行!”

“啥人啊,说话竟捅刀子,还红颜知己呢,赶紧地,干!”老严嚷嚷着。

发小同学就是发小同学,知根知底啊,大伙心里清楚得很,孩子的大小怎么能跟酒量的大小比昵!吴健初中毕业就上班结婚了,老严都快30岁了才成家,差别能不大嘛,大家更明白艳儿是有意刺激老严让他多说话,有些事憋闷在心里,时间长了会把人憋坏的。老严就是老严,到嘴边的话又混着酒溜回了肚里,在伙伴们啧啧畅饮的声音里,老严的眼前,反复闪动着儿子那与自己小时候很相像的脸蛋儿。半年了,老严和儿子的唯一联系就是一个银行账号以及他每月准时汇入的抚养费。随着一个长长的酒嗝,老严觉得眼角似乎有酒溢了出来……

“朋友今天要远走,干了这杯酒……”充满豪情又有些忧伤的手机铃声,让酣睡的老严不得不坐起来四处翻找着独自嚎叫的电话。

“老严,起来了吧,抓紧到老地方,都开始上菜了。”吴健在电话那边催促道。

“唉,还没睡醒呢,不喝了!”

“快点,十分钟,要不艳儿就去堵被窝了!”

老严不得不再次坐起来迅速地穿衣、迅速地洗漱,尽快在十分钟内赶到,因为他知道艳儿说到做到,更因为他还清楚记得昨晚眼角溢出的还没来得及滑下去的那滴酒,就让艳儿小棒槌般的手指戳碎在了原地。

“熊样儿,让你说你不说,想儿子了就说呗!”艳儿心疼似的来了一句:“老严,能倒退二十年,我一准儿嫁你!”

那时,高中毕业都没考上大学的他们,一同返回了长山林场,他当油锯去了助手工队,她到家属队清林,共同的命运拴紧了两颗年轻的心。他爹是鳏寡的老工人,艳儿她爹是材料股股长。他和她同岁,她小他一个月。艳儿她爹死活不同意,说生日没出百天是相克的命。他和她都明白,她爹没看上他家的条件,想让她攀高枝。艳儿哭过,闹过,喝过药,上过吊,那也没化开她爹铁一样的心肠,两年后,她嫁到了局里。昨晚艳儿的话让他心里一颤,可不能做毁人家庭的事啊,老严的心里始终翻滚着这句话。

头重脚轻的老严,摇头晃脑地走出了旅馆,还好,离吃饭的地方不远。

有些烫人的阳光紧紧地拥着老严,让他觉得很舒服。地上已经撒了一层黄叶,油亮亮金灿灿的,不远处一个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蔚蓝的天空,映衬着还有些许叶子黄绿相间的杨树,一阵风吹过,又有几片叶子悠悠地飘落到刚刚清扫过的路面上。看着环卫工一扭一扭走过去,扫起落叶后厌烦地盯着那些树,似乎要用眼神将残余的叶子全部摇落,老严便耸着肩吃吃地笑了。

“想啥美事呢,笑成这样子!”艳儿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没,没啥。”老严的肩抖了一下,不大自然地回过身说:“你咋从这边过来了?”

“吴健打电话让我叫着你,正好我家那口子也出去吃饭,顺路用车把我送过来,老远就看到你傻呵呵地在这儿站着,就提前下车了。”艳儿说着挽起了他的胳膊。

“艳儿,别、别、别,注意影响……”老严挣脱着“他、他、他还好吧!”

“你俩一个德行,闷葫芦一个,话都不会说!”艳儿说:“要不,我也不会嫁给他,你别多心,我昨晚就是气不过你前妻那嘚瑟样儿,凭什么不让你看儿子啊,你也是,就知道哭,看着就烦。”说着艳儿狠狠地在老严的胳膊上拧了一下。

“嘿嘿!”小棒槌般的手指拧过的皮肤针刺般地痛,这痛倒让老严愉快地笑了,艳儿知道,他的心放下了,真的放下了。

这个叫好再来的小酒馆坐落在背街小巷,是一家夫妻店。老板娘性格豪爽,手脚麻利,一般的老爷们都赶不上她的利索劲儿,老板人心细,手艺精,干活仔细认真干净。老板的拿手菜尖椒干豆腐,那叫一个绝,软嫩爽滑还有嚼劲,那是老严的最爱,缺点和老严一样不太爱说话,老严也纳闷怎么自己愿意接触的人咋都这样呢?

进入小店,人已到齐,大家吆五喝六地坐好了,老严仔细一看比昨晚多一人,吴妻小玖。小玖娇小玲珑,一副小鸟依人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心思缜密、颇有手段,硬是把一米八零的吴健修理得一天到晚贱贱地围着她转。

“咋,不放心,来看着呀!”艳儿调侃着。

“没有,你们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就是酒大伤身不是,你说把谁喝坏了我不心疼啊!”

“我的妈妈呀,我这一身鸡皮呀!”老严少有的俏皮话也会抽冷子窜出一句半句的,毕竟整天和工人们打交道。林区的汉子们劳累了一天,晚上躺在工棚里不侃会儿大山,怎么能睡的香呢?“这样,今天不多喝,咱们就标配两白四啤(两茶杯白酒四瓶啤酒),咋样?”

“妥妥的了,老板上酒!”吴健嚷道。

席间推杯换盏、插科打诨的功能就是让酒的能量迅速升级,渐渐的,气氛就从群情激奋演变成仨一堆俩一伙,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嬉笑怒骂时而唉声叹气,老严的头又有些大了,他喜欢的气氛是你看我一眼,我望你一下,然后碰杯喝一口,最多说一每吃菜!此刻,老严所能做的就是点支烟,并透过袅袅的烟雾看着这些熟悉面孔在酒精的作用下变换丰富多彩的表情,偶尔和谁的眼神相遇就微笑一下表示我理解,对于这样的过程老严还是很受用的。几次眼神的碰撞和分离,老严发现小玖眼里似乎多了些亮晶晶的东西。喝多吐了?不能啊!老严端起杯说话了,这对于他来说是少有的事,不过他对自己的嗓门还是很有信心的。

“好了,不喝了,明天就是孩子结婚的正日子,还有很多事需要大家忙活,让小玖张罗结束酒。”小玖张罗酒,老严的酒点找的还是很准的。

“不好意思了,还真让严哥说中了。”在小玖投来感激的目光时,那亮晶晶的东西就一串一串地涌了出来,嘤嘤声里,小玖的小手覆住了皱纹细密好看的脸。

“咋了?”吴健长臂一伸揽住了妻的肩温柔地问道。

“哭啥呀,快说,咋的了?”艳儿有些烦躁了。

大家都怔怔地看着小玖,小玖慢慢止住了抽泣,用餐巾纸擦了擦眼角说:“刚才司仪来电话,在和女方沟通明天婚礼细节的时候,亲家公强烈要求把改口钱从一千零一块改为一万零一块,这、这、这不是难为人吗?”

这是近几年才有的说法,也不知道谁研究出来的,意思是新娘子优秀得一千个人里才有这么一个,当然基数越大越好呗,其实就是变着法子从老两口子的口袋里掏钱,给小两口花。

真是难为吴健这两口子了,为了儿子,他俩现在已经负债累累了。林区普通的双职工月收入也就那么几个钱,而这些年物价飞涨不说,光是孩子上学、工作就要了老命了,也赶上这孩子不太爱学习,高中三年陪读、补课、增加营养就近10万元,高考还没个好分数,硬撑着上个三表大学又是近10万;找工作吧,多少钱啊,求爷爷告奶奶地算是安定了,这不,带个女朋友回来了,成家吧,骨头渣子都磨碎了,买房、装修、杂七杂八都是亲戚朋友凑的,终于要大功告成了,又来这么一档子事。老严摇摇头心想,这九千块钱对于他俩来说是真要了命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我找他去!”艳儿先火了,拍桌而起。

“添什么乱啊,你,快坐下吧。”老严赶紧摁下艳儿,多年工段长的磨练使老严遇事不惊,处理问题直接果断,“现在不是理论是非的时候,处理不好势必会影响明天的进程,再说都是为了孩子,小玖你马上告诉司仪没问题,一切按照亲家要求办,钱,我这还有点积蓄!”老严拿出钱包抽出仅有的一张银行卡递给艳儿“你和小玖赶紧去取,差多少取多少,密码是我生日。”

怒气未消的艳儿抓过银行卡,回手指着吴健的鼻子说:“告诉你那不是人的亲家,再跟姑奶奶放那不三不四的屁,我他妈就照着老严的钱揍他!”

吴健望着悻悻而去的背影迷茫地自语道:“这肯定是冲我那贫嘴的亲家发的火吧?”

“还是让你那亲家看好自己的嘴吧,按照现在的价码,艳儿三个大耳雷子过后,估计他嘴里剩下的就不能叫牙了!”老严悠悠地附和着。

“哈哈哈……”

几近酸楚、几近宣泄、几近痛快又几近无奈的苦笑,在这群四十多岁的林区汉子和女人头顶上缠绕着,在这背街小巷的空中久久地回荡着。

和伙伴们分手后,老严想一个人走走,散散酒劲儿。老严背起手,低着头,眯着眼,一摇三晃地向河堤走去,酒劲儿一阵一阵地往上涌,就像老严对儿子的思念和牵挂,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心,总是挥之不去,十二年了,儿子从来没有离开他这么长时间,而且连儿子在哪儿都不知道,怎能不让他的心紧紧揪着?每每想到这些老严就忍不住要骂娘,忍不住要问候撬走他妻儿的那个男人的祖宗八代。

说起老严的婚事,那可是经历了八年抗战式的历程。自从艳儿嫁到局里后,老严再也没提过处对象的事,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工段的生产作业中。当油锯助手有空闲时,他又学J50拖拉机,又学绞盘机,不是给J50捆绳,就是给绞盘机挂钩,要不就帮厨房劈柴,再不就帮着烧炉子、烧机库,一天到晚工友们没见他闲着,总有忙不完、做不完的事。生产结束工段撤点实在是没事干了,他就缠着林场技术员跟着上山踏查伐区,找作业点,就是无偿献工、义务劳动他也不愿在家待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是自虐啊,是在用忙碌和劳累抚平那颗充满傲气却又千疮百孔的心。

一晃四年过去了,老严的感情世界里依旧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而在工作上却由于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精通业务、乐于助人被工友们推举为采伐工段的段长。然而,这几年里可苦坏了老严那鳏寡的老爹,托尽了熟人为儿子介绍对象,各林场的、局里的、局址周边的,凡是有熟人的地方都想到了,介绍的姑娘不少却愣是一个没成。为啥?介绍人在场时人家姑娘问啥,他回答:介绍人一走,啥也不说了,就在那里喝酒抽烟,脾气好的姑娘还能陪他吃完饭,赶上脾气大的三句话没问完就走人了,临了还甩给他两个字:有病!

等到了第五年,老爹连气带愁一病不起,春节一过便带着无限的遗憾找老伴儿去了。出殡那天,老严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他爹妈的坟上放声大嚎了一通。谁都知道那痛哭里有着无尽的愧疚和未能尽孝的苦衷,可谁又能理解那其中也包含着不服屈辱的倔强和对纯洁爱情的渴望呢?父亲的离世犹如醍醐灌顶,老严从此改变了对婚姻的态度,然而在小小的林场里,你就是变化再大,也改变不了没有合适的对象这个现实,就这样,两年不咸不淡的时光又飞逝而去,终于在他29岁那年,一段姻缘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那是个夏天,由于生产任务少,老严已经在家待了半个多月了,闲极无聊,便约了几位工友到家喝酒,酒意正酣时,已经退休了的师父乐呵呵地推门而入。

“哎呦,师父,什么风儿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快坐、快坐,喝两口!”老严敬重而又真诚地往屋里推让着师父。

“不喝,出来,师父有好事找你!”

“啥好事啊?”老严把师父扶到院子里,笑着问。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在你师娘的老家,有一个十多年没联系过的亲戚家的姑娘,揣着个信封就投奔我家来了,中午刚到,你师娘和她爹妈通了个电话,你猜怎么着?人家是想在咱这儿找婆家的!”师父喘了口气接着说:“姑娘叫大风,今年25了,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七混八混地十来年,钱没挣几个倒把婚事耽误了,在家不好找了,就想起你师娘了,这不,来了!”师父兴奋得直搓手。

“那还等啥呀,走,去你家!”老严更急,拽起师父就走。

“咳、咳、咳,小兔崽子你猴急个啥!”师父被老严拽了个趔趄,让口水呛得直咳嗽,“看你这穿戴像个啥,还喝得这个熊样,你今晚好好拾掇拾掇,明天一早去我家给我劈柴火去,懂不?”

“懂,懂,懂了!”老严诺诺着,心里却是急急的。

大兴安岭夏季的早晨就像勤快的小伙子,刚刚凌晨两点,太阳便出现在东北角的天空。老严拥着被子靠在床头,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远处山峦间似有似无的薄雾,怔怔地想着心事。一个在城市里打工十余年、见过世面的姑娘,能看上我吗?老严心情忐忑地熬到四点,实在躺不住了就起床拾掇。几年前相亲的行头穿上还挺帅气,但又感觉不像去干活儿的样子,换上迷彩工作服倒是像干活儿的了,却又觉得不够精神,反复几次,最后决定迷彩工作服配白衬衫、黑皮鞋、白手套,看上去还算干净利索,于是便兴冲冲地向师父家赶去。

老严的习惯是无论做什么都专心致志,一干起活儿心情便立刻沉静下来,不一会儿,劈好的柴火犹如小山一样隆起,外衣、衬衫也都先后搭在了杖子上,黑里透红的臂膀肌群凸显、汗珠微挂,看上去让人觉得结实健壮,活力四射。

“严大哥,俺大姨让你喝口水,歇一会儿。”

一句夹杂着柔软乡音的普通话让老严有点意外,循声望去,一位手捧茶杯的靓丽姑娘站在几米之外,微笑地看着他。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白嫩的脸上一对丹凤眼清澈明亮,鼻梁中挺,樱桃般鲜红的唇角微微上扬,白底粉色小碎花的衬衫长袖轻挽,深蓝色的筒裤配一双黑色皮鞋,简洁合身的衣着,映衬着女子至少165公分的窈窕身姿,青春活力中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端庄。

呆了,老严彻底呆住了……一瞬间,他的心醉了,头脑随即进入了亢奋的状态,痴迷了!

在师父和师母的倾心安排下,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了,在这个宁静而祥和的林场,每一条短街小巷、每一处密林小溪都洒满了老严和大凤的浪漫步履。

仅半年的相处就结婚了,一年后老严抱着七斤八两的大胖儿子,才如酒醒般意识到如花似玉的大凤是他的媳妇。这一瞬间循声望去的心醉,老严整整醉了一年半,他多想就这样醉下去,永远不醒!

西下的夕阳依旧耀眼,透过树叶的缝隙一闪一闪地落在老严的头上,把他从沉沉的回忆中敲醒,看看手机已经快六点了,不知不觉中他在河堤上的光明亭已坐了3个多小时,这时,突然,他的手机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老严,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没在旅店啊?”艳儿焦急地说,“我到旅店一问,说你一下午都没回来!”

“哦,我在光明亭醒酒呢,我,我好像睡着了!”他谎称道。

“晚间到我家吃饭吧,同学们都忙,吴健让我照顾一下你,快来吧,老宋的菜都快做好了。”

“好吧,这就到。”

艳儿的家在静安小区14号楼,他们曾是邻居。十年前,儿子要上托儿所,前妻大凤坚持买这儿的楼房。同一门栋,艳儿家在三楼,他家在五楼。半年前,前妻又悄悄地把房卖了,带着儿子玩起了失踪,所以,老严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这栋楼,或许是因为引起了伤感吧,5分钟的路程,他磨磨蹭蹭走了20分钟。

到艳儿家,菜已摆上茶几,酒已烫好。

“快坐,都是你爱吃爱喝的,看看,猪蹄、拍黄瓜、盐焗鸡、盐炒花生,还有60度大高粱!”艳儿的丈夫老宋热情地招呼着。

老宋,大名宋大军,在单位买断以后,开起了自己的出租车,音容笑貌、性格脾气都与老严酷似,唯一不同的是他比老严个头略高,皮肤略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亲兄弟。他俩感情甚好,经常还拿艳儿的事互开玩笑,戏称连襟。

“瞅啥呀,快坐啊,大连襟!”老宋挑逗着。

老严抱拳一笑“谢了,老二!”

“都给我滚犊子!”艳儿的两只小手在两个汉子的后腰上一抓一拧,“以后,你俩少拿我说事儿!”

两个汉子假装疼痛似的叫着躲向沙发,并排坐下,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艳儿看都不看他俩,把手中的垫子往地上一扔,挨着老宋席地而坐:“早知道你俩没一个好东西!”

“老严,咱俩得有大半年没喝了吧,来,走一个啊!”

“好!”

“哎,哎,带我一个!”,

三杯轻碰,一饮而尽,二两半,“带劲儿!”,三人几乎是同时发声,长长的酒嗝喷薄而出,这是老严他们在工段的喝法。老严常说:“喝酒,就要像喝酒的样,林区的汉子就要敢作敢当、就要大气磅礴、不拘小节,即使打酒嗝也要山响,别磨叽!”也不知道啥时候老宋和艳儿也学会了这一手儿,毕竟十年的邻居啊!用艳儿的说法,老严是一个“言不由衷、表里不一”的人。老严在工作上、在为人处事上没啥说的,很够爷们儿,就是在处理感情上磨磨叽叽像个娘们儿,因为,老严前妻出轨的事艳儿始终认为是她发现的。

那个男人就住在她家楼上的四楼,姓李,这个面皮白净长山林场的副场长,是个工于心计、见便宜就上的主儿。

林区经济形势在发生变化,林场的辅助功能被逐渐取消,学校、商店等逐步撤并到林业局。在林场生活的有小孩的职工家庭都不得不在林业局买房,把老婆孩子送到山下生活,这也是许多林场职工所面对的共同困境,所以老严夫妻基本是两地分居,一年相聚在一起加起来也就三两个月,想不到他的家庭竟会因此轰然倒塌。

当然,这种事女人是最敏感的,早在五年前艳儿就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老严,并且艳儿还断定从林场搬下来时他前妻就有事了,可是,老严只是笑笑,毫无态度不说,还更加惯着和宠着他前妻,想干嘛干嘛,说一不二,这也是让艳儿至今都难以理解的事,在第五杯酒倒满时,艳儿决定今晚要就这个问题讨个说法。

“老严,我们两口子你是了解的,好久没有这么斗过酒了,今儿你能来,我俩高兴,不醉不归!咋样,这杯干了?”艳儿想用酒套他话。

“干了,咱换啤酒,你的最爱!”老宋附和着。

“嘿,嘿,嘿!”老严用狡黠的眼光扫视着这对一唱一和的夫妻,他太了解他俩了,他知道他今晚要多说许多话了,“可以,想听啥我说。不过,我只会简单地说,没有细节!”

随即老严一脸的凝重,端起酒杯说:“这杯酒是我替我儿子敬你们夫妇的,感谢你们这么多年来对他视如己出,感谢你们对他的关心、爱护和照顾,孩子对你们的依赖胜过我这个父亲,谢谢了!”说罢一饮而尽,仰天长啸般地瞪着棚顶的吊灯,泪,沿着他的面颊静静地淌下……

儿子,永远是这个刚强汉子的软肋,柔软得经不起任何触碰,夫妻俩默默地放下杯,默默地看着……

良久,老严恢复了平静,轻轻地说“问吧!”

艳儿和丈夫交换了一下目光说:“整个林场的人都知道他俩的事了,你为啥还忍这么多年?”

“为了孩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

“为啥还惯着、宠着她?”

“我能焐热寒冷的冬天,能搅热冰河山林,我认为我也能……”

“怎么没坚持住?”

“唉,撞上了,没忍住,动手了!”

“啥时候?”

“能不说吗,都过去了!”

沉默,良久。

“那好吧!一月份林场会战抢生产任务,那个男人一个月没回局里,大凤却去了林场,理由是要过年了,清扫林场的房子。一周后,我认为她可能回局里了,不成想她并没有走,赶上林场临时有事我从工队返回林场的家,到家都晚上11点多了,啥也没想就开门进屋……太无耻了!那姓李的主管生产能不知道林场召集各工队长回场开会吗?门都不插,大男人可杀不可辱,没忍住,我上去就一脚……”

沉默,良久。

“为什么没留住儿子?”

“大概是半个月之后吧,大凤打来电话说他们在省城看病,说那男的基本废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她让我到法院起诉离婚,条件是房子、孩子是她的,不然就报警抓我,说他们去省城前到局派出所报案,受到不明身份人的袭击,我,我知道他们在整事,可我还是妥协了!”

沉默,沉默……

山响的鼾声打断了艳儿的沉思,两个男人已经盘踞了整个沙发,沉沉地睡去了。艳儿挪了挪酸麻的腿,靠到家俱上,随手拿起一瓶已经打开的啤酒,一喝,这口酒竟然甜甜的。

艳儿咯咯地笑了,她的眼神温柔地落在丈夫的身躯上,她觉得她是幸福的,因为他爱自己如命:她又看看了一眼老严,却觉得满嘴苦涩,这苦涩已沉沉地压在心头多年,让她不知所措。到底什么才是真爱呢,真爱要靠什么经营养护呢?艳儿理不清也猜不透,也许像她和老宋这样才是有滋有味的真爱吧,好过吵过、打过也甜过,最终两人的手还是紧紧握着,从未放开过……

大岭九月的太阳依旧是勤劳的,早早就照亮了山峦。阳光一瞬间就充满了整个房间,明亮亮的、柔柔地映在醉卧着的两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上,是那样轻暖、温和、不急不躁地抚慰着他们的身心。远处,淡淡的薄雾渐渐飘散,五花山秋色正浓,鸟儿争鸣,溪水潺潺。

哦,好一个艳阳高照的大岭独有的九月!

“啊,好舒畅的感觉呀,大半年来这是第一次感觉到阳光依旧明媚、天空依旧明亮、生活依旧美好,谢谢你们两口子啦!”在去参加婚礼的路上,老严由衷地感慨着。

“别磨叽!”艳儿愉快地看着丈夫宋大军说。宋大军理解地拍拍老严肩头说:“唉,碰到不解风情的女人还是闭嘴的好啊!”哈哈哈,三人欢愉的大笑,引得行人侧目。

婚庆安排在林业局最豪华的“龙凤阁大酒店”,彩门高耸,彩旗飘扬,八门礼炮分列两旁,鞭炮首尾相接排成大大的心型,在欢快热烈的《百鸟朝凤》乐曲中,吴健携妻子小玖衣着光鲜地立于大门前迎宾。

“恭喜、恭喜、恭喜啊,我们几个干点啥?”老严说。

“陪娘家人喝酒,你们可是主陪哦!”吴健答道。

“打住,你不长记性是不?昨天的事忘了,就你亲家那破嘴,喝点酒没个把门儿的,艳儿不大耳刮子招呼他,就算他会说话!算了,我们还是陪别人吧!”老严赶紧拒绝。

“看我这记性,那就陪同学吧,拜托!”吴健一拍脑袋赶紧改变了安排。

三人刚走几步,却被赶上来的吴妻小玖拦住:“你俩等在这儿,艳儿,我有事和你说。”小玖拉着艳的手向旁边走去,两个女人边走边窃窃私语,还不时地偷偷地向老严和宋大军这边瞄上几眼,弄得他俩一头雾水,足有一支烟的功夫才折回来。

“进屋后别乱坐,听艳儿安排!”吴妻小玖说完转身而去。

“咋了这是?”宋大军忙问妻子艳儿。

“没事,小玖有个闺蜜刚从外地回来,这两年不顺,让咱们好好陪陪,走吧,进屋!”艳儿应付着。

老严感觉不对,但又不便问什么,于是一闪身让他们夫妇先走。进屋后,老严边和熟识的同学寒暄边环顾四周。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有几位虽略觉眼生,细看起来不是同班就是同届的同学,只是平时接触少而已。

“老严,过来!”艳儿向正在闲聊的老严大声的喊道,“隆重向你介绍,小玖的闺蜜,还记得她叫啥名吗?”

“嗨,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咱们隔壁5班的班花刘筠吗,她小名叫秀秀!”老严接着说:“嗬,嗬,为了你咱们两个班的男生可没少打架呀!”

“严骏,你好!你今天的话是不是说多了,不符合你的绰号啊!”刘筠微笑地说着,并礼貌地向老严伸出了手。

“哈,见到美女了!”老严说着把脸转向艳儿:“你得学学人家,咋保养的还那么年轻漂亮!”

说话间,有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老严心头。

在艳儿的安排下,老严和宋大军一左一右陪刘筠坐下,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程序,典礼、敬酒、席间互相敬酒……渐渐地老严有些醉意了,点着烟和满桌子人对眼神,只是不再说话。艳儿几次催促他给刘筠敬酒,他也只是应付着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婚宴结束,同学们在热情道别,艳儿拉着老严和刘筠互留电话,宋大军在一旁怪怪地笑着。

本来老严并没打算急着回林场,想趁机放松几天,谁料到林场有事打电话让他马上回去,来接他的车也已经到了,最后道别时,老严感觉刘筠手上的力度有点儿大,心不禁颤了一下……

“老严,你得等一会儿再走,谈谈对刘筠的印象!”艳儿拦住了车门,老严没吭声,给宋大军和自己点上烟,默默地抽着。

“你这人什么毛病,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艳儿急了。

“我不急,你急你说。”其实,老严是有感觉的,从头到尾把事串起来,觉得这里有隐情。他更知道艳儿的性格,不用自己瞎猜,她立刻会竹筒倒豆子般全盘托出。

“哈,逼着我说?缺德玩意!”艳儿兴奋了:“高中毕业那年,5班来了个山东哥,你还记得不?投奔姑姑家来的,人长的精神,学习也不错,就和刘筠俩人对上眼儿了。俩人打拼十来年,资产上百万,才顾上要孩子,现在儿子10岁了。天有不测风云五年前一场车祸带走了丈夫,也带走了她的一切。丈夫死后不到半年,小叔子和大姑姐用卑劣的手段霸占了孩子和所有财产,她被迫拿起法律武器抗争了三年多,花了20多万元官司还是败了,个月前她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痛回来了。”说到这里艳儿哽咽了。

“命运悲惨的女人啊……”老严一阵唏嘘。

“那今天咋回事啊?”老严问道。

“你看我,最重要的事还忘说了!昨晚小玖家人多,就去刘筠家住,唠着唠着说到改口钱的事了,就提到了你,围绕你谈了大半宿,小玖发现她对你的事很感兴趣,就问她想不想处处看,她同意了,所以就有了今天这出戏,老严哪,现在就看你的了,爽快点!”

“行!”老严脱口而出。

“哎,我就奇了怪了,这事你咋不憋着了?”宋大军戏谑他说:“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笨鸟啊!”

哈哈哈!

此时,五花山,松涛响,蓝天白云阳光媚,承载着欢乐,承载着对美满幸福生活的憧憬和向往的小轿车,迎着正午耀眼的阳光,沿着崎岖的山间公路飞驰着,飞驰着……

责任编辑 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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