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灯塔

猪小浅

姜荷是我小姑。

1986年春天的一个傍晚，10岁的姜荷一个人坐在小城的街心公园，眼泪掉个不停。这一天，她的嫂子也就是我妈，生下了我。家里所有人的心思全都集中在了新出生的小生命上，没人注意到心情失落的姜荷从医院偷偷溜了出来。她在公园的长椅上，一直坐到暮色时分，也没人来找她。后来，她只好一个人回了家。

这个场景，姜荷描述过无数次。每次她都说得咬牙切齿。总之我的到来，让她一下子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妞，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大妞。

我和姜荷隔了一辈，但我们只相差十岁。

从我记事起，姜荷就是那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每天回到家，就将自己关进房间温书。很多年后，问起为什么这么拼命时，姜荷说：“这是和你争宠的唯一方式啊。”

对那时的姜荷来说，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每次从学校拿回成绩单，所有人都将她夸成一朵花。而我听得最多的，无非就是那句“姜诗雅，长大了要像小姑学习哦”。类似的话听得多了，我忍不住背地里撇撇嘴，才不要做书呆子呢。

因为玩性大，我的学习成绩有些差强人意。18岁的姜荷一结束高考，就接到大家给她安排的任务，要将我，她的小侄女拉回认真读书这条康庄大道上来。我以为姜荷对我不是苦口婆心相劝，就是关进书房里进行魔鬼训练。没想到她只是很不屑地说了句：“姜诗雅，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才懒得管你这种扶不起来的阿斗呢。”

她的话真够难听，我一下子被伤到。

不久后，姜荷接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一下子成了家喻户晓的大红人。这次可不仅是家人和亲朋好友对姜荷赞不绝口，我走在街上都有人跑上来打听姜荷：“你小姑好厉害，她平时都买些什么辅导书？”

姜荷非常成功地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身上，她优秀得让我有点自惭形秽。家里的人就算再宠我这个小妞，也没办法阻挡她的光芒。

我心底的那点凌云壮志，就在这个过程中被唤醒。爸妈费尽心思想让我“改邪归正”，全都不管用。而姜荷没费什么劲，就让我想要摈弃之前那个懒惰的自己，向她靠齐。

可2004年，18岁的我并没有延续姜荷的辉煌。

这一年，我以一分之差与姜荷的大学擦肩而过。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天空都黯淡下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暗暗较劲，要让自己和姜荷一样优秀。可在最后一步，我还是输给了她。

而28岁的姜荷，已经是小城的一个神话。毕业后，她以出色的成绩留在京城的外企。每年春节，是属于她的节日。所有人都围着她问东问西，好像大城市的月亮比小城市的圆。

唯独我，站在远处，不肯和她亲近。有个优秀的小姑，原本是件多骄傲的事啊，可我真是个记仇的人，我忘不了她当年说“扶不起的阿斗”时，那副不屑的样子。就像她曾经讨厌我，抢了她在这个家里很多很多的爱。

我们很难亲近起来。

所以，当姜荷在电话那头说：“姜诗雅，听说你败北啦？天天在家闹情绪算个怎么回事，来北京吧，小姑带你玩。”我没好气地回她：“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吗？我告诉你，将来我一定比你有出息。”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可那个暑假，我还是去了北京。姜荷说：“姜诗雅，其实你真该来北京看看，你小姑的生活远没有你想象的风光。”因为这句话，我去了北京。我很难想象，也很好奇，不风光的姜荷会是什么样。

到了北京，我才知道姜荷刚刚失恋了。故事听起来有些俗套，她的那个家在本地的男友，在两人谈婚论嫁之时，因为家人的反对而临阵逃脱。28岁的姜荷，就这样成了大龄剩女。

是挺失败的，我暗想。

姜荷租的房子，位于四环以外，每天需要倒两班地铁去上班。我坐在她那三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不解地问她：“你一个拿年薪的人，何必省成这样？”

姜荷想了想，回我：“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下个月，我准备回小城了。姜诗雅，你不必沿着我的路来走，就像我也没必要沿着大家期望的那条路走一样。这些年，我无数次想离开，却总是担心会让你们失望。现在想来，跟随自己的心来走，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在她的这番话里，想起我自己。其实我并非多想去北京，我只是觉得姜荷能去的地方，我也一定要去。所以从北京回来后，我放弃了复读。录取我的那所大学，虽然不是名校，可那里有我最爱的专业。很多人替我感到可惜，就像很多人也为姜荷回到小城感到可惜一样。这是第一次，我和姜荷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默契。

回到小城的姜荷，一切归零，重新出发，她不再是小城的神话。再有人说起她的时候，就变成了“在北京混不下去，跑回来了”。各种的议论声有点难听，但她不为所动，认真工作，认真相亲，一点点适应小城的生活。

而我在南方的大学里，读着自己喜欢的专业，一点点接近自己喜欢的样子。我和姜荷的联系越来越频繁，好像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自动达成和解。

十年后，2014年，姜荷38岁。

她在小城的生活，过得简单而舒适。有个8岁的女儿，有个爱她的老公，还有一份游刃有余的工作。偶尔我会问她：“不会觉得遗憾吗？小城没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没有精致的咖啡馆，甚至买个蛋糕，也找不到85度C。”姜荷回我：“可小城有实实在在的生活呀。”

我在她云淡风轻的答案里，相信现在的她，是真的过得幸福。

可这一年，28岁的我，看起来比当年的她要糟糕很多。我跟着相恋多年的男友回了他家所在的城市，可他却在一次聚会上，和高中时的初恋重拾了旧情。他对我说了无数的“对不起”，请求我的原谅。原谅？这简直像个笑话，我发誓要和他死磕到底。

那段时间，我无心工作，整天郁郁寡欢。姜荷知道后，跑来找我。她没有骂我，也没有苦口婆心劝我离开不该爱的男人。她只是说：“姜诗雅，你现在的样子可真难看。不行的话，也学学我呗，重新来过并不是那么难的一件事。”

我在她恬淡的笑容里，找到离开的勇气。我并没有多爱那个男人，我只是心疼那个跋山涉水去爱一个人的自己。是姜荷让我明白，我在这个点上止损，才是明智之举。

回到小城的我，并没有姜荷那么淡定。相反，我有些着急。特别是在见过一个又一个相亲对象后，我开始患得患失地怀疑，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很难再有幸福的机会？

姜荷看在眼里，笑嘻嘻地打趣我：“哎呦，妞，满脸写着恨嫁呢，愁眉苦脸的样子真不好看。来来来，咱放松放松，别把良人给吓跑了。”我在她那夸张的表情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姜荷说得对，良人急不来。在良人到来之前，不如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而这之后，我和姜荷也越发地亲密。

2015年，我在小城安定下来。

只不过就一年的时间，我好像换了一种生活。有个谈得来的男友，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在这之外，还能悠闲地看看书，研究研究股票。

姜荷说得对，推翻重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再过十年，也许我也会像姜荷一样，有个可爱的孩子和温暖的家，从容不迫地在小城过着简单的生活。

有时回过头来看，我好像在重复姜荷的人生轨迹，在沿着她的人生道路亦步亦趋，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在我成长的路上指手画脚，也从来没有告诉我，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而是如润物细无声地对我言传身教，在不知不觉的过程中，教会我很多人生的道理。

对每一个女孩来说，在成长的途中，如果刚好有个年长自己的女孩指引着自己往前走，那真是一种幸运。这个人可能是姐姐，是表姐，而我遇到的是我的小姑，姜荷。

我从来没有对姜荷说过谢谢，甚至大部分时候，我都不叫她“小姑”，而是直接喊她“姜荷”。我妈说我没大没小，可姜荷在我心里，不仅仅是长辈，她是放在心上的朋友，也是可以倾诉衷肠的闺蜜。

她就像我人生道路上的一盏灯塔。一直在远处，照亮我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