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1992—2015年间“世界文学”概念的界定

2016-03-22 14:02马利安·高利克/著牛忠光
江汉论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

[斯洛伐克]马利安·高利克/著++牛忠光++刘燕/译

摘要:有关“世界文学”概念的界定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基于历史发展过程中新的文学现实情况,经历不断的修正和重构。本文旨在论述1992-2015年间季奥尼斯-杜里申和大卫·达姆罗什等一些重要理论家有关“世界文学”这一概念的最新界定。研究世界文学以及对它的理解需要全世界比较文学家的合作,需要对此感兴趣的东西学者能够达成最初步的共识。也许中关两国的比较文学家会起带头作用,通过跨文化研究的相互协作来解开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文学领域之谜。

关键词:世界文学;比较文学;文学间性;文学间共同体:跨文化研究

2000年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法举办的“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文学概念”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宣读了一篇与本话题相关的文章,即《关于2000年世界文学概念的一些评论》。在那次会上,我提到了三位著名的比较文学学者:杜威·佛克马、阿尔蒙多·尼兹、哈琳娜·詹纳耶克-伊万尼科娃。他们均是有关世界文学研究的代表人物。在该文中,我借鉴了杜里申关“世界文学”的概念,即学界最为流行的“三名法”:第一,世界文学是关于全世界的文学,以及作为各国文学史总和的世界文学史;第二,作为各国文学最优秀作品集的世界文学,因而是对于既有文学作品的一种综合概观,即“经典文学”、“文学中的经典”;第三,作为各国文学之间在某种程度上相互关联的或相似的产物的世界文学。

1992年,杜里申出版了他的最后一本书《什么是世界文学》,这是文学史上第一本关于世界文学的专著。他在该书中指出,作为文学和历史的全部或整体的世界文学之最终形成过程,是由遗传一接触关系、类型学上的相似性、文学间共同体或联合体等几个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世界文学的存在依赖于我们所拥有的文学知识以及“文学间进程”。但是,这并非一种固定不变的现象;相反,在文学本身及其学术发展过程中,“它要经受不断的修正以及内部的重构”。对于世界文学概念的重新界定很有必要,意义非凡。由于文学是一个不断变化发展的产物,世界文学之存在的可能性依赖于有关文学事实与过程的先前知识,故我们对它的定义也无法穷尽。

我在2000年的那篇文章中试图帮助对此感兴趣的读者了解20世纪80-90年代这一领域的相关研究成果。我从1988年斯坦梅茨的《世界文学:文学史纲要概论》开始论述,最后以1995年施迈林的《今日比较文学:概念与展望》结束。其中,我简要地分析了康斯坦丁诺韦克、克吕韦尔、法依达以及雷马克等人的研究成果。我认为,在斯拉夫国家之外,只有个别学者注意到了杜里申的这本专著。至今为止,除西班牙学者多明戈兹的研究之外,我还没有见到其他相关的研究文献。在西方学术界只有一篇以法语发表的简短评论,其作者是一位捷克裔的加拿大比较文学家格兰迪。西方读者就是根据摘要部分了解到该书,但据我目前所了解的情况,他们好像从未引用或无法获得这部专著。

第二部对“世界文学”概念作出巨大贡献的英文专著是大卫·达姆罗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学》,这部与杜里申专著同名的书在出版时间上比后者晚了8年。在2010年8月15-21日韩国首尔举办的国际比较文学协会第19次会议上,达姆罗什跟我说他了解杜里申的比较文学理论,但是至今为止我并未从其论著中找到与杜里申相关的踪迹。达姆罗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学》一书包括九个方面的内容,以讨论歌德的定义开始,以标题为“世界够大且时间够多”为“结尾”。这本书比其他的论著更具理论性,与杜里申的世界文学概念类似,提出了一个基于“世界、文本和读者”的三重定义:第一,世界文学是一种各国民族文学的椭圆形折射;第二,世界文学是在翻译中获益的书写;第三,世界文学不是一套固定的文本经典,而是一种阅读模式,是一种超越我们所在的时间和空间、与我们的世界相疏离的形式。

虽然“椭圆形折射”是一个标准的天文学概念,它却充分地展现了从各类不同的单一文学走向目标语文学结构的不断建构过程。达姆罗什有关世界文学概念的界定与杜里申的“三名法”中的第二个相似。达姆罗什的第三个定义则与杜里申的理论视野(如文学间共同体或联合体)相似,即:世界文学是所有文学作品以某种方式相互联系或基于类似方式的产物。与达姆罗什不同的是,杜里申并不强调翻译对于世界比较文学的重要性,而是重视它在文学间进程中的地位。尽管在1990年代之前有很多有关世界文学的著述,但是世界文学并没有成为被关注的焦点。在伯恩海默主编的《多元文化主义时代的比较文学》一书中,我们了解到:“文学研究的旧模式通常是依据作者、国别、时期、文类展开;而新的研究范式则是在话语、文化、意识形态、种族与性别等广泛领域中将文学语境化,以致于‘文学这一术语再也无法全面地描述我们的研究对象。”雷马克在其界定比较文学定义的专著中第一次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不过他却未能预见到通常肤浅的文化研究对于比较文学这一领域的入侵,难怪布鲁姆甚至会指责在1985年之后的十年间,文学研究中到处充斥着“所谓的文化批评的垃圾”;1993年巴斯奈特断言比较文学“终结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将翻译研究作为主导学科,而将比较文学作为有益的补充。”在接下来的数年中,中国学界也不例外,著名翻译学家谢天振接受了巴斯奈特提倡的“文化研究的翻译转向”,并在2008年北京举办的中国比较文学协会第九届年会的论文中对此进行了阐述。

从2000年开始,学界将更多的目光投向了世界文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相比,前者概念范围更加明晰。在杜里申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主张世界文学是一个历史现象,处于不断的变迁之中:“它随着不同时代、不同文学、不同的读者而变化。”对比较文学概念的众多新界定均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对世界文学下一个绝对而始终有效的定义,不仅不现实,也不必要。如果说存在这么一个定义的话,那它只能是基于我们对文学进程知识的事先把握的结果,而这不过是一个封闭而僵死的循环系统。”

在美国学者苏源熙主编的《全球化时代的比较文学》一书中,大写的“世界文学”、小写的“世界文学”、“世界一文学”、复数的“世界文学”、作为一个单词的“世界文学”、全球比较文学主义等等概念被反复讨论,涉及到达姆罗什、奥普特、菲利斯、特鲁姆朋纳以及格林尼等人。达姆罗什的部分定义曾被引用到苏源熙的《新鲜梦魇织就的精美尸首:论病毒、麻疹和自私基因》一文中。如此看来,苏源熙认同了达姆罗什的观点。但他并未提及达姆罗什的另一个论断,即世界文学“是一种超越我们所在的时间和空间、与我们的世界相疏离的形式”。斯洛伐克比较文学家波克立夫萨科也曾指出达姆罗什的三重定义与杜里申早期关于世界文学概念的三个不同层面的理解相似。波克立夫萨科对达姆罗什论著的理解是,世界文学“既非一套固定不变的作品,也非一系列经典、名著或多重窗口,而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可以容许‘这三方面并行不悖,持续存在”。在搜罗从《吉尔伽美什》至今的世界文学经典文本方面,达姆罗什是出类拔萃的学者。相比之下,杜里申关于世界文学的文化间进程与方法体系的论述更具文学性和哲理性,却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第一个“发现”杜里申的是韦勒克。杜里申在出版了第一部理论专著之后,韦勒克在其1967年10月24日的一封信中写道:“从立论与谋篇视角而言,我喜欢《比较文学的问题》这本书。”佛克马是第二个关注杜里申的文学批评观念“文学间性”的学者,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这一概念还未被使用。1970年8月31日至9月5日在法国波尔多召开的第6届国际比较文学协会大会上,佛克马的确没有听到杜里申的发言,因为当时两人同时在不同的会场发言。但正是从那时起,佛克马开始关注这个新术语——在此之前通常用的是“跨文化”这一概念。在我们的一次交谈中,他曾说杜里申的观点对他影响很大。在罗马尼亚,佛克马宣读了一篇题为《比较文学的方法与规划》的论文,将韦勒克的著名文章《比较文学的危机》与上述杜里申的两本专著进行了比较。很难说后来被韦斯坦因视为“杰作”的杜里申论著中的哪一部对佛克马的影响更大,但很有可能是那本《比较文学的来源与系统分类》,因为其中提到了系统分类的三个主要来源: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俄罗斯的形式主义与捷克的结构主义。华裔美国学者郑树森在阅读了我提供给他的文献资料后,在其著作《文学理论与比较文学》中特别提及《比较文学的来源与系统分类》一书。他将杜里申、佛克马和纪廉并称为最杰出的比较文学理论家。多明戈兹在其杰作《比较文学的挑战》一书中引述了纪廉对杜里申的赞扬,称之为“我们这个学科中最杰出的著作之一”。如此高的评价在美国学者当中极其罕见。当然,据我所知,至少有两位美国学者曾给予杜里申很高的评价,一位是雷马克,另一位是厄尔·迈纳。

多明戈兹非常明确地指出加拿大学者对杜里申的态度与美国学者不同。他曾提及狄米克、库什纳、托托西三位学者,但是却没有给出相关例证。这可能是他有着无法言说的原因,但我们可以相信其说法。他所提及的这三位学者均拥有欧洲血统或曾在中欧和南欧居住过,他们能够理解杜里申之所以使用特殊的写作风格,是为了能被政治机构接受和发表出版,以便可以在世界比较文学学会之类的大会上宣读。韦斯坦因声称杜里申的著作“被不公正拒斥”的根本原因是它表现出“马克思主义”倾向,因此不具备自由、开放的跨学科方法。我对杜里申非常了解,至于第一点批评,我要说的是其论著之所以具有这种倾向,是迫不得已的“逼上梁山”,而他在私下对此却持批判态度。至于第二点,他并不反对文学研究需要结合其他的社会意识形态,但是却反对将比较文学研究与20世纪80年代下半期之后的文化研究相结合。在德语学界,凯瑟尔在其1980年出版的专著《比较文学简介:研究、批评与任务》中,曾对杜里申的理论表示赞同。兹马在《比较文学》(1992)中曾指出“少数边缘的文学”对于杜里申的“文学间共同体”理论的影响。当然,这并不是解决该问题的最佳方式。巴西南里奥格兰德州联邦大学的卡瓦哈尔女士在1988年读过杜里申的专著《文学间进程理论》后,在给我的信中说,她认为这本书是“一部伟大的作品”。

在中国,最早提及杜里申名字的是谢天振和廖鸿钧。前者曾以笔名“夏景”发表了《东欧比较文学研究述评》一文;后者曾将杜里申第一本关于比较文学的书的俄文版翻译成了中文。

1990年后美国学者对于杜里申的“不公正拒斥”,可能如多明戈兹在其论文中所言,是由于他们对于其著作中所表现出的马克思主义倾向的负面印象,以及杜里申与苏联以及中欧社会主义国家的亲密合作。在由布拉迪厄和萨莫瓦约主编的《世界文学在哪里?》一书中,拉夫尔和艾培尔伯恩的观点可能更容易为我们所接受。在这些没有完全学术自由情况下写作的学术著作中,人们有必要去考虑其文字之外所要表达的含义。

杜里申作品中有关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的系统论研究方法,曾受到他的老同事、斯洛伐克科学院哲学所Vojtech Filkorn的影响。后者于1956年出版的专著《科学方法》及1971年发表的论文《科学及其方法》皆影响到了杜里申。杜里申认为:“世界文学概念可以被视为一个系统,其中包括了一些以特定方式(按照我的术语即遗传一接触的方式和类型学)相互联结从而构成一个确切的文学统一体……类似于自然系统,独立于我们的知觉之外,只可以通过完整性和精确性加以辨析。世界文学与作为思想体系的世界文学概念之间的关系是动态变化的,体现了某种辩证的张力:即从认知上去把握这种既定的客观现实,并尽可能地靠近它……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已有的世界文学概念与此相关,即它遵循着最根本的认知律,遵循着绝对和相对的真理。因此世界文学的概念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基于历史发展过程中新的文学现实情况,被不断的修正和重构。”

现在我们再转回来考察美国的以及其他国家的世界文学理论家。首先是莫雷蒂,他在本世纪初发表了论文《关于世界文学的猜想》。该文以韦伯、布洛赫、沃勒斯坦、布罗代尔等著名学者的系统研究为基础,并可能受到佐哈尔的《文学介入之规律》的影响。尽管许多美国学者热衷于近距离阅读,而莫雷蒂则强调远距离阅读。他直接使用了“没有一种直接的文本阅读”这类的表述。对他而言,远距离阅读是一种知识状态,使得我们关注于比文本更大或更小的单位,如表达手段、主题、修辞、文类与系统。莫雷蒂并未试图让他的读者们了解他对于单数或复数的世界文学的看法或“定义”,而只是展现了他对于我们如何理解世界文学的“猜想”,聚焦于从远距离——大于文本、或小于文本的方面,如表达手段、主题、修辞、文类和系统等进行探索。他的论文中所论及的小说都是来自所谓的“边缘地区”,包括拉丁美洲、阿拉伯世界、土耳其、中国、日本以及西非。莫雷蒂的第二篇论文《进化、世界一系统、世界文学》主要关注他在《关于世界文学的猜想》一文中讨论的小说。一开始,他宣称世界文学这个概念“几乎已经存在了两个世纪之久,然而我们现在依然还没有一个关于它所指事物——但是可以被随意定义——的真正理论。我们没有一套概念、没有相关假设去将构成世界文学的巨量作品组织起来。我们不知道世界文学究竟是什么”。然后,他运用了达尔文及其追随者的进化论以及现代世界分析理论,最终要“从世界文学的遭遇中勾勒出一个新的世界文学形象”。按照他的看法,存在两种不同的世界文学:一种是19世纪之前“相互独立存在的、多样的‘本土文化”,这种世界文学可以用进化论来解释:另一种他倾向于称之为世界文学体系,它由国际文学市场统合在一起,最好是用一些世界体系分析理论加以解释。世界文学,或最好称之为复数的世界文学,是一个“具有其自身研究价值的宏大议题”。但是目前人们对这一问题并没有给予关注。

比克罗夫没有提出什么猜想,他试图证明世界文学到底意味着什么,而不像在“世界一体系”或“世界体系”这样的术语中使用一个连字符,“变成形容词来修饰名词,用一个连字符来加以区分”。他的论文可以说是对莫雷蒂的回应,同时也回应了另外一篇由卡萨诺瓦发表的与之类似的文章《世界文学共和国》。后者的这篇文章比克罗夫的文章早一年即在2007年被翻译成英文。与莫雷蒂和卡萨诺瓦相比,比克罗夫的榜样是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及其有关“世界经济”或“世界一体系”理论。对他而言,“世界一文学……并非是世界上所有文学作品的总和,而是一个文学创作和流通的世界一体系”。但如果我们想要为我们这个时代、为我们的理解去定义世界文学的话,我并不认为我们需要沃勒斯坦式的世界—体系分析理论或卡萨诺瓦式的政治一经济权力体系理论。文学有其自身的体系,世界文学在其中也有其自身的地位。按照比克罗夫的看法,莫雷蒂过于依赖他对于小说的知识,而小说仅仅是文学体系中的一部分;另外,卡萨诺瓦的《世界文学共和国》在时间和空间上也存在着局限性。比克罗夫提出了文学生产的六种模式。Epichoric类的文学作品产生于本土社会区域之中,他提到了《诗经》中的“风”,Panchoric类是指诸如荷马史诗或东南亚的梵语诗歌等具有更宽流传范围的文学作品,以及世界性文学,包括东南亚的斯里兰卡诗歌、地中海东部的阿卡德语和希腊语、远东的古代中国文学以及中世纪欧洲的拉丁文学。本土方言文学与Panchoric文学相似,但是它们产生于相对更大的区域内,而且使用相同的语言,例如但丁时代的意大利文学或者中国的五四文学。比克罗夫不喜欢“民族国家文学”这个概念,我比较认可他这一看法。无论如何,这很容易理解,因为毕竟他写这篇文章时正值欧盟拓展其疆域,以及全球资本主义发展之际。可能比较好的一个替代概念是“族群文学”,这涉及到最小的群体单位,正如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全球文学即指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文学,但比克罗夫却没有明确指出,这一概念超越了民族国家、洲陆边界。并且,他只是提及这一概念涵盖了电影在内的所有语言艺术,却没有试图去界定它的边界。他明确主张罗马文学和国际汉学方面的专家们要共同合作,齐心协力,这个主张非常好,意义非凡。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样一种方式会将我们引向带有连字符的世界文学。即:为什么必须在“世界”和“文学”之间加一个连字符“一”?不过我同意他的看法,即当我们定义世界文学时,应将它视为文学体系的一部分,视为“文学一语言艺术品——的世界”。

除了本世纪之前15年中许多关于世界文学的研究,近些年出现的研究成果与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没有任何联系。达姆罗什在其《比较世界文学》中并没有提及这些理论。在该书的摘要中,他主张“世界文学可以被视为源自于世界各处每一个历史时期的文学作品的总和”。这与他对世界文学所做的三个定义中的第一条相似,即“世界文学是一种民族国家文学的椭圆形折射”,并且这也类似于杜里申所做三重定义的第一条即“世界文学是指整个世界的文学”。如果说达姆罗什对其第一个定义深信不疑的话,杜里申却并非如此,后者所陈述的仅仅是许多其他人的观点。达姆罗什却研究得更深入,他反对早期欧裔美国比较文学家们的向心求同的努力,而主张做更多的离心分散研究。他至少鼓励他的美国同事们拓展自己的视野,“将全世界比较文学家的不同研究实践全部充分地考虑进去”。他所使用的例子来自印度和中国,如果文章篇幅允许的话,他也会涉及到其他国家的文学,但似乎他对印度和中国的文学倍感兴趣。罗马尼亚学者弗塔舍的《“全球文学”的定义探索》一文试图对过去20年“全球文学”的概念进行定义。她承认,在以前文学研究领域并不存在“‘文学全球化或‘全球文学,而到处是令人感兴趣的‘世界文学或‘比较文学”。她对于全球文学的理解与过去几十年达姆罗什的比较文学理论很相似。另外一位罗马尼亚青年学者塔里安在其论文《阅读世界文学:椭圆形还是双曲线型?——以第二世界民族国家文学为例》中,批评了达姆罗什关于世界文学的观点,认为达姆罗什忽略了二战后受到苏联影响的东欧和中欧国家出现的所谓第二世界民族国家的文学作品。他认为达姆罗什的“三重定义”并非“一个能很好地将‘世界文学与特别具有本土或民族国家价值的作品进行区分的方法论指南手册,只不过是‘对他自己阅读实践的辩护”。这样的批评太苛刻了。表述略有差异的“三重定义”至少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闻名遐迩。达姆罗什与杜里申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注重三种定义的所有解释,而后者与沃尔曼一样仅仅强调对第三个定义的解释。我们可能比较同意塔里安的观点,即椭圆形折射可以被解读为“双曲线”(类似于中心为空的几何形式);但是我们对他的另一个观点却不敢苟同,即后共产主义时期的作品不能被纳入到西方文学的伟大作品库中,或者不属于后殖民主义文学经典库。实际上,西方学者对于东欧和中欧国家的一些优秀作家并不十分了解,其中有一些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世界级的文学作品。据我所知,其中可以包括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赫拉巴尔的《严密监视的列车》、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其症结在于这些文学的书写语言不是所谓的“世界语言”之一,因此未受到足够的重视,这类作品同样能从比较文学视角中得到充分的研究。

2015年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思想与方法:何谓世界文学?——地方性与普世性之间的张力”国际高端对话暨学术论坛的请邀函写道:“在急剧膨胀的全球化语境中,这种学术范式转换,固然是文学研究自身发展的一种趋势,以及学院体制教学之需,也意味着以人文研究来回应当代世界日益加剧的种族、阶级和文化冲突。”这一会议主旨已经传达给来自中国和国外的15位知名学者,包括达姆罗什教授和张隆溪教授。该邀请函还写道:“就此而言,如何理解和界定‘世界文学,便成为寻求新的世界秩序和文明格局所不可或缺的观念视野。”如果我们认可前一段内容,那么,其中的第二段话便很成问题。因为文学如同艺术一样,并非是一种能够改变我们的世界或文明的手段。比较文学中的世界文学研究仅仅只能深化我们对于该领域的知识,帮助我们更多地去理解至少从《吉尔伽美什》、《荷马史诗》、《圣经》至今,人类历史长河中世界不同地区的人类社会意识创造的那些杰出的、值得尊敬的成果。

中国文学的关切是什么——可能是这次会议的最重要议题之一。2002年在南京举办的第7届中国比较文学协会暨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王宁教授的观点很有道理:“较长一段时期内,在中西比较文学研究领域,我们国内学者都在探讨中国文学,特别是现代时期的中国文学如何受到了国外文化趋势和文学理论的影响。他们很少或者没有办法获取资料研究中国文学是如何被译介到国外,以及中国文学是如何被西方接受的,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的中国文学作品,至少是那些最好的作品应该被列入世界文学宝库。”据我了解,乐黛云教授的著作《国外鲁迅研究论集(1960-1981)》便属于最早的此类研究,后来有曾小逸主编的《走向世界文学:中国现代作家与外国文学》。

王宁教授是中国比较文学协会第9届(2008年北京)和第10届大会(2011年上海)的负责人之一。在这两次会议上,比较文学的国际期刊和汉语期刊的编辑们也欢聚一堂,讨论了这一学科的相关问题。出席那次会议的有《比较文学研究》的主编比厄比,该刊在2012年出版了专刊《现代中国和世界:文学建构》,刘康和王宁应邀作为客座编辑,另外还有匈牙利期刊《世界比较文学评论》的执行编辑哈伊杜。在后一个期刊上,王宁在2010年和2011年先后发表了论文《全球化语境中的现代中国小说》以及《比较文学:朝向世界文学的(重新)构建》。还有一些关于世界文学的文章,包括达姆罗什的《比较世界文学:中国和美国》,被收录到第9届中国比较文学协会会议论文集《多元文化互动中的文学对话》中。除了中国,印度也在讨论这一主题。在中国比较文学协会的两次会议论文集中收录了其它关于世界文学的论文,恕不一一列举。

在2014年吉林延边举办的第11届中国比较文学协会会议上,王宁教授作了题为《世界文学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演讲。在大会关于“中国比较文学的历史、现状与未来”的讨论中,汪介之的发言题为《中国比较文学的未来:走向世界文学》。汪介之的主张与1985年曾小逸的见解一致。在这30年间,他们的这种呼吁令我想起了身处不同历史环境中的鲁迅的那篇吹响战斗号角的《呐喊》。从1919年开始中国社会历经了巨大的变迁,中国学者们也在过去几年积攒了足够的实力,能够向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即美国的人文研究领域“吹响战斗号角”。2010年在上海举办的第5届中美双边比较文学研讨会,以及2011年至2015年先在北京最后在里斯本结束的世界文学协会与世界文学研究所的五次夏季研讨会,便是证明。中美比较文学界的密切合作始于1983年在北京举办的第一次中美比较文学研讨会,当时最为知名的与会者便是厄尔·迈纳和钱钟书。1987年的第二届中美比较文学研讨会的论文集题为《文学、历史与文学史》,由杨周翰和乐黛云主编,但文集中未出现“世界文学”字眼。

当前,随着比较文学的衰退以及转向翻译热,世界文学的时代似已来临。而问题在于世界文学热能持续多久,世界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王宏图的一篇论文的题目切中要害,即《世界文学的是是非非》。或许,他谨记着荀子的格言:“是是非非谓之知。”我们很难去评判谁对谁错,以及世界文学的哪些方面是对的或错的。特别是2000年之后所出现的世界文学热中,许多人至少是对杜里申和达姆罗什所提出的六个概念定义是持保留态度的,并对此持有不同的理解。

苏源熙在他的论文《对比、世界文学和公分母》中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观点,即我们试图定义世界文学或世界文学作者或作品时,要寻找“公分母”。“世界文学便是一个发现公分母的过程”,为了理解世界文学,苏源熙所谓的“公分母”指什么并不明了,而且也没有找到“中间对照物”。那么,应该找到它吗?

杜里申的专著《比较文学理论》完成于1973年,于1975年出版,并在1984年被翻译为英文(书名为Theory of Literary Comparatistics)出版。他在该书中也强调“公分母”的重要性,而非像有失水准的英译本中所用的“共同因素”。他指出,比较文学研究的起点应该是“最基本的学术分类……这些分类能够在本质上相互一致,属于同一个类型,能够将之一起关联为一个整体”。根据德弗和库玛尔的判断,杜里申运用公分母概念时,心里想到的是“文学间性”,“这是该学科最基本的原理”。据我所知,虽然杜里申并未直接写过或声明过这一点儿,但他在专著和文章中曾多次涉及到。有一次他以寥寥数语提及比较文学中的最基本的分类:“文学间性所要表达的是一种文学间、‘超民族国家过程的本体属性:即文学运动、文学发展和文学事件的内容及方式。”

我大约在1964年的时候开始接触杜里申的作品,并且在1970年法国波尔多举办的第6届世界比较文学学会大会上与之相识,从而有机会阅读到了他更多讨论世界文学的文章和论著。在20世纪90年代初,大概是他出版了《世界文学是什么》一书之后,我曾问过他为什么多次提到“公分母”这个概念,他的回答简短明了:“比较文学中任何超越民族国家的东西都是文学间性的表现。”在杜里申去世的前几年,我开始关注比较文学研究中有关“公分母”及其最高类型“世界文学”的问题,并据此发表了论文《东方一西方文学间性:理论概况与历史回顾》。这篇文章从《吉尔伽美什》、《伊利亚德与奥德赛》、《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一直讨论到泰戈尔、托马斯·曼、加西亚·马尔克斯、沃莱·索因卡。在这篇论文中提及了在中国被公认为世界级的文学家鲁迅。我的第二篇论文是发表于格拉辛主编的论文集《国际文学学术词典》,题目为《文学间性》。而后有另外两篇论文发表在中国知名的比较文学网站《比较文学与文化》上,其中一篇《比较文学中的“文学间性”概念》被收录到了托托西主编的《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2003)一书中。

据我的不完全了解,中国比较文学研究领域有两处提到过杜里申的概念,即“文际性”或“文际过程”。在这两处引述中,世界文学都被认为是杜里申理论体系中的“终极共同体”,事实上这种判断是不准确的。我最近关于文学间性或不同形式文化共同体的论文和讲座,试图将杜里申的原意以及我自己的理解传达给中国读者,但是却没有获得任何积极的回应或批评。

当前,作为比较文学共同特性(公分母)的文学间性问题,再次超越所有语言形式(即除了原著之外)的所有文学作品、文学间共同体以及世界文学的边界。我们可以将杜里申的比较文学体系及作为其“基本原理”的文学间性当作一个很好的工具,来研究所有脱离其原著形式的各类文学作品和世界文学。自从苏美尔人的史诗《吉尔伽美什》广为流传,被稍作改变地翻译成了古巴比伦语、亚述语、希泰语和胡里语,并影响到希伯来和希腊文学,流传至今,它就超越了族群、民族国家、少数族裔的边界,并被译人语的文学结构所接受,这构成了文学间性的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比较文学中的文学间性研究应涉及到文学的所有表达形式,首先是译本,但也包括接受国外作者及其创作的作品,如专著、文章、评论,包括“回忆、冲动文学耦合、类同、反讽、滑稽模仿以及某些怪诞风格,等等”。由此我们可以说,“文学作品中包含了借鉴、模仿、改编、仿写等等”。

在世界文学领域,文本或其作者的文学价值对于其长久或短期的地位至关重要。按照瑞士知名学者斯特里希的观点,只有超越单一文学边界的世界文学才会在海外受到高度评价,并且会影响到目标语文学结构。在其专著《歌德与世界文学》中,他指出:“文学作品只有超越其藉以产生的民族国家之边界”才能被置于世界文学行列。当然,并非所有被翻译成外国语言,并被外国读者阅读的作品,都属于世界文学。另外,一些诸如庸俗文学、电子文学、色情文学等等的确不能纳入其中。流传时间也非常重要,有时候作品或其作者会成功地被冠以世界之“不朽”的称号。

世界文学和文学间性的概念在《吉尔伽美什》与《希伯来圣经》产生的时代存在着巨大差异。而将近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所处的这个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文学和文学间性概念与古代也不一样。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间性是一种全球文学间性,涵盖了文学作品及其来源范围之外的所有文学版本。全球文学间性的目标是“世界一体”。在某些情况下,世界文学并非一直都包括最好的文学,而通常只是符合某类标准的经典,因为有时一些作品或其作者在他们那个时代闻名遐迩,此后却被遗忘,不过那些比青铜更为持久的不朽作品(如贺拉斯)当然属于世界文学。

在此意义上,研究世界文学以及对它的理解尤其需要全世界比较文学家的合作,至少需要对此感兴趣的学者们能够达成最初的共识。可能美国和中国的比较文学家要起带头作用,通过相互协作来解开世界文学领域之谜,解开围绕该领域的各种“是是非非”之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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