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创建一个平等社会:消除目前的不平等危机

2016-03-15 20:27选自美国外交杂志2016年12月号皮埃尔罗桑瓦龙PierreRosanvallon张建中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16年6期

选自美国《外交》杂志2016年1/2月号皮埃尔·罗桑瓦龙(Pierre Rosanvallon)张建中/译



如何创建一个平等社会:消除目前的不平等危机

选自美国《外交》杂志2016年1/2月号
皮埃尔·罗桑瓦龙(Pierre Rosanvallon)
张建中/译

最近几年,在一些发达国家中,出现了许多关于经济不平等加剧的讨论,与之相伴随的一个总体感觉是,这一问题已经发展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但是,与此同时,政府部门却很少会采取行动,来解决这一问题,相反,对于许多不平等的具体形式和导致这种不平等出现的过程,大家都采取了默认的接受态度。结果人们普遍的不满与政府实际上的被动结合在一起,让这一问题更加难以解决。

这种情况是以下两种因素相互叠加所导致的一个结果:对于过度不平等所产生的强烈反感,以及在采取行动来降低不平等时,人们对其所依赖的理论基础只形成了微弱的共识。一些人会认为,后一个因素意味着,我们在面对不平等这一问题时,可能会无所作为。但是在20世纪早期和中期,西方国家政府显著地设法降低了不平等,当时这些国家这样做的时候,也并没有取得一定的共识。推动西方国家努力降低不平等,反而是以下三种客观因素:担心缺乏改革将会导致社会与政治动荡;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实际影响;个人要对其他人命运负责的这种信念开始下降。以上三种因素结合起来,导致西方国家采取了以下一系列政策:社会保险、最低工资保障、成为一个高福利国家,以及实施累进所得税政策,所有这些政策都有助于经济和社会更加平等。

不过,在最近几十年当中,支持平等公共政策的所有这些客观因素都已经消失。因此,今天那些考虑遏制不平等上升的政策制订者,首先必须要从理论层面开始,逐步设计一个按照它们自身优点来证明其努力的概念框架。

什么因素导致平等年代的出现

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工人运动的迅猛发展,以及大规模普选的出现,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给西方社会精英提出了一个两难的抉择:要么接受财政革命,要么面对社会革命的风险。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是,德意志帝国保守派首相奥托•冯•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开始率先进行现代福利国家的改革,试图以此来遏制社会主义思潮的传播,同时也想展示政府同样关心工人阶级。在1918年之后,西方国家对于革命的恐惧陡然增加。之后,经济“大萧条”的破坏有助于促进西方国家解决不平等问题。因此,西方国家平等年代的出现,是恐惧的改革主义(reformism of fear)所导致的一个结果,尽最大可能降低不平等,成为了这些国家的首要选择策略。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让人们重新审视将国家整合在一起的社会联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第一次世界大战将人们的生活“国有化”了。战争威胁到每一个人的生存,因此,战争也培育了这样的想法:每一个人都对其所生活的广阔社群欠下了一份债。此外,在整个欧洲大陆上,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死去,这就促使人们以一种新的方式去思考,是什么将他们联系起来。正如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所说,“如果战争不能杀死你,那么它肯定会促使你开始思考”。当然,士兵所面临的命运是最艰难的。在满是泥泞的战壕中,每一个参与作战的人都懂得了他的生命与他战友的生命都一样脆弱。正如当时的一位战士写道:“自然的社群意识带来了一种非常鲜明且令人鼓舞的平等感”。一战促进了共同国家认同感的增长。正如德国作家罗伯特•穆齐尔(Robert Musil)指出:“许多德国士兵第一次感觉到了与所有其他德国人一样具有的崇高感。在战场上,一个人突然变成了简单卑微的社会粒子,这种超越个体的感觉,让他们很快融入到国家中,人们真正感觉到了国家的存在。”

由于受到这次战争的深刻影响,美国也开始崛起。参与这次战争的经验,彻底改变了美国人对待税收和再分配的态度。《1917年战争收入法案》(War Revenue Act of 1917)得以通过,在年轻人应征入伍时,人们集中谈论的是“收入课税”和“资本课税”。当时一位议员就指出,“让他们的美元也为他们的国家去牺牲吧”。这种财政爱国主义(fiscal patriotism)有助于累进所得税在美国的合法化,到1944年,最高边际税率已经高达94%。

同时,在英国和其他欧洲大陆国家,发生的一场知识和道德革命也有助于让再分配成为可能:一些思想家拒绝看待个人责任和才能的旧观点,并且对经济和社会进行“去个人化”的解读。独立自主的、自给自足的个人构成社会的理念,让位于相互依存的人构成社会的理念,这种理念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观察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路径。法国政治家莱昂•布儒瓦(Léon Bourgeois)认为,“单独分离的个人是不存在的”,英国哲学家霍布豪斯(L.T.Hobhouse)同样也认为,每一个个人都是由他周围的“社会气氛”所塑造的。

在这种新的形势下,权利与义务、价值与责任、自治与团结等概念,都被重新定义。在19世纪,社会的核心问题主要集中在个人责任方面。政府与慈善机构的主要工作是区分“值得救助的穷人”(deserving poor)和“不值得救助的穷人”(undeserving poor)。“值得救助的穷人”的生活条件受到了单纯外部环境的影响,而那些“不值得救助的穷人”所遇到的问题,主要是由于他们自身的坏行为和坏习惯所导致的。一般认为,前者应该受到支持,而后者应该受到惩罚(比如说,让他们进入贫民习艺所),或者全然不顾他们的命运发展。

相比之下,到了20世纪中期的几十年当中,个人行为不再被看作是社会结果的主要推动者,反而,这种社会结果推动个人的反向行为,却被认为是一种真实的情况。贫穷是社会失灵的结果,而不是导致社会失灵的原因,而且福利国家统一在“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背后采取行动。从失业到疾病或残疾,公民所遇到的问题被看作是风险,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个人控制,因此政府就必须介入进来,并且要通过广泛的社会保险计划,来集中管理这些风险。

教学该课时教师经常感到,这是一节很“无用”的课,不是教学内容的无用,而是教学本身经常是“隔空打牛”“隔靴搔痒”,起不到真正的作用。稍复杂一点的图形,对于“会”的学生来说,即使这节课不上,相关内容学生也可以解决;对于“不会”的学生来说,即使上过了这节课,让其自己思考,依旧无从下手。为什么会这样?“观察物体”为什么这么“难教”?

与对待个人责任态度变化相伴的是,出现了一种新的看待经济业绩的模式。这种新的模式,不再赞扬企业家和创新是经济增长的主要推动力,20世纪中期的知识分子,强调的是管理者和组织的作用。正如彼得•德鲁克(Peter Drucker)、约翰•加尔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以及安得烈•肖恩菲尔德(Andrew Shonfield),在他们的著作中展现出一种新的而且有影响的看待公司发展的路径。1967年,加尔布雷斯写道:“权力已经发生了转移,不可避免而且无可挽回地,权力从个人转移到了集体。这是因为只有集体才具有做出决定所需的信息。”这样熊彼特(Schumpeter)的一些思想就有些过时了:“在成熟的工业企业中,企业家不再作为个人而存在”,他们已经被“技术结构”(technostructure)这种集体思维所取代。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企业的成功可能更依赖于一个企业组织的质量和它的管理效率,而不是个人的特殊才能,即使在公司金字塔的最顶端,“首席执行官的退休、死亡和更换,都不会对通用汽车公司或美国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的业绩产生明显的影响。”

处于这样一种经济范式当中,经济效率就会被看作是一种集体成就。没有人可以声称一个公司所取得的成就是他自己的。管理人员的工资比工人高,但也只能是在技能等级的运作框架内才行。管理大师德鲁克(Peter F.Drucker)曾经指出,在一个公司内,高级管理人员与下级工人之间的工资差别比率,一般不应该超过20∶1。

当下的挑战

即使在公正或平等方面没有取得任何理论共识,在整个20世纪中期的几十年内,这些发展趋势的整合,为发达工业民主国家创造了一个政治和知识基础,来重新分配财富,降低经济的不平等。不过,在过去的几十年当中,所有这些发展趋势,都在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苏东剧变之后,不再有迫切的恐惧去推动政府实行改革。从学术语言的经典意义上来讲,革命年代现在已经终结。社会恐惧依然存在,但是人们主要关注以下一些问题:移民、安全与恐怖主义。人们会诉诸一个威权政府,而不会诉诸一个具有社会连带(solidaristic)性质的政府。同时,大多数深深卷入两次世界大战的国家,早已进入了和平时期,他们相互承担责任和共同命运表达的国家社群感都已经被削弱不少。福利国家已经陷入了非常深的危机期,这其中有经济方面的原因,但另外一个原因是,由于重新出现的思想理念,使得人们对社会风险的概念有所改变,这些重新出现的理念认为,个人责任是社会生活的构成元素,而且一种新的资本主义取代了德鲁克和加尔布雷斯所描述的那种企业风格。熊彼特笔下的那些企业家和创新者,重新占据了经济生活的前沿位置,作为成功与效率的核心元素,个人表现和个人责任在任何地方都受到了广泛赞扬。

这就意味着,不再有强烈的外生因素推动发达国家采取遏制不平等的政策,而且毋庸置疑的是,一旦这些外生因素消失之后,这些以前遏制不平等出现的政策,就会受到侵蚀,并且会导致不平等的上升,其实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因此,如果要让不平等再次降低,人们所做的各种努力,必须要建立在一个坚实的、共享的概念框架之上,这个概念框架会告诉我们,平等涉及到哪些方面的内容,为什么平等值得大力推广。

当下,在这一概念框架内,有两个主要的竞争理念。一个是民粹主义选择(populist option),这一理念重新将平等定义为社会认同或同质性。另一个是社会自由选择(social-liberal option),这一理念强调机会均等。但是,这两种理念都有自己的缺陷。

在19世纪末期,也就是全球化激烈发展的早期年代,民粹主义最早兴起于欧洲。民粹主义有时也被贴上“国家保护主义”标签,而且民粹主义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社会连带主义,以区别于不受节制的资本主义。一个对平等的纯粹负面定义,推动了这一概念的发展,它强调在形成社区时,要将另外一些人排除在外。法国的社会活动家莫里斯•巴雷斯(Maurice Barrès)曾经直言不讳地指出,“‘祖国’的思想就意味着一种不平等,并且会对外国人造成一种伤害”。在全球化高歌猛进的新时代,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和下层阶级都出现了经济收入停滞,此外,一些福利国家一直处于危机当中,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这种排外的观点作为一股强劲的政治力量,开始在大西洋两岸回潮,那些外来者(外国人、移民、难民)被描述为被利用的敌人,并且正在破坏现有的民族共同体。

与之相反,社会自由选择试图提升和扩展传统的机会平等自由理念,并试图超越对它的典型负面定义(消除向社会上层流动的障碍),通过整合广泛的积极努力,来实现同样的潜在目标。激进分子活动的不同渠道说明,通过将他们的共同期望链接起来,可以阻止原有社会机制的运作,因为通过原有的社会机制,经济、社会和文化的不平等,可以通过一代又一代人再次产生。社会自由的选择总会涉及到某种再分配——有关货币、商品、权利和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等等的再分配。人们在采取这些措施的时候,都是在寻求达到条件的平等,在条件平等的情况下,个人之间才能展开公平竞争,来获得精英领导阶层的奖励。

不过,促使机会平等的所有这些积极变化在大力推行的过程中都会带来一些问题。为了要达到真正的平等,个人需要“去社会化”——他们要与其家庭环境和个人生活环境分离开来,同时也要拒绝接受任何遗产。机会平等在实施的过程中,可能会导致出现一个等级森严的压抑社会,随着他不断脱离社会,每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将完全由他的个人品质和努力来决定。由这样一些精英构成的社会,可能会是一个严酷而无情的社会,处于这种社会中的每一个个体,在克服他们遇到的任何问题时,都要将他们的绝望深深藏在心底。

总的来讲,平等的民粹主义视角更多的是排斥,而不是包容,并且也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内容。尽管社会民主视角为一些有价值的切实可行的政策奠定了基础,但是要创建一个普遍一般的平等社会理论,光靠它不行,因为社会民主视角完全专注于个人。因此,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导入其他一些看待平等的视角是必要的,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政治机会平等且能够嵌入其中的积极理论。

迈向民主平等的三条原则

如今,人们经常从数学方面来定义平等,并将个人或一部分人群的经济地位做数字方面的比较。这种做法当然有它自己的用处。但是,作为一个团体关系的衡量标准,平等也应该从社会方面来定义,也许更应该以社会层面为主。平等理论需要关注社会结构。平等理论还需要建立在三条原则基础之上:承认人的独特性(singularity,与个人主义正好相对);互惠(reciprocity)的组织(强调公民彼此之间的关系);公共性(commonality)的构成(强调作为一个整体的社区)。

经典的现代革命思想已经废除了特权,并且创造了一个相似的世界,或者说处于同样境遇中的相似的人[这一思想可以通过法语semblable(相似的)得到更为精准的表达]。但是相似并不是要求大家千篇一律,也不是意味着缺乏个性或自主性。每一个个人都可以体现出他(或她)所拥有的独特气质,因此,多元化就成为平等的标准。每一个人都在寻求他自己的发展道路,努力掌控自己的历史。每一个人都是相似的,但每一个人又是独特而无与伦比的。

基于独特性的平等,要求建立在这样一种社会类型之上,这种社会类型既不是抽象的普世主义,也不是以认同为基础的社群主义,而是对个人特性的动态建构和承认。独特性并不是标志着从社会中撤离(个人主义可以被看作是从社会中撤退,或与社会分离)。相反,它预示着对互惠和互相承认的期望。这就标志着一个完全民主时代的到来:社会的基础并不在于自然,而是完全在于一种共有的平等理念。民主作为一种政治制度类型,被作为一种社会形式的民主反映出来。

就单个个体所维持的彼此之间的关系而言,托克维尔(Tocqueville)认为,自私“对于社会的腐蚀作用,就好比铁锈对于铁的腐蚀”。当下,对于社会腐蚀最重要的一个来源是互惠的缺失。许多研究指出,政治责任是有条件的:如果人们相信其他公民也会同样做的话,他们更有可能去贡献自己的力量或提供资金援助,人们察觉到的任何对互惠的破坏,都会导致他们以这样或那样一种形式从社会中撤离。尤其是,当公民认为对不同的人可以使用不同的规则时,他们的这种不平等感会更加强烈。他们会痛恨这种双重标准,以及那些利用这些规则来实现自身利益的人。这种情绪是社会不信任的主要来源,反过来,这种情绪会破坏福利国家的合法性,让人们对税收产生反感情绪,将各种自我交易形式合法化,并且会进一步侵蚀公共精神。

一个总的感觉是,最近十几年来,互惠的崩溃滋生了社会中的挫折感,在许多发达国家,这种挫折感又被极端的政治运动所利用,这些失望的人们对特权精英和贫穷移民展开猛烈攻击,这两个群体都被认为利用了别人的辛勤劳动,对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形成了剥削。作为互惠的平等,首先意味着待遇和参与的平等。为了维持人们对这些机构的信任,必须要坚决反对福利和税收体系的滥用,同时还要坚决反对那些支持特殊利益的条款,以及政府在运作过程中缺乏平等或透明性的弊端。

平等社会所需要的第三个要素是,社会作为一个整体,要形成某种社群感。与社群感相伴随的公民身份权利和人权的概念,重塑了对个人的正确认识。但是公民身份也是一种社会形态。公民不仅仅是赋予一定权利的个人,公民同时也被与其他人(他的同胞)的关系所定义。法国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告诉我们,civis这个词源在这方面特别有启发性。他指出,拉丁语civis原本就是用于人们共享同样栖息地的一个术语。这个单词的隐含意义就有一定的互惠思想。这是一个表达亲属关系的术语,与之相对应的梵文和德语单词的词根是“朋友”、“亲戚”,以及“同盟”。因此,civis就是一个与其同伴一起建设一个共同社会(civitas,主要是指一个古典社会的抽象模型,时代背景大约在罗马时期。这个世界中的一切经济活动、政治环境以及其他因素完全由用户之间的互动形成,也就是说,这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世界——译注)的人。我提出“公共性”这个术语,来指称这个维度的公民身份,即作为社会形态的公民身份,以区别于公民身份的法律定义。

时至今日,由于各种各样的社会分隔与退缩,“公共性”受到了严重打击。在这些行为当中,富人退守到他们自己的私人天堂里,是最明显也是最可耻的行为,但出现的并不仅仅是这些行为,比如,地方分离主义也逐渐呈上升趋势。此外,对于这类社会退缩的回应,往往会对同质性和认同政治造成同样的破坏性探索,进而形成许多民粹主义运动背后的推动力量。不过,民主所需要的是一个更加积极和具有创造性的概念,同样还更加需要对生活和经验的复杂理解,这会让我们了解我们共同保留的生活经验是什么。

如果没有外在客观因素,推动对平等政策的支持,那么今天,唯一能够遏制经济不平等的路径,就是在一个创造社会平等的更加广泛的项目计划内,设计出各种探索计划。无论是排除其他群体,在一个同类群体中寻找安慰的民粹主义另类路径,还是试图实现机会平等的社会自由计划,都不能提供我们所要的平等。只有一个更为强健的民主平等愿景——建立在个人的独特性、人与人之间的互惠关系,以及社会公共性之上——才能够为广泛接受的公共政策提供一个基础,也只有这样的公共政策才能遏制不平等的发展趋势,当下这种不平等发展,正在掏空我们经济发展和政治组织运作。在考虑如何使再分配政策更加公正时,也只有这样一种民主平等的愿景,才能够为我们提供一定的指导:我们可以将这一愿景看作是一种路径,这一路径不仅仅解决经济不平等的问题,同时也在创建一个合作与和平的社会。

原文标题:How to Create a Society of Equals:Overcoming Today’s Crisis of Inequ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