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遁

2016-05-04 05:39马步升
特别文摘 2016年8期
关键词:铜板歌迷喜鹊

马步升

“君子好色,女子难道好色不得?”

杨修平这才放松下来,笑道:“专员尽管放心,那是甘州的第一禁脔,甲兵森严的,谁敢妄开尊口?”

“第一禁脔?那么,谁又是第二禁脔呢?”

杨修平知道失口了,索性不再遮掩,笑说:“禁脔不分第一第二,另一块禁脔,当然是阁下了。”

窗前明月莞尔一笑,却意味深长地说:“只要是脔,哪有禁得了的?”

花喜鹊却不懂得二人说的是什么,不敢轻易插话。她见窗前明月脸有忧色,以为她误会了杨修平,便说:“好侄女儿,这事儿倒是可以相信姑姑的。杨校长说咱们这地方偏僻,进过新学堂的人很少,那个守备小妾倒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呢,杨校长与沙漠红伉俪情深,哪会对别的女人动心思呢。”

窗前明月笑道:“他只要把学校办好就行了,我管他对哪个女人动不动心思干什么,要动,动的也是他的心思,不动,他的心思也不在我这儿。”

她的话,把花喜鹊惊得胸口乱跳,既不敢曲意附和,也不便贸然辩驳,只在那里呵呵嘿嘿不代表具体倾向地傻笑。杨修平作为当事人又不便解释什么,人家明明是说着玩的,你郑重其事的,说明你既无幽默感,说不准心中还真是这样想的,不稍加说明吧,话让她这样继续说下去,变成了她在陈述一个已有的事实,实实地冤哉枉也了。他只好也像花喜鹊那样呵呵嘿嘿地,不代表任何意义地傻笑。

两人哪里懂得窗前明月的真实心思,她不过是在借天下雨罢了。此番离开兰州,前来甘州协理商会事务,确实是受田青萍指派的。不过,她认为,田青萍指派她的动机不纯。她只是一个花儿歌手,母亲是妓女,她生于妓院,长于妓院,出人头地于妓院,自小见惯了繁华和堕落,长大了,反倒不以繁华和堕落为意,繁华不能使她动心,堕落不能使她丧志。不错,她的成名根源于美名远扬,但她更看重的是自己在花儿方面的修为。她以演唱花儿为生命,她希望她所有的荣誉和财富都源自于花儿。她与别的女孩子一样,羡慕虚荣,享受虚荣,羡慕被男人追捧,享受被男人追捧。她也知道,一个女子的美貌会给自己带来什么,虚荣、烦恼、享受、财富。五陵少年争缠头,车如流水马如龙。但她不是妓女,人生花季,岁月流金,可她坚持卖艺不卖身。非要走妓女必须走的路,也只是对一个男人的献身。田青萍包养了她。她觉得物有所值,一个是西北大地的花儿皇后,歌声迷倒万人,美艳迷乱天地,一个是富可敌国的素封王侯,更兼诗书满腹,儒雅可亲。她知道,他不会给她什么名分,这也正合她意。当一个女人从一个男人那里获得名分后,也就意味着她失去了自由。她的名分是花儿歌手,她的歌声属于普天之下所有的花儿歌迷。她在兰州城拥有无数的歌迷,可以说,兰州城凡是长了耳朵的人和生灵,全都是她的歌迷。凭靠这样一个广大的歌迷群体,使自己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歌迷如海,海纳百川,海也藏污纳垢,成为罪恶的渊薮。她需要人身安全,在兰州城愿意并能够给她提供人身安全的,可以说,上自督抚要员,下至黑帮老大,都是可以的。但她不愿意跟这两种人建立亲密关系。有儒商之誉的田青萍适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说良心话,田青萍待她不薄,有情有义,一个女人需要的,他都愿意,也有能力给她。但她最需要的,他却不愿意,好像也没有能力给她。这就是一个花儿歌手的自由。她成了他一个人的花儿歌手。她希望像一个花儿歌手应该做的那样,去各个花场当众演唱,以歌声酬劳自己的歌迷,然后,收取歌迷的馈赠。可是,田青萍却说,你唱一辈子歌得到的报酬,你给我唱一首歌,我给你的保证比这还多。这不一样,她说。虽然都是金钱财物,但这不是一回事,她说。

先前公开演唱时,在花场,窗前明月发现一个年老的乞丐,蹲在墙角听歌,随着她的歌声的抑扬顿挫而摇头晃脑,听到苦花儿时,经常浊泪挂满脸颊。谁也不会去在意一个蹭歌的乞丐。在花场里,绝大多数都是蹭歌的。这是被允许的。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人场,遇到一个出手大方的阔人,一场演出,全都够了。在一个冬至节,大雪覆盖兰州城,海报前几天已经贴出去了,她如约来到花场。歌迷如潮涌动,人数肯定是超过了天气晴好时节的。迎着风雪,她款步登台,激情歌唱,嘹亮的歌声随着风雪飞向街衢里巷。那天的歌迷出手格外大方,真是金银大秤论,绸缎随手扔。一曲,一曲,又一曲。高潮眼看过去,到了曲终人散光景,付酬的歌迷,蹭歌的歌迷,歌手,所有的人都尽兴了。那天,那个乞丐也来了,他蹲在老地方,那似乎是被大家认可的他的专属领地。他缓缓地站起来,朝兴高采烈准备散场的歌迷喊道:我请诸位听一支曲儿。他步履蹒跚走到前台,向窗前明月深深一躬,双手递上一枚铜板,低声说:我只有这些,我攒了半年,请不要嫌少。那一刻,窗前明月不觉热泪泉涌。她跳下台来,双手接过那枚铜板,紧紧地攥在手心,挥手擦去眼泪,大声问:老人家,你想听什么?随你点,我唱!老人家受到鼓舞,噙着眼泪,大声说:随你唱,你唱什么我都爱听!老人又转身向众人叫喊道:对不起了,我蹭了诸位半年歌了,今天算是我回请大家的!在一地的呼喊声中,窗前明月拿出平生本事,唱了一首南路花儿。她听出老人是洮岷南路一带口音,便唱了一首“阿欧怜儿”曲调的《想颤了》:

常没见着也见了,

见了一面想颤了,

活把人心想烂了。

场里碌碡转圆了,

你成园里的茄莲了,

我们的相遇天作合,

想你想得泪婆娑。

真情的歌喉,九曲回肠的音调,纷飞的雪花,扫地的寒风,歌者泪婆娑,听者泪婆娑。老人果真是洮岷南路人,是听着“阿欧怜儿”来到人世间,唱着“阿欧怜儿”长大,又唱着“阿欧怜儿”随大军西征。西征胜利了,他失败了,他腿部受伤,大军解散,花完了为数不多的抚恤金,没有盘费回到家乡,至此流落兰州街头二十多年。窗前明月最擅长,唱得最多的曲调是河湟花儿,偶尔也会唱一曲洮岷花儿,他猜想她也许不会唱洮岷花儿南路派的“阿欧怜儿”。毕竟,难度太大了,如若没有长久在洮岷南路生活过,那种汉藏夹杂的口音和曲调,不是谁都能够准确掌握的。而窗前明月唱得太地道了,如果不是他事先知道她从来没有去过洮岷南路,他会误以为她是老乡呢。让他万分感动的是,她居然选择了这样一首歌唱给他。可知,这是专门唱给“连手”(情侣)听的歌啊,他从军出征时,他的连手正是站在山尖上,唱着这首歌为他送行的。那是一个大雪天,绵密的雪花阻挡了两人的视线,但他走出十里地后,连手的歌声冲破雪花织起的幕布,仍然不舍地追寻着他的背影。他是懂得的,“阿欧怜儿”是藏语,意思是漂亮朋友,连手唱着“阿欧怜儿”在弥漫天地的风雪中为他送行,而窗前明月不是他的连手,她是天上的神,他是地上的泥,可她却给他唱了这样一首歌。这不是歌手的逢场作戏,她不是唱给她的歌迷的,她是唱给所有天下沦落人的。听着这首歌离家,在无家可归时,又听到了这首歌,人生的出发,人生的归宿,听着同样一首歌,从军西征无憾,此生亦无憾。

窗前明月去金银首饰铺,让金匠在老人给她的那枚铜板的边上穿了一只眼儿,她用红丝线拴上,贴着肉,挂在胸前,从不解下,洗澡、睡觉,都挂在那里。这是她的护身符,这是给她的歌喉颁发的标志着最高荣誉的奖牌,她将奖牌挂在发声的部位。

田青萍委派她来河西走廊,她没有意见,河西走廊仍然是花儿流行之地。可是,他不是让她来唱花儿的。她的身份是商会专员。她早已听出来了,田青萍没有明说,她已知道自己此行的使命。他是让她凭借色相笼络刀客,为他培植武装力量的。当然不是让她以肉体为代价,肉体只是诱饵,如同挂在房梁的腊肉,猫和老鼠日夜为之辗转反侧,却不能得手。她把一肚子的愤懑发泄在杨修平身上了,不是因为杨修平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情,全部的缘由在于:她对他怀有好感。

对于窗前明月以玩笑遮掩的不友好,杨修平并没有想得太多,他不懂得窗前明月的心思,她真正在意的是杨修平将她比作“禁脔”。确实,她事实上已成为田青萍的禁脔。以田青萍的势力和他在黑白二道积攒起来的威望,他即便赋予她充分的行动自由,稍有点身份的男人,都不会轻易与她建立私密关系。窗前明月反感的正是这一点。

窗前明月自从将那枚铜板挂在胸前后,就染上了一个下意识动作,无论在什么场合,稍一走神,便要伸手在胸口那里揉揉捏捏,当手指将铜板的真切信息传回她的意识后,她才感觉到自己确实存在着,安全着。

窗前明月近来心思格外烦乱,她一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只有当她确切地触摸到那枚铜板后,游移不定的心才会稍稍安定,而只不过一晃眼的工夫,那种安定感又随风而逝了。她只有不断地揣摩那枚铜板。

花喜鹊是女人,也是一个懂得女人身体和女人心理的女人,她早已发现了窗前明月这个重复了多少次的动作。花喜鹊朝窗前明月轻笑笑,问道:“女子,身子不舒服么?要是不舒服,要赶紧看看,小病不敢拖的。”

窗前明月闻言心中一动,又是一暖。女子!这是父母和至亲的长辈对自己未嫁女儿的称呼。这一动一暖,窗前明月从自家臆想出来的监牢中拔身而出。心绪改善了,窗前明月为自己的无来由暗暗感到愧怍。花喜鹊询问的是她的身体状况,也只有拿身体说事儿,从自我囚禁的监牢中出来,方显得顺理成章。她伸手又在胸部那儿使劲揉捏一会儿,这次是故意的,她蹙眉说:“大约……是这地方的水土……硬些,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哎呦呦!”花喜鹊一拍大腿说:“谁说不是呢,漫不说你这娇娇弱弱的小身板儿,又是从小在富贵温柔乡里娇惯出来的,就是老身这粗皮糙肉风吹雨打锤炼出来的糟糠之躯,初来河西时都是受不了的。”

杨修平今晚第一次像笑那样出声笑了笑,赧颜说:“都是我们河西这破地方,当年害得姑姑不得安生,今日又轮到姑姑尊贵的侄女受罪,想想都是我的错,这账都记在我的身上,算是我欠二位的。”

窗前明月笑说:“姑姑,你今夜大将雷霆出击,不全是为了看望你侄女儿吧?”

“哎呦呦!”花喜鹊又一拍大腿,失声岔气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是老糊涂了。看望我家侄女儿当然是最主要的,其次呢,杨校长的意思是想请侄女儿出面去请那个柳知杨出任学堂的教员,又怕自己请不动侄女儿,姑姑的老脸不是皮儿厚些吗,这不就来了哎。”

“请那个柳知杨出任教员,本来也是我的意思。可是,校长不亲自出马,干吗要让我这个无关的人出面呢。”

花喜鹊笑着拍拍仍然依着她站在地上的窗前明月的腰部,笑说:“我家这侄女儿什么都是天下第一的好,就是嘴不饶人。老身代杨校长说吧,杨校长觉得,毕竟男女有别,人家又是官宦人家的内眷,虽说是公事公办,该避的嫌还是要避的。侄女儿你就答应下来吧。”

“我家姑姑既然下了懿旨,那侄女儿我只好尽力去做了。”

窗前明月说着,站起身来,双手从身后搂住花喜鹊的腰,头抵住花喜鹊的肩背,轻声说:“好姑姑,你老人家难得来一趟,晚上就陪陪你家侄女儿吧。”

杨修平起身告辞,惶急脱身而去。出了票号大门,面朝无尽的黑夜,深深吸入一口冰碴子似的冷气,心里叹息说:“人人都爱漂亮女人,可知,漂亮女人是多么难伺候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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