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铁刺儿

蒋子龙

现代城市里有两多：围墙多，栏杆多。谁有个地方就圈起来，市区内原本很近、很方便的道路，变得七零八碎、东躲西绕的很不方便。我居住的大城市里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栏杆，但它围护的不是私人住宅或某个神秘的单位，而是全市最大的公园和动物园。其长有三站多路，其宽有两站地，看一眼就让人毛骨悚然，很自然地会让人联想到监狱或军火库一类的秘密设施。

这是怎样的栏杆呢？精铁打制，两米多高，最凶恶的是上半截，有两排弯曲的尖刺，一排向里弯，一排向外弯，每根尖刺一尺多长，形似野猪的獠牙，锋利无比。在两排獠牙中间，还埋伏着笔直而尖细的箭镞，似乎是警告一切过路者：如果你胆敢碰它，纵然逃过了明枪，也难躲暗箭。用纳税人的钱修建的公用设施，围上如此险恶的铁栏杆，想对付谁呢？

自然是那些不买票也想进公园的人。此公园门票很贵，而且每到下午五点钟就关门。公园本来是供市民休闲的地方，春夏秋三季五点钟的时候太阳还老高哪，公园却要关门上锁。这个作息制度还真有点监狱和军火库的味道。话说回来，即便真有不买票也想进公园的人，就该被开膛破肚，甚至要一命呜呼吗？特别是有些顽皮的孩子，倘是出于对惊险的好奇而被刺破肚肠，官司会怎么打呢？人们无法不好奇，公园的管理者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非要把栏杆设计得这般狠毒？

这诡异的栏杆真实地反映了一种城市意识：视人为贼。嘴上喊的是“以人为本”，到处都是“关心百姓，便利群众”的大标语，骨子里却把人——当然是别人、是群众，看得很贱、很轻，时时处处都像防贼一样防着市民。其实，是这些人自己的心里长出了铁刺，阴冷而晦暗。他们管理什么部门，就会在什么部门都装上铁刺。他们跟群众、跟社会，很难有真正和谐正常的关系。因为一遇到具体事情，他们心里那根真实的铁刺就会暴露出来，铁刺长在他们的心里，当然也会刺痛百姓的心。

一个城市能长期容忍这样的铁刺，甚至让铁刺蔓延，一窝蜂地仿制铁刺，这个城市的人文意识就可怕了。作为北京奥运会的协办城市，曾经下大力气整顿市容，清理路边的小摊贩、不许光膀子的人上街等等，从上到下却对公园的铁刺视而不见，任凭国内外的记者和游客，在公园的铁刺下面拍照。不知这是一种连铁刺都刺不痛的迟钝，还是对铁刺的欣赏？很有可能是后者，有例为证：一家大医院在公园旁边建了一片新楼，开业后也用这种铁刺栏杆围了起来。但门前冷冷清清，或许让患者心里有障碍，怕被误解是进了精神病院。

最奇怪的是堂堂司法局，有着一座雄伟的办公大楼，四周也围了一圈这样的铁刺栏杆。你说这样一个严肃的大机关，它怕什么呢？铁刺栏杆只能防小孩子，连小偷也防不了，更别说其他犯罪或恐怖行动。即便是在旧时代，这样的铁刺栏杆也只有土财主才会装，真正的大财主都嫌它太过张狂、一副小人得势的架势，反显得没见过世面，缺少文化。

但，铁刺栏杆确实刺穿了城市的种种大话。比如，天天在喊“跟国际接轨”、“建设国际大都市”……哪个“国际大都市”里的公园里有这样的栏杆？就说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纽约吧。早在1857年，美国的园林建筑师奥姆斯特德等人就预见到纽约人将来需要在市中心有个休息的地方，后来，政府果然在寸土寸金的地段修建了广阔的中央公园。

公园建成后奥姆斯特德特意在纽约各处张贴示意图，指明去公园的路径和方向，鼓励穷人和病人到公园去，无论贫富都可以在里面游玩。公园里的草地不会让任何人有受歧视的感觉，在中央公园每个人都受欢迎，对所有人都是免费的。以后的事实也证明，每个纽约人或去纽约的人，都愿意到中央公园里去看看。奥姆斯特德成功地将风景变为城市建筑，纽约中央公园也成了城市建设的经典。

佛说世界是有情世间，城市也该有情。不要让冰冷的铁刺栏杆，将城市隔离成“无情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