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2016-05-04 23:24祝宝玉
老年世界 2016年2期
关键词:念书农妇凉鞋

祝宝玉

母亲很少在她的子女跟前忆旧,或涉及这个话题时,总是避而不谈。我们有意从父亲那儿打探些线索,可父亲更愿意蹲在墙根下抽烟,对于母亲的事他最常见的表态是嗤之以鼻,大概他觉得谈一个女人的过往是很没意思的事情。母亲是个没有故事的普通农妇,从话语和举止里似乎已经证明了这一论断。是啊,她多平凡啊,在一大堆赶集的农妇中间,一眼是分辨不出来的,她的打扮老土,她的面容苍老,她的行动迟缓,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和别人交谈时也是羞羞怯怯的,她在商品摊子前只看不买,和女伴们谈论一盒廉价雪花膏的优点,她是不会乱花钱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最多称二斤花生,带回家给我父亲下酒。

没有故事的母亲不识字,但会歪歪扭扭写自己的名字,那是我大姐教给她的。大姐说她真笨时,她却笑了,说,傻闺女,咋说妈呢。然后继续伏在板凳上用铅笔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字,直到该煮午饭了,才搁笔起身。母亲常教导我们要好好念书,念书好,可以有出息。显然,母亲讲不出念书好处的真正所在,只翻来覆去说那几句她自认为好的理由。或许,母亲的理由没有充分到令人信服的地步,所以我大哥、大姐、二姐都未能因读书而发迹,他们在嫁娶之后,都外出务工了。而我,母亲最小的儿子,或许怜于母亲的悲苦,发奋读了几年的书,现在竟当了教师,教起了书。母亲常因我感到无比自豪。

起初,母亲是愿意和我交谈的,但往往我并不愿意倾听,现在母亲懒于讲话,我却欲和她说话了,并试图为她记录些什么。只能回忆,从那些只言片语的印象里拼凑母亲的故事。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家里很穷,分家之后,更穷,穷到没有过冬的吃食。是大舅拉来了一车红薯干,才熬到接春。生产队分给父亲5亩多地,收割时全靠父亲和母亲手割肩扛,母亲说当年她都累孬了,干脆瘫倒在地上,但麦子不能不割啊,就爬着割,白天割晚上割,割完了再拉,白天拉晚上拉,拉到场上再打,白天打晚上打,一场麦收,累脱了几层皮。这是母亲向我述说的最完整的一件事情,但在她含糊不清的叙述里来龙去脉是那么剥离不清,情节也极乏味干瘪,这是我当时不爱听的缘由。而今天,再忆及这些话语,我唯一的感觉是泪腺涌动。

母亲没有爱情,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给了父亲。我父亲也是个不懂风情的粗人。所以,母亲的故事里没有浪漫的元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母亲从一个少女逐渐被岁月老化成一个村妇。每日只为吃食考虑,或想着挣几个闲钱贴补家用。她从过完中秋就开始盘算着怎么过个好年,准备好过年的饭食,且反复盘算着家里的棉花够做几件冬衣,她要卖多少斤萝卜才够换一个猪头,要从哪一天开始攒鸡蛋才够4个子女的压岁钱。母亲被沉重的生活压得喘息不了,她常常沉浸在自己的盘算里忘乎所以,最后常以一声悠长的叹息宣告盘算的落空。

母亲是个见识短但善良的女人,她不会冒着风险把该种大豆的5亩地改种玉米,她也不会为了我被狗蛋打破了头而到狗蛋家大哭大闹,也不会为了隔壁王婶家的南瓜藤长到了我家篱笆上而偷摘王婶的南瓜。在我20多年陪伴母亲的光阴里,我唯记得最显母亲能耐的事情是她自己拉了一车西瓜到县城贩卖,且卖了个好价钱,赚了134元钱。父亲为了奖赏母亲,为母亲买了一双带花的凉鞋,母亲高兴了一整个夏天。那双凉鞋母亲一直没舍得穿,在后来搬家盖新房的过程中,不知丢落到何处了,母亲曾寻找了好一阵子,最后叹息自己没有享福的命。我一直不明白,一双凉鞋怎么和享福挂上了钩。后来,我从父亲不轻易间透露的讯息得知,那双凉鞋被他送给五姑的女儿阿凤了,因为阿凤那年托人送给他一袋好烟种,种出了一季好烟丝。我没有把这事告诉母亲,我怕她会更伤心。

母亲的故事毫无精彩之处,即使我绞尽脑汁,也写不出风花雪月的母亲,更写不出雍容华贵浪漫多情的母亲。我的母亲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母亲,她的一生受尽寒苦,任劳任怨操持着这个寒酸恓惶的家,她的欢喜莫过于肥猪卖了好价钱,粮食又多收了三五斗,至于她的悲伤那太多了,十天十夜也说不完。

母亲对我说,我这一辈子就指着你活呢。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母亲还是有些故事的,而那个故事的主角不是她,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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