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自苦寒来——论梅娘散文的主体性建构

2016-03-28 17:46向叶平
池州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女性意识主体性

向叶平

(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池州247000)



梅花香自苦寒来——论梅娘散文的主体性建构

向叶平

(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池州247000)

[摘要]新时期以来,梅娘的散文表现出较强的女性主体性建构,这种建构是通过三个层面得以实现的。作为社会主体,梅娘对历史、生态环境以及文化进行了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从而完成了女性社会自我的认同。作为个人主体,梅娘通对自我的性别意识和爱情观的审视,肯定了女性作为有性别的个体的生命价值和意义,从而走向对女性性别自我和个人自我的认同。作为话语主体,梅娘的散文表现出较鲜明的女性视角和知性思维,由此实现了对女性语言自我的认同。

[关键词]主体性;历史叙述;女性意识;知性思维

自1979年6月10日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新美人计》以来,梅娘在新时期发表了数十万字的散文作品。目前,中国期刊网收录的对梅娘散文进行研究的学术论文只有三篇,这与梅娘的创作成绩是不相称的。对于梅娘颇具特色的散文创作来说,这一点成果显然是不够的,尤其是对梅娘散文的主体性研究至今尚是空白。

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各体研究中,散文研究一直比较滞后。对于女性作家散文作品的研究充斥着各种片面性的评价。杨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散文的主体建构》一书中指出,造成这一状况的主要原因在于研究者对女性散文与女性主体性之间的关系认识不足,对女性主体性认识不够全面。基于此,杨珺指出“女性散文的发展,本质上是女性主体意识的发展”[2]16,并对女性主体性进行了界定:女性主体性即“女性对于女性自我身份和自身在整个社会文化中的地位、价值的肯定,它包括女性对于自身作为社会主体、个人主体和话语主体的自觉”[2]10。进而认为,女性散文对女性主体性的建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作为社会主体,女性作者对外部世界进行审视,对历史、社会、文化进行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最终走向对女性社会自我的认同;第二,作为个人主体,女性作者对女性自我内在生命世界进行审视,肯定女性作为有性别的个体其生命价值和意义,最终走向对女性性别自我和个人自我的认同;第三,作为话语主体,女性作者摆脱十七年散文的僵硬模式,充分发挥汉语言本身的弹性和张力,在对散文文体的探索中肯定女性作为话语主体的地位,走向对女性语言自我的认同[2]16-17。

由此理论出发,本文力求在全面研读梅娘散文的基础上,对梅娘散文的主体性建构加以考察。

1 社会主体性建构

梅娘的散文大体上可以分成两大类。第一种为回忆类散文,这些散文占据了梅娘散文的绝大部分。在对其坎坷一生的持续性回忆当中,反映了作者对国家、民族、历史、政治等宏大话题独具特色的认识,表现出作者对女性自我社会主体性的建构。

1.1重返民国:梅娘散文的历史叙述

1990年代是一个回忆的年代。丁玲、杨绛这些五四一代女作家亲历了二十世纪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卷入过这样那样的运动,如今步入暮年,正是她们回望一生的时候;那些出生于1950年代的女作家,因经历了荒诞的“文革”,尤其是“上山下乡”运动——当一切尘埃落定,回忆遂成1990年代女性散文的突出景观。有过东北沦陷区成长、工作的政治背景,年轻时又曾赴日本留学,加上丈夫柳龙光的海难,这些都构成了解放后梅娘受难的理由。历经重重磨难的梅娘劫后余生,写下了大量回忆性散文,是对1990年代散文创作景观的回应。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长春被日本占领。1932年成立了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的重要组成部分——满洲国。梅娘居住的长春成为满洲国的首都,改名新京。在日本高压下的满洲国,梅娘见过太多的悲剧。在这种政治环境下长大的梅娘有理由对日本及其民族怀着深深的仇恨。但是,由于其贵族化的家庭背景,锦衣玉食的她并没有遭受普通百姓所经历的民族压迫。也由此,在梅娘的多篇散文里,她表达了对日本普通民众的好感。在梅娘眼里,日本老百姓是跟中国人一样的人,他们有爱,懂得苦难,也可以和中国人交朋友,甚至为了中国人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于敌族的理解不是历史教科书上的成见,也不是时尚流行的政治口号,它源自作者与日本人民的亲身交往,体现了一个成熟的中国知识女性对被血腥的政治所遮蔽的日本民族的真切认知。

在《松花江的哺育》里,梅娘回忆了她吉林女中的老师村田。在她看来,这个来自日本的老师是她们的“严师加慈母”[1]6。同学山口澄子的母亲,“山口妈妈是那种只知道奉献的人……她太善良了,善良到不愿承认还有坏心肠的人”[1]6。而同学澄子,“她为满足我渴望的书籍提供了方便”[1]7。《我的大学生活》一文中同样也有这样的日本人。留学期间,梅娘住进了日本一户普通百姓的家里。“吉野太太对我们非常友好,招呼得十分周到,……和君临满洲的日本人相差实在是太大了”[1]10。“创办东亚日语学校的松本老人,是个中国通;他一直反对政府侵略中国,是中国人的真朋友”[1]10。《我与日本》里还提到柳龙光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就读时的一位棋友竹内义雄,因营救中国青年李克异,被日本当局处决。李克异被逮捕后,“交由竹内审讯,经过唇枪舌战的交锋,竹内欣赏起李克异那一往无前的精神和那优秀的文学素养来,不愿意残害一个人类菁华”[1]16。竹内之所以要营救李克异,理由竟是如此的简单。

对于那段给两国人民造成了深重灾难的战争,身处日本的梅娘看到的却是另一面,也看到了战争给日本国民带来的伤痛。《我的大学生活》里,作者对日本朋友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我注意到了忧愁已经悄悄爬上了这群淑女的眉梢,她们中的亲人——哥哥或弟弟,甚至是未婚夫、丈夫,出征后已经做了他乡之鬼。再恬淡,也无法脱开这种亲人遽亡的伤楚”[1]16。“她们和我一样,悄悄地品味着民族的苦难”[1]17。

对梅娘而言,战争是残酷的,但人性是有共通性的,哪怕身处敌对两国。

1.2走向自然:先进的环保意识

1951年以后,梅娘曾就职于农业电影制片厂,为该厂编剧。1955年的肃反运动中,梅娘被开除公职。一直到1978年才彻底平反,重新回到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工作期间,她得以有机会去祖国各地采访写作,撰写了一批科普性知识小品与旅游文学作品。在这些科普知识小品文中,鲜明地表现了梅娘对自然的悲悯情怀与环保意识,体现了梅娘对自然独具女性特色的认识。

写于1980年的《红松林的故事》是一部科普电影文学脚本,讲述的是东北红松的繁殖与珍惜、利用。有科学的严谨,也有童话的美好,更有先进的环保意识。作者认为“砍光头”式的采伐方式,是“杀鸡取卵的做法”,“不但出不了木材,而且破坏了大自然的生态平衡,将招致大自然的报复,引起一系列的恶果”[1]60。1980年代的中国,正被改革大潮裹挟着大踏步前进,没有人注意到国人的诸多行为正在对大自然构成一种永久性的破坏。作为一名作家和编剧,梅娘的声音显示了一份难得的清醒与科学性。同样的思想体现在写于1981年的《春城游》里。在“滇池与造田”一节中,针对云南人民填掉滇池以造田这一行为,梅娘认为“‘向滇池要粮’是无视自然规律的蠢事,五百里滇池行将失去茫茫之状,远非亩产200斤稻谷所能补偿,这也是严重教训之一吧”[1]77!写于1990年的《“知音”寄语》亦然。1980年代初期作者回到家乡长白山林区采访一个会议。在那场会议上,人们讨论了如何采伐林木,到底是“皆伐”还是“择伐”。在进山的路上,下起了大雪。面对这翩翩而来的雪花,作者想到了环境污染问题:“说是大气已经被工业的有害飘尘污染了,那翡翠般的雪片,会不会已经裹住了冻僵的硫磺颗粒呢”[1]79?幸好,“择伐”派得到了更多支持,因为我们“不能吃祖宗饭造子孙孽”!

1.3文化意识:基于阶级与性别的思考

广义的文化是指人类创造的一切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总和。文化在人类生活中无处不在,对文化的理解毫无疑问地打上了阶级与性别的烙印。

《长春忆旧》一文中,作者回忆了儿时在长春生活的场景。那时候,梅娘的家被法国、沙俄、英国以及美国的各种公司重重包围着——这正是其时中国国际地位的一个象征。

“夹在卜内门与胜家两大公司之间的是个土著的贩马大店,黑漆大门上贴着门神秦琼的彩色像,院门右侧是座泥塑的财神像,像前的铁香炉里终日香烟缭绕。进大院的生意人,面对神像有跪下叩头的,有鞠躬的,也有作揖的,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1]3

财神是汉族民间传说里主管财源的神明,财神信仰属于汉族民间宗教信仰。门神也是汉族民间信奉的神仙,属道教。秦琼是唐太宗的大将秦淑宝,元代以后与他的战友尉迟恭演化成门神中的武门神。对于这些神仙,普通百姓往往恭敬有加。对那些生意人在神仙面前的恭敬样,梅娘却显得十分不屑。与那些每天为生计奔波操劳甚至缺衣少食的老百姓不同的是,梅娘有一个实业家的父亲,这位父亲为她提供了优渥的物质条件。她不需要为稻粱谋,自然就不需要神灵的庇佑,也敢于亵渎神灵。

对于真正的美,梅娘能够摒弃政治与战争的影响,对其加以客观的审视。对于古文学课上所学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作者评说道:“书里讲述的爱情坚贞得肝肠寸断,和我们中国的帝王一样,帝王可以移爱四方,皇妃和姬却总是忠于一身,非常非常的缠绵悱恻,非常非常的男性中心,我不喜欢书中那些仪态万方的女人,因为她们距离现实太远了,这当然是我对古文学的无知”[1]13。作者对《源氏物语》首先进行了颇具女性意识的把握,随后又进行了自我否定。显然,作者后来认识到了这部小说的伟大价值。对同样伟大的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梅娘表达了类似的看法:“虽然我很欣赏她那不肯随波逐流的性格,我却不想效法她去埋葬我的蔷薇……我完全没有伤过的情怀”[1]98。林黛玉是中国古典文学长廊里独具个性的女性形象,梅娘却用自己的女性眼光表达了对这一形象的否定,表现了作者立足于女性主体的思考。每一个真实的女性,肯定都不希望自己拥有林黛玉式的身体与爱情。

对于同时代的张爱玲及其创作,梅娘也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

“第一本读的是《倾城之恋》,张爱玲这样塑造了倾城之中的女主人公流苏:‘怯怯的身材,微风振箫般的声音……’多么的传神!这是个十足令男人怜爱的女人。掩卷之余,一缕惆怅兜上心来,仿佛流苏在我耳边絮语:‘倾城之际,你要抓牢男人!’我反问了,为什么是抓牢男人,而不是与男人共同奋进呢?再读《金锁记》,曹七巧从贪恋黄金到被黄金吞蚀,只余了一种最最可怕的情感——复仇!凡是自己未曾拥有的,谁也不准拥有,哪怕是自己的女儿。这是魔鬼的逻辑!……张爱玲,你是揭露得多么淋漓”[1]26!

对于同时代的张爱玲,梅娘对其作品的把握应该说是准确的,当然这中间有过波折,经历了不认同到认同的过程。这里同样显示了梅娘对于文学作品的解读,其角度仍然是女性主义的,她关注的是女性形象。当然,梅娘没能找到白流苏和曹七巧她们性格形成的因素,这是梅娘女性意识的局限。

2 个人主体性建构

“女性的主体建构必须要进入社会公共领域,实现其社会角色的认同与完善;同时,在个人生存领域,女性必须冲破父权文化施予女性的诸多歧视性规定,重新认识自我,塑造自我”[2]83。“具体说来,1990年代女性散文在个人生存领域的主体建构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一,对传统的两性关系模式进行思考,反思其中的主导——从属本质,在此基础上,试图建立一种男女两性人格绝对平等,在具体关系中互为主客体的新型的主体间关系。……四,对女性日常人生进行新的价值厘定,彰显现代知识女性在完善家庭角色、安排衣食住行的过程中体现出的主体性因素,将女性的主体建构落到踏实的生存论根基上;五,对每一个体都要遭遇到的生老病死等人生命题进行探究,是女性作为主体具有反思性和能动性的生存实践,它推动着女性作为个人的自我理解自我担当”[2]84。

在梅娘相当多的回忆性作品中,有一部分文字跟她的小说一样,也有着鲜明的女性意识,显示了历经劫难后,身为女性对家庭、亲情、女性人生的看法,体现出鲜明的个人主体性的建构。

2.1“我忘了,我是女人”:梅娘散文中的女性意识

梅娘是个有着自觉女性意识的作家,从早期的小说创作,到建国后的散文,其间都可看到她对于性别问题的思考。

早在1953年,梅娘就写出了《十座贞节碑》。作者在一个村庄采访时,见到了一座“用十座贞节碑搭成的石桥”,“一直从清乾隆延续到民国十九年”。这时候的梅娘,正感受着新生的社会主义中国的美好,她说:“在作为一个挣脱了封建礼法压迫过的女人,我更加深切地感觉到挣脱了封建枷锁的幸福”,而房东大娘也抱持着同样乐观的想法:“像慕贞遇到的那样的事,可再也不会有了”[1]65。此文虽小,但意义重大,为梅娘女性意识的发展历程提供了参照。

1940年代的梅娘,和张爱玲、苏青一样,在小说中对老中国的性别压迫进行了无情的揭示与批判。到了1950年代,在梅娘遭受各种批判之前,新中国“男女平等”的国策让梅娘乐观地以为,中国的性别压迫随着新的社会制度的建立从此终结了。在一篇名为《对白云》的散文中,梅娘回忆了当时的心情,“我年轻的沸腾的心,反复思索、权衡,认定只有一条路好走。解放包括我这个年轻的小寡妇在内的全体妇女,……只有在以解放天下为己任的社会结构中才能实现”[1]17。然而,“男女平等”作为一项自上而下的国策,由于其文化上的先天性不足,并没有让女性在政治解放后得到真正的解放。在一切向男性看齐的时代,女性反而失去了自我,女性最终成了和男性一样的人。

到了新时期,梅娘终于领悟,性别问题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严重,这当中也包括她自己。对于这一问题的认识,《我忘记了,我是女人》很有典型性。1990年代初期,梅娘前往长春出席东北沦陷区文学国际研讨会。在会场上,衣着随便的她被老朋友梁山丁、日本女学者岸阳子的精心打扮所触动,赶紧换上了女儿从国外买回的“十分考究的丝质长衣”。在穿与不穿之间,梅娘有过挣扎:“我还不能立即从‘工蚁式着装’的习惯心态中突围出来”,“虽然我早就明白,被西方人讥笑的大陆的‘工蚁式着装’并不等于就是男女的真正平等,那只不过是物质匮乏时的一种权宜”[1]40。但梅娘还是不敢穿,她领悟到“可悲的是:我忘记了我是女人,这才是我真正的自我丧失”[1]40。一番斗争之后,终于“我勇敢地穿上了我的丝质长衣,伴随着穿衣的动作,细小的悉索声流溢出来,这悉索声可以说富裕的潜台词”[1]40。

当女性自我勇敢地回归之后,梅娘开始重新打量人间,对当下社会中存在的性别问题进行了尖锐的批判:

“一种难以纷说的悲怆之感;因为我不时尖刻地感觉到:尽管已经有了各式各样的男女平等的世相,有些女人仍然处在被男人消遣的境地。痛心的是:容忍男人消遣,是她们的自愿选择。这种世相,媒体给了一个颇具辛辣的界定:‘包二奶’,这个‘包’字,你能漠视它的‘臣’的属性吗”[1]41?

女人甘为“臣”“妾”,甘为男人的性消费品,正是当下中国非常普遍的一种现象。

在这篇散文里,梅娘还对所谓的“女性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因为所谓的不老对女人来说,就是高扬的女性、母性。生命赋给女性的天职就是要把美播撒到她所在的任何角落。高扬的女性、母性是那种执著于创造性劳动的不懈。只有葆有对生命的热爱,女性、母性才能闪光。不能只单单地赞美青春,青春只是生命的一段流程,正像花蕾必定化为果实一样。持久不衰的是女性的宽宏与深邃,是母仪天下的风范。——女性之美不关乎年龄,重要的是智慧与风度”[1]41。

女性之美,美在智慧,美在内在与外在的高度融合。

在《赵树理与我》一文中,梅娘同样清楚地表达了对女性美的看法:我以为男女不应一样装束。男女一样装束,不等于就是男女真正平等,而是对两性美的冒犯。女人就该有不同于男性独特的着装,当然不仅仅限于衣着[1]136。换上了美衣的梅娘终于找回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女性:我为我复归为女人心颤不已,我曾为使女人不受欺凌呐喊过、痛哭过。我相信,这个无数代女人上下求索的古老话题必将在富裕的社会中一步步实现,因为这是文明的归循,是时代的归循。

新时期以来相对自由的话语环境,让梅娘找到了自己,真正地开始以女人的姿态生活,并因为这样一种回归感到自豪:“我拣回了自我,我是女人。”梅娘的女性意识正是对1990年代这个时代的回应。“在叶梦的探索之后,尤其是1990年代后,女性散文中才有了女性对于自身性别身份积极快乐的认同。这种认同不再是一种被动的接受,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是女性获得了经济独立、人格独立之后主体渐趋稳健的一种体现”[2]16。

2.2灵魂的独舞:梅娘的爱情观

自1940年代末期柳龙光去世,梅娘一直独身。对这样一位青年时代就受到过“五四”个性解放思想和女性主义思想影响的女性作家来说,这多少有点不合情理。现代文学史上的女作家比如丁玲、萧红、林徽因,她们的爱情生活都比较丰富,有着较多的罗曼蒂克史。从生理到精神层面,对于人生伴侣的需要都是必须的,但是梅娘一直没有新的婚姻。阅读梅娘的散文,多少可以管窥一下梅娘的情感世界。对于爱情,梅娘从压抑到释放,经历了很长的过程。但一直到最后,梅娘都没有冲破世俗的勇气,选择了孤独终生。

《远方的思念》里,梅娘收到了年届83岁的中学老师孙老师的来信。从文章可知,孙老师对梅娘是有爱情的。梅娘对他也有感情,但是两人都将这份情感埋在心底,一直没有说出来。这位孙老师就是梅娘就读于吉林女中时期的国文老师孙晓野,是他促成了梅娘第一部文集《小姐集》的出版。在另一篇散文《情到深处》一文中,梅娘收到孙老师的讣告,由此又引发出对二人交往的回忆。和前文一样,再次提及二人相爱却一直不敢敞开心扉,现在他去了,“我所能做的,只有浴着我的孤独,怅望云天了”[1]107。这份爱仍然保持着传统知识女性的理智和矜持。

《回忆赵树理》里作者回忆了自己与赵树理的交往。1952年春天,梅娘因体验生活到了山西省平顺县川底村,并和赵树理住在同一户房东家里。初听这一消息,梅娘十分开心,“我高兴极了,相信他会在以后的共处中给予我众多教益,他一向的坦诚将使我毫无疑虑地吐露心曲”[1]133。但是相处没多久,梅娘就发现自己和赵树理有着太多的不同。这不同阻碍了二人情感的发展。在《赵树理与我》里梅娘提到自己之所以会翻译日本学者釜屋修的赵树理研究论文,是因为“出于对赵树理的深深怀念”。在此文中,再次提及当年一起在山西体验生活的场景,并写道:“他那津津有味的吃相,总是使我心动不已”[1]136。

如果只是读到这里,读者大概还不能明了,梅娘对赵树理的感情到底是同志之谊还是男女之爱。另一篇题为《一封未寄出的信》则清楚地显示,梅娘深爱着赵树理,而赵树理也深爱着梅娘。在本文中,梅娘尽情地向隐形读者——赵树理表达了对他的深情以及情感得不到回应的疑惑。“我一直猜不透你为什么拒绝我。我很清楚,你是那样喜欢我,对我一直怀着深深的眷恋。”一对相爱的人,只是因为世俗的束缚错过了爱,错过了相守。意外的是,在文章的末尾部分,作者说自己曾有一次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为的是激发赵树理爱情的勇气。当赵树理差点泄露自己的心事又极力隐藏的时候,梅娘说:

“‘不是我的衣裳漂亮,是我这个人漂亮,我穿什么衣裳都打眼。’——我不穿衣裳更诱人——这句挑逗性的话我没说出来,因为我的字典里没有‘勇气’!但也还是自嘲式说了句:‘女为悦己者容么!’你无言,且悄悄在低下了头。这正是我意料中的反应。我难受极了。就想一把揪着你,捶打、摇撼,盖上去我战颤的双唇……”[1]48。

如此勇敢直率的表达,抵得上沙菲,也抵得上1990年代那些女诗人的呐喊了!

无论是对性别问题的批判,对女性美的回归,还是对爱情的呼唤,都体现了梅娘对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一个具有主体性的女性的建构。“宣示对女性自我隐秘世界的发现和确立,对自己性别属性和生命权利的体验、正视与认同,对男权世界的疏离、叛逆与抗争”[3]150。

3 语言的女性自我认同

“要建构女性的主体性,不可避免要进入语言,父权话语系统内女性的长期沉默,更加说明了只有自觉进入语言,改变被言说的地位,女性才有可能呈现并领悟自身的存在,进而改变这种存在”[2]164。梅娘的散文重视自我、追求真实、抒发心灵的特点,表现出其散文摆脱陈规、书写自我,对女性语言自我的认同。

3.1叙述:女性的视角

叙述是一篇散文得以完成的重要层面。建国后“十七年”的散文,其叙述者“小我”往往被所谓的“大我”所遮蔽,更谈不上性别意识。“1980年代尤其是末期以来,散文观念的革新带来了散文叙述的多样化,女性散文作为散文革新的重要部分,在这方面的探索尤为重要,它不仅具有文体学的意义,还具有女性主体建构的意义”[2]172。阅读梅娘的散文,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很多篇章里,总是不期然间显示出一个女性作者特有的视角。

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散文体式主要是“闲话风”和“独语体”,1990年代以来的女性散文在叙述方式上大体沿袭了这两种风格,而“闲谈强调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平等性和话题的随意性,以及氛围的自由宽松。多是叙述过去的见闻、经历或者某种个人的生命感受”[2]175。梅娘的散文大都采用这一叙述方式。《梅娘近作及书简》将梅娘的全部散文分成生命流程、工作留踪、生活随想以及往事依依共四辑,其中生命流程和往事依依主要是回忆其人生经历,工作留踪主要是工作见闻录,生活随想就是一些个人生命感受。

梅娘的散文是随意的,片断式的,是她表达自己内心各种渴望的载体。读梅娘的散文,就像与一个经历丰富、充满智慧、爱心满满的知识女性在交谈,听她谈人生、家庭、爱情、婚姻、旅行。作者没有虚张声势的套话,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我的大学生活》开头一句:“说起来惭愧,我的大学不是读过来的而混过来的”[1]8。一个调皮的“混”字一下子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然后以时间为序,不紧不慢地讲述自己去日本留学的前前后后。

梅娘的散文在对创作客体进行观照时,往往也显露出了作为女性的视角。在《纪念田琳》一文中,对于好友田琳的纪念,作者把重点放在爱情上。田琳去世了,因为有老伴陪守,梅娘相信她是“含笑而去”的,“因为,她终于获得了真正的爱情”[1]151。只有女人,尤其是在爱情路上尝尽孤独的女人,才把爱情看得如此之重——圆满的爱情足以让人死而瞑目。《回忆赵树理》一文中,老房东家的儿子“参军七年仍无消息”,可是儿媳妇夏景依旧守着二老。当时梅娘就很困惑,夏景为什么不离婚改嫁。1956年,梅娘得到了夏景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的消息,梅娘的反应却是“盼望这个殊荣对她是解脱而不是捆缚”[1]135。梅娘的隐忧是有道理的。夏景有了这样一个莫大的荣誉,怕只能无止境地奉献她的生命了,而个人的幸福,更再无实现的可能。这种担忧也只有同样身为女性的梅娘才能想到。那个夏景,不正是梅娘的镜相吗?

在《正定怀古》中,作者细腻地描绘了观音像:

正中的那尊彩色观音,头戴珠冠,身披璎珞,一足踩莲,一足踞起。那神态,简直神妙绝伦。正面、右面、左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美丽得难以描画。这完全是少女而不是神。脸上的表情活泼又不失轻佻,美目流盼,情切切而不失放荡。连微微翘起的手指,都洋溢着健康的气息。塑像人是把对女性美的赞颂,对青春的讴歌,对美好人生的憧憬全部溶塑在雕塑之中了[1]100。

狄德罗认为“美在关系”,美是审美主体与客体之间所产生的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也许这尊观音像在他人眼中并不美,但梅娘却认为她是美的。不仅美,而且美得像个妙龄的少女——这简直就是东方的“维纳斯”——这显然与梅娘本人良好的艺术涵养有关,也与她身为一个女人有关。

3.2知性思维

“女性对于世界和自我的认识往往是经由切实的生活经验实现的,这使得女性的思维方式带有浓厚的经验性特征,这种以女性个体经验为起点的思维可称为知性思维”[2]165。综观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散文创作,十七年散文普遍重理性而贬抑感性经验,创作主体的个性被全盘否定,散文创作的生命气息荡然无存。到了1990年代,散文,尤其是女性散文,创作中的活力逐渐恢复。“作为1990年代女性散文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知性思维是以生命作为媒介、载体的思维方式,它融合了感性经验的鲜活性和理性思维的思辨性,是经验与智慧、情感与思想的交融”[2]166。杨珺并提炼概括了1990年代女性散文知性思维的四个特点,即内倾性、直觉性、穿透性和浑圆性[2]167。

通读梅娘新时期以来的散文,可以发现,梅娘的散文不同程度地与1990年代女性散文整体创作保持了同一性,具有鲜明的内倾性和直觉性。

“所谓内倾性,指女性散文常常以自我体验为叙述的起点和归宿,注重对自我体验的发掘与表达,它强调创作主体在观照对象面前所表现的心态及所采取的表达策略”[2]167。梅娘的散文正是表现出了这一特点。其作品或直接书写她的个人生活和内心世界,或者以自己的个人生命体验出发观照社会历史。前者如《远方的思念》、《情到深处》、《一封未寄出的信》。《远方的思念》与《情到深处》回忆了自己和孙晓野相爱却不敢表白的怅惘和遗憾。《一封未寄出的信》则回忆了自己与赵树理的情感故事。后者如《长春忆旧》、《松花江的哺育》、《我的大学生活》、《我与日本》、《记忆断片》等作品,都是基于自身的人生经历,对历史进行的充满个性的回忆。

“女性的直觉主要表现为情感直觉和经验直觉,即在认知过程中往往根据个人的情感倾向和生活经验对事物的意义进行选择性认知。这体现在女性散文中,即是女作者们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认知过程中的情感因素和个体经验的彰显”[2]168。对于生命的创造者女性来说,对生命的敬畏是女性散文中常见的直觉。在梅娘创作的科普性作品中,这种特点表现突出。《八百年后的蘑菇新一代》介绍了香菇的人工栽培过程。对于人工化的香菇,梅娘像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理解它们的命名:“叫它们春菇和它的妹妹冬菇,或者你愿意倒转来称呼它们也行,那就是冬菇和它的妹妹春菇”[1]54。在另一篇《爱情的千古见证》里,梅娘把这种深海奇鱼看成是一对情侣,描写它们雄雌“双宿双游”的生活习惯。其它如《红松林的故事》等作同样对自然界的其它生物有着强烈的敬畏之心,并没有人类中心主义的姿态。

综观梅娘的散文创作,向外,完成了女性社会自我的认同;向内,完成了女性性别自我的认同;作为一名作家,则完成了女性语言自我的认同。由此,梅娘通过其散文创作,完成了自我主体性建构,真正活出了自我。几十年的磨难没有打倒梅娘,而是变得更有智慧更加美丽。正如她的笔名所昭示的——就像一朵梅花,经历了寒冬的磨折,反而迸发出更加醇美幽远的香气!

参考文献:

[1]梅娘.梅娘近作及书简[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

[2]杨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散文的主体建构[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

[3]任一鸣.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简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钱果长]

作者简介:向叶平(1975-),女,土家族,湖南怀化人,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高级访问学者,台湾宜兰大学政通学者,台湾实践大学客座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创作和女性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池州学院人文社科研究项目(XKY201420)。

收稿日期:2015-08-08

DOI:10.13420/j.cnki.jczu.2016.01.024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1102(2016)01-0107-06

猜你喜欢
女性意识主体性
意识的觉醒形象的抗争
掩隐于革命与爱情冲突中的女性意识:重读《红豆》
《红楼梦》宝黛诗词与女性意识研究
从女性主义视角比较研究《名利场》两个汉译本中女性意识的体现
网络直播下身体在场的冷思考
论“教学留白”在语文教学中的巧妙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