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的帽子

2016-04-13 07:56叶弥
北京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太爷老方帽子

文老太爷离不开帽子,但日本人来了,他最终还是离开了他的宝贝帽子。文老太爷的孙子文觉用叛逆的方式继承了对帽子的兴趣和关注。在中国20世纪风云激荡的历史之中,帽子如影随形,左右着多少中国人的命运?

日本人占领吴郭城,就如德国人占领巴黎一样轻松。除了城外零星的枪声,吴郭人关了门,熄了灯火,跟一群吃饱的鸟一样安静.令人生畏的日本兵,走在街道的金山石上,走在木楼下面,走在眼皮子底下。

能走的都走了。吴郭城的大家族文家,早在1936年日侨分批撤离吴郭市,就开始出外避祸。文家一门人口众多,光仆役就有十几个,分成三批人马,一批由大儿子带队,去了上海投奔丈人,没想到大上海先沦陷了,所以一直困在了那里。第二批由二儿子带队,投奔了西安的丈人。西安倒是一直太平的。文老太爷,是到了1937年12月才走的,他不想走远,带了第三批人马去了吴郭的花码头镇,那里有他的祖业,田地房屋都在。

文老太爷走的时候,记者来采访他,问他对于时局、对于抗战,有何想法。他指指头上柳亚子送他的呢帽,说,这是一顶帽子。

采访文老太爷的内容第二天见报,标题是:看时局水深火热,问抗战左顾言他。

文老太爷说,这些报人懂什么?我父亲二十几岁的帽子还在我的橱里,世上的人却死得一批又一批的了。

文老太爷一生好戴各式各样的帽子,连他的结发太太文冯志远,也不常见到他本人的真发。

吴郭的乡下也不太平,国民党地方游击队和共产党的抗日武装一直在乡下各处游走 ,蓝湖里的水匪,除了打国军,打共产党,也打日本人。冷不丁的,枪声就四处响起,炒蚕豆一样。

1939年冬,吴郭城里倒是太平了,日本人年初在城里搞了阅兵式,现在贴出布告,请大家回到自己的家,便于领取“良民证”。老太爷说,唉,国破家还在,人活着总得有家。家才是自己的,回去吧。

他这一队人马不多,计有八人:他、大太太文冯志远、侍候他俩的夏姨、二太太吴银斗、二太太带来的丫头小菊兰、他唯一的孙子文觉、孙子的小厮阿七;还有仆人小路,学武出身,孔武有力,是兵荒马乱年代的好帮手。

本来文老太爷可以走水路的,从花码头镇一直坐到吴郭城南船运大码头,从船运大码头坐黄包车到家里,不过十几分钟。但是他情愿从花码头镇坐轿子,一路绕行到吴郭小火车站,再坐半小时火车,行驶20公里,到吴郭大火车站,然后坐黄包车,40分钟才能到家。等于上自家的卧室,不从房门进去,却要到门外去绕个圈子,从窗户里进去了。

他是狼狈而逃的,他要体体面面地回。从这个意义上讲,不是从窗户里进去,而是劈了窗户重新做个门进去。

日本人占着城,他要让日本人看看,他,文泽黎是吴郭城兴办教育的名流,是诗人、画家,是有地位的尊者。听说日本人在城里各处送糖果给妇女儿童吃,安抚人心。他要看看,日本人如何安抚他。他知道日本人善于学习,好奇心重,对他如此作派,他们会吃惊吧?

他兴冲冲地写了一封信,让小路先回城里交给隔壁拉黄包车的小季,让他带三辆黄包车,某日某时等候在吴郭火车站。再去通知一些他的学生,报社的人,站在车站外面欢迎。人越多越好。

在火车上,无数的人前来给文老太爷致敬。文觉一直盯着爷爷头上的灰色呢帽子,大家来打招呼的时候,全都拿掉自己的帽子放在胸前,只有爷爷一次也不曾脱帽,他那顶帽子就像他养熟的一条狗,忠心耿耿地、狗仗人势地窝在他的头上。火车停下,最后一个来探望他的人也匆匆走了。文老太爷忍不住摆阔气,说,哼哼,我每回见了市长,市长也没叫我脱帽。不管我去开什么会,从来没脱过帽子。这是我的身份。帽子,代表我的头。我的头见了市长也不用低下。

文觉说出自己的担心,爷爷呀,人家会不会以为你是个秃子?

文觉的小名叫小橘子。文老太爷说,小橘子,哈哈,我要是个秃子,也是个了不起的秃子。你看,我不谈国事,大家也都一声不吭。只说些天气、收成、头疼脚疼……

文老太爷一行慢慢地下了火车,车站里安静得连喘息声都听不到,明明走着那么多的人,却都没有气息,像夕阳底下的一群游魂。日本兵荷枪实弹地站着,令人胆战心惊。

出口的地方堆着一大堆东西,小山一样。老太爷眼神不好,惊问,文觉,这是什么东西啊?

说着话,脚就碰到了小山堆,仔细一看,啊呀,都是帽子啊。大家都在脱下帽子朝里扔呢。文老太爷直起老腰,看着帽子堆边的两个日本兵,正想发表一些议论,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日本兵熟练地用刺刀一挑,把老太爷头上的帽子挑落到帽子山顶上。文老太爷一个踉跄倒在帽子山里,手正好按在自己的帽子上,帽子滚烫,着火一样。他气得鼻涕流到手背上,想了一想,终究没敢拿走自己的帽子,任由自己像一坨泥巴一样在帽子堆里沉下去,只擦了擦脸上的鼻涕。

文觉想,呀,爷爷的头没了。

刚才在火车上还向爷爷致敬的一些人,看见这一幕,赶紧扔下帽子,加快步子从爷爷身边跑过去了。

文觉哭起来。

文老太爷与孙子有感应,在帽子堆里对孙子说,哭吧哭吧,爷爷的头没啦。唉,我早就料到,国破,家也亡,项上人头也是保不住的。

大太太文冯志远轻声说,你料到个屁啊!

大家一言不发,搀扶着老太爷走出火车站,他几个学生苦瓜一样静悄悄地待在门外,见此情景,抢着上来扶。文老太爷努力睁开眼睛,打起精神,说出一句话:

时间给予一切,时间拿走一切。

时间到了1948年冬季了,文觉代表他爷爷,以知识界的代表身份,参加吴郭市工委书记老方开的会议,商量迎接解放大军进城的事。文觉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方静川书记啊,我代表我爷爷问你一件事,解放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自由地戴各种各样的帽子?

大家全都在笑。老方说,小橘子,你家老太爷帽子的故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也有个疑问,自从日本人不许他戴帽子以后,他就真的不戴了?一次也没戴过?

文觉老实回答,真的。但是他买了许多帽子,放在他的屋子里看。

老方说,这个,我们知道的。我们还知道他后来买了五十多顶帽子,但是从来不戴……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软弱,要是我们,早就用硬碰硬的方式去争取人民的权利了。

文觉听老方“我们你们”地评说,心里很不是滋味,噘起嘴,头颈一梗,眼睛斜着看地上,想,以前你和你们也来过我家里,还不是追着我们的爷爷叫老师?可我们的爷爷根本就忘了什么时候教过你。文觉傲气地站起来说,不客气了,我可要走了。再请问方书记一声,从今后,我们是不是可以自由地戴各式各样的帽子?

老方说,当然可以,除了绿帽子,都可以戴。

大家又笑起来。这次是全体爆笑,屋顶上的鸟瞬间齐飞。

文觉回到家,先到大太太房里。一进去就放平脑袋,对着墙撞了一下,把自己撞得跌在地上。正要再撞,夏姨已经把一只厚垫子伸过来,护着他的脑袋了。大太太文冯志远虽说缠过小脚,但也读过女学,见过世面。先是参加了“放足会”,辛亥革命后,她又跟着王谢长达闹革命,是吴郭女子北伐队里最小的一个。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缝衣服,说,再撞一下,看看是你的头结实还是墙结实?

文觉听言又撞一下,把头撞破出血了。大太太还是一动不动地缝衣服。他流下眼泪说,我撞死了你就没孙子了。

大太太说,人都是为自己活的,哪有为别人活的道理?

文觉一想,对啊,老方说知识分子软弱无能,他又没说我软弱无能。我为什么要这么不开心?

于是他去找爷爷了,幸灾乐祸地对爷爷说,新社会了,你以后除了绿帽子,别的都能戴——不是我说的,是方书记说的。

老太爷一个人在那儿想着,说,哦,哦,这句话大有问题……

一想,真的想出问题来了,便把他的女人一个一个叫到面前来。

二战结束,他的大儿子最终定居在上海。小儿子带着夫人和两个女儿从西安回到吴郭,分了一半的房屋另立门户。文觉不愿去上海与父母姐妹团圆,宁愿跟着爷爷过。他们这一家差不多还是那些人,老太爷,大太太文冯志远、夏姨、二太太吴银斗、二太太的丫头小菊兰、文觉的小厮阿七、仆人小路。后来增加了厨师金水根和他的老婆,男的烧菜,女人打下手和打扫屋子。

老太爷叫人进来的顺序是从小到大。

先是小菊兰。小菊兰来到面前,他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最近是不是想嫁人了?

小菊兰不上他的当,但她近来确实想嫁人,想得厉害,听他这一问,问出一肚子鸟气,拍着手嘶叫,我想嫁人?你才想嫁人呢!

老太爷指着地上,声音低低地说,放肆了吧?跪下吧。

小菊兰跪下就哭,说,嫁人嫁人,你诬赖好人。我什么时候有过这个心?

爷爷说,我要是你,我就想找人。

小菊兰气鼓鼓地说,找谁呀?

老太爷体贴地说,譬如小路,你们俩很配的。

小菊兰叩了一个头,站起来拍拍衣裳说,放心放心,我这辈子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坚决不会嫁男人的。

老太爷说,难为你这么坚决,我选个日子收了你,好吧?

小菊兰不服气,说,我倒不怕二位太太不同意,我怕的是你老人家的功夫老早就荒废了。要是你啃不动我,还请你不要点我这把火。

说完,左手跷起兰花指,虚搭在胸前,昂头朝天,扬长而去,全不顾老太爷气得浑身发抖。一出老太爷门外,她就骨头轻起来,踮着个脚尖,摇头晃脑,嘴里唱着个小曲。小路突然从路边冒出来,雾里看花一样眯眼看着她的作派,问,姐姐高兴什么啊?小菊兰一开口,操着京腔说,高兴啊,和您有关的,能不高兴吗?

小路傻傻地笑出声来。

第二个来老太爷屋里的是夏姨。

夏姨是太太文冯志远的一个远亲,会写字,会读报,年轻轻的刚过门,丈夫就死了,男家不要她,娘家也不要她,她只好投奔了唐家。不算仆人,也不算主子。要侍候老太爷和大太太上床起床,她偶尔发号施令时,别人也得听她的。

她一站在老太爷的面前,老太爷就觉得屋子里立刻冷了好几度。她端端正正地双腿并拢,看见脚底下正好踩着一片阳光,就挪了一下,挪到没阳光的地方站着;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威严地看着老太爷,就像看着一个孩子一样。

小菊兰显然没有给她透露什么信息。

老太爷看着她,硬着头皮问道,你有没有背着我们偷人?

夏姨不苟言笑,嘴唇就跟白松皮一样,一年到头干燥得紧绷着的,听老太爷这么问,她不觉得可笑,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这句问话问破了,猝不及防地笑了半声,眼眶潮红起来,低下羞答答的眼神说,太太说了,我是……你们的人。

老太爷说,哦哦,哦……我放心了。你是徐娘半老哟,我有点不配你。我看你和拉黄包车的小季挺配,他死了老婆,正想讨个新的。要是明媒正娶,你也不算给我戴绿帽子。要不我去和他说说?

夏姨脸色一冷,抬起头强硬地说,我找小季说话,也是为了你要用车,用完了车我去付账。给他家拿去的刀切馒头、白枣子、柿饼,是大太太让我送的。

老太爷与她两眼一碰,好的,夏姨的眼睛还是平常模样,冷漠干涩,他放心了。虽说他并不喜欢她,但在她身上的主权还是要维护的。于是老太爷说,把你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你。你在外面老说是我家的人,可是我从来没碰过你。

他话音刚落,夏姨就软瘫在地,静悄悄地连喘息声也没有,不说脱,也不说不脱。

老太爷没办法,只好说,好好,我看你是个贞节的人,小菊兰才是个厚脸皮的东西。她……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爆炸声。新政府刚成立,国民党特务经常搞点破坏,时不时地这儿爆炸,那儿着火。夏姨趁老太爷发愣,扭身跑了。

第三位来的是二太太吴银斗,一身白衣裤,未语脸先笑。

老太爷拉过她的手说,来,坐我腿上,当年听你唱《思凡下山》,一眼就看上了你。在你唱得正好时,把你娶来金屋藏娇,这么多年难为你了,你的才华浪费了。

二太太说,嗬,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我也没受委屈。话说回来,让我受委屈也不行。今天,我和你说吧,你也不用问东问西羞人答答,你干脆拿个烙铁在我身上烙个你的印记吧。

老太爷慢悠悠地说,好的,你就等着。

老太爷放了她的手,两个人脸对脸僵持,二太太始终笑着,晃着身子。老太爷神情木然,纹丝不动,就像案上放着的那盅碗莲。

过了片刻,老太爷有些生气了,喊叫着说,家里最不让我放心的就是你。你心高气傲,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早就知道你对方静川有好感,恨不得倒贴上去。他一来,你的脸就开出太阳来。

二太太也不说话,笑靥如花,从老太爷大腿上站起身,对着老太爷双手一摊,合起来用劲一拍,拍完双手又一摊。

老太爷摇头说,罢了,你的手势我不懂,但我还是向你认个错。你去把大太太叫来吧。

大太太过了好长一阵才来的,她也是笑容满面的,但她的笑和二太太的不一样,她的笑是娇宠着老太爷的。她说,夏姨在我屋里哭得伤心哪,说她过得不明不白,不知道是谁的人,死了也不知埋在哪块地里。

她一头说,一头给老太爷掖好松开的被角,老太爷一脸愠色,手上拿着文震亨的《长物志》,也不理会她的话,用书拍着床沿说,你怎么才来?你在干什么?你在轧姘头么?

大太太说,今天不是吴郭大学派同学上门来收你的语录么?还有《吴郭报》来问问你对于新中国有何期望。我都对他们说了些场面话,挑不出毛病。

老太爷说,你说谎,你在轧姘头。

大太太说,好,好,你说我轧姘头,我就轧姘头。

老太爷问,你和谁轧?

大太太想了一想说,和,和……金水根吧。

老太爷说,不行,他配不上你,他烧的菜那么难吃。我要是捉你和他的奸,会被人笑死。

大太太说,那就阿七吧。

老太爷说,不行,他太小了。

大太太说,那和谁呢?我想不出来了。……和小路吧?

老太爷说,小路和小菊兰有一腿,我一定要破了他们两个的奸情。

大太太说,别说了,那就小季吧。

老太爷说,小季?他和夏姨有一腿……难道你也看上了他?

大太太说,那你说我和谁通奸吧?他娘的,你说谁就是谁了。

老太爷指着她的鼻子说,和日本人,你和日本人通奸。你是被逼的,你是为了活命只好忍气吞声,咽下不得不咽的气……你放心,我替你报仇。不过我要先捉奸,你放心,我捉到了马上原谅你,谁叫我爱你?我只把日本人打死。打死日本人!

他脸色涨得通红,眼里冒出火花来,一下子蹦起来,站在被子上,头顶着蚊帐,高呼,打死日本人!打死日本人!

说着,一头栽倒在床上,口角流涎,四肢颤抖,不能说话。大太太悲伤地趴在他身边,对他说,我的亲人,你等了快十年,终于等到了今天,你好解脱了吧!

老太爷看着她,面露喜色,微微点头,指一指橱柜。

大太太说,我懂我懂。

说完就去橱里拿出一顶帽子给他戴上,这顶帽子有来历,这就是他当年被日本人挑落的帽子,后来托了人去拿回来的,这么多年它从来不露面。

老太爷弥留之际,正是解放大军举行进城仪式的那一天。即便如此,吴郭大学和《吴郭报》还是派人上门探视。文觉这天不在家,他一早就代表爷爷去欢迎解放军进城了。

时至今日,吴郭大学的档案部还封存着老太爷文泽黎弥留之际在纸上写下的歪歪斜斜的几行字:

一、一屋子白蝴蝶。

二、小丑。

三、偏见、迷信、害怕。

文老太爷临死前回光返照,有那么几分钟,上帝让他开口说话。他看着一屋子准备听他遗言的听众,说了一句意义完整、情绪正常的话:

小橘子呢?

小橘子近来很忙。

他读书读得早,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吴郭青年日报》,今年就被大家推举为迎军代表,这种待遇明显有他爷爷和家族的面子。后来他又受吴郭大学邀请,代表他爷爷参加教育界迎大军行列。

他对阿七说,爷爷简直是个精神病,话都不能讲了,还忙着要捉奸。奶奶又不肯抛头露面。家里没个在外面的说话人。现在,我就是了,我代表家族发话。

老太爷死的时候,头上戴着帽子。大太太一边给他整理帽檐一边说,唉,我就搞不清楚,帽子就像你的魂一样。小橘子这时正在帽子店里,为了一顶帽子的颜色和店老板胡搅蛮缠。家里人找到了他,告诉他爷爷的临终遗言。他说,我爷爷是个悲剧。帽子店的老板快嘴快舌地说,文老太爷哪里是悲剧,他就是个喜剧。

文觉转头问帽子店老板,当悲剧好,还是喜剧好?

店老板狠巴巴地说,宁要人嫌,不要人怜。当悲剧不如当喜剧。最好是正剧,金榜题名、红烛高照、衣锦还乡、前呼后拥。再不济,当个底层人,也得有血性,叫人怕三分。

文觉要定做一顶时尚的霍姆堡毡帽,还要绿色的。爷爷那么多的帽子中,没有一顶是绿色的。当然全吴郭也没有男人戴绿帽子的,全中国恐怕也没有。绿帽子,只在舆论里有,复活在人们的嘴巴上,虽然子虚乌有,其实无比沉重。文觉现在要挑战世俗世界,为新的世界送上一份大礼。

没有店家愿意给他做一顶绿帽子。

他口若悬河地给店家说他的大道理,再把他的大道理写成一篇文章放在《吴郭青年日报》上,居然赢得吴郭的弄潮儿们一片叫好声。文章大意是说,解放了,必须打碎旧时代的镣铐,破除旧思想的束缚,人是自由的,天地是民主的。在新的社会里,年轻人天马行空,有思想的自由,一切为着破除旧思想、旧习俗的行为都可以尝试。

最后,帽子店好不容易给他从上海定做了一顶霍姆堡式的毡帽,水绿色法兰绒,前面束了一根深绿色宽缎带。

他从家里出来,戴着绿帽子,深绿的缎带迎风飘拂,好不凉爽自在。一路走向大东门解放军举行进城仪式的地方,只有阿七跟在他后面,嘴里还夸着小主人,效果太好啦,效果简直是……后来阿七适时地不见了,文觉的绿帽子后面跟了无数激动的陌生人,绵延数里,声势浩大,滚雪球一般,人越来越多。多到后来,就如满天蝗虫一般,熙熙攘攘地开到了庆祝会场上。解放军还没开进来,他伸长了头颈东张西望一番,忽地身子一低,脚底一滑,溜进去站在欢迎队伍的前面了。阿七这时候又适时地出现在他旁边,嘴里还在说,效果好,太好了……

疯狂的追逐者还在后面朝文觉这边挤,奈何挤不进,发出一片嗡嗡的声音:绿帽子,绿帽子,看看绿帽子……

老方往后面的人群看了一眼,转脸对他说,小伙子,你把半个城市都惊动了。

文觉吃了一惊,老方的眼睛里有股子说不出的凌厉。他把帽子默默地脱下来,藏在怀里。一会儿,满世界红旗飘飘、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夹杂着庆贺的枪声。老方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身轻气定、红光满面,神仙一样的风采。

文觉回去的路上,垂头丧气,走过城隍庙,进去看了看城隍老爷,在他面前说了点什么。出来对阿七说,方书记看见我戴绿帽子,气得眼睛都瞪出来了。我刚才对城隍老爷说,姓方的不是个好东西,让城隍老爷惩罚他。阿七说,他是你爷爷的学生,他惹你生气,神也不容他。他说绿帽子不能戴,咱们就戴给他看。文觉说,你虽是个蠢货,但有时候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我现在想想,戴绿帽子确实也是跟姓方的赌个气。气是赌过了,挺过瘾,但接下来怎么办?我这个小橘子还没红呢,还是青的……方书记是我们父母官,他要是不待见我,那我就得一辈子做一个青橘子。

但老方没生文觉的气,或者生过气后马上消了气。过了几天,他让秘书送给文觉一顶帽子,是红帽子,一顶紫红的毛线编织的鸭舌帽。秘书说,这是毛线编织社的女工送给方书记的礼物,方书记转送给他,并且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进步,进步,再进步。

文觉认为也该给方书记写点什么回礼,于是他也写了一张纸条,让方书记的秘书转交。纸条上写着:

方书记,城隍老爷保佑你!

虽说天气已热,过了戴毛线帽的季节,文觉还是戴上这顶红帽子出去招摇了一阵。大街上走了片刻,然后去茶馆喝了一会儿茶。吴郭城的人民马上把红帽子的事传开了,他的绿帽子在这当口理所当然地又被大家传说了一遍。

广播电台、报纸都报道了这件事,从绿帽子到红帽子,连学校的老师都给孩子们当故事一样讲述。

事件扩散得很快,文觉就去和大太太,或者叫老太太商量,自己该如何面对这顶热乎乎的红帽子。他挥舞着红帽子说,除了老早就参加革命的,吴郭知识界,哪一个都没有我现在这样红火。

老太太问,红火了干啥呢?

文觉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就说爷爷吧,他为啥后来一直疯疯癫癫的?

老太太啥也不说,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方白绢,上面青线绣着六个字:偏见、迷信、害怕。

文觉推开老太太的手说,你们都说这是爷爷给我的遗言,我怎么觉得这是给他自己定制的呢?

老太太说,啊呀,你被阿七这个江北小孩影响坏了。你不像个大人家子弟,倒像街口那个卖糖粥的,油腔滑调没正经。你到底要不要?

文觉说,不要,我要走自己的路。你看,新的时代来了,一切都是新的,你们的老皇历没用了。你也不要看不起阿七和街口卖糖粥的,不错,他们没有进过学堂,但他们有的是生活的智慧。

老太太扁扁嘴说,好啊,你有什么问题,就去问他们吧,我不管你了。我这个岁数就是安心等上帝把我招去,什么样的时代都和我无关。

文觉说,你们都信上帝,你们看见过上帝吗?相信一样从没见过的东西,是不是愚蠢?

老太太说,世上许多好东西,都是看不见的。

文觉对阿七说,哈哈,老太太输了。

阿七笑嘻嘻地问,输在哪块儿啊?

文觉摸摸阿七肉乎乎的鼻子尖说,喏,我现在向你讨教帽子的事,就是她输了。

阿七说,帽子?哈,我知道,就是市长给你的红帽子。这好办,咱们在家门口搭个彩棚,放几挂大鞭炮,轰十几二十个大炮仗,把红帽子供起来,让人参观。一来讨口彩,以后要平步青云;二来咱们也表示支持新社会不是?

文觉说,这个主意合我心意。进步,进步,再进步。我们眼看着就要成为主宰世界的人了。阿七,你去告诉街口那个卖糖粥的,叫他逢人就说我这里供了市长的红帽子,叫大家来看看。

过了半天,文家大门口的八字墙边搭起了彩棚,随着鞭炮碎屑在地上弹跳、炮仗在天空中绽响,各行各业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无一例外地表达羡慕之情、赞美之情,文家大门口洋溢着阳光、坦率、上进的气氛。文觉拿了厨房师傅金水根用的板凳坐在门口,戴着金水根用的草帽,手里摇着金水根老婆用的蒲扇。红光满面,朴实敦厚,乍一看就像金水根生出来的小孩。老太太嫌吵闹,带着夏姨去了花码头镇。

这天下午,太阳快落山了,一个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进来,把红帽子看了又看,看完给帽子作了一个揖,过来对文觉说,文长官,请借一步说话。

说完,也不管文觉愿不愿意借一步说话,拉着文觉的袖子,把他拉到角落里,问,你脑子正常吧?

文觉答,正常。

男人问,有什么可以证明的?

文觉说,我爷爷他们,从来也没有说过我智商有问题呀。

这中年男人拉拉文觉的手说,那就好。我叫唐家龙,利华丝织厂的维修工,工人阶级。我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虽然你小小年纪,做起事来却了不得的。今天上门借着看帽子的机会看看你,果然是一表人才,是共产党依靠的力量。但是,街口那个卖糖粥的老头子,怎么说你脑子不正常?

文觉甩开他的手说,唐家龙,天要晚了,我忙了一整天,人来人往,你是国民党派来扰乱人心的吧?

正说着,头顶上飞过一架国民党的飞机,连机身都看得清清楚楚,飞过之处,天空上就飘落下来无数的传单。

唐家龙抄起一个石子儿,跳起来,叫喊着,作势要朝飞机砸去。跳了一阵,飞机飞远了,他把石子儿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说,这是浙江那边机场飞过来的,那边的机场还在国民党手里。报上说,国民党亡我之心不死,真正是的。说完重新拉起文觉的手说,你看,你嘴巴太“仙”了,就是一个大人物啊,天上的星辰降在人间。你说什么,什么就会到你跟前。走,我家不远。你上我家里去,我给你看一样宝贝。我敢保证你出娘胎没见过这么好的宝贝。

文觉被唐家龙一路拉着,一路问,什么宝贝?到底什么稀奇宝贝啊?

唐家龙就是不说,只是努着嘴笑,死活把他拉到了家里。

进了家门,把他领到西边一个小房间门口,叫一声,唐糖,有客人来看你啦。

粉红布帘一挑,房里应声走出一个人,文觉就像见了太阳似的,眼睛一花,脚步朝后一滑。唐家龙看着文觉笑说道,是吧,是一样好宝贝吧?我没说错吧?文长官。

文觉马上给唐家龙鞠了一躬,说,不要叫我长官,叫我小橘子好了。我的小名叫小橘子,家里人都这么叫我的。

出来的是个大姑娘,一根乌黑沉重的大发辫绕在头上,看上去像年历上那些上海滩大明星。不同的是脸上没化妆,白的肌肤、粉红脸晕、黑色长睫毛,全是天然无粉饰的。大姑娘听了文觉的话,嫣然一笑,露出珍珠一样的牙齿,笑容浮在双颊上,像糖一样甜。

唐家龙说,我只有这样宝贝,从小娇生惯养。养在深闺里,一般不给人看见。所以才有好皮肤、好血气。上个星期她不听我的话,去了一趟公园看荷花,回来媒人踏破门槛,夜里都有小年轻扒在后窗上偷看,还送给她一个荣誉,说她是吴郭第一美。后来我报了警,家里才清静下来。

唐家住在三状元弄,单门独户的一个小院落,白墙、黛瓦、花窗,前后的院子,地面上铺设着镶图小青砖。前后院子,各有一口老井,青石井圈,后院井边长着喜阴的老石榴树,开着红花,傍了一块瘦、漏、透的太湖石。前院的老井边长了一棵喜阳的大牡丹花,花期已过,但枝头还有两朵绯红的花开着。唐家龙说,这两朵花,就是你们俩。花树边上放着一副白色金山石桌和石凳,石桌边的围墙上,爬了一架凌霄花。

文觉和唐糖相见恨晚,就在院前院后走,走了无数遭。文觉发现,来这里短短几个小时,就比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文家还要熟悉。

文觉在唐家吃了晚饭,到了夜里九点钟,整条街道都入睡了,他还在月光下和唐糖说话。现在说得很深了,不知不觉就说到了一些隐秘的事,譬如灵魂啊、投胎啊……

唐糖问文觉,如果让他重新投胎,他想做个什么样的人?文觉说,做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为国立功。唐糖敏感地说,你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这是你奶奶教你的吧?我们都知道你爷爷是个软柿子。文觉说,当然,我爷爷……我想起他,心里会痛,他好像靠着帽子生活的。我奶奶年轻时是强硬的,后来局势总在变化,力不从心了,就退回到家庭,人也柔软下来。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想跟上时代,做一个强者。你知道的,我家先祖是个读书人,明初从塘沽来到吴郭投亲靠友,没做成一官半职,顺应形势,带人到家乡贩盐给吴郭人,后来发家了,有了钱,后辈们才读书的读书,做官的做官。开枝散叶,门庭光耀。文君也曾当垆卖酒呢。先祖要是食古不化,吴郭也就没有我们这个大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这种家庭,如果跟不上时代,就是没毛的凤凰不如鸡。

唐糖又笑起来。她总是在笑,文觉对她说,你一笑,世界就开始流出糖浆。

说完,文觉把手探进她的腋窝抓了一把,奇怪得很,她不怕痒,也不想装出怕痒的样子。文觉悻悻地问她,你说说你下辈子投胎想做什么?唐糖笑了一声说,天太晚了,你快回去吧。

唐糖破例夜晚出门,把文觉送到了巷子口。

回过身来,见到父亲站在身后,吓了一跳。唐家龙说,我不放心,你们说到这么晚,怕他白占你便宜……都说些啥呢?我听见你们说投胎什么的。

唐糖说,他问我下辈子投胎做什么,我可没和他去说。

唐家龙好奇地问,那你下辈子想投胎做什么?

唐糖说,下辈子投到一个不管我的家庭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唐家龙说,你结了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你当家人管,和我无关。但是现在还得我管。给你找到文家小少爷,算你运气。人家前途无量,不信走着瞧吧。

果然,这年的国庆节前,市里提拔了一批干部,文觉榜上有名,小小年纪升为《吴郭青年日报》副主编。于是他把方书记写给他的“进步进步再进步”的纸条裱了装框,挂在他办公桌后的墙上。

十月五号的游园庆祝晚会,唐家龙放女儿与文觉一起去看烟花。唐糖回来就和父亲说,他们想结婚了,明年春上办喜酒。她比文觉大一岁,明年她二十,文觉十九。吴郭有儿歌这样唱:小橘子戴绿帽子,市长送他个红帽子。红帽子,好帽子,升官发财靠帽子。想恋爱,想结婚,一齐戴戴红帽子。

文觉结婚那天,收到无数的帽子,算上爷爷给他留下的帽子,有了七八十顶。他特意腾出一间小屋子存放它们。它们分别属于三到四个时代,它们混在一起的气味,杂七杂八,是一份粗制滥造的时间鸡尾酒。

他俩在文家院子里办的喜酒,方书记也派人送了一份珍贵礼物,一套第一版的《毛泽东选集》。双方的亲戚朋友同事,加起来办了八桌,大家推杯换盏,忽站忽坐,说的,唱的,朗诵的,都有。

酒席上有一个不合群的人,不大喝酒,不大吃菜,也不与任何人说话,低着头摸自己口袋里的花生米吃,阴沉着脸,心事重重,不像参加婚礼,倒像来参加葬礼的。他引起大家注意了,因为他穿着军装——海军军装。他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

文觉指着这个人的后脑勺问唐糖,她含糊地说,一个亲戚吧……

文觉就去给丈人点了一支烟,说,阿爸,今天高兴吧?唐家龙说,哪能不高兴?我差不多就要醉倒了。文觉朝那位海军努努嘴,说,这位是谁?唐家龙兴高采烈地说,这位以前是唐糖的小学男同学。他一直对我们家唐糖有好感,以前老来我家坐坐,送点礼物,也不过是一只鸡两个南瓜之类的东西。后来参军了,就不大看得见他了。你看他衣服上啥也没有,是个小兵。和你没得比的。我去跟他喝酒,让他也醉一醉。

文觉说,告诉你,你女儿敢给我戴绿帽子,我毁了她的容,让她做吴郭第一丑。

唐家龙说,哎呀,没想到你也说得出这种话。阿七,阿七,你过来。是你教唆你家主人……

阿七说,他哪用得着我教唆?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谁欺负他都是自讨没趣。

文觉也不说话,上去就把那海军头上的帽子扫落在地。那海军跳起来捡起帽子,指着文觉说,你打掉军帽,你犯错误了,这个错误不小的。你走着瞧,有你好果子吃。

文觉说,小兵的帽子,值什么钱?

海军说,我只要告你,你就得坐牢。

文觉说,在吴郭这里,我是地头蛇。你算老几?

海军说,当然在这里我不如你,但是在部队的大熔炉里,我是有光明前途的,不信你走着瞧,看以后是你级别高还是我级别高。

文觉说,打个赌。

海军说,赌。

文觉说,赌吃一盆狗屎。

海军说,就这么说定了。

这时候,大家就涌上来劝海军,算了吧算了吧,不就是打落你一顶帽子而已,又没打伤你的人,犯不着让新郎官难做人。

唐糖站在那里,冷眼看着。海军回过身,郑重地给她敬了一个礼,戴上帽子走了,走到门口时,又回过身来看了唐糖一眼。他一走,唐糖就过来挽着文觉的胳膊,笑着悄悄地开玩笑,哟,你打落了人家的帽子,好威风!你是戴不到海军帽子才生气的吧?

文觉瞪她一眼,一把推开她。

深夜里,闹洞房的也走了,屋子里只有文觉和唐糖,红烛高照,寂静无声。

阿七在院子里喊叫,这里有大蟋蟀啊!

文觉一听就走了。唐糖在他身后喊,洞房花烛夜,哪有被佣人一喊就走的?

文觉一夜没回来,他和阿七先是在院子里捉蟋蟀,后来伙了隔壁拉黄包车小季的儿子,一起出去捉蟋蟀,捉到了护城河外边,看看天快亮了,才想起要回家。

文觉说,这一夜过得好,大自然清新可爱。回家之前,我还在地上躺一会儿,在美丽的风景里想一想以后怎么过,不当悲剧,不当喜剧,要当正剧。

说着他就躺了下来,一分钟还不到,他打起了呼噜。阿七对小季的儿子说,我家少爷,就是这么一个人,得过且过,什么事不朝心里去。你看好了,他是有福的。将来怎么过不需要想,逢凶化吉。

唐糖一夜没睡,一边绣花,一边等他。文觉不是走进去的,是一脚踢进去的,飞起一脚先把门踢开,连人带风一齐窜进屋里。唐糖坐着递给他一把剪刀说,你杀了我吧。

文觉抢过剪刀说,哼,捉了一夜蟋蟀,把我捉得头晕了,没有力气杀你。

唐糖说,一个男同学过来喝个喜酒,就把你气得这样。你不是要移风易俗吗?你不是连绿帽子都敢戴出去张扬吗?可见你的行为是假的,只是想拿绿帽子换红帽子。

文觉说,就是假的又怎样?我们看将来。

唐糖说,你说过的,你爷爷靠帽子生活。你靠什么生活?

文觉想了又想,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那么请问你,你靠什么生活?

唐糖说,新中国我们翻身做主人,妇女翻身得解放,我要靠自己的劳动,实现我的人生价值。

文觉取笑她,嗬,嗬,你的人生价值是什么呢?

第二天,报社来了一个市府的女干部,直接来找文觉,说,有现役海军赵健夫把你告到方书记那里,说你打落军帽。你从今天起开始在家写检查,群众大会上读,什么时候大家通过了,你再重新回来工作。副总编这顶帽子就脱下来吧,以后再说,这个小鬼——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方书记原话。

文觉愣了片刻,斩钉截铁地说,你告诉方书记,我错了。检查,我写。写多少遍都行,只求大家不要把我打入冷宫坐冷板凳。

女干部严肃地点了点头,她瞧瞧文觉吓得焦黄的脸,捂住嘴笑起来。

文觉想,不好,她笑话我了。

文觉不想当笑话,一个人成了笑话,不是喜剧,就是悲剧。一个男人,不能被人笑话,不能让人可怜。

马路对面有个人朝他这边喊,喂,报社,开表彰会,怎么一个人也不来开会?

文觉推开窗户回话,领导全到炼钢一线去啦!

这人说,哦,文老师,那就你来吧。

夏天的蜘蛛网结得飞快,一只毛腿大蜘蛛从他身后的大茶树上降落下来,掉在报社的铁栏院门上,竹针一样左右穿梭起来。一个多小时后,文觉从市政府大院回到报社,一开院子的门,结成的蛛网粘了他一脑袋。他别出心裁地想,哼哼,拿蜘蛛网做个帽子可是时髦的一件事!用竹篾编成帽子骨架,放在室外蜘蛛出没的地方,蜘蛛在上面缠绕结网,大概两天就成了吧?

看门人问他,文老师,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他说,哼哼,刚才我把方静川整得脸都发白了。

看门人头一缩不见了。

文觉刚才去市政府礼堂开新闻表彰会议,在礼堂门口碰到了老方,老方对他说,文觉啊,这么多年来,你好像一点进步也没有。文觉说,多谢你惦记!这么多年来,你不是也没升官?还是我们的书记。

老方边上的一个人怒冲冲地说,是谁叫他来开会的?谁?

文觉九年前被老方削职检查,后来检查通过了,他却一直没有官复原职,老方好像忘了他这个人。

他拿掉头上的蛛网,走进办公室,把老方的字从墙上取下。这幅字挂了九年了,进步,进步,再进步!进步个屁。男人没有社会上的地位,鬼都不知道你进步要图个啥。他说。

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女同志,女同志抬起头问他,你为什么骂方书记是个屁?

文觉说,人,都是一个屁,活着是一口气,死了就是一个屁。

女同志说,你太唯心主义了。就是屁,也有本质上的不同。我老家的人常说,地主老财吃的是鱼肉,放的屁就是荤屁;穷人苦人吃的是清汤淡菜,放的是素屁;修行的人只喝露水,放的是清屁。我问问你,你想放什么屁?

文觉认真想了一想,说,爱吃鱼肉,是人的天性,谁喜欢成天吃清汤淡菜?露水?别谈了——我就放荤屁吧。

女同志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说,你这么老实啊?你太老实了,难怪你昙花一现,这么多年默默无闻。

文觉说,你认识我吗?你叫什么名字?

女同志说,我不告诉你。哈哈,我来了三天了,你正眼都没瞧过我。你娶的是吴郭第一美人,所以对女同志都不拿正眼瞧。

文觉想起三天前,这个女同志是总编陪着进来的,不声不响地老是坐着,总是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他仔细看了她一眼,三十几岁模样,肤黑皮糙,穿得很朴素,裤子膝盖上打了一个补丁,只有一头乌油油的短黑发很出众,水波一样地晃。

文觉对她说,去,给我拿一瓶热水来。

女人把文觉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清脆地说,你也有两只手,不会自己去拿?

文觉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她是有道理的,就去传达室拿了一个热水瓶。回来时,那女人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听到他进来,头也不抬地说,剥削阶级家庭出来的人,就是和我们劳动人民不一样。

文觉问她,你是和我说话么?

女人抬起头,又把他上下审视一番。文觉说,你老是看我裤裆干什么?女人赶紧又朝笔记本上记下什么。文觉见她行动古怪,潜到她身后,一把抢过笔记本看了一眼,只见最后一行写着:文言谈粗俗,说……。

文觉放下笔记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泡上一杯水,呷了一口,说,你记这个?好没意思。你是哪条线上派来的?我喜欢胡说八道,报社的人都知道。再说我是真的不怕老方,你告到哪里都没用。

女人把最后一页撕下来扔进废纸篓里,笑着说,我是瞎写呢,练练字而已,你不要多心。我要回去了,我知道你家和我家是一个方向的,我真心诚意地邀请你与我同行,好吗?

文觉想,这位女同志不坏,性格大方,思维敏捷,喜欢说笑,有点趣味,头发也长得好,同行就同行吧。

文觉结婚快九年了,还是第一次与女同志并肩同行。虽说他不喜欢她膝盖上的补丁,但人家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子,更有肩上乌发水波一样地摇晃。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这女同志叫马爱思,父母在吴郭,她才从外地调回父母身边。二十九岁,尚未结婚。

马爱思说,我还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骂方书记?

文觉说,他毁了我的梦想。

马爱思这次没笑,侧过脸,专注地盯了文觉一眼。文觉说,别这么看我好吧?难道你又要朝笔记本上记了?

马爱思从包里掏出笔记本,乱撕了一大把下来,扔到河里,说,你看,我向你表个态度,以后我就不记了。一个人不能成为喜剧,你成了喜剧,就是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谈。

文觉说,我觉得我自己吧,一会儿是个喜剧,一会儿又是悲剧。

前些年文觉闲着没事,撮合了小路和小菊兰、夏姨和小季两对夫妻。夏姨和小季结婚后,文觉把西边的房子分给他们住了。没几天,小季就砌了一道围墙,与大家隔开。等到小路和小菊兰成亲,文觉又把前边的厢房分给他们住,没几天小路也学着小季的样子砌了围墙。文觉本来还想给二太太吴银斗做个媒,这下子不敢了,把吴银斗送到花码头镇与大太太作伴。阿七这厮,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说好生了孩子,姓丈人的姓。但他老婆一怀孕,他就反悔了,把老婆哄着拉着投奔了文家,文觉把后院里的柴屋和储藏室都给了他们。他们照例在后院当中拦了一道墙,不过却开了一个月洞门,夫妻俩平时从月洞门里进出,照顾文觉一家的生活。

文家的大门现在开在东边小巷子里,门一敲,里面屋子的人就听见了。开门的是阿七,搀着文觉和唐糖的五岁儿子文定。阿七说,唐主任今晚在家里。

他说的唐主任是唐糖,吴郭市妇联副主任。她结婚后去了妇联工作,因为工作出色,官路一路顺畅,前些天刚提了副主任。

文觉赶忙对马爱思说,再见吧!

马爱思笑嘻嘻地跟了进来。阿七说,人家和你说再见了,还跟着干啥?

马爱思还是笑眯眯地站着不动。

阿七叹气说,今晚家里真正热闹了,来了一个客人,又来一个客人。

唐糖闻声出来,脸上红红的,光彩照人。一看见马爱思,上来就拉住她的手说,大驾光临,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我真是三生有幸啊!来来来,我这里正好也有一位贵客,你来见一见。

文觉跟着两个女人进了屋子,沙发上坐着一位穿海军军官服的男人,那人见了他,满脸笑容地站起来,向他伸出右手。文觉见了他,两手垂下,双眼一低,退出门外。

这是唐糖的海军男同学何健夫,和他赌吃狗屎的那位。

文觉出了大门,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

狗日的……时代!他悄悄地骂。

但骂人是没有用的,骂时代更没有用。游逛也没有用的,他还得回家去。

被时代抛弃的人,不配有家,他一进家门就感觉到了,

唐糖和马爱思坐在沙发上,两人膝盖上都摊放着笔记本。海军坐在她俩对面的椅子上,手里也拿着笔记本,正在读着什么。三个人用的笔记本竟是一模一样的。文觉身边没有笔记本,就去拿了一张白纸,一支铅笔,搬了一个小板凳,装模作样地坐在边上一起学习。

何健夫,上尉。他向地方上的同志通报海军整风反右运动的情况。

过了个把小时,他收起本子站起来,两个女人也一齐收了笔记本,一齐站起来,一前一后朝门口走去送他。文觉心里好没趣,朝床上一歪就睡着了,一睡就回到了那一年和爷爷回吴郭的时候,日本兵荷枪实弹地站立两边,爷爷拉着他的手,走着走着,爷爷的头从肩膀上滚了下来,爷爷自己还不知道,只管前行,他不敢说,回头去看爷爷落在后面的头,只听爷爷的头对他说道,我的帽子呢?快把我的帽子拿来,没有帽子,我算什么人呢?他吓得哭起来,说,爷爷,不是帽子,是头。

文觉在梦里一哆嗦,差点把尿漏出来,醒过来一看,唐糖坐在藤椅子里,披散着头发,抚摸发梢,看着他若有所思。文觉说,哎,做了一个噩梦。唐糖说,我看你一直在噩梦之中。文觉说,出了啥事?唐糖说,刚才来的这位,是方书记的侄女儿,在省里工作,最近省里派她到文化新闻教育一头蹲点摸情况。其实你见过她,我们结婚的时候,她跟着方书记的秘书来送东西。文觉说,她长得这么丑,我怎么记得住她?唐糖说,她为什么要看你裤裆?你那裤裆是金子做的?

文觉说,开个玩笑,有什么关系?

唐糖说,这是阶级感情问题。

文觉说,不管哪个阶级,总要上床吧?

唐糖晃晃悠悠地过来,走近了他,突然出手,抽了他一个大耳光,说,老说自己满肚子知识,满肚子屎吧?还说为国效力,做梦去吧,知识分子的轻浮浅薄,我看你将来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文觉更不打话,翻身穿起衣服,走到后院门口,一迭声地叫阿七给他整理衣服送到报社,他今天要在报社过夜,明天去花码头镇看二位奶奶。

阿七果然给他把被子衣服送到报社了。

阿七对文觉说,唐主任让我给你带个话,第一,赶紧写个检查给报社领导,深刻反省自己灵魂深处肮脏的东西,请求宽大处理。第二,如果不能过关的话,不要连累她。

文觉说,阿七,她居然敢打我耳光!

阿七笑起来,说,少爷这么问真是让我浑身高兴。

文觉说,阿七,我把墙上方书记的字拿下来了,你给我扔到外面的垃圾箱里。我辛辛苦苦地挂了这么多年,他也没给我官复原职,我还是一个平头百姓。

阿七说,要是我,早把字拿下了。

文觉连夜写好了检查,与自己的请假条放在一起。第二天一大早,坐上小船去了花码头镇。二太太吴银斗在门口坐着看鸟儿,见到他以后,让出自己坐的椅子,告诉文觉,大太太神志不清,时好时坏,现在正在睡呢,一天到晚老睡,睡不够的样子。正说着,大太太出来了,见文觉,惊问,你是谁?这么眼熟。文觉说,我是你孙子文觉,小橘子。大太太说,什么小橘子?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文觉好生无趣,一声不吭地走了,大太太追着他一直到镇口石牌坊,在他身后凄厉地喊,你到底是谁?然后对二太太小声说,我知道是这小猴子,就是不想认他。二太太说,罢了,你想要他怎样?大太太说,我不想要他怎样,就是不想见他。他和他爷爷一个样。

文觉坐在船上,一路看水波翻动。突然,他想明白了,奶奶是不愿认他这个孙子。这个世界上没人需要他。

他心里一酸,眼前一黑,“咕咚”一下滚到水里去了。等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捞上来,再把他身上弄干,也就到了城南大码头了。

下了船,碰到一队敲锣打鼓的吴郭大学游行队伍,他们群情振奋,高呼口号,庆祝吴郭大学也炼出了铁水。他站在边上看,看见了队伍中几个熟人,愈发伤感,想,时代是把他抛弃了,但在什么时候抛弃了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还闹不明白。也许就是从那顶绿帽子开始,也许就是从老方对他反感开始。想当年,他是吴郭城的风向标,他的思想、趣味,就是整个吴郭年轻人仿效的榜样。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人群,想到过去,想到自己的未来,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如果他还有将来的话。他想。绝不能像爷爷那样成为一个笑话,哪怕成为悲剧,也比笑话强。

他没有回家,去了报社,傍晚的报社,一个人也没有。他找出自己写的检查,撕得粉碎。他泡了一杯茶,想了半天,然后下定了决心,拿出一沓稿纸,开始写一封检举揭发信,他揭发的是吴郭市委书记方静川。他前天听了赵健夫和马爱思的反右运动工作汇报,知道扳倒一个人不需要有实际的罪行,只要说他政治思想不正确就行。他想来想去,想到去年听总编私下嘀咕,说,老方有一次说,日本侵略者是可恨,不让中国人进庙拜自已的神仙,要让中国人拜他们的天照大神。

他这样写道:……他方静川这样说的目的,就是提倡新社会的中国人民都去拜牛鬼蛇神,其用心险恶,十恶不赦……我国人民只崇拜敬爱的党和毛主席。

写完,浑身一阵轻松,他不禁苦笑起来,没想到给一个人编织子虚乌有的罪行会有这么大的快感。他对自己说,你是个混蛋啊……但至少是个混蛋。

检举信一式三份,一份寄给市委,一份寄给省委,一份寄到北京中央组织部。三份信的后面,他都郑重地签了自己的名字。十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姓氏又有了举足轻重的价值。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回到家里,儿子和唐糖刚吃完早饭。唐糖朝他微微笑了一下,进去拿了手提袋出来。文觉问,你又上哪里去?唐糖说,我去理发店老王家里剪个头发,头发太长了,影响工作。文觉拿起饭碗,说,不许去,你就是想让老王的手在你头上摸来摸去。他们的儿子文定嘴里嗯嗯啊啊地发出声音抗议,唐糖把儿子哄着进了里屋。出来时,文觉已经吃完一碗饭,速度之快,令她不禁笑起来,她说,好吧,那我不去老王家里,你让阿七把老王叫过来,我在家里剪头发。

文觉斜睨了她一眼,说,有一件事,比你的头发重要多了,我揭发了老方,是真的。我签名了,寄出去了,你过几天就会知道的。

唐糖吃惊地说,哦,哦……

她嘴里虚应着朝后退,退出房门,朝巷口的部队医院走去。一会儿她回来了,对文觉说,你不要吹胡子瞪眼,老实和你说,我是去打电话的。我让马爱思想想办法,能不能把信拿回来。

文觉说,恐怕你们是商量着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姓方的吧?

唐糖迟疑片刻说,对,我们是商量的。

文觉说,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哩,你们商量也没用。

唐糖说,你还不明白,反右运动斗争的对象是谁。

一会儿,马爱思来了。她一进来,就与唐糖抱在一起。文觉倒笑起来了。然后,她们围着文觉,问他写了些什么,文觉一五一十地把检举信的内容说了一遍。他很喜欢看唐糖和马爱思紧张的表情。马爱思不停地点着头,就像颤抖一样……对,像某种特定时候的颤抖。文觉带着恶意这么想。唐糖咬着下唇,把丰满的下唇都咬出了血,这使他更想入非非了,他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一起滚到被窝里。恍惚中,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边上二位,是配给他的美人。

马美人说,唐糖,你看吧,你只有离婚这一条道了。

唐美人说,是啊。我真的没想到他这样胆大包天。我们吴郭的知识分子,历来温文尔雅,谦和忍让……

她还没说完,文觉就打断她,说,至少我跟他们不同吧。

没多久,方书记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上级给的右派名额,分配到各部门,各部门都表现出地方保护主义,全都用不完,客客气气地退回了用不完的名额。方书记就招集了各大部门,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重新过场。说到新闻单位,老方问,报社还空出几个右派名额?去开会的报社领导回答说,三个。老方说,分一个帽子给文觉戴戴吧。

文觉就这样当了右派。

文觉当右派,全吴郭都笑开了花。

因为当右派,要戴帽子,戴一种似帽非帽的玩意儿,大多数的情况下是纸做的。有时候是一个脸盆,有时候又是很写意的,一把扣在头上的扫帚或其他充满想象力的东西。它们是实体,可又是那么虚拟。它挟风带雨而来,使命却是让风雨摧毁它,它如此矛盾,却又高度统一。

居委会主任来通知文觉,明天是吴郭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大游街,他由街道统一安排,一起出发。主任是位女同志,腋窝里夹着一只布包,手里拿着本子,一边沾口水掀纸张,一边反反复复地说。她的安排很详细,几点起床,几点去街道办事处集合。说完她朝文觉一笑,说,累死了。我走啦,还有几个游街的要去通知。看她的神情,好像是去通知看电影似的。

屋里冷冰冰的,住着他房子的那几家人,夏姨和小季、阿七和他老婆、小路和小菊兰,他们突然消失无踪。

这些狗东西!

文觉骂。

昨晚上,他写了一幅字,拿到他的办公室准备贴起来。老门卫不让他进去。他说,我还没被报社开除工作,怎么就不让进去了?

老门卫说,谁知道你进去干什么呀?搞了破坏不得了的。

他就拿出写的宣纸给老门卫看,他知道老门卫不识字,就念给他听:偏见、迷信、害怕。

老门卫听了一挥手,说,你写的是什么呀?你至少写个毛主席万岁呀。别进来了,走吧走吧。

文觉手里捏着宣纸,流下了眼泪。

此时,儿子与唐糖在沙发上玩一只浑身油光光的独角仙,文觉问唐糖,你怎么这样高兴?是不是与你的海军准备结婚了?

唐糖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为什么不高兴?我也不准备再嫁人了,新中国好多女同志一心为了工作,都不结婚。我把何健夫介绍给了马爱思,他们要结婚了。

文觉说,那你还不找地方哭一场?

唐糖说,算了,你还是好好想想等会儿游街的事吧。

文觉说,我已知我的命运,我不怕。要死的话,我希望死期早点来临。

他戴帽游街的时候,万人空巷,来看他头上新颖别致的纸帽子。别人的纸帽子全是白色的,上面用黑墨写上某某,反革命、破鞋或败类。他的纸帽子刷成了绿色,上面用红色的漆写着:

文觉反革命吃屎派

“吃屎派”三个字写在后面,好多人看了前面,又去看他后面,一看就笑出了声。一群一群的人指点着他,说着他的往事,说着说着都笑。

文觉想,不好,不能让人这么笑我。

于是他抬头大骂,老方,老方,你是个混蛋。你是个缩头乌龟,你有种出来!他一边喊,大人孩子一边跟着他,不断发出阵阵惊叹声,时不时的有人喝彩。

老方在路边的一幢房子里看到这一切,不由叹气,对身边的人说,你看看,他害我,反而成了英雄。

一大批人游了两个多小时的街,最后走到城北火车站广场停下,露天搭了大台子,台子正中放着一张青翠可爱的大荷叶,荷叶上放着一大泡牛粪。看见台子上有这等内容,人群再度沸腾。大家要看文觉如何吃屎。有人在下面叫,文老师,笑一个!

文觉一看见独有自己面前放着牛屎,又叫,老方,有种出来!

老方的吉普车也跟着游行队伍到了火车站,歇脚在车站贵宾室。贵宾室外面就搭着批斗的大台子,但他不是来主持批斗会的,他马上要去省里开会。听说台子上的牛屎,他笑了一声,看看手表,火车还要半个多小时才来。于是出门,去了台子上,领着大家喊了几句口号,唱了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然后准备走,走之前对大会组织人说,把牛屎拿掉吧。

老方领唱期间,文觉突然认出台下有许多熟人,原来大家张着嘴唱歌的时候,面目毕露。他的老婆、同事、朋友、街坊都在,马爱思和她的海军何健夫,还有阿七之流。更奇的是,他居然见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他们都在唱,于是文觉也卖力地唱。唱完,他听到老方说,把牛屎拿掉吧。

他拿掉头上的纸帽子,一个箭步上前捧起牛屎,劈头扔到老方的脸上,朝台下的大太太叫道,奶奶,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啦!

台下人群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文觉斜眼看着台下,想,谁还笑话我?谁还可怜我?

他一手指着台下,说,谁敢欺我!

他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喧嚣声里。

作者简介

叶弥,本名周洁,女,苏州人,1964年出生。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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