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2016-04-06 04:54徐以
辽河 2015年2期
关键词:匣子

徐以

他从未觉得哪个春天如此粘稠。是时候了,他想。每次看到雨将窗玻璃划出一道道沟壑,他就觉得耳朵嗡嗡响。

快七点的时候,他在楼下小超市买了点面包,在摆烟摊的女人那儿买了包烟,照例是3块钱的牡丹。红色遮雨棚下的灯光打在那女人脸上,平时蜡黄的脸此时倒也红润。他累了,膝盖酸软无力,今天在河边呆得久了些,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坐在桌前慢吞吞地边看报纸边吃晚餐。

天很冷,下着雨,路灯也亮着,河边铁椅子上空无一人,几条湿漉漉的柳枝挂在椅背上。他在那上面坐下,屁股下垫着帆布包,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湿了。他长时间地注视着水面。他常这样坐着,专心地看某样东西,树啦,云啦,晚霞啦,闪着光的水面啦,心里却并不想它。平时河边跟他这样的人很多,但今天只他一人在,很静,好象连雨声也听不到。

在这种寂静里,身边传来一两声微弱的拍击声。一条垂死的鱼,它几乎不动,雨水不断地落到它身上,它却毫无知觉,两边肚子深深地凹陷着,大张着嘴。它一定在积聚奋力一跳的力量,他这样想着。

他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离开了河边,膝盖发麻,不知为什么,他很疲惫,背部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病了,浑身发着抖,牙齿上下磕碰着。他将鱼扔进了河里,它在水中消失了,水面被灯光映射得很迷离,它没再浮上来。

他扭转锁里的钥匙,开灯,转身关上门,将帆布包挂在门后,取出塑料袋里的面包放在桌子上,去柜子里拿了条干净的裤子换上,去厨房喝了点水,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雨敲打在玻璃上,昏暗中他听见楼梯啪嗒啪嗒响,过一会便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对面几户人家开了电视,嘈嘈地响;楼上的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一路滚向阳台,声音沉闷;有个孩子不知咋地发了脾气,声音尖利地叫着“不去!不!”随后就是哭声和呵斥声;远远的街道上有汽车在雨中驶过,刷——刷——像刀子划过。

他喜欢这些嘈杂声。这是栋四层高的长方形房子,直直地立着,周围还有五栋一模一样,像麻将里的六条,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那格局,使他觉得有种庄严感、安全感,还有种听天由命的意味。房子与房子之间是用矮灌木冬青隔开的,冬青两边种植着树木,大多是香樟,长了多年,葱郁茂密,有些地方连阳光也透不进去,很多一楼的住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搬走了。他不走,他从没想过搬家。这是汽运公司最老的宿舍了,刚一建好他就住在这里,直到他退休,直到这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尽管四周早已经高楼林立,他们这片楼房看上去又矮又老,陈旧不堪,像是一件新衣服上的一块旧补丁,颜色、花色、纹路都是过了时的,不搭调的,房子的设计也是八十年代的,没有架空层,更别说阁楼、挑窗了,但他喜欢。他喜欢房间天花板上绿色的吊扇,虽然那三片已经掉了很多漆的叶片转起来嗡嗡响,调速器的第一挡也坏了,他现在也很少去开,但晚上睡以前,他必定要看看那几张叶片,看看油漆掉落的情况,看看它们投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再去关那盏二十五瓦的灯泡。要说这二十五瓦的灯泡现在也难找,以前卖过的商店都歇业了,大商店又很少有卖的,他用起来也就小心翼翼,开、关都轻轻的。他喜欢绿色,几扇窗户都挂了绿色窗帘。书架摆在窗户边,窗户底下放了张桌子,他把两张照片摆在左边,一张是女儿、儿子一家和他的,一张是他和一个女人的。右边摆着一部电话,每周六晚上这部电话总会准时响起。

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出门不很远就能走到的河边。这是条护城河,这几年政府下力气清淤治污,放养鱼苗,河面清澈多了,不像前些年总是恶臭难闻。不过就算是条臭河,聚在河边的人还是很多,这一片的人差不多都沿着这条河散步,他一路不断跟人打招呼,要走很久。

这栋楼现在冷清多了,能搬走的差不多都搬走了,留下的尽是老人。空出来的房抢手得很,房小,租金便宜,地段好,方便,来城里打工的很块就占据了这一片,这一片也很快像个收容所,每天都有人进出。他对面的101室,去年夏天搬走的,到现在换了三个房客了,几乎是一季一个。

雨这会儿小了点,路灯围在细细密密的雨丝里,晕黄色的。他把窗帘拉得开一些,凝视着漆黑的天空,铁制防盗窗将无边际的天空剪成了一条条,树只有影绰的一块,泥土的湿润气息裹夹在夜空里,让人感到地上有很多裂缝似的。

这雨还会继续下,会一直下到三月,他想。他感到一阵疲惫,耳朵嗡嗡响,天花板上的吊扇好象开始转了,客厅里的椅子也仿佛移动了几步,楼道里传来啪啪的打门声,很轻,犹豫的样子,但慢慢地一声比一声响。他凝神听了一会,才确定那声音是从自己的门上发出的。他有些犯糊涂,这扇门在夜里从没响过。

他迟疑不决地坐在床沿上,感觉听力比躺着时弱多了,比从前更是不如。从前,楼上陈老太夜里小解的声音他都听得到,她在卧室里摆了痰盂,就在他头顶偏右的地方叮叮咚咚。她去年死在医院了,租她房子的是一对夫妻,没小孩,楼上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跟陈老太住时差不多,只不过早上他们没她起得早,睡得也比她晚,电视机响到陈老太小解那时段才会关闭。夜里有时也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总是掉地上,沉闷的响,然后有拖鞋啪嗒啪嗒出去声。

楼梯上有声音咚咚下来,停住,“啪——啪——”打门声又响了,这次果断而又短促,仿佛料定门一定会开似的。他睁大眼睛盯着房门,那个湿漉漉的帆布包沉重地挂在那里。他心跳得厉害,简直按奈不住,这一片人员混杂,已经出了好几起事件了,但没人会把他当回事吧?楼上那对夫妻还没回来,居委会的那些人也总是早上来,他们都知道整个下午他不是在河边就是在睡觉,晚上他们自己也在睡觉,没工夫理他。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深深吸了口气,打开门。

过道里的灯坏了好久了,楼上的灯光拐了个弯打下来,照在一个姑娘身上,像电影里的背景灯光。那姑娘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正往下滴水,不知是淋了雨还是刚洗了头。看上去她有些冷,抱着双臂,嘴唇发白。

“我知道你在屋里,怕你听不见,敲得重了些。”她裂开嘴解释道,露出一点笑容,“我屋里灯不亮了,估计是保险丝坏了,你有保险丝吗?楼上我都敲了,都没人。”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将手举到头上去,将头发一股脑拢到胸前,头微微侧过去,一手捏住发根,一手去捋头发,水滴滴嗒嗒往下落,她捋下几根断发来,用手指捻成一团,扔到地上。

他的手还在门把手上放着,帆布包上的水滴到他手背,吓了他一跳,水很凉。他刚想开口回答,楼上的灯无声地灭了,那姑娘突突突地跑上去,灯啪一声亮了,她下楼梯时,他看见她脚上圾了双塑料拖鞋,等她再次站定,他看见她脚指甲染成了暗红色,两个大拇指上的颜色都有些脱落了,指甲下面的肉发着惨白的光。

“没有吗?”她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地望着他。

“有的。”他一开口就觉得喉咙发干,刚吐出的那两个字的发音像是有人正在撕一段破布匹,他很快地咳嗽了一声,重复道:“有的。”

这回清晰多了。

“太好了!”她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这里肯定有,你是这里的老住户吧?”她带点讨好的口吻,语气轻松而热烈。

“你等会,我去拿。”

他本想将门关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门留在了那个刚开的角度,转身去卧室。

“有手电吗?再带个手电哦。”那姑娘冲着他身后喊,似乎往他屋里瞧了瞧,楼上的过道灯又黑了,这次她没跑上去开。他出来时发现那姑娘站在他门口,门开得比刚才大多了,那盏二十五瓦的灯泡这时显得特别亮,灯光一股脑地往门外泻出去,罩住黑暗中的那个身体。他感觉到她在观察他,四处巡视着,打量客厅里的每一样东西,它们全都暴露在灯光下。他后悔刚才没带上房门。他讨厌她自作主张的样子。

他拿着手电尽量仰起头,抬起手臂,将光线打在墙上的匣子里,但仍然忍不住抖动,光线便忽上忽下的。那姑娘赤脚站在凳子上,吃力地拔下白色瓷管,果然是保险丝烧了。她跳下凳子,开始换保险丝,有些得意地说:“幸好以前看别人怎么换,不然今天晚上就惨了,下雨天,跑出去找人多麻烦。”

她挺爱说话,他站在她身边,觉得手臂酸麻得厉害。他略略靠在墙上,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声轻一点。她头发里散发出一种暖烘烘的香味,墙后边的卫生间也散发着这种湿漉漉的暖气,刚才她一定在洗澡。

几分钟后灯亮了起来。她房间的陈设一刹那间从黑暗里浮现出来,亮得有些刺眼。两个人都没准备,呆怔了一下,那姑娘站在凳子上,似乎还不能接受她刚一合上保险盒灯就亮了的事实,她的头还没转过来呢,有些蒙怔。他则一点没防到一大堆陌生的闪着白光的东西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他的耳朵又开始嗡嗡响了。

她房间的摆设也不多,四方桌靠窗,三张椅子,墙角一排小沙发,铺着块蓝底小碎花的布。他知道这沙发其实是棕色人造革的,破了好几块,扶手那儿斑斑驳驳的,尽是人造革脱落的白斑。他挺喜欢看这些脱落的东西,但他承认,这块蓝色小碎花布让沙发高雅起来了。她的窗帘颜色是蓝色的。沙发后面贴了两张画,一张静物,一张风景,装裱得挺精致。

“画得不错吧?我弟弟画的,他还在读大学,就读画画这个专业。”她转到桌子前,开始收拾上面的碗筷,动作麻利,碗筷碰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到沙发上坐会吧,我这儿乱。”她笑着回头对他说。

“画得挺好的。”他干巴巴地说,觉得喉咙干得很。他手里握着手电,一会将它放在沙发上,一会又拿到手里。

“你一个人住?这栋楼里像你这样的不多了吧?都说这里租金便宜,我觉得挺贵的。不过一个人住比两个人合住好,两个人住倒是便宜,但总归不方便。”她一边洗碗一边说,水声哗哗的。

他从不开这么大的水流洗碗,他想,真浪费。他发现她喜欢一次问几个问题,但又并不真正需要他回答,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证实一下她心里的想法,这是个活泼而有点霸道的姑娘。这种谈话真令人愉快。

“太晚了,我得回去了。”他走过她厨房的时候,她还在里边忙活,背对着他,头发垂在后面,那件淡绿色的拉链服后面有个圆圆的水印。她光着的脚踝突出而瘦弱,很苍白。

“哦,回去吗?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她转过身来,眼睛一闪一闪的。他瞧见她面颊上有颗小小的黑痣,笑起来那黑痣也往上跑去,增加了她的俏皮。她原就是俏皮的,他想着就笑了,觉得耳朵里流畅了许多,变轻了。她的卫生间也亮着灯,一个红色大盆里堆着她刚换下来的衣服,地上水还未干,散发着一种浑浊的气息,暖烘烘的。

早上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打开窗户,外面的气味一下钻了进来,迫不及待的,甚至有些强迫的味道。他很喜欢这股霸道的劲,觉得这才是春天的气势。昨天那姑娘也是霸道的。青草和泥土都松软了,膨胀了,植物的叶片也膨胀着,都能滴下绿色的汁液来;墙壁也膨胀着,沙石一块块往下掉,他觉得很多虫子都在那些裂缝里尖叫着跑来跑去,害他半夜里不断醒来;天空像个怀孕的女子,绷着涨鼓鼓的皮肤;太阳已经从云层里露出来了,天边现出了艳丽的朝霞。这天气,又在酝酿着更密集的雨呢。

他坐在窗前吃掉昨晚买来的面包,打开电视机。面包有些松软,掉了很多碎屑在桌子上,要是没安装这铁笼子样的防盗窗,他是喜欢将这些面包屑笼到窗台那儿的,等他进了卧室,鸟儿会来啄。现在他只能丢到垃圾桶去。为这防盗窗,他还跟儿子大吵了一顿,儿子一生气,几个月没回来。他不想儿子,但想孙子,孙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像根绒毛,惹得他心软。电视正播报新闻,他不喜欢晚上开电视看新闻,只喜欢早上看,早上的新闻大多是昨天的。他听着听着,就觉得昨天的样子模糊地过去了。

他喝了水,擦去嘴唇上的水渍,打开门。帆布包还没干,趁着没雨,他挑到阳台去晒了。关门的时候,他注意看了看101的门,那里没任何动静。他站着停了一会,也不知道为什么站住了,那姑娘苍白的脚趾暗红的指甲湿漉漉的头发里的面孔,水浸湿了她后背的衣服,她一边说话一边捋头发上的水。他又听见耳朵嗡嗡响,好象那些最细微的声音都钻到他耳朵里,在那里像风一样刮来刮去。

他穿过石子小径朝小区大门走去,途中他将垃圾扔进垃圾桶。每天只有一点点垃圾,只够装个塑料袋底,但他仍坚持每天扔垃圾。这是他和住在这里的跟他一样的老人们,尤其是那些租住在这里的人最大的区别。他明显感到,以前他厌恶老人们非得把垃圾袋装满了才倒,现在他更厌恶那些随手就将垃圾扔在小路上的人,甚至还有人将垃圾扔在楼道口,理都不理就离开了。

还不如那几天才下楼的老人呢!他有些愤恨不平地想。清洁工现在是累多了。

他去了几个熟悉的菜场摊贩那里,然后拐到河边。河边很热闹,锻炼的,唱歌的,舞剑的,练功的,没一样是他感兴趣的。他跟遛鸟的搭讪了几句,看了看鸟,平时常坐的位置上已经有人了。他走到柳树下的几块大石头旁看人下棋,一站半个小时,棋还没下完,他觉得兴味索然,便想回家。今天的河边跟平时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他又觉得说不清楚,只觉得这些风景有些旧,又有些新,有种说不出来的隔离感,好象看的是这片风景的照片。12栋的老刘本来每天跟他在河边散一会步,他带着一条脏兮兮的小狗,屁股上时常掉毛,还喜欢钻到灌木丛里的月季花堆里翘起后腿拉尿,喜欢冲着孩子转圈咬他们鞋子上带金属环的鞋带,把孩子吓哭。他和老刘都喜欢这赖皮的小狗,喜欢看它精力旺盛地到处钻,把蝴蝶追得乱飞。他和老刘就在后面跟着,也不说话,就看着它笑。老刘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咳嗽,他咳嗽的声音不响,从胸腔那里慢慢挤上来。他在边上等着他咳完。老刘上个月刚死。

刚进楼道,他就看见有个人在他门口弯腰干什么。是小偷?他心里一个激灵,心狂跳,头发晕,刚想喊一声什么,就见那身子直起来,转头看到他,惊喜地说:“呀,你回来了,我刚才敲半天的门呢,以为你在家。”

是对门那姑娘。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只顾着往下说,声音比昨天晚上的沙哑些。她真挺爱说话的。

“你瞧,”她举起手中的一个匣子,是一个塑料的透明匣子,“我买了几条鱼送你,你喜欢鱼吗?我正发愁怎么把这个匣子给你呢,放门口我又不放心,晚上我又回来得太晚,我知道你很早就睡的。昨晚都把你吵醒了吧?”

她穿的还是昨天那件衣服,淡绿色的小夹克。头发不是披着的,而是扎了个马尾。

“不是画吗?”他嘟囔了句。很吃惊自己怎么说出了“画”这个字,脑袋里想的是鱼,说出来的却是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陌生,双手很陌生,掏钥匙的动作很陌生,连走路的样子也很陌生,他觉得有种让人不安的东西悄悄进入到他的各个关节里边去了,他变得僵硬。

“你说什么?不喜欢?哦,不是。”她看他摇头,又点头,不禁笑起来,那颗小小的黑痣被挤到眼睛下面,嘲弄般朝向他。他终于啪嗒一声打开了门。

匣子里有两条鱼,一条黑色,一条红色。那条黑色的鱼懒洋洋地游在水中央,不紧不慢地动一下身体,红色的则游来游去,把尾巴摆得像片荷叶。

“你看这条黑色的,我一眼就看中它了。它很孤傲吧,你看它不动的时候,像个王子一样,懒得看你一眼。你喜欢的吧?”那姑娘一屁股就坐到桌子前,将匣子摆在正中,两只手交叉着放在桌上,低下脑袋,下巴抵在手臂上,看鱼。

他盯着那条鱼。那是条扁平的、两边肚子好象紧紧粘在一起的鱼,游得有气无力,通体发黑,像是一滴滴在宣纸上的墨。他忽然想起昨晚在河边看见的鱼,心中一悸。

“我跑长途的时候,在一个村的溪里看见过这样的鱼。”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

“你是说这条黑色的鱼?在溪里?不可能,这可是金鱼,溪里的鱼多普通啊,白条儿,鲫条儿,翘嘴巴,黄牙齿,石斑鱼,多了去了,一抓一大把。金鱼多娇贵啊,两条鱼十块钱。老板还说我眼光好,挑的尽是名贵的品种。那黑色的还要名贵,叫什么……叫……黑珍珠,我买的时候,还就是觉着它长得高贵。”她有点得意地笑了,她的牙齿有些发黄,排列得也不整齐。

他听她报出第一个名字“白条儿”的时候,心中有什么地方突地亮了一下,几乎是顺着她的语速,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名字也从他嘴里一个一个地蹦了出来,像是那些鱼儿嗖地跃出水面,只不过他是无声的。

“你真见过?”她问。

“见过。”他说,“这个村在深山里,树比人多。溪里游的鱼都有颜色,红的,白的,蓝的,一路跟着你,跟得人心发慌,我就下车不走了,在溪边坐了一下午。那些鱼啊,像是会跟人说话。”

“你就跟它们说了一下午的话?说了什么?”她笑起来,口气漫不经心,显然她觉得有趣,她根本不相信他。

“有一条黑色的鱼,就在我近前,懒洋洋的,好久才动一下,整个溪里就它是黑色的,比墨还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条不同寻常的鱼。每次它出现,都会带给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停顿下来,好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似乎一个月也没说这么多,觉得自己有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亢奋。

“不同寻常?”她追问道,这次她的神情有些严肃。他摆摆手,忽然觉得很累,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意想不到的事?太夸张了吧。”她自言自语,眼睛盯着那条鱼,满是疑惑。

“你请回吧,我累了。”他说。

她看着匣子里的鱼,陷入了沉思之中。但只一会她就看了看手表,说:“呀,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上班了。”

她急忙站起来,边走边在口袋里找东西,大概是找钥匙。她打开门,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九点你睡吗?没睡我再过来看看它,你得把故事说完。”

她看他点点头,就笑着关上了门。他听到门开了,几分钟之后门又关了,有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地远去。

那黑色的鱼在水里懒洋洋地转了个身。

一轮月亮挂在天边,春天的霭气蕴绕在天地之间,远处的天和山都渐渐模糊了。天空此时呈现着一种不自然的青色,那是雨前的征兆。

快到七点的时候,他去小超市买了火腿肠。他忽然很想闻到火腿肠的那种肉味,接过来撕开包装纸就咬了一口。包装纸很难撕,老板给了他一把剪刀。一股混杂着肉腥的香味钻进他鼻子,牙齿间满是滑腻感。他让它们停留在那里,他觉得咽不下,一闻着这气味,他的胃就饱了。

“换口味了?”老板笑嘻嘻地问,“还要面包吗?”

“要。”

“换这种肉松的试试?挺香的。”

“还是那种吧。”他犹豫了下,说:“这种也来一个吧,再拿罐八宝粥。”

“今天胃口这么好?”老板麻利地装好,将塑料袋递给他。

天阴沉着,很冷,但又有种说不出的饱满,天气预报说夜里会有雪。这个城市起码有五年没下雪了。他不知道人们是不是和他一样每到冬天就盼望着雪能落下来,落到树木、泥土、建筑物、河水和动物们的身上。春天下雪,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春天的雪下到地上就化了,树下、草丛中的雪也积不起来,水分太多,脏水在地上流来流去。他讨厌这种倒春寒的天气。他一边走一边觉得那种冷飕飕、阴沉沉的寒气,钻进了他的骨头和关节之间,在那里聚集、噬咬,令他既沉重又沮丧。这不是好的征兆,不过,是时候了。他咕哝着,一脚踢开楼道口的垃圾。那袋里酸腐的气息和他刚吃的火腿肠的味道像极了,他觉得胃里翻滚着,难受得要吐。

他躺在床上,看着拉开的窗帘后面的天空,希望雨不会这时候下。路灯的光昏黄地打在玻璃上,树叶一动不动,像一些怪异的剪影。他关了卧室的灯,开着客厅的灯,那姑娘一回来就可以知道他还没睡。还有几分钟就九点了,他躺在那里,觉得耳朵里格外清晰,连楼上那户人家的电视机播出的电视剧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台电视机有个毛病,只要调到本地台,声音就格外响亮,清脆,其他任何台都是嘶哑的,像个伤风病人,像老刘的咳嗽。想到这里他噗嗤笑了出来,笑声来得太突兀,倒吓了他一跳。

九点过去了,十点过去了,十一点过去了。他合衣躺在床上,觉得骨头都有些发硬了,背也僵了,但他不愿意更改姿势。就这样他听到一声轻轻的拍门的声音,他没动。又传来一声,很轻,但很清楚,是用指关节打的。他依然没动。他奇怪自己怎么一点也没听到高跟鞋的声音,那声音真像一榔头在敲打一枚枚铁钉。

他翻了个身,意识渐渐模糊了。窗口的匣子里,两条鱼游来游去。

雪是什么时候下的,他一点也不知道。灌木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楼顶上也有,但树上、路上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捏起一点雪,那雪很湿,捏紧了就像团冰坨,冰凉刺骨的水从他手心流了下去。

他在河边坐了一上午。看人钓鱼。河边没有一点雪的痕迹,但很显然,昨天的雪是下来了。他觉得今天的河面有种不一样的颜色,不比以前的青黄,今天的河有种暗绿的沉淀,植物们也绿得发暗,像是亢奋过了头的人,脸皮下隐藏着疲惫的酱色。

中午他歪在铁椅子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发冷。他睡得不深,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他都知道。

烟没了,但不想买,不想看见烟摊那女人暗黄的脸,今天她一定也是怪异的。他觉得郁郁寡欢。天空暗淡下来,河边像旧了的画。他往家走去。他带了鱼匣子出来的,想把鱼倒进河里,但在钓鱼人身边坐了一阵后,他就打消了这个想法。那钓鱼人耐心地盯着河面上一闪一闪的浮标,他心里暗自祈祷河里的鱼别理睬那个跳动的美味的食物,但钓鱼人还是一条接一条钓上了鱼。鱼钩从鱼嘴里拿出来的时候,他看见鱼大张着嘴。他有些厌恶地看着那只拿鱼钩的手。

“呀,你带它们出去了。太好了,我刚想过来看看它们呢,它们还好吧?喂了鱼食了吗?”那姑娘一定早在窗口看到他了,他刚一到楼梯口,她就开了门,笑盈盈地迎向他。看得出她有些装腔做势,她靠在门上,嘴角稍微有点歪。

“喂了点面包。”他说着打开门进去,那姑娘不由分说跟着进来了。他连拦的余地也没有。她几乎擦着他身体一起挤进了门。

“昨天晚上下雪了,你看见了吗?真好啊,都好多年没看到雪啦,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跑到郊外去看雪了,又跳舞又喝酒的,闹到很晚。回来的时候我见你客厅的灯亮着呢,还以为你没睡,就敲了敲,你没听见。哎,对了,这条鱼的颜色跟昨天早上不一样哎,深了。你说这真是条神奇的鱼吗?我还没来得及跟我那些朋友们说呢。”她的语速并不快,既温柔又清晰,但很少有停顿的间隙,他几乎一句也插不上话。她边说边举起匣子来,到窗前仔细地对着光望。他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像电视里的某个场景。

“你说早上它是透明的,能看到一排排骨头?”她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也不介意他在干什么。他有些渴,去厨房喝水的时候,几乎拿不起灌得满满的开水瓶。那是昨天晚上他特意烧的。他倒了一杯出来,拿到桌子上。她毫不客气地端起来喝了一大口。他听见她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我真想看看它早上的样子,可惜那么早我起不来。你说它晚上会像一团墨,那是怎样的黑啊?你昨天晚上看到它变成墨了?”

“不是变成墨,是变黑,像黑暗一样的黑。”他说。现在气喘得顺了,轻了。

“真是怪事。我一定要看看的。”她说着放下匣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起来,“呀!刚才出来我忘记带钥匙了!”她焦急地摸起了口袋,她今天穿了套运动服,黄色毛衣,白球鞋。她露着暗红指甲的苍白脚趾忽然从他眼前闪过。

“的确没带,我放在包里了。”她上下翻着。

“叫个开锁的过来吧。”他提醒她。

“不了,今天不上班,我男朋友那里还有钥匙,一会我让他送来。只是,” 她迟疑了下,说:“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呆几个小时?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你要睡觉的吧?没事你睡你的,我就看看鱼。行吗?”她脸上露出期望的表情。

他不说话,到厨房里拿了面包和八宝粥出来。

“呀,还有吃的,太好了,我午饭还没吃呢,我们一人一半吧。”说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说,“你有菜吗?要不我烧几个菜吧。我做菜还行的。”

“就吃这些吧,我在外面吃过了。”

“也好。”她说,扯开包面包的塑料袋,“挺香的,鱼也吃这个?”她晃了晃手中的面包。

“快看!它们游上来吃了,它们的嘴巴都向着我呢!”她笑着。他也裂开嘴唇,无声地笑。

夜晚渐渐来临。他走出卧室的时候,都快七点了。他发现那姑娘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匣子摆在茶几上,两条鱼在水里,像是累了一天,偶尔才动一下。他走进厨房,关上门,打开煤气开关,这些声音都没有吵醒她。等他关上煤气阀门,才发现那姑娘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她什么时候起来的,门什么时候打开的,他一点也不知道。

“我做了面条。”他盛了碗面递给她。她一言不发地接过去。

两个人默默地吃面。灯光把外面的一切挡在墙壁后面,挡在绿色窗帘后面,灯光照着门口的帆布包,它已经干了。匣子里的水轻微荡漾,那条红色的鱼开始悠闲地绕着匣子散步。而黑色的鱼依然懒洋洋地停在水中央。

她等他吃完,接过他的筷子,去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的。他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像雨声。窗外果然又下起了雨,玻璃上满是一道道的水迹。

“你妻子叫什么?”

“欣梅。”

“她对你好么?”

“她很早就死了。”

“你没再娶?”她擦着桌上的油渍。

“没。”

“欣梅?很像农村里那些女人的名字嘛。我弟弟叫汤小芽,我们俩的名字取得好吧?萌芽,我父亲取的,他当过很多年的老师呢,可惜只是代课老师,到死也没能转正。”她用力地擦着桌子,让他觉得桌子在摇晃。他没问她男朋友有没有送钥匙来,她也没说。

“那鱼,有点可怕。”他听出了她的小心翼翼。他有点讨厌她的装腔作势,但她的神色还是可爱的。

她开始收拾他厨房里的碗柜,将它们按大小排好,大的放里面,小的放外面,碗和盆分开。她找到一叠平时用不上的盘子,拧开龙头洗起来。

“我的弟弟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是北方的一个大学。刚去那会儿,他时常给我写信,他说姐姐,那里真冷,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收到信就哭,我和弟弟是双胞胎,农村里有个说法你知道吗?龙凤胎里一定有一个是不好的,命不好,不聪明,没出息,而另一个刚好相反……我弟弟真是聪明!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他说姐姐,那里的生活他一点也不习惯,他想回家……我真着急啊,我就每天写信给他。我能说什么呢,除了安慰他,我只能回忆我们小时侯呆在一起的那些事。我说你看那些时光多美好,可是已经过去了,不会回来了,你以后会有比这更美好的事说给姐姐听……渐渐地他的信少了,字数也少了,后来一个月都收不到他的一封信。我就知道,他习惯了,习惯了……可我不习惯,我真想每天看到他的信。我喜欢他的信,那么忧伤,那么幼稚,那么充满感情……他或许还谈了恋爱。有一次他问我恋爱没,我就知道这小子的心思了。呵呵……他从不向我要钱,他总是说,姐姐你挣钱不容易。他在学校省点就过去了,北方物价比我们这里便宜多了……可是,男孩子谈恋爱总是要花钱的呀……”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下去了,她垂下的眼睫毛像两排栅栏。他觉得厨房被她擦得通体透明,每一样餐具都光亮亮的。他想起她卫生间里暖烘烘的香皂气息。

鱼在水里懒洋洋地动了一下。暮色沉沉,他觉得她吐出的那些话像被水淋过一样湿润,在那些湿润里他听见细微的水的流动声,听见窗外的桂花树干上“噗”地钻出一枚粉红的嫩芽。

客厅的灯“啪”一声关了。他仰面躺着,觉得喉咙发痒,但他忍住了。他用手揉了揉脖子,中指尖紧紧抵住两块骨头中间的气管。耳朵嗡嗡响,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往那里奔去。他觉得关节酸涨,血管滋滋响。这声响让他想起了楼上的陈老太。清晨,他在露台上伸展身体的时候,她总拎着把水壶在给兰花浇水。这是个怪人,她的露台上只种植着兰花,一盆盆地围成圆圈,她站在那些兰花的中间,傲慢地、像检阅她的部下般地对着兰花浇水。每次她一浇,他就听见泥土发出滋滋的响声,兰花的根迅速地发出炸裂开来的噼里啪啦声,而每一片叶子都在那种响声里狂乱地扭成一团。他惊惧地听着头顶的这一切,不敢相信是真的。他能断定那水壶还在不断地冒出烟来,那里面的水一直在沸腾着,奔涌着,充满欲望地渴望着什么。

不出几个星期,那些兰花就全死了。奇怪的是,老太婆的露台上依然种植着一盆盆的兰花。细而长的兰花叶子迎风簌簌发抖。他有时会忽然怀疑这个身材瘦小、佝偻的老女人是个巫婆,她站在兰花中间,神神道道的。但他确定是自己看错了,他在小超市里碰到她好多回,每回她都面色安详地向他点点头,交换一个微笑。有时也停下来,聊上几句,她知道很多正在打折的商品到底值不值得买。有一次他在她的指点下买到了又舒服又便宜的内裤,等他知道它们多么适合他的时候,再去买就没有了,到现在也没有。他遗憾了好一阵,每次穿它们的时候,她的身影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他常常忘记她的兰花。

“ 哒哒。”他听见指关节在他房门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不理会。她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让我进来。”声音不容置疑。

很久很久,他听见有哗啦啦的水声,一下子想起她湿漉漉的往下滴水的头发和头发里的面孔。

夜晚越来越黑,匣子却越来越透明,他看见那条黑色的鱼慢慢地移动它的身体,在透明的水里,它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像一滴墨一样晕染开来,起先是一小团,渐渐地往四周散去。他看见它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像他盯着它一样。它无声地看着他,郑重其事,他觉得它是在向他行告别礼,便点了点头。它轻轻地将身子往下沉去。匣子里的水现在差不多全黑了,像天空一样黑,鱼的身体在里面若隐若现,身影越来越淡,它严肃地摇动它的身体,像烟在冉冉升起,它在消隐,清晰地消隐,无声无息,像黑暗一样不可避免地隐去了,它就像是黑暗。

他觉得自己周身都被水包围了,水不断地朝他涌来,像大海的潮汐一样。他知道自己也要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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