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析黄媛介评《意中缘》传奇

2016-04-03 02:20王馨蔓
关键词:李渔评点戏曲

■王馨蔓

论析黄媛介评《意中缘》传奇

■王馨蔓

李渔的《意中缘》传奇写成之后,一位女读者黄媛介为之作序并加以评点。其评点以“情文兼妙”四字点睛,艺术角度上的理解集中于剧作曲白文词语言生动处、情节关目有趣处、人物形象刻画精彩处,其中尤以指出剧作人物的命运安排依其性格而定的创作规律为上;人生角度的解读则结合自己阅读时的心理体验和亲身经历观照自我、发现自我、欣赏自我,代表了女性读者在戏曲接受与戏曲批评上的独特视角与标准。这些简短精炼的评语系作者李渔、剧中人林天素与杨云友、读者黄媛介于一线,统戏剧作品、批评接受于一体,成为了明清戏曲批评的重要组成。

黄媛介 《意中缘》 戏曲批评 戏曲接受

顺治十年(1653),戏曲家李渔的《意中缘》传奇问世。剧作写明万历时,钱塘贫儒杨象夏有女杨云友,才貌皆全,以摹董其昌之画谋生。闽蒲妓女林天素美貌多才,以摹陈继儒之画为计。董、陈因索画求诗之人太多,欲寻访捉刀人来代为应付。经访,陈继儒爱慕天素,与之订婚。是空让无赖黄天监假冒董其昌,意图骗娶云友。去京路上,云友识破骗局,在妙香和黄天监帮助下将是空抛入水中,待返回钱塘,董其昌向云友求婚,云友不允。天素扮男装与云友结婚,婚后送云友至京与董成亲。

一位为其作序并评点的女文学家黄媛介尽数体会着这部敷演青楼才女姻缘趣事传奇的个中滋味。《意中缘》全剧三十出,其中十七出有黄媛介的评语。总观其评,以“情文兼妙”[1](P.382)四字点睛,艺术角度上的理解集中于剧作曲白文词语言生动处、情节关目有趣处、人物形象刻画精彩处,其中尤以指出剧作人物的命运安排依其性格而定的创作规律为上;人生角度的解读则结合自己阅读时的心理体验和亲身经历观照自我、发现自我、欣赏自我,代表了女性读者在戏曲接受与戏曲批评上的独特视角与标准。这些简短精炼的评语系作者李渔、剧中人林天素与杨云友、读者黄媛介于一线,统戏剧作品、批评接受于一体,成为了明清戏曲批评的重要组成。

一、从艺术角度评点《意中缘》

黄媛介,明末清初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字皆令,号离隐、禾中女史,诗画皆享有盛誉,有《离隐歌》《湖上草》等作品。就戏曲方面而言,从《意中缘》评点可以看出媛介所读剧作应不在少数,对《琵琶》《西厢》等剧,以及高明、董解元、汤显祖、李渔等剧作家都十分熟悉,其对戏曲的理解亦非简单的浮光掠影。媛介的戏曲观点集中于《意中缘》评点中,很有代表性。批评语言很简洁,字数不多,既有随性而发的叫好,亦有专业水准的评价。

1.曲与词方面

媛介认为曲之好在于能叶律、词之妙在于贴切,这是她注重戏曲场上观点的呈现。第十六出《悟诈》赞赏妙曲叶律:“此等妙曲,自《琵琶》以后,仅一见之,那得不令人刮目!”“尾曲二字句最难叶,不惟自然,且成警句,真妙才也。”本出展现杨象夏从女儿成婚的喜悦到发现女儿被骗后的哀伤,情感变化巨大。共八支曲,与《琵琶记》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厌》使用的曲牌相同,重在刻画人物形象与感情的抒发。例如杨象夏(末扮)兴冲冲去投奔“假女婿董其昌”唱【山坡羊】曲:

【山坡羊】属于商调过曲,低沉而哀婉,抒情性很强。此时杨象夏因等不到“女婿”来接,孤贫无依,不得不前去投奔,感情中掺杂着兴奋、埋怨、自卑与无奈,十分复杂。曲调的感情色彩与人物的感情相融,与后面的【孝顺歌】【玉抱肚】相呼应,很有感染力。媛介将之与《琵琶记》作比,“妙”处未直接点明,却已是行家之评。关于叶律,曲家黄周星云:“曲之难有三:叶律一也,合调二也,字句天然三也。”[2](P.119)媛介赞“葛瓜”既自然又叶律,与曲界看法一致,同时兼顾戏曲案头与场上双方面,准确地掌握了戏曲创作传播规律。

至于剧中的用词,媛介认为应当灵活而贴切。第二十八出《诳姻》中有两【望吾乡】曲,前【望吾乡】为:

“(小旦巾服,领花灯、彩娇鼓乐上)稳效于飞,花灯鼓乐随。给弓请试穿杨技,雀屏不中羞回里,舍我谁堪婿?(合)男孤住,女并归,拿得定的风流会。”

后【望吾乡】曲改“稳”为“果”,“请”为“一”,“不”为“已”,“羞”为“今”,“舍”为“似”,“谁”为“才”。曲上有评:“竟用前曲,只换二三字,词义贴切,妙不可言。真老手也。”点其妙处即在几个字的变动将女扮男装的天素去相亲时的胸有成竹与相亲成功接云友上轿的意满志得尽情描摹,充满情趣。

结合全剧来看,媛介对曲与词的评语另有深意,即贴切的语言对于刻画人物有重要的作用。一则,媛介认为贴切的语言是有个性的,它要与人物的形象相符。本剧作家李渔论个性化的语言:“无论生为衣冠仕宦,旦为小姐夫人,出言吐词当有隽雅从容之度;即使生为仆从,旦作梅香,亦须择言而发,不与净丑同声。”[3](P.22)其作亦循此。如董其昌一直盼着有个代笔人替他应付众多求诗买画的人,娶了云友便可以“从今玉管不亲操,都交付女英豪”;云友则因闺阁身份,自谦含蓄,假意担心“徒伤手,虑贻嘲”;身为长者的杨象夏因没结亲就受女婿照看而“惭翁婿,愧兰椒”;善良的丫环妙香,与云友患难结真情,甘愿“做个康成婢也福难消”。显然,媛介所见也与之相同。第十四出《露丑》评云:“才女口中,无字不霏玉屑。”第三十出《会真》评云:“各人口吻,又都是绝妙好辞,真令人服杀。”霏玉屑的才女之语即合乎“各人口吻”的要求,与李渔所主张的语言要合乎剧中人物的身份、性格一致。再则,媛介认为贴切的语言能更好地塑造人物,使人物形象神态灵动,更加立体。如第三出《毒饵》,云友构思画时“眼瞬眉频皱”,媛介灵敏地采撷到了剧作在刻画人物时的语言亮点,评道:“五字画出一幅闺秀图。”

当然,媛介既是一个批评家也是一个读者,会随兴地享受阅读欣赏的乐趣。如第二出《名逋》评曰:“彩毫入手,奇句即来。笠翁生平真是见笔不得!”“无一字不令人叫绝。”“佳句甚多,赞叹才尽,惟有狂呼拍案而已!”第七出《自媒》评曰:“妙句!”“至言。”“成语用得恰好,令人叫绝。”第二十八出《诳姻》评曰:“彩笔行文,香倍乃尔。”第三十出《会真》评曰:“‘锦心绣口’四字,惟笠翁足以当之。”戏曲的娱乐功能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这些具有口语色彩的夸赞丝毫不掩饰接受者的欣喜之情,评点与剧作的内容亦相得益彰。

4.2.2 患者自控硬膜外镇痛(patient controlled epidural analgesia,PCEA):椎管内持续应用阿片类药物,如芬太尼、舒芬太尼、哌替啶、氢吗啡酮、吗啡及局麻药进行PCEA一直是有效的剖宫产术后镇痛方法。对于需要大量术后镇痛药物的患者(如慢性痛患者),使用PCEA很有必要。但是,对于PCEA的理想给药剂量还没有一致结论。同时,因留置的硬膜外导管放置时间长,而存在硬膜外感染、血肿甚至截瘫的风险,且导管移位、打折、拔出困难也是PCEA的并发症。同时,佩戴或移动镇痛泵可影响产妇活动,加重护理工作,增加住院时间、住院费用。

2.情节关目方面

媛介抓住《意中缘》情节关目的“新”“趣”特点作评。第十六出《悟诈》评曰:“好情节,好关目,从来无此惹看戏文,绝曲绝倒。”“情节”排在“关目”与“曲”的前面,可见媛介对情节的重视。而“关目”一词,据学者朱万曙考证最晚至朱有燉便在使用,明代中叶后大量出现,可在具体的戏曲性情节、表现人物性格的戏剧动作、突出强调上、前后相互照应的细节等方面发挥作用。[4](P.115)媛介趋向于认同关目的“新”“趣”特点与起到的突出强调作用、细节前后照应作用。如第二十六出《拒妁》,云友因上过当,心有芥蒂,现在又见媒人说一样的话,真假难辨,索性直接回绝。此处评:“不得不疑,关目趣甚。”第二十八出《诳姻》,天素扮男装,云友嫁假新郎的旧戏重演,此处评:“从来无此成亲法。关目既新,曲白又妙,此等传奇真是看得入眼。妙!”“传奇关目,有不厌雷同,反以重出为妙者,此类是也。”“如此惹看戏文,那得不家传户诵。”“诡绝,智绝,趣绝,雅绝!从来无此妙剧。凡作传奇者看到此等处,俱可废然矣。”

曲界对关目之“新”与“趣”本有共识。李渔《闲情偶寄》云:“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 新即奇之别名也。”[3](P.9)“趣者传奇之风致。”[3](P.20)《制曲枝语》中也说:“制曲之诀,虽尽于‘雅俗共赏’四字,仍可以一字括之,曰:‘趣’。”[2](P.120)媛介的“趣”并不只局限在对剧作某个细节上的理解,还表现出了兼顾剧作首尾的整体观。如:“开卷即令人叫绝。”“凡剧本收场,悉多草草完事,即《西厢》《琵琶》亦然,况其他乎!笠翁诸剧,往往于曲终奏雅。而此部收场,更不可及。”《意中缘》结尾时,两对有情人同现场上,语言风趣幽默,充满了团圆的热闹气氛。媛介评其不“草草”而能“曲终奏雅”便建立于“趣”的基础上,这也是李渔所说的“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3](P.63)。况且,媛介的“趣”出自阅读时情感的自然流露,从剧作出发又合乎戏曲接受的规律,受当时艺术环境的熏染,既表现出女读者在戏曲欣赏时偏重感情的特点,又凸显出女性知识分子独特的洞察力。

明清戏曲评点在对戏曲作为情节艺术的文学性的理解上,经历了从李卓吾对叙事的强化到孟称舜的《古今剧合选》中慢慢呈现出自觉的理论观念过程[4](P.108-110)。在这一过程中,媛介的《意中缘》基于戏曲是舞台艺术也是文学艺术的综合性考虑,在戏曲是情节艺术的认识视角上进行情节、关目批评。其意义便在于:一方面代表了媛介作为戏曲读者兼戏曲批评者自觉地对戏曲的艺术本体的认识;另一方面媛介认识到了抒情艺术的戏曲同时具备的叙事性,具有着承续并充实明清戏曲评点的贡献。

3.人物命运的安排方面

在对剧中人物命运的设计与解读上,媛介认为进行人物形象的分析与品评要注重明确人物自身性格、行为方式与其命运变化之间的关系。在第十八出《毒诓》中,是空和尚得知黄天监被云友识破,失去了利用价值,马上使出过河拆桥的招数,扒掉他的衣服,骗他写了卖身文书。黄天监终于看清是空的真面目:“我只道他婆心佛手,扶人上天;又谁知狠心毒手,推人下渊。”媛介评道:“种种奸谋,般般毒计,适足以自毙其身,此传奇之本意也。解人观场,当于此等处着眼。”“传奇之本意”为:按情节安排是空必定要死。怎样的安排才合理?——“自毙”:自作自受,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且看:是空卖假字画赚钱时是个投机钻营的奸商;他以为杨象夏父女解燃眉之急的十两银子作诱饵并用计骗娶云友时是个心术不正的和尚;到剧中逐渐对之展开刻画之际:背地里骗买妙香,假手利用欺骗黄天监,狠毒、奸诈的本性越来越清晰。此刻,是空走向穷途末路并被沉江就成为命运发展的必然。

能将人物的命运发展与其性格、行为方式结合来理解,可谓媛介对戏曲塑造人物形象所持的具有美学意义的见解,这与艺术界的认识具有一致性。别林斯基说:“人是戏剧的主人公,在戏剧中,不是事件支配人,而是人支配事件,按照自由意志赋予事件这种或那种结局,这种或那种收场。”[5](P.437)《意中缘》刻画了成功的“是空”形象,他的性格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也符合了剧作家本人的创作意图。李渔说:“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暂为邪辟之思。”[3](P.47)为人物立思就是在确定意志行为,以之接续人物命运的发展,展现出了艺术家的自觉性。事实上,虽然剧作家设身处地将心思置于剧中人物身上,但是读者所见的人物思想与其行为会尽量避免剧作家人为的痕迹。媛介用心解此,对观场者进行着提醒,完成了作为一个优秀的戏曲接受者、戏曲批评者从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的过渡,堪称从接受角度进行戏曲批评的范例。

二、黄媛介从人生角度评点《意中缘》

媛介对《意中缘》艺术上的评点具有相当可观的批评价值,结合她的身世与遭际能发现其评点的另一突出特点:从人生角度评点,在阅读中发现自我并寄托期望。媛介有两段戏剧性的经历:一是因未婚夫家贫,家人曾有悔婚的打算,也有人重金欲聘为妾,她却未改初衷,选择了艰辛贫困的生活道路;二是战乱之际,羁旅于外,时日很长才得以还乡。在相关文字记载与评论中,媛介很豁达,动乱的经历亦让她向往隐逸。但《意中缘》的评点将这些表层的光环去掉了,展露出了媛介心灵深处的苦闷,为她的戏曲批评打上了时代与历史的烙印。

1.霜林落叶的身世

媛介素有才女之称,却命运不济。与其相伴者除贫寒、劫难外,尚有配偶、舆论方面的不如意,成为了她人生命运的重要组成。

首先,经济上的困窘与性格上的坚韧造就了一代诗画家。媛介:“布衣蔬食,不苟言笑。吴中闺阁争延置为师,……顾诗日工而穷日甚。”[6](P.967)钱谦益曾有《赠黄皆令序》,细致摹写了媛介的境况:“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见其新诗,骨格老苍,音节顿挫。云山一角,落笔清远,皆视昔有加,而其穷亦日甚。……衣帔绽裂,儿女啼号。积雪拒门,炊烟冷突,古人赋士不遇,女亦有焉,吁其悲矣!”[7](P.863)膝旁儿女哀嚎,凄凉之情满襟。乙酉(1645)年的动乱令原本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乙酉鼎革,家被蹂躏,乃跋涉于吴越间,困于檇李,踬于云间,栖于寒山,羁旅建康,转徙金沙,留滞云阳。其所纪述,多流离悲戚之辞,而温柔敦厚,怨而不怒。”[8](P.73)如此经历练就了她“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之情,随之诗画境界亦“视昔有加”。在不落闺阁窠臼的诗画文赋中浸渗着她的坚韧,其诗画“清丽高洁,绝去闺阁畦径”[8](P.73)“笔意萧远,无儿女之态”[9](P.1480),更有“近于僧”[10](P.967)的隐逸情怀。 媛介绝风花之情、去脂粉之态的文风让她在贫困与不幸中傲然于世。

其次,婚姻上的平淡与内心浅浅的无奈增加了媛介情感上的矛盾。媛介的婚姻,简而言为:“少许杨氏,杨贫,以鬻畚为业,父母欲寒盟,媛介不可,卒归杨。”[11](P.757)其间亦“有大力者艳其才,将夺之。介曰:‘食贫,吾命也。’”[9](P.1480)臣服于命运的思想与夫唱妇随的期冀令她推却了衣食无忧的机会。丈夫偶尔也会进入人们的视线:“过虞山,传内言以请序于余(钱谦益)”[10](P.967),但那个默默的身影总是有些微不足道。媛介的理想在现实面前如镜中花般虚幻,张如哉从旁人角度评道:“观《离隐诗序》,固是自分綦缟者,而亦不无非偶之感。‘独掩罗裙’,词微而显。故阮亭诗有‘风流未许嫁文鸯’句,而袁子才亦谓‘长杨执?’,讥其天壤王郎之恨也。”[12](P.2900)一丝所嫁非偶的失落成为萦绕于媛介内心挥不去的无奈。

第三,逃脱战难的幸运与舆论的积毁成为了媛介无法摆脱的负担。面对不得已的抛头露面与劫难余生时的舆论,她只能用哀怨来充实内心的温柔敦厚。媛介父亲的朋友俞右吉评:“亡友黄鼎平立二妹,一名媛贞字皆德,一名媛介字皆令,均有才名,世尤盛传皆令之书画。然皆令青丝步障,时时载笔朱门,微嫌近风尘之色。”[13](P.360)“风尘之色”的微词代表了当时的一些看法,媛介自然知晓。乙酉遭乱后,她辗转多年,作《离隐歌》以明志,其《序》言:“予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古有朝隐、市隐、渔隐、樵隐,予殆以离索之怀,成其肥遁之志焉。将还省母,聊作长歌,题曰《离隐》。”[12](P.2899)尽管如此,以“离隐”示清白的情感恐怕很难被人理解。

钱谦益评其诗:“如霜林之落叶,如午夜之清梵。”[10](P.967)旷达而凄寒的诗境正如媛介其人。她贫而有志、柔而有固,命运的坎坷、性格的坚韧与淡淡的忧郁并存。面对经济之困,她可以硬着头皮抛头露面;面对婚姻之择,她可以安然面对;面对劫难,她可以劝慰自己去随顺……但是那份孤独真的可以化解吗?她的欲辨已无言中透露出怎样的社会情感?事实上,当媛介对《意中缘》施以青目之际,便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对戏曲、人生、历史、社会、文学做出了别样的解读,而这正是几多名士淑媛如何掬撒同情之泪或高扬赞颂之语都难以窥透的寄托情怀。

2.在剧中人物身上发现自我

媛介选择《意中缘》评点并非偶然,她在评点中找到了心理的寄托。对媛介来说,本事与传奇的携手恰如现实与理想的和亲,读者与评者的身份亦似遭际与心境的联姻。

首先,本剧颇具匠心的人物设计与媛介有惊人的巧合。李渔读小说《意中缘》,觉其本事非常适合传奇创作,所谓“佳人本难再,喜得其宜;才子自堪销,巧作之合”[1](P.418),这佳人便是媛介所说的“三十年前,有林天素、杨云友,其人者”[1](P.318)。云友、天素本为西湖青楼女子,才华出众而福薄命短。[14](P.65-66)西子湖畔,佳人鬻画、诗画生香,不正是媛介的缩影吗?钱塘女史管筠将云友、天素与媛介、卞梦钰相比:“杨云友则苏小乡亲,容华旧姓,然明结翰墨之缘,天素作闺房之友,殆黄皆令、卞篆生之流欤?”[15](P.37)同一地点、同样生计、相似命运、相似情怀,令旁观者与当局者皆慨叹不已。

对这些有知识、有思想的女子而言,怎样的命运是理想的?《意中缘》剧作的改编或可作答:身份略加改变,云友变为贫儒之女,天素仍为闽妓,经过磨难二人拥有了幸福美满的人生。这样的变化寄予着具有时代特色的艺术化、理想化的命运观。然而,艺术的加工毕竟是虚幻的,对于读者媛介来说,更直接的问题是怎样调整心态去面对现实,她在《意中缘序》中说:“孽海黑风,茫无岸畔,从来巾帼中抱才负艺者,多失足于此。苟不幸而失足,斯亦已矣。何至形销骨毁之后,尚乞灵于三寸不律,为翻月籍而开生面耶?抑造物者亦有悔心,特请文人补过耶?”[1](P.318)命运无情,“悔心”与“补过”之语将媛介的豁达背后那浓浓的辛酸昭示。同时,媛介的评点也因之而增添了个性色彩。

其次,媛介用戏曲批评对照着自我、发现着自我,在真实的生活经历回顾中与剧作进行着情感的交流。如第二出《名逋》,董其昌抱怨“名重才高之累”,媛介评:“才技之辈亦至于此,名人读之,无不泪下。”董其昌、陈继儒二人叹人情难却、呕尽心血而“笔资只够药炉煎”时,连续评道:“非过来人不能道。”“人情大似圣旨,俗语原是不谬。”“非死于笔墨而复还魂者,不能为此折肱语。”剧中人物为诗画应酬之苦与媛介卖诗鬻画的个人体会息息相通。

媛介对剧中人物云友的评语更像是在对自己作评。第三出《毒饵》中,云友贫至家徒四壁,评语道:“才技若此,而使之食贫,造物之过也。”第二十一出《卷帘》中评道:“肖人作画,暗寓品题,是云友生前长技。笠翁此曲,写得神情逼露。生前未嫁才人,死后得逢知己,真天幸也,云友复何憾哉!”媛介将生活的苦怨归为“造物之过”,称云友生前不幸而能于剧中如愿为“天幸”。在对比中,媛介同病相怜,她曾于《离隐歌》中云:“题诗白社原无意,写卖青山且疗贫。生平言语不出闼,岂将毫素作生活。卖文未是学李邕,救饥暂且同说法。”而且面对“良人本是忘情者,相逢曾无泪盈把”[16](P.135)的呆冷丈夫也着实无奈,于此,那内心中深藏着的对幸福生活的渴望脱口而出。观其生活经历,庶可解媛介面对诸多困境之际那份超越常情的忍辱精神。

3.澄清声名的期冀

媛介在评点中将忍辱转化为希望被人理解的期冀。首先,剧中人物与媛介有相似亦有不同。相似处:云友与媛介均兼通诗画,家贫而靠卖字画生活,有难保贞洁的嫌疑;天素与媛介均遇羁旅于外许久。相异处:云友之才得到了赏识,与董其昌喜结良缘;媛介才名甚大,赏识者却寥寥无几,现状难改。更有甚者:云友逃脱是空之手并与黄天监假扮夫妻得到了保全名节的赞誉,媛介却因不得不抛头卖画而被认为有烟花行径;天素回乡路上被闽州大盗劫持的经历既增加了故事的曲折又博得了大家对她的同情,媛介的羁旅他乡却成为了她无法辩白的负累。于是,媛介对《意中缘》进行了创造性的接受,寄托情感。

媛介的评点符合了艺术传播的规律,其发现自我与欣赏自我之余更实现了戏曲的人文价值。如第二十一出《卷帘》,媛介感同身受,心有戚戚。云友在帘后作画,无赖子弟制造有人替笔的流言,云友无奈,只得当面作画。评语云:“余少年时亦受此谤。然坚持不动,彼亦无奈我何!只此一节,稍胜云友,索书画者,颇能谅之。”媛介回忆少年经历,用“稍胜云友”表明心迹。她这样说,也这样做:“妾闻妇人之道,出必蔽面,言不出梱,得稍给饘粥,完稚弱婚嫁,吾守数椽没齿矣。”[9](P.1480)面对好事者的轻蔑与不敬,她暗自庆幸,对己之才学与行为颇为自信。

其次,媛介的阅读带有情感共鸣的特点,加之其自食其力、饱经离乱要面对和克服更多的困难,将一腔委屈与无奈倾注到评语中,试图实现“澄清声名”的目标,亦是自然而然。媛介在“成泪数行”的《离隐歌》寄寓了愁情:“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文姬失身之玷云尔”[12](P.2899),反复强调自己的清白未被玷污,可是想要“隐”,又怎能躲过刀笔与舆论的锋芒?

因时代与思想的局限,媛介不可能认识到:妻妾制度的存在可以成就女人的清白,却难以容忍一个抛头露面的女子自谋生路,这是社会现实所致。李渔塑造了一个竭力保全名节的云友,无疑拉近了与媛介的距离。媛介曾经毫不犹豫拒绝为富人之妾的决定是对自我价值的别样肯定,而她澄清自己的举动在陷于更深的思想禁锢中获得了超脱。她“每叹许大西湖,不能生活一担簦女士,岂西子不能让人耶”[1](P.318),用只言片语的戏曲评点将内心的郁闷疏泄出来,亦如旁观者看戏般看自己时,媛介一生的不如意都演化成对蹉跎命运的感悟与包容。于此,媛介为戏曲艺术批评做出的贡献与她深邃宽厚的胸襟水乳交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媛介的《意中缘》评点闪烁着颇具人文色彩的思想光芒。

《接受美学》中有一句话,“从读者体验中发现与揭示作品的意义,这比全知全能式的批评家的评判要更为切实、细腻”[17](P.320),正好用来形容黄媛介的戏曲批评。黄媛介满含感情地从艺术角度与人生角度对《意中缘》作评,点睛式的艺术规律评点与自我发现式的感悟评点形成了剧作家、剧作和读者的完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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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清)黄媛介.离隐歌[M].赵青撰.嘉兴市文物局编.嘉兴历代才女诗文徵略[Z].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

[17]朱立元.接受美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Title:On Huang Yuanjie’s Criticism of Li Yu’s Yizhongyuan

Author:Wang Xinman

Li Yu’s romantic play Yizhongyuan comes prefaced and commented on by a special woman reader of his,Huang Yuanjie.Huang’s comments contained her understanding of dramatic art and discussed the dramatic language,plots,structure and characters,bridging the readers with the playwright and his work.However,Huang also shared interpretations based on her personal attitudes and experience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reading experience and referring to her own life experiences,she attempted to reflect on and discover the self and self appreciation,making Huang’s criticism a unique proportion in the corpus of the Ming and Qing dramatic criticism.

Huang Yuanjie;Yizhongyuan;dramatic criticism;dramatic reception

J8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943X(2016)03-0059-08

[本文为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重大项目《江苏戏曲文化史研究》(项目编号:13ZD008)阶段性研究成果;太原理工大学校基金重点资助项目《女性戏曲文化心理研究》(项目编号:1205-04020202)阶段性研究成果]

太原理工大学政法学院人文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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