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乡宦记

2016-03-18 10:39杨献平
清明 2016年2期
关键词:党委书记莲花大队

杨献平

1

1997年10月发生的一件事使得莲花谷村所有人五味杂陈。一个代表着莲花谷上百年来人生典范和世俗意义的人因为贪污而被免职。在过去几十年里,他无疑是莲花谷村乃至整个光明乡最有权力和声望的,也是诸多后来者用以教子出息的“楷模”甚至“先贤”和“全村一百年来最有福气的人”。倒推四十年,和其他莲花谷人一样,他也是一个似无根底的乡村青年,因为头脑灵活,还有一定的文化,先后受到大队、公社和县里一位领导的赏识,从村支书的位置转干后进入乡政府工作。后由民政员上升到副乡长,再任乡长并乡党委书记。

关于他的贪污行为,按照莲花谷村人的话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在他们看来,当官就是要有特权并一切的现实好处。否则,当官的意义就不复存在。在莲花谷人眼里,一个人或一家人受众人尊重甚至膜拜的基本条件和唯一特征,无非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源于自身劳动所得及智慧所换的超额报酬;二是建立在权力——公器之上的理所应当和不劳而获。在莲花谷人眼里,世上唯有这两种人,才算是“有本事”的人,出人头地的人,更是大家一再效仿,既光宗耀祖,又荫庇后代的榜样和“好命”者。

有人说,那一年十月底的一天早上,夜间神仙们垂下的涎水——白霜还没被新升的太阳驱赶殆尽,检察院的车就开进了光明乡政府。那是一个陈旧的小院子,主体建筑是一栋石头垒起来的二层楼房,其建筑年代可以追溯到“文革”最初几年某个时候。时代发生了从根到梢的巨变,作为当地最高领导的乡(公社)党委书记换了十几茬,一般工作人员也是。可乡政府的办公场所仍旧保持了最初的模样——至少外表看起来是。

前任乡党委书记被带走的同时,新的乡党委书记就任。一个在光明乡出身并在当地最高行政机构顶端盘踞多年的人,因为一封意料之外的检举信,从根本上动摇了他行将圆满的乡党委书记生涯,转而被带到检察院配合调查,后续暂时不可得知。

猜测四起。对于这样的一个人物,群众的关心度远远超过所有的国家大事。在他们眼里,国家太大也太宏伟,不是自己这等小人物可以参与和忖度的。而乡党委书记,出身于他们之间的一个“标高”人物可触可摸,甚至还可以和他本人及他媳妇儿拉上话。年纪稍长的人开始替这位乡党委书记回忆往事。他们说,公社那时候,莲花谷还是一个小队,五里外的石盆才是大队。这位乡党委书记先是小队长,因为口齿伶俐,为人精明,被当时的大队支书曹如模看上,由小队进入大队领导层的。

2

他的名字叫刘建光。瘦,身材修长,臂长如猿,十指尖细,脸如刀条。家在莲花谷村刘家庄自然村。兄弟两个,下面还有一个妹妹。爷爷名叫刘双柱,父亲叫刘兆安。1949年以前,刘双柱是远近闻名的一个财主。现虽已作古六十多年,但他生前遭遇的一件事,至今仍在光明乡流转。1937年,日军占领沙河县。孔庄人王心宽在本村组织抗日游击队。光明乡及莲花谷一带有八路军一二九师活动。某日近黄昏,刘双柱正哼着河南豫剧从地里监工回来,刚进巷道,一个人猛然窜出来,用刀子抵住他的脖子。刘双柱活了四十多岁,从没经过这等阵仗。心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大土匪许铁英手下的人窜到山里来绑票了。

刘双柱惊恐稍定,战战兢兢地问是哪路好汉,有啥吩咐。对方干笑一声,用假嗓子说,明天傍晚,将一百块银元丢到村后山根就好,不然的话,就叫他身首分家。说完之后,那人猛地在刘双柱背上拍了一掌,趁刘双柱踉跄之际,一个闪身,就消失在夜幕当中。刘双柱站稳身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飞奔回家。

第二天傍晚,刘双柱叫上亲兄弟刘三雄,到村后山根,将装着银元的布袋子一丢,扭头就跑。回到家里,立即封闭门窗。胆战心惊到半夜,以为出钱消了灾。正犯困时,忽然听得大门处传来异常响动。刘双柱暗叫不好,肯定是那人得了好处,还想赶尽杀绝。却没想到,戒备了一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第二天一早,胆战心惊开门时候,却发现门缝里塞了一封信。信上说,那个劫贼原是鹿钟麟部下普通一兵,老家在山西,出来当兵也是被逼的。从部队逃出来后,想弄点盘缠和回家后生活的资本。途经莲花谷,停留数日,观察到刘双柱家境殷实,遂起恐吓取财之心。并说自己无意加害刘家,倘若日后发达,定会加倍奉还,并前来当面谢恩。

几年后,刘双柱因肺痨去世。儿子刘兆安顶门立户。1945年,解放军解放沙河之后,某一天早上,莲花谷人忽然发现一支队伍,从东边逶迤而来。胆小的人想,肯定是鬼子又来了。赶紧哭爹叫娘地往山里跑。

可那支部队到村前,并不凶神恶煞。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脱开部队,径直走到刘兆安家的院子里。刘兆安心里正在七上八下,那人却说让他不要害怕,他们是解放军,日本鬼子早投降了,现在正在和山西的国民党军打仗。刘兆安惊魂稍定,嗫嚅着问长官找他有啥吩咐。那人哈哈笑了一声,问刘兆安的父亲是否还好,刘兆安据实相告。那人叹息一声,说,马上要全国解放了,一定要孩子好好上学,有文化了,就能为国家建设出力。刘兆安急忙低头称是。临出门时候,那人又忽然停下,盯着刘兆安看了一会儿,又问了刘兆安和他子女的名字。

3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刘建光仕途乃至显赫人生的一个源头。在当时,谁也想不到深在山区的莲花谷人会和鹿钟麟、许铁英,甚至八路军、日本鬼子发生联系。有人说,那个夜里劫去刘双柱一百块银元的山西人,后来又参加了八路军,因为作战勇敢,又极熟悉南太行山区和永年、沙河、武安等地地形与民风民情。受到上级赏识,由士兵一路升为营长。平汉战役后,其被任命为沙河县副县长。

1972年春,石盆大队为响应公社党委的指示要求,决定绿化莲花谷和武安前渠村之间的上千亩荒山,便于挖防空洞和防空壕。

一天,公社忽然接到县里通知说,近日内将派飞机前往南太行山区播种。要求石盆大队动员当地群众,飞机播种完毕,立即组织人力翻耘坡面,使种子能够及时进入泥土。领受了任务,公社马上打电话给石盆大队。那天,大队支书、大队长、副队长等人均下到各自然村宣讲日益严峻的国际形势和挖防空洞、防空壕的重要性,晚上留宿在梧桐沟小队白家庄小分队没回来。

刘建光接到电话,要汇报给大队支书,需要夜里动身,步行前往白家庄。从石盆大队到白家庄自然村,没有路不说,还尽是高山深涧。一个年轻小伙子深夜独行,刘建光是有些发憷的。想了想,刘建光决定就近找一个人和他一起去。那个人是石盆南街村的小队长,名叫曹启明。大队领导亲自驾临,小队长二话没说,两人一人提了一盏马灯,踩着光滑的卵石向白家庄走去。

可还没有出石盆村,曹启明忽然说,你是大队委员,完全有能力也有责任向各小队传达公社的要求,没必要冒着鬼哭狼嚎跑到白家庄向其他领导报告哇!刘建光哦了一声停下脚步,手中的马灯在漆黑如墨的早春夜里晃悠了几秒钟,然后拍了一下后脑门,哈哈笑说,你小子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知道该怎么办了!说完,扭身就又回到了大队部。第二天一大早,刘建光用一个小队负责通知相邻的其他小队的方式,把公社的要求传达到了石盆大队的所有小队和自然村。

再一天,飞机果真来播种了,轰轰了十几分钟,就又掠着山尖往北京方向远去。待命的群众被松树籽砸了一顿之后,开始甩开膀子,抡起头洋镐,开始了落实伟大号召的强体力劳作。

大队支书、大队长也早听到了消息。只不过,他们是从小队长嘴里听说的。大队支书是一个老党员,叫曹如模,浑身上下综合起来只有一个特点,就是直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本在台上慷慨激昂的他忽然骂了一句“他娘的个逼”。台下群众正跟着他的振振有词而热血沸腾,忽听一句乡骂,一个个眼睛放大,头脑发蒙,张着大嘴直愣愣地看着台上的曹书记,一时不知所措。

4

这无疑是动摇支书权威之举,也是不团结之为,更有藐视党的集体领导模式之嫌。支书曹如模的愤怒有情可原。回到大队部,曹如模立即召开支委会。人还没到齐,曹如模就质问刘建光说,为啥不报告就私自给各小队下通知?思忖了一下,刘建光说,接到上级通知后,因为情况特殊,就私自做了决定。本意上也是为支书您分担工作,不让您分心,全身心地抓好发动群众工作。千言万语,总之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心在集体,事在集体,一切为了集体。绝没有个人野心,更不敢藐视集体领导和支书的权威。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在场不少人也暗自点头,认同这个道理。可曹支书却说,刘建光这番话说得油头滑脑,明摆着是把大队其他领导不放在眼里,想在大事上出风头,为个人抢功劳搞名誉。其他委员听了,有的随声附和,有的则打哈哈,当老好人,莫衷一是。最后,曹支书拍板,决定把刘建光这件事如实上报公社,由公社来裁定。按道理,这本是一个内部矛盾,小事一桩,一笑就过去了,没想到曹如模傻啦吧唧地真当个政治事件来对待和处理。这使得刘建光既惶恐又愤怒。

几天后,刘建光由大队回到了小队。不用解释,村人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到刘家庄后,刘建光一蹶不振,当初的雄心勃勃瞬间成灰,人整天无精打采,浑浑噩噩,不知所为。更叫他受不了的是乡亲们看他的眼神和背过他之后的交头接耳。

见儿子刘建光萎靡不振,村人的眼光又如刀刃。刘兆安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傍晚吃过饭,撂下饭碗,刘建光起身正要回自己屋里继续闷头生气。刘兆安却说,别走,我有话给你说。刘建光定住,眨着细长的眼睛看着爹。刘兆安叹息一声,摆了摆手,让刘建光坐到自己身边来。刘兆安说,人长眼睛看路,用嘴吃饭,脑袋前想三十年,后想五十年。要是没这点本事,就不能在世上混。如今,你现在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我看哪,这事情还是很好办。明儿个,你去公社找郭书记汇报一下思想,说说自己的想法,如果我料想的不错,你肯定会官复原职。听到这里,刘建光眼睛斜了一下,焦点正落在爹的白胡子上。刘兆安笑笑,看着他说,小子,不信?刘建光支吾了一下,说,信,爹的话,咋能不信?刘兆安说,那就好。回屋去,自己好好想想,咋能让领导高兴,觉得你亲近可靠,最重要的是,咋能让领导从心里觉得你是他的人。

这句话显然是深得官场真髓的。人说,刘兆安有过人之处,果然所言不虚。第二天天还没亮,刘建光就甩着俩脚片子,踩着卵石路,去了公社。到之后,郭书记正吃早饭,听说石盆大队支部委员要见他,很高兴,让秘书喊了进来。没想到,俩人越聊越高兴,也越聊越机密。秘书很识趣地去了其他房间。当天下午,石盆大队曹支书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公社。回来后,立即召开支委会,还特意让人跑了五里路,把刘建光也喊了来。在会上,曹如模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并笑呵呵地向刘建光真心实意地道歉。

可一散会,曹如模就仰起头来,看着大队部黑黑的天花板喃喃自语,到头了,到头了!果然,一年后,刘建光成为了石盆大队的支部书记。曹如模回家务农。再一年,刘建光调到公社任民政员,不久又任公社党委书记秘书。1981年,光明公社改成光明乡,原大队调整为村民委员会。原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郭拴柱调整为县委副书记。刘建光任光明乡副乡长。

5

光明乡历来为偏僻之地,除少数王朝在此修筑关隘之外,极少设立官府衙门和其他职能机构管理。其军事地位和作用强于王道教化、民间管理。也可以说,数百年来,莲花谷乃至整个光明乡人一直处在一种自由甚至野蛮生长的政治真空里。往往外向而无力,内向却多奔自身。外向的无力的根本原因,是躲在山里太久了,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但却心存恐惧。内向的自身多是乡亲和乡亲,甚至亲朋、胞兄弟妹之间相互“争战”,所为的也不过星点利益。好在,1983年到1990年间,光明乡发现了多个铁矿,虽然储量不多,但也是一种令人振奋的兴乡之道和振兴之路。这时候的乡党委书记,就是刘建光。铁矿勘探完毕,开发在即,乡党委成立了领导小组,大家一致推举,党委书记刘建光同志任小组长并光明乡矿业公司董事长。

一时间,装着精粉的卡车轰鸣不止,或前往邯郸、安阳,或销往邢台、石家庄。光明乡公路上轿车也逐渐增多。刘建光的吉普车也换成了桑塔纳,五年后,铁矿采尽,选矿厂随之废弃。一时间,光明乡几道山沟里,黑洞遍布,黑水横流。铁矿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之后,含硅的山石逐渐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两年时间,先后有两座山就此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光明乡针对本地特点,封山育林,禁止农户私自养殖牛羊。牛羊在莲花谷乃至整个光明乡的历史,几乎与人同始。几十年来,普通农户均以牛羊鸡(蛋)为零花钱的基本来源,从油盐酱醋到孩子上学、起房盖屋、婚丧嫁娶。忽然间没有牛羊,青壮劳力只能向外发展,可囿于自身文化及能力,只能以强体力劳作换取报酬。这时候,刘建光仍旧是乡党委书记。

乡党委决定,鼓励本乡农民发展种植业。有人从古书上查到,明朝时期,光明乡一带的板栗曾为“供果”,并称“明栗”。于是,满山遍野,各家各户,都买了板栗树苗在自家旱地和荒坡上栽种。事实证明,板栗也确实是一条致富之路。年产量高的,可收入十多万,最低也有两万多。

1995年,刘建光决定在老家修建一座房屋。他也知道,人总是有“了”(完和结束的意思)的,官也是别人给的。不管是谁,再大的官儿, 迟早都得赋闲在家,终老晚年。从决定盖房到搬进去住,只用了四个月时间。这在莲花谷村,算是破天荒的事情。修建时,车马人喧,来帮忙的人不知其数。主体部分由匠人施工,和泥、搬砖、运料、筛沙等活计不需要招呼,本村人也络绎不绝,争先恐后。那场面,盖南太行乡村自明代建村以来绝无仅有。村人背地里啧啧说,人有了权力就等于有了钱;反过来说,有了钱,也就等于有了权力。瞧人家刘乡长盖房子,哪个不赶紧靠前?这种趋之若鹜的盛况,给人的震撼力也是巨大的,让乡村人深切而隆重地意识到了当官的种种优越性,也使得学而优则仕的儒家传统在民间得到了一次实践高于理论的生动教育。

与此同时,刘建光的仕途显然抵达了莲花谷村人所能仰望的顶峰。没多久,刘建光的大儿子也进入乡政府计划生育工作站工作,并且很快以敢于较真碰硬、作风深入扎实和不怕得罪任何人享誉全乡。不过,刘建光的大儿子平素很文静和蔼,对莲花谷的普通人也非常客气,该叫啥还叫啥,绝不拿架子耍官宦子弟的臭脾气,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凡是有人家盖了新房子,或者过春节、过丧事,都乐意请他挥毫泼墨。1995年冬天,刘建光大儿子与邻村一位父亲在某镇当税务所长的闺女订婚。那闺女长得之美,家世之好,盖莲花谷少有。与刘建光的大儿子当真门当户对。按照莲花谷人的说法,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能配得上那样的人家,其他人即使把眼球想爆了,也还是瞎子捣蒜。

6

1997年夏季暴雨连绵,山洪奔腾,席卷多年只见石头不见流水的峡谷和河滩。因为地势高,每当打雷,光明乡和莲花谷人都觉得在头顶一样,每一声都像是擦着头皮,令人毛骨悚然。这年春天,刘建光的大儿媳妇怀孕了,一个俏媚的小媳妇身材越来越圆,白皙姣好的脸上也有了妊娠斑。乡卫生院医生私下说,是一个儿子。刘建光笑了一声,说你辛苦了。老婆本来嘴大,一笑,就露出了整个牙龈。没多久,二儿子高中毕业,在家懒散半年多后,也进入乡计划生育工作站正式上班。

这在莲花谷人看来,这样的一种接续和传承无可厚非,也再正常不过。邻村的一个在邢台市工作的人也找到刘建光,愿意将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他的二儿子。那又是一个在光明乡数一数二的美女,虽然才十九岁,眉眼顾盼之间,令人心神荡漾。其他人说,这也是理所应当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啥人配啥人,啥家配啥家。这是老祖宗定的方圆,留下来的规矩。

每日间,刘建光在莲花谷的家贵客盈门,大门外面停着的,有轿车,也有拖拉机,有客货车,也有摩托。他老婆一直没有参加工作,但在莲花谷,每个人见到,都会在二里外举起笑脸。不少家长也对孩子说,那是乡党委书记的媳妇,你得叫奶奶,或者叫姥姥,或者叫大娘……这种发自内心甚至灵魂里的自卑和对权力的悚怕感,与“门当户对”“当官就是捞好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样,不是一时之现象,而是世代流传而本质不变的一种精神贯穿和文化衔接。

又一阵雷声之后,乌云奔纵,草木幽深的莲花谷更加黑暗。

这是1997年夏天的末尾,坏消息凭空降临,刘建光一下子坠入到了人生最大的险境之中。

接到确切消息,刘建光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香烟在他细长的手指之间不断化为灰烬。一颗颗的烟蒂落在地上,像是一个巨大的烟灰缸。他知道,这个位置有人惦记许久了。他想起当年的曹如模。也想起扶掖他多年的赵县长、郭书记。他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有退下去的一天,但他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他的意思是,再干一年,然后找个闲职待几年,然后回家伺候孙子,再种几分田地,养些花草,安度晚年。可他没想到,竟然有人对他屁股下这个位置的渴望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急迫地步,而且还把他当乡长这些年来,随便搞的那点钱,当个事儿捅出来了。这年代,谁不需要钱?就凭那点工资,别说买房子,就是每天迎来送往都不够。

可事已至此,一切都无从挽回了。只能认倒霉。思忖良久,刘建光先是打电话给退休多年的郭书记。郭书记很虚弱。也对他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刘建光也觉得事已至此,回天乏力。

危难时候,他想到另外一个人。也是亲戚,在更上一级的组织部工作。几天后,上级决定, 只要刘建光归还所贪污的公款和公物 ,就可以从轻发落。与人相比,在牢狱与普通人生活之间,任谁都选择后者。

可是,公款都花掉了,只有去借,但还是不够,只好把市里的一处房产也低价转卖给给他人,凑够了钱数,立马上缴,然后回家听候处理。

春节刚过,刘建光接到通知。组织上让他去一座水库管理处任职。那是一个真正的闲职务,一般干部避之唯恐不及。但对刘建光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愉快上任,2000年正式退休。

以退休人员的身份回到本村,刘建光才发现,乡亲们好像觉得他更亲了,有人挑着大粪,看到他后停下来说话,更有人拍他的肩膀了。以前肃静的大门外,也有人端着饭碗拉呱。这种变化,刘建光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回到家里,倒头盖被子装睡。老婆也知道他的心情,劝慰他说,人眼都是巴着巴着向上翻的,人的心也都是觉得骑马的不如坐车的,坐车的不如坐飞机的。你就别跟这些粗人生那闷气了。再说,还有咱俩儿子呢,说不定,以后会当局长、县长。

刘建光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也学过唯物论、辩证法,也知道物极必反和周而复始的道理。没事时候,叫上几个以前关系不错的村干部到小饭馆吃饭喝酒。刘建光的酒量一直很好,每次都把别人喝得哭爹喊娘,自己身子飘得像秋后的梧桐树叶,可就是倒不了。

令刘建光没想到的是,2002年10月,两个儿子也犯事了,问题和他一样。不久,由公职而无业。这对于刘建光来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打击。莲花谷的人说,人要是得势,横着走都是顺的,要是失势,爬着走都摔跤。这说明,他刘建光家的“福气”到头了,老天爷也不保佑了。刘建光老两口听到后,只能苦笑。他们知道,人都相信眼见为实,吃到肚子里才算。除此之外,即使日夜搂着睡觉,不是自己的迟早都会跑掉。

人生至此,对于刘建光来说,也算知足了。很多年前,他也知道,无论是谁,再精彩的生活和戏本,也有落幕与戛然而止的时候。特别是上了五十岁以后,他一次次地为不远的离职生活做必要的心理铺垫,免得像其他干部一样,一退休就整天里愁眉不展,疾病四起,有的终日郁郁寡欢,有的甚至不到70岁就撒手人寰。自己呢,一定要看开看淡,老了就要服老,没官职了,还有退休金,不仅从阅历和人生价值依旧笑傲本村大多数人,而且还有退休金工资保障,更是比一般人优越。

尽管如此,刘建光还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2004年和2006年,厄运再次袭击了他。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和惨烈。先是大儿子罹患癌症,不久去世;他还没从悲伤中抬一下脑袋,看看天空,找点光明,安慰一下自己。谁知,2006年7月,二儿子也罹患癌症,不久也去世了。

这是刘建光万万没有想到的,也不相信上天会如此残忍。可事实已经陈列在眼前。两个儿子没了,儿媳妇肯定改嫁。不过两年,以前热闹的一家人,现在只剩下他老两口并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孙子才9岁,孙女7岁。这样的一种人生晚境,任谁都会悲伤莫名。村人对刘建光的态度,由此也变得模糊起来。一段时间内,议论纷纷,虽然有幸灾乐祸,但占据比例很小,多数人唏嘘长叹,说:要是这个样子,宁愿做农民;刘建光也真是命运不好,当官多半辈子,最终落了个家室空空。这老天也太狠心了,即使人家做了错事,稍微惩罚一下就算了,怎么能这样儿呢?由此来看,南太行乡村人群最根深蒂固的,还是以人和人的生命为第一要义的,并且始终把平安第一、家人安好作为人生的最根本的幸福和生活的基本要求。许多老人说起刘建光,惋惜和不解之外,还借此告诫自己的孩子们说:有人才有别的,钱再多也不能代替人。这些话中,除了上述的生命观和基本生活要求,南太行乡村人的内心当中不惟有对俗世荣耀的无限渴望,也富有同情和悲悯之心,并且能够在他人落难之中,自觉地给予安慰。

现在的刘建光,常和妻子一起下地干活,见到谁都笑呵呵的。一对孙子孙女也十分乖巧伶俐,一个在市里读高中,一个在本乡中心学校读初中。每次人看到,都会说,看到这俩孩子,就想起他们去世了的爹,还有他们当过很多年乡党委书记的爷爷刘建光。 每一次间接听到乡人对他们一家的议论之后,刘建光总是会苦笑一下,然后抬起脑袋,长时间地看着天空。 有一次,刘建光脸色阴郁,扭了扭脖子,忽然对老婆说,其实呀,天上可能啥都没有,还是地上好,看啥都看得清楚,还有根有梢, 一点也错不了!老婆也说,可不就是唻?世上的事儿,都是人的事儿,人比啥都要紧!刘建光又苦笑一下,转过身,拍了拍老婆的肩膀。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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