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消费时代的精神家园
——黄咏梅小说论

2016-03-16 05:41李海燕
关键词:精神家园小说

李海燕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寻找消费时代的精神家园
——黄咏梅小说论

李海燕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摘要:黄咏梅小说致力于寻找消费时代的精神家园。她的笔下常常呈现出一个热闹繁华而又冷峻残忍的消费时代,这里有被物质和消费支配的异化人生,也有因符号消费造成的社会严重对立,更多的却是被时代遗弃却依旧生活在传统文化和理想关怀下的凡俗小民们悲凉而诗意的人生。充满悲悯情怀的黄咏梅试图以挑战社会与自我、回归传统乡土与老城文化的方式为失却家园的人们找寻诗意栖息之地。即便在那些不堪承受生存之重而纵身一跃的人们身上,黄咏梅也捕捉到了他们对精神家园的执着与坚守。

关键词:黄咏梅;小说;消费时代;精神家园

在谈到自己的写作时,黄咏梅认为她所处的城市广州是一个扫荡诗意和梦想的城市,作为一个外来人,她“滋生了那种对家园(不仅仅是生长的故乡,更是精神的归宿)的缱绻和失却的疼痛。这些更能让人真实地感到存在,这对小说来说可能是一个好的摇篮。我就发现目前所写的小说里,基本上都围绕着一个母题:一种无力挽回的遗失和一种陌生拾到的惶惑”*黄咏梅:《广州不是一个适合诗意生长的地方》,《南方都市报》2002年11月8日。。遍览黄咏梅的小说,无论较早的《路过春天》《负一层》《单双》,还是其后的《金石》《少爷威威》《八段锦》等作品,我们均能感受到诗人出身的黄咏梅在面对广州这座物质化消费化的现代都市时的惶恐感以及对往昔精神家园逐渐遗失的伤痛与惋惜。但黄咏梅并没有一味沉浸在哀婉而伤痛的情绪中,在冷静剖析欲望泛滥、人性扭曲的消费社会的同时,黄咏梅力图以多种救赎之法为她笔下卑微而饱受摧残的人们找寻到灵魂的诗意栖息之所。

一、对消费时代的表现与批判

有评论者认为70后作家普遍关注个人化写作,与60后作家个人化写作的政治性与思想性不同,70后作家的个人化写作搁置现实和历史,丧失了文学的社会意义和公共意识,是“去社会化”的。*张莉:《在逃脱处落网——论70后出生小说家的创作》,《扬子江评论》2010年第1期。这种批评观点颇有人认可和赞同,但我以为这只适用于部分70后作家,至少黄咏梅、徐则臣、盛可以等人的作品和这种评论相去甚远。而于黄咏梅来说,贴近现实、关注社会是其小说创作的一贯姿态。“黄咏梅的小说在现实层面上表现了对现实社会的关怀”,*黄伟林:《悲悯情怀的诗意象征——黄咏梅小说创作论》,《梧州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她的笔下常常呈现了一个热闹繁华而又冷峻残忍的现实世界,这里有权贵富足们奢侈糜烂的生活,也有官场黑暗腐败的社会真相,还有凡俗民众追钱逐利的普遍现实,更多的却是社会边缘群体艰难悲凉的生存场景。黄咏梅用她那只纤弱之笔冷静书写着这个欲望泛滥的消费时代,在她温和而诙谐的叙事语调中我们分明发现了她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对底层人群的悲悯与关怀。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社会物质极大地得到丰富,人们的消费实力不断提高,消费欲望也逐渐膨胀,中国正进入一个消费时代,消费成为人们生活的主要形式,物质、文化、艺术、甚至审美、道德等都成为消费的对象。面对丰富的消费盛宴,黄咏梅笔下的俗世男女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享受它们、满足自己日益高涨的消费欲望,为此他们用尽心机、不择手段,传统社会的道德和良知在他们那里已荡然无存。《少爷威威》中20出头的菜菜以征服“富二代”为生活的首要目标,在几番失意后她碰到了有房有车,还有一个香港老板娘妈咪的魏侠,退而求其次的菜菜接受了他,在魏侠的宠爱和大方花销中很过了几天浪漫享受的消费生活:到白天鹅酒店吃牛扒、喝红酒、听西洋乐,去世贸大厦逛商铺、买东买西,拿着魏侠的半副身家计划去整容。可一旦再有机会走近“富二代”,菜菜即刻将魏侠对她的爱心和用心全抛至脑后,只想着怎样钓到金龟婿,“眼睛连看魏侠方向的意思都没有”。及至因玩烧钱和吸大麻被警察带到派出所,菜菜冷漠地否定认识魏侠,并迅速带着自己的东西追随“富二代”去了。《八段锦》里的药房伙计小卉们为得到更多更好的物质享受,先是背着一向善待他们的傅医生偷开处方,再是干脆无视傅医生的用心而跳槽到对面洗车行,而流氓小金毛在威胁傅医生买假药不成后干脆动手砸店抢钱。《路过春天》中的小纤与阿莳为了在城市生存委身做“情人”和“二奶”;《一本正经》中的陈夕在时尚奢靡的城市诱惑下遗失了规范和标准;《勾肩搭背》中樊花和刘嘉诚为了赚取更多的金钱不惜上演“勾肩搭背”、“交叉感染”的游戏;《金石》中迷恋物质、享受消费的赵佳露母女俩对消极应付消费时代的老蔡颇为冷漠;《父亲的后视镜》中马路碰瓷者赵大妈以老年黄昏恋的方式诱骗男人的感情和金钱……黄咏梅穿透都市舒适享受的消费生活的表层,深入挖掘物质男女们的人性本相。她清醒地看到,在欲望汹涌的消费社会中,被消费裹挟的饮食男女们已完全沦为消费的奴仆,为得到所谓的消费自由,他们飞蛾扑火般地追求物质和消费的满足,甚至不惜放弃爱情、友情、亲情乃至自我的人格。

表面上看来,黄咏梅并没有精心构建一个热闹繁华的消费时代,但于她小说的一个个细节之处,我们仍能明显感受到这是个消费流行的社会,人们肆意地消费物质、文化和审美,符号消费也进入人们的生活,成为彰显人们身份、地位和财富的标志,人们依靠符号消费确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社会学家看来,有形货物和休闲活动的这些选择模式,表现了它们与使用新手段界定个人身份的象征意义相认同。”*[美]戴安娜·克兰:《文化生产:媒体与都市艺术》,赵国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40页。服装、汽车、房子、珠宝、出入场所、休闲方式等均成为人们的判断符号,通过这些符号,人们迅速地作出选择,并沉浸在这些符号的消费中。《少爷威威》中菜菜及身边的女孩子几乎第一眼就能判断出旁边的男人是否“富二代”,“他手上戴着的那只劳力士运动型腕表,她刚刚才在ELLE杂志的扉页上看到。”“他认出了‘乱码’身上的一件宝贝,Giorgio Armani的黑色针织衫。Giorgio Armani,那可是菜菜的顺口‘情歌’啊。”而魏侠“穿一条磨得有点破的修身牛仔裤,一件紧身素黑T恤,在脑袋后边,还拖了个不长不短的小尾巴。”在她眼里也就一普通的闷骚老男人,菜菜果断地抛弃了魏侠,选择了Giorgio Armani。《达人》中越城制药集团的老总想出制作图文并茂的春宫书贿赂权贵富足的朋友们,为符合他们的身份,这本书选用高级蒙肯纸,外部包装如《圣经》,内页如《论语》,真正的“VIP贵宾书”啊!《金石》中的赵佳露则热衷于旅游这一消费方式来幻想自己的富贵梦,但她的旅游并不是审美享受的消费,充其量只是对特产、纪念品和一张又一张照片的消费而已。

符号消费不仅彰显着人们的身份与地位,而且成为消费时代社会交流的主要方式,这正如鲍德里亚所说,“流通、购买、销售、对做了区分的财富及物品/符号的占有,这些构成了我们今天的话语、我们的编码,整个社会都依靠它来沟通交流。”*[法]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0页。对于经济发展不平衡的中国而言,这种符号的消费则表现为突出的错位与对立:权贵富人与凡俗小民的对立,乡村与都市的对立,官与民的对立等等。《骑楼》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贫富阶层对立的世界,东区的高楼大厦与西区的骑楼形成鲜明对比。《少爷威威》则通过昔日东山少爷的经历呈现了消费社会的经济权力失衡。《达人》通过“达人”丘处机的视角写出了“官”与“民”的对立:下岗后的丘处机在每天清晨超负荷的忙碌之后总会到社保局门前蹭空调看书,在这里,他看到了社保局的马路被人淋了一大桶粪,领不到失业保险金的男人劫持少女,气鼓鼓来交警大队处理事故的车子,更亲身体验了6个白发老头的社保被骗却投告无门的酸楚命运。丘处机空有武侠之义却无力解决白发老头们的社保,最终的他只得以蒙面大侠的方式于夜晚潜入社保局门口写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查无此人”的愤怒之言。《瓜子》中我们看到了城乡之间的疏离和对立:朴实憨厚的管山农民王开成,为了让女儿摆脱贫困的乡村命运,从女儿两岁起便带着她来到广州上学读书,但他忍辱负重、艰辛度日得到的却是女儿被乐运小区的孩子鄙弃、被同学孤立、被老师嘲笑,最终因自己入狱而彻底被城市抛弃的悲剧结局。《旧帐》则写出了农民工在城市讨生活的辛酸和农民生存的艰难:为了给吉祥凑够打工的押金,母亲赶工做鞭炮时不幸被炸死,母亲死亡的当日吉祥在父亲的盛怒中逃离了乡村来到城市,日夜承受着对父亲和母亲的愧疚,可为了在城里啃下一张张的订单,吉祥不得不把丧母之痛和对父亲的愧疚献到酒桌上供大家消费。多年后当父亲因抗议征地来到省城,吉祥渴望与父亲和解,也渴望给父亲及乡民们一个好的结果,可小小销士的他想尽办法仍无能为力。

在这个消费主宰一切的时代,在文学和审美也日益时尚化、沦为消费产物的今天,地处消费化大都市的黄咏梅并没让自己的文学与审美沦为消费的产物,一味地制造快感与享乐,沉浸在个体情感的宣泄和时尚世俗生活的书写当中,相反在70后作家惯见的日常叙事之后我们更多地看到了黄咏梅对生存荒诞与疼痛的书写,看到了她平和有力的现实批判和浓郁的人文关怀。

二、对精神家园的怀念与坚守

海德格尔认为,在这样一个技术统治一切、物欲空前高涨的消费时代,“众神隐去”,人类失去了自然和心灵的家园,处在连绵不断的空虚与烦闷之中,找不到自己的存在,而只有诗歌才能让人类摆脱沉沦,只有诗人才能引导我们回到精神的故乡,实现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不仅如此,海德格尔还认为,“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编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第292页。身处一个以享受和快感支配文化总体形势的时代,文学创作者该怎样进行文学创作,我以为海德格尔给作家和评论者们提供了很好的一个建议,对于小说创作而言,创作者不仅要关注讲述什么样的故事,更应该使他的作品充满诗性,达到诗歌的境界。黄咏梅的小说便给大家呈现了这样一个诗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被时代和社会抛弃的人们仍固守着质朴本真的诗性品质,追求着自由而真诚的爱情,寻觅着人间的正义、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沉浸在古老典雅的生活方式中。可这种美好理想的诗意追求却不断遭遇世俗社会的碾压与破坏,饱受伤害、梦想破灭后的人们只得以种种决绝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世俗现实的反抗、对精神家园的坚守。出身诗人并一直深怀诗意的黄咏梅无比伤感地发现,在物欲和消费裹挟一切的今天,“人诗意地栖息”终究只是梦想,它更多地存在于人们的内心深处,但黄咏梅仍然以笔下人物对精神家园的怀念与坚守为消费时代下空虚苦闷的人们点亮了一盏心灵之光,引领着人们去寻找诗意栖息之所。

《小姨》中的小姨在上大学时爱上了充满理想、信仰与激情的师哥,从此便成为理想与自由的坚守者,虽然周围的人总对她不满,认为她做法奇怪,想法更古怪,是一个异类分子,但她依然饶有兴致地做着一个喜欢爬无名山、跳兔子舞的不婚主义者。《达人》中的孙毅因爱看《射雕》,崇拜意志强大的丘真人,硬是不顾家人的反对把名字改成了丘处机,并对天人合一、自然正义的武侠世界非常向往,常在社保局门口蹭空调的他因此看到了社会的种种不平与罪恶,萌生出强烈的同情心与正义感,最终以蒙面书写正义对联的方式实践了自己的武侠梦。《八段锦》中的傅医生既医五脏六腑,也医精神气象,在尔虞我诈、人情冷漠的社会中仍然奉行悬壶济世、诚心待人的行医准则。对于傅医生而言,清晨起来打打八段锦与太极拳,静静地给病人诊脉看病,品茶喝酒,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是他一贯的梦想。《负一层》中被人忽视和鄙弃的阿甘却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在负一层听车辆说话、午休时间到30层楼顶把自己的问号挂上天空、和满墙的张国荣说话、闻闻阿爸的骨灰在微波炉里叮出来的香味,这一切都会让孤独失意的阿甘感受到生活的温暖。《金石》中的老蔡则始终痴迷于自己的金石鉴定,对这个喧嚣的俗世不理不睬。《何似在人间》中的抹澡人廖远坤平静地对待生存与死亡、也专心认真地对待自己给死人抹澡的职业。《旧账》中的阿爸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少爷威威》中的魏侠追忆潇洒优雅的少爷时光……黄咏梅在这群地位卑微命运坎坷的边缘人物身上找到了质朴本真的诗性品格,书写着他们美好理想的诗意人生。

让人惋惜的是,这种质朴本真的诗性品格在物欲横流、道德沦丧、人性扭曲的现代都市中却常常遭受排斥和挤压,而坚守真善美的人们也总是被社会伤害与侮损。黄咏梅痛切地感受到消费时代下理想的被扼杀与精神的被放逐,用她的诗性之笔绘出了一幅幅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的对立与冲突之景。《小姨》中对爱情执着、追求自由的小姨在多年之后终于又见到了她梦牵魂绕的师哥,但海归大款师哥的世故逢迎却击碎了小姨的信仰,使她彻底绝望,成为一个中年怪阿姨。《金石》中老蔡对金石的执着却被人们误认为贪财,患了老年痴呆症依然痴迷金石鉴定的他更为家人所不容,被送到了养老院。《八段锦》里“德医双馨”的傅医生在市场化消费化的现代社会却面临着医馆生意的惨淡、药房伙计的背叛、群众药店的收购、黑社会流氓的敲诈和抢砸,悲观失望的他带着对往昔岁月的留恋离开了这个世风日下、古风泯灭的社会。《达人》中丘处机对被骗保的白发老头非常同情,也颇想伸出援助之手,可面对官商勾结的社会现实他只能惭愧地对“桃谷六仙”避而不见。《负一层》里老实可怜的阿甘因不善言辞不会逢迎丢掉了工作,也因待人友善相信爱情而被摩托仔无情玩弄。《父亲的后视镜》中真诚善良的父亲同样因不识人心险恶而落入马路碰瓷者的骗局。《表弟》里渴望着英雄梦并在虚幻的网络世界成为雷克萨英雄的表弟却先后被现实和网络所伤害。《蜻蜓点水》中勤劳朴实的保姆小吴诚心伺候老宋的行为却被老宋及家人认为别有所图而对她严加防范,老曾和老霍每天对她的问候和关心也只不过是想要占她的便宜,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

黄咏梅曾说,“广州是一个消费的城市,一个物质化、欲望化的城市,她很平和、理性、务实。”*黄咏梅:《广州不是一个适合诗意生长的地方》,《南方都市报》2002年11月8日。在这样一座务实理性的欲望化大都市,浪漫感性怀抱着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人们是无法找到自己的栖息之地的,黄咏梅无比痛惜地发现了这一事实,但她并没有向这个冷漠异化的社会妥协,相反她竭力为她笔下善良而坚守精神梦想的人们找寻出一条条救赎之路,以捍卫人类的精神健康,实现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

对社会与自我的挑战是黄咏梅为她笔下艰难生存的人们找到的一条救赎之途。在这个物质发达、欲望膨胀的消费时代,越来越多的人为满足一己之欲而不择手段,他们娴熟地使用着“潜规则”、欺诈、胁迫等都市惯有的方法,使质朴真诚的人们常常成为他们的伤害者和牺牲品,他们或丢掉工作、或损失金钱、或失去土地,更多地则是承受着精神的打击与幻灭之痛,饱受社会伤害的他们会走向何处?黄咏梅首先开出了挑战社会与自我的药方。《父亲的后视镜》中晚年丧偶的父亲落入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情感骗局中,既损失金钱更伤心失落的父亲在短暂的回忆过往后振作起来,重新确立了他的人生目标——畅游运河,并挑战成功:刻苦学习仰泳的父亲在几个月后优雅地出现在危险重重的运河上,在父亲的用力一蹬下,运河乃至整个城市都被他蹬在了身后。《小姨》中资深剩女小姨的爱情和信仰在师哥归来后彻底破灭,躲进小柜哭泣之后的她开始以搞破坏的方式出现在人们面前:捣碎命运分配给她的蛋糕、给老弱病残发号破坏秩序、带领业主抗议政府建造有毒工厂,以赤裸上身的自由女神像的姿势反抗妥协。父亲的挑战自我让我们看到了成功与希望,而小姨的挑战社会带来的却是震撼与感慨,但无论哪种挑战,我们都能感受到黄咏梅对人类灵魂的拯救和提升,她试图以“挑战”之法使人们的希望之火重新燃烧,并重新建构人类的精神家园。

对传统乡土文化与老城文化的回望与追寻是黄咏梅为现代都市人寻找到的另一个救赎药方。相较乡镇书写而言,黄咏梅更为醉心的是她的都市叙事,而她的故事也多以都市为背景。可不同于都市叙事的沉重与悲凉,黄咏梅给我们呈现的乡土世界充满温情与美好,这里的人们和睦友善,这里的生活自然健康、一派谐和。《瓜子》中黄咏梅通过农民工这一特殊群体的生活展示了乡村世界与乡土文化。这一群租住在石牌村在乐运小区当保安的管山人,他们虽身处广州,却依然保持着乡土的风格、维系着乡土的伦理。他们纯朴善良、重人伦讲交情,老乡有难八方支援,和老实巴交的王开成一起对抗气焰嚣张、品行不良的保安队长。他们的世界虽贫穷粗糙却笑声不断,颇为和谐。《旧账》以农民工“我”与父亲之间的旧账为中心,乡村家庭的温情、乡人的团结、乡民对欺压的反抗精神在黄咏梅温和的叙述中熠熠生辉。《八段锦》叙写了梧城老中医傅少杰对现代都市的排斥和抗拒。正直善良、古风犹存的他诚恳地对待着进入宝芝堂的每一个人,而来到这里的人无论愁眉苦脸还是焦灼痛苦都能在傅医生的搭脉中瞬息平静下来,得到身体和心灵的慰藉。可喜欢打八段锦的傅医生最终还是从梧城人的视野中消失了。黄咏梅通过傅医生的不幸遭遇书写了古城文化在消费时代的悲凉命运。但傅医生下落不明的结局、人们对傅医生去处的各种猜想,尤其是人们越来越坚定傅医生依旧活着重操旧业的看法却不断地向读者传达出人们对真诚善良人性的渴望、对自然谐和、优雅闲适的人生方式的向往。在物质充裕而精神空虚的现代都市,孤独无助、充满焦灼与荒诞感的我们该怎样去寻找自己的灵魂归宿,何处才是我们的家园?黄咏梅认为,传统乡土与老城文化的自然、健康、谐和的生活方式才能给我们提供精神的栖居之所。

以终结生命拥抱天空的姿态去实现精神和灵魂的永久自由与安宁是黄咏梅笔下卑微的人们为自己找到的一种极端救赎的方法。面对不断带给他们伤害的尘世,他们纵身一跃,飞向梦想的精神家园。《负一层》里在负一层工作的阿甘每天中午到30层楼顶向天空倾诉自己的疑问和困惑,也时常幻想自己如蝴蝶一样自由地在天空飞翔,失去工作与爱情后的她选择从30层的高楼飞了出去,阿甘最终实现了灵魂的自由翱翔。《何似在人间》中的抹澡人廖远坤在解决了父母的俗世恩怨、送走了心上人小青之后,以飞向小河的方式去参加光亮的灵魂聚会。《表弟》中怀抱英雄主义的表弟在现实生活中一再被众人嘲笑与轻侮,他沉溺于网络世界感受着自己的英雄梦,可网络却给他带来更大的打击与伤害,最终他以一个真正英雄的姿态飞向天空、去找寻自己永久的梦想。《八段锦》中的傅医生同样带着纯真美好的梦想在人们的想象中与神医壶公飞走了。在严酷冷冽的社会现实面前,黄咏梅笔下质朴善良的人们在承担了太多的辛酸与残忍后以弃绝人世的行为表达他们对物质的疏离和对精神的固守。跳楼自杀在我们这个社会是很常见的,浮浅的我们只是看到了自杀者的绝望与懦弱,作家黄咏梅却偷偷潜入当事人的内心深处、细剖他们的精神苦楚、深挖他们的诗意灵魂,一种穿透社会表象的“潜在真实”出现在读者面前。

这是一个消费欲望高涨的时代,也是一个文学与商业共谋的时代,黄咏梅却保持了文学创作的精神独立,她既不像80后作家般与市场合谋、制造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产物,也不同于其他70后作家悬搁现实、专注于个人与日常经验的写作,黄咏梅的笔触指向更深更广的社会现实。这里有被物质和消费支配的异化人生,也有因符号消费造成的社会严重对立,而黄咏梅的目光大多停留在被社会侮辱与损害的社会群体身上,关注他们卑微凄凉的人生,书写他们坎坷多舛的命运。更多的时候,黄咏梅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倾听他们的灵魂战栗,感受他们的精神痛苦。充满悲悯情怀的黄咏梅以挑战社会与自我、回归传统乡土与老城文化的方式为失却家园的人们找寻到种种救赎之法。即便在那些不堪承受生存之重而自弃于世的人们身上,黄咏梅也捕捉到了他们对诗意精神家园的坚守与执着,他们的灵魂永居于诗意栖息之所。

阿多诺认为:“精神乃是艺术作品的以太(ether)”,“精神是照亮现象的光源,没有这种光照,现象也就失之为现象”。*[德]阿多诺:《美学理论》,王科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56-157页。对于文学创作者而言,如果只是停留在原生态的还原、细节的逼真再现等日常经验的复制与呈现,而缺乏创作主体的内心审视与精神指引,这样的作品是平庸和没有意义的。黄咏梅也意识到消费主义盛行时代中经验再现的局限性,“然而,经验大抵雷同。尤其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对经验我们甚至不需要记忆,只需要‘全选—复制—粘贴—存盘’。”所以黄咏梅要“对抗小说经验的重复”,她的解决方法是“写作者必须在每一个经验的呈现中”,如果“我们找不到写作者,听不到写作者心跳的声音。……结果小说被琢磨得完美无瑕,可那往往被我们看成是一次写作者手工劳动的练习”*黄咏梅:《把梦想喂肥》,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2-3页。。黄咏梅无疑是喜欢讲市井小民的日常故事的,“她的所有小说,都是将叙事空间不断地推向都市生活的底层,推向日常生活的各种缝隙之中”,但这个日常生活的再现却蕴含着作者“自己特殊的精神想象和审美趣味”*洪治纲:《卑微而丰实的心灵镜像——黄咏梅小说论》,《文学界》2005年第10期。,是来源于俗世却超越俗世指向精神的,是创作主体与人物内心的私语与交流,也正是因为如此,黄咏梅的小说超越了时尚化世俗化的个体书写,而有了精神攀升的意味。

(责任编辑:毕光明)

A Study of Huang Yongmei’s Novels

LI Hai-yan

(SchoolofLiberalArts,GuangdongOceanUniversity,Zhanjiang524088,China)

Abstract:Huang Yongmei’s novels are committed to seeking the spiritual home in the consumption era. In her stories, Huang Yongmei has presented a bustling and cruel era of consumption in which there exist the alienated life dominated by materialism and consumerism, social conflicts caused by symbol consumption, and above all the sad and poetic life of ordinary people who, though abandoned by the era, still live under the spell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ideal care. Huang Yongmei, full of compassion, has tried to pursue a poetic habitat for people who have lost homes by challenging society and self and returning to the traditional rural and urban culture. Even in those people who chose to commit suicide due to unbearable hardships can Huang Yongmei has managed to sense and grasp their perseverance and persistence in the spiritual home.

Key words:Huang Yongmei; novels; the consumption era; the spiritual home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2-0034-06

作者简介:李海燕(1975-),女,湖北钟祥人,广东海洋大学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6-01-23

基金项目:广东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一般项目“岭南文化与广东新时期女性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13WYXM0055);广东省哲学社科项目“文学地理学视阈下的广东新时期女性文学研究”(项目编号:GD15XZW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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