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与天鹅

2016-05-04 01:01张宏运
金秋 2016年22期
关键词:乳牛猪草蛤蟆

◎文/张宏运

蛤蟆与天鹅

◎文/张宏运

蛤蟆是他的真名。那是他一生下来便哇哇地哭个不停,声音响亮得把全家人的耳朵都要吵聋,加上他的嘴阔,腮帮子又肥嘟嘟的,他妈便说,这娃真真像个蛤蟆——干脆就叫蛤蟆吧。他爸则在他不满十岁那年,永远地躲避到阴间去了,把个家庭的重担,早早地撂到了他的肩上。

天鹅却是个谐音名:姓田,名凤娥,玉一般的脖子细长,一双俊俏眼睛的眼角,总是吊起来,翘翘了看人,活似一只高傲的鹅;她父亲又是大队支书,那就像皇帝了,其女儿岂不像天鹅?村里人背后,便都天鹅天鹅的这么称呼她。也有酸溜溜地讥讽说,看那只癞蛤蟆哪天吃天鹅肉呀?他父亲知道后,也不生气,反而乐呵道,我家那天鹅啊,再怎么也得个国家正式干部般配吧?

蛤蟆也罢,天鹅也罢,总归都是农村娃。是农村娃就得帮大人干农活,最简单轻松的农活便是放牛了。牛虽然都是集体的,却分散在各户单独饲养,生产队固定给工分。没有一定权势或特别贫困的人家,绝对得不到这种优惠。天鹅和蛤蟆便各自具备了这两种条件。除过冬天,户养的牛在春夏秋三季都是拉到坡上放牧。坡上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得用绳把牛牵了,去田边地头、路边涧畔让牛吃草。

天鹅放的是一头母牛,当地人叫做乳牛,因乳牛每过一半年就会生个牛娃,这就成饲养两头牛了,拿到的工分便会翻倍。但有一个大麻烦,有了牛娃的乳牛特别护犊子,当那牛娃在后边活蹦乱跳时,它就死活也不肯有人牵拉了,常常使出牛劲儿,要去呼唤和照看牛娃,把天鹅一拽一个跟斗,一拽一个跟斗,她越哭越喊,越眼泪鼻涕地糊满脸,牛越来劲。

蛤蟆哥!蛤蟆哥!天鹅只有这样呼天喊地,才能得救。

蛤蟆放的是一头犍牛,虽然人高马大,脾气倔强,却被他管教得服服帖帖。听见呼叫,蛤蟆把牵牛绳儿一丢,叮嘱他的犍牛说,乖乖的啊,便三步并作两步,飞窜过去了。一脚先踩住狂奔的乳牛绳,然后扭头看了爬在地上哭鼻子的天鹅,你没咋吧?天鹅一边爬起身,一边赌气说,你还要我咋?蛤蟆这才牵起了牛绳,挠挠乳牛的脑门,你咋又害人家天鹅哩?说着,咩咩地叫来那牛娃,一切就都风平浪静了。气得天鹅破涕为笑,狠狠地拿牛绳儿抽打起乳牛了。你个死不要脸的!光爱男娃……

蛤蟆便坏笑了,说,人也一样么,哪个女娃不爱男娃?

两人就这样打情骂俏着,有时还都丢了牛绳儿,跑到淹没了人的苞谷地里,吃甜秆啊逮蚂蚱啊,咕咕哝哝,嘻嘻哈哈,半天不出来。

渐渐,天鹅的眼睛越来越水汪汪了,花花衫子下的胸脯,像着那两只小兔子,越来越胖嘟嘟。两人放牛的任务也发生了变化:手里提了草笼,里面放把小镰,得叼空挑猪草。这时,天鹅便是蛤蟆的救星了。天鹅手快,十根手指从草丛上掠过去,就像十只翩翩起舞的小鸟,组成的密不透风的耙耙齿儿,一起一落,便是满满的两把草。而蛤蟆呢,手指粗笨得不是抓不住草,便是把抓到手的草遗漏了。到该收工时,挑的猪草才能遮住他的草笼底儿,怎么回家去不挨他妈的骂呢?天鹅便把她的草笼襻下,挤压得几乎一根手指也插不进去的猪草,大抱大抱地按到了蛤蟆的草笼里。

俩人双双牵了牛,结伴回家了。肩头扛着的猪草,遮住了他俩的半拉耳朵和眼睛。隐隐约约,常常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阵的叽叽咕咕:你看这两个……莫非这天鹅肉,真要叫这癞蛤蟆吃了……

蛤蟆有时便明知故问天鹅,你听见了没?

天鹅早已飞红了脸,说,听见啥了?

蛤蟆坏笑一声:你看我不定哪天,就要上你家门上去。

干啥呀?

找个合适的人,说媒。

你敢!天鹅警告道,看我爸我妈我哥不打死你。

蛤蟆说,我有的是办法。——没听人常说,好狗不咬上门客?

于是,有年麦收大忙,天鹅的全家劳力,拿了镰刀、扁担、麦绳,赶早来到一亩多自留地的地头,忽然齐齐地傻了眼。他们家的麦子已经被割倒,一垛一垛的麦份子,整整齐齐地成排成行,升腾着袅袅的湿热。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抢收支书家的麦子?

大家细细地巡查起来。天鹅眼尖,在一垛麦份子后面,抢先发现了呼呼大睡的蛤蟆。她脱下外套,刚刚轻轻盖在蛤蟆身上,蛤蟆就醒了。天鹅悄声说,你好大的胆子哦,小心……蛤蟆嘻哈道,咋了?你家的人莫非还不如我说的那种看门狗……话音未落,一只脚踹了过来,是天鹅的父亲。他的眼里飞出无数把锥子,朝蛤蟆剜来。

蛤蟆慌忙一咕噜翻起身,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噢,是的,叔,我该到生产队上工去了。

半个月不到,天鹅家满满的一猪圈猪粪,有天早晨,忽然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虽然没找到人,但全家个个心知肚明,那是谁干的。

……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恰好公社这时下来了几个招工指标,天鹅很快被送去县食品公司当工人,远走高飞了。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天鹅正在车间包蛋糕,一位上厕所的女工回来,趴在她耳边悄声说,有个黑蛋在厂门口等你……

厂里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许会客。天鹅新进厂,正在谨慎、老实、规规矩矩阶段,还揣了颗小小的野心:好好表现,争取早日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你看人家正式工,工资高、福利多不说,那些女工,哪个整天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格喷喷?身段啊脸蛋啊把人看得能眼气死。因此,她便不想去见那个黑蛋。再说了,啥黑蛋啊?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亲戚和朋友。便顺口问了下那个女工。啥黑蛋?就是黑不溜秋的那种黑蛋么。那女工笑了声。吓得天鹅更不敢去见了。

忙到下班,她几乎把这件事忘了,跟着大家匆匆朝集体宿舍奔去,洗漱、拿饭盒,准备吃饭。

忽听看大门的老头高声叫道,天鹅,天鹅,有没有个叫天鹅的?有人找!老头见没人及时应答,便回头朝大门外问道,我说你这人,记没记错?哪有叫天鹅的人?真叫天鹅,就不在这里下这苦了……

天鹅这才意识到,是有人找她,忙飞奔而去,经过老头身边时,悄声讪笑道,叔,你别喊了,他那是胡说咯,你别当真。

蛤蟆一望见天鹅,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妈呀,这才几天,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洋气俊俏得仙女一般,老远便袭来一股香气。这还是我的人吗?就由不得缩了下身子,却被天鹅拿眼不满地盯了下,小声说,你咋来的?

蛤蟆说,走来的,天没明就……

天鹅惊道,你不想活了?七八十里路……噢——她忽然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钱。我们刚发的工资,二十八块半,我买衣服啥的,花得只剩了这点。你把这两张拿上,晚上找个旅馆,明早买张汽车票……

听得蛤蟆头都晕了。我的天!我一月拼死拼活出个满勤三十天,三十个劳动日,每个劳动日三毛钱,才能挣九块钱,你一月挣的比我仨月挣的还要多。叫我在城里住旅社?别走路,去坐汽车?这不是做梦吧?……

他吭吭哧哧,把放在脚底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包递过去,说,这是你爱吃的核桃柿饼,还有花卷馍……

天鹅低叫了声,你咋把吃的东西放地上?脏死了。勉勉强强接过,便说,你别忘了,这是食品公司,整天就和核桃柿饼打交道,以后可再别拿它……

蛤蟆转瞬间已经决定,没有以后了。人家天鹅过的这日子,扎的这势,我这辈子再也别想撵上,能般配上。

他一离开天鹅,便心如死灰,从此对谁都绝口不提天鹅二字。一旦听见路人、村人说到有关天鹅的信息,耳朵下意识地迅疾高耸下,随即便耷拉了,死死地关闭。邋邋遢遢的老母亲,时不时睁起红掰掰的风火眼,催促道,蛤蟆啊,我娃啥时给妈引回个媳妇呀?好些热心的媒人,几乎踏扁了他家的门槛,不知相亲见面了多少次,但每临要作决定时,天鹅的影子便在他眼前晃动起来,像过电影。他俩放牛,他俩割草,他俩互相把甜秆皮朝对方脸上唾……

天鹅在城里,更是有数不清的追求者。同蛤蟆一样,每当她要作决定时,蛤蟆的影子就在眼前晃动起来。他给她家割麦,他给她家出猪圈……那种苦头儿,那种赖皮、磨叽和机灵劲儿,没一个城里的追求者能比得上……

一年一年又一年,蛤蟆的脸上脱尽稚气和英气了,涂满了老练和成熟。天鹅在一天早上梳头时,忽然发现了几根银亮的白发。可两人依旧都是光棍王老二。

说媒这事,有个规律:说起来了就都来说,门庭若市;没人说了你再怎么拿了重礼央求,也没人搭理。

天鹅的母亲便整天在老头子耳边嘟囊了,你现在咋不能了?整治人家蛤蟆了?你把女子送到城里,就是为养成个没人要的老姑娘?

老头子已经不是支书了,但虎倒架子在。他暗自皱眉叹气着,一天忽然唤来天鹅的两个哥哥。你俩一人一根磨棍,给我寻那蛤蟆去。他把我女子影响得至现在还没个婆家,之后咋就不言不喘,不闪面了?那俩哥哥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啥意思?老头子说,看你俩痴的笨的,真真抵不上人家蛤蟆的一根头发!你俩没想想我是啥意思?他说得好了呢,叫他今晚赶紧到咱家里来,啥都能好商好量;说得不好,你俩就给我把他往死里捶,捶他个说话不算话……

当天晚上,蛤蟆邀了生产队长,提了四样礼,进了天鹅家门。

没有婚礼,没有待客,静静悄悄,蛤蟆有天晚上住进了天鹅在厂里的双人宿舍。另一个室友那几天休假了。

十多年后,蛤蟆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修起了两层的漂亮小楼房。但也仅此而已,他仍当着个土里刨食的老农民,大钱没得,小钱不断。天鹅刚到五十岁便退休了,整天怀抱了孙子,颠啊摇啊。冬月天吃饭时,就赶到村头小卖部门口的牌场上,对蹲在旁边看热闹的蛤蟆唠叨道,你不知道回家吃饭了?也不长点心想想,我一个人和娃在家里受的是啥艰难?蛤蟆讪笑了,磨磨叽叽,无可奈何地摇摇花白了短发的头,跟在天鹅身后回家去了。

没有谁会想到,他俩曾经拥有过的甜蜜、苦涩,如火如荼的大喜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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