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繁华,旧荒凉

2016-05-12 09:24鲜支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6年3期
关键词:杯子

鲜支

1

当安奈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们都还年幼。

那时,最初的繁华刚刚开始兴起,尚来不及动摇一座城市荒凉的根基;形形色色的霓虹还算新鲜事物,光污染是遥远的名词。那时我们还简单得只需当心上课不要迟到,小动作不要被抓包,虽然也开始知道成长是怎么一回事,却并不知道自己其实还年幼。

学校里新建了体育馆,校领导说小学生体育课也应该学一学乒乓球。当然了,是需要交钱的,却不是自愿报名的。我握着崭新的乒乓球拍手足无措地站在了球桌前。却连发球都学不会。然后我就看到了安奈。

球室里的光线不算均匀,大敞的窗像一排白亮而空洞的眼,而亮度延伸向另一侧的墙壁便渐次弱下来,退却了灼人的光,淡如初秋的黄昏。我走过去,问那个蜷坐在球室一角的女孩:“你不用学打球吗?”

她裸露在运动短裤外面的腿细而苍白,微微动了一下。像蟹爪菊素白的花瓣一样让人觉得纤弱。她闻声抬头望着我,说:“学这个应该自愿选择而不是强制要求,学校只是找借口乱收费而已。我才不学,我讨厌乒乓球。”

我说:“可是我们都交了学费了呀。”

她耸了耸肩:“我就没交。反正我不学。”

在我还不太明白主见为何物的时候,安奈那令我诧异的特立独行姿态已自然得仿佛与生俱来,似乎不屑理会这个世界所有怪诞的白眼。后来我想,或许我是个太容易随波逐流的人,又因了异质相吸,所以这样的安奈格外吸引我。

于是我下意识地靠近,而安奈则始终带着一种无所谓的表情放任我靠近。

安奈的凛冽像一种芒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加分明。这种凛冽被完美地隐藏在了沉静背后,如同暗影里蛰伏的兽类,不靠得足够近很难辨认出那些积蓄着力量的凶猛轮廓。我从来不太敢大肆在安奈面前谈论事物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总觉得会像个幼稚的小孩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比如初中时有一阵子我读东野圭吾,尤爱他的《白夜行》。心情激动之下我絮絮地想跟安奈探讨书中自内而外充斥渗透着的关于所谓“最执着的守望、最绝望的爱情”以及原生的罪恶与无奈的人性等令人悚然而惊的立意,这些恰恰也是读者和文学评论家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可安奈的几句话便令我哑口无言。

她说:“日本的审美观在某种程度上本就阴冷而扭曲,可扭曲就是人性吗?卑劣才算真实吗?黑暗就够深刻吗?变态代表不了人性,正如罪恶永远代表不了社会。况且我并不觉得书里男女之间那种枪虾和虾虎鱼的共生关系能称之为爱情。”

我忽然觉得聊不下去。当我还沉醉于文字给予我的最直观的震撼感受,安奈却已能够随口抛出这么多瞬间颠覆我观点的问题,更令人沮丧的是我不得不承认,每一问都无法反驳。

我强辩:“可是这小说评价很高啊……”

她瞥我一眼:“没说它不好,就是一部挺精彩的犯罪小说罢了。”

自此我很少再跟她谈论小说。

慢慢地,我愈发触及这个人骨子里有种厥冷的傲气,虽然会发表些“罪恶代表不了社会”这样看似正能量的言论,却并不令人觉得积极阳光,与周围一千中学生的稚嫩单纯或青葱蓬勃有些格格不入。那感觉恰如北方高大的落叶乔木立于温润江南山水,一不小心就彰显出初冬里干燥而清寒的萧索。尽管安奈依旧苍白纤细,看起来比我更弱不禁风,更像个孩童。

2

当安奈成为我室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对这个女孩一无所知。

飞驰的时光里,繁华正在以随风潜入夜的姿态渐次覆盖这座城市,不动声色地驱逐着荒凉。各种奢靡的店面装潢开始乱花渐欲迷人眼,林立的高层建筑取代着旧时楼房,拆迁重建是从不停歇的主题。我们也随之无声地迁徙成少年模样。

这座城市唯一一所重点高中坐落于远离闹市区的边缘,因为离家太远而学校提供的住宿条件并不理想,许多学生都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这其中包括我和安奈。爸妈找好房子后说看看能不能找人合租,一来分担房租,二来两个人也互相有个照应,我便想到了安奈。

安奈搬进来的那天,一个人扛了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小身板愈发显得伶仃。一开门我惊讶地问她:“你怎么自己啊,你爸妈呢?”安奈抬袖擦一把汗说没事儿东西不多自己可以,然后就开始往屋里拖她那密实的铺盖卷和两只硕大的旅行箱。我真想不出她是怎么一个人把这堆东西弄上楼的。

说起来,认识这么久了我倒还真没听她提起过家里的事。她也从不问我家的情况。我有时聊天提及她便避重就轻,连当初商量合租的事情她也是一口就答应下来,都没说要跟家里商量一下。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安奈说她无所谓,我便挑了有阳台的那间卧室。

安奈的行李多且杂,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杯,上有细白的暗纹,触手润泽细腻,漂亮精致极了。我说这杯子真好看,她笑了一下说:“是我用来喝茶的。”

得知安奈喝茶这件事我是惊讶的,她不只是喝,更是品。安奈似乎对此很有研究,知道什么茶该用什么杯子,几分热的水来泡,怎么滤去首道,怎么闻茶香观茶色……而那时我还浅薄地认为品茶是中老年人的爱好,对此一窍不通,不管什么茶到了我嘴里,基本就一个味道:涩。我只爱雪碧和橙汁。所以当安奈把她带的龙井泡给我喝,我的反馈也十分简单粗暴:没有雪碧好喝!

而安奈不疾不徐地端起杯子,她说茶味清而悠远,不在于多好喝,就是无端喜欢。这一刻她微垂的脸在氤氲的热气中让我觉得遥远。像是有什么沉郁却柔软的东西破土而出。

忽然想起安奈曾对我说,过分郁结的人总会疏离于这个世界。因为他并不期望下一秒里会有好事情发生。当时我说,我也不期待什么好事,因为我觉得维持现状也没什么不好。结果换来安奈的冷嘲热讽:“那不一样。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没出息,人类还要不要进步了?”

若是按往常我会选择缄默,因为安奈话虽不多却深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稳、准、狠的要领,从不在言语上受人欺压。与她辩论我向来毫无胜算。可那次我忍不住辩驳:“那什么叫有出息呢?非得要心怀理想志存高远?”

“那倒不是。只不过……人总该追求点什么以提醒自己不是在靠‘活着的惯性活着。”她说完沉默几秒又补一句,“哦……或许只是对我来说。”

我略作思索忙着理解前一句的意思,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转向了别的话题,未再深聊。而此刻面前的安奈冷静的面容似乎在茶香里裂开了某道罅隙,渗透出一丝半缕我未曾见识过的小情绪。或许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凛冽和寡味。

于是我蓦然想起那句所谓的郁结和疏离,有点怀疑是不是暗指她自己。我好奇这些情绪的来源,是天生的性格,还是来自家庭抑或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呢?

我试图探问她的家庭和她学校之外的生活。却再次被转移话题,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3

当我知道安奈有喜欢的人时,“不可思议”四个大字迎面扑来。

一旦繁华稳稳踩踏着荒凉的尸首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耀武扬威,繁华之上的季节更迭便似乎比以往更加迅捷、模糊而难以感知。乍暖还寒和凉日返暑都是常有的事,混凝土的环绕更使我们失去最直观的感知,由是四季如一。而我们不如一。

安奈她忽然告诉我:“小砚,我之前,喜欢上一个人呢。”

彼时我正在厨房桌旁喝着水,闻言惊讶得仿佛能吞下手里那一整只杯子。杯子是我生日时安奈送的,与她常用的那只茶杯形制相同,配色却恰好相反,白瓷上覆雨过天青色的花纹,文艺得不行,我也喜欢得不行。她本是想送我用来喝茶的,我全拿它喝雪碧。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语气讲话。羽毛般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还带着点娇俏的尾音。只是这娇俏里似有凉意。

说实话鉴于安奈超乎同龄人的成熟想法和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我之前也曾想象过到底什么样的男生能收服安奈,得出的结论是身边这样的男生基本没有,有的话那真乃神人也。如今这个神人居然出现了。

我忙扶稳了杯子,等待下文。

可是,安奈静默出神,没有下文。

“他是谁啊?同学吗?几班的?我认识吗?喜欢他多久了?……喂你倒是说话啊,这样漏一半藏一半很吊人胃口的好么!”我忍不住连珠炮似的追问。

然后,出乎我全部预料的,她偏过头来,深深、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眼。眼神里有冰碴样的轻蔑几欲破瞳而出,如迎头浇下一盆冷水,令我在这融融暖春里遍体生寒。我惶然:“安奈,你怎么了?”

这个话题无法再继续,明明是安奈先不对劲的,落荒而逃的却是我。

我想我心下有种本能的畏瞑,是植根于骨子里的怯懦。这就注定了我会平和而中庸地面对这个世界。而人意识里或许总有那么一个角落会向往不属于自己的某些鹤立鸡群的特性,于是我一面规避锐利,一面渴望触摸锋芒。

正如我一直在靠近安奈,也正如……是的,我觉得安奈她看不起我,虽然我总不愿承认。直到那个眼神将一切赤裸裸地暴露,而我甚至没有质问的勇气。

我与安奈的关系一落千丈。

房子里的空气冷得快要凝结,我跟安奈一放学就各自回屋互不搭理,就像生活在同一个鱼缸里的两尾鱼,固执得擦肩也形同陌路。这场冷战开始得简直莫名其妙。

就在我一边疑惑安奈究竟中了什么邪,一边难过地琢磨着这种境况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时,我看到了那封信。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偷看安奈的东西。只是它从安奈的英语课本里露出了一个角,而那角上的开头是:加砚。

加砚。我的名字。

那是一封给我的信。哦不,更确切地说,是情书。落款的男生叫徐天,日期是一个月前。好吧,徐天,我只知道貌似隔壁班有这么个人,没有太多印象,甚至都谈不上认识。

等等,隔壁班?跟安奈同班。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没能带给我任何欣喜,反而令我平生出一种直觉,可以解释很多事。直觉这种东西真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安奈在这时回来。我甚至来不及垂下捏着信纸的手。

我们隔着空旷的客厅对视,那一刻,黄昏像拖沓的间奏,而岁月寂静无声。然后我就那么半举着信,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那个声音问:“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呢。

4

当安奈离开这里飞向大洋彼岸,我们悄无声息地长大。

一旦繁华成为一种平稳的常态,便已不能够再称之为繁华。新一轮侵略开场得更加声势浩大,人们所谓的繁华的象征已然换作另一些似乎更为高端的东西。我们之前认领完毕的,已然沦为旧荒凉的代表。而这一切,不过才短短几年的时间。

我直到临近高考才得知。原来安奈家里早就决定让她出国留学,根本没打算参加高考。至于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单得一句话就能概括:安奈喜欢徐天,而徐天写了表白信托安奈带给我,却被安奈扣了下来。

安奈是怎么给他答复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这个人后来并没有走到我面前来。

好俗套啊。最粗制滥造的校园小说也已不再屑于写这样的桥段了吧,可它就那么实实在在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在我和安奈的身上。

我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还没出口就意识到多此一举。想想还能是为什么呢,女孩子在情感里的小心思,都是自私的。

于是我换了个问题,这个问题已在我舌尖盘桓太久。一不小心就溜出来了。我问:“安奈,你其实一直……唔,怎么说呢,有点瞧不起我,是吗?”

安奈没说话。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甚至移开了视线,都没再看我。

没过几天安奈就搬回家为出国留学做准备,而我将自己埋进书山题海,备战高考,彼此没有再联系。几个月后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人生中最长的一个暑假也接近尾声。我收到安奈的邮件。终于还了亏欠我的答案。

安奈说,有那么一阵子,她真的无所适从。

“老师只能否定你的成绩,老板只能否定你的工作,但是用心喜欢着的那个人呢,他把你整个人都否定了。你的才华你的思想你对这世界的看法你所有好的坏的,对他都构不成意义;你小心翼翼的示好、反复琢磨的问候也没有什么用。你把自己深藏的心抽丝剥茧终于露出一个角,没人知道这其实已经耗费了你百分之八十勇敢的力气。而他低头看了看,耸耸肩:‘好像不是我想要的呢。

“你看。打败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安奈还说:“可是他喜欢你,小砚。真正令人无法忍受的不是他喜欢你,而是,我居然可以感同身受地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白亮的显示屏刺痛了我的眼睛,于是我用力地闭上眼,再努力睁开。

我几乎可以透过那些字句想象出她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带笑地望着我,眼睛却是冷的。然后她逼近,像寒冰上升起的一团白雾令人想要躲避。

“没错。我就像瞧不起这个仗势欺人的世界一样瞧不起你。这个世界搞得我狼狈不堪,可我心里总有一个柔软的地方,心疼着它的短处。所以我依然眷恋这个世界,纵然它令我失望透顶,纵然它有着满目的疮痍。一如我眷恋你。

“于是我就这么一面瞧不起你。一面认领着这个我所瞧不起的你身上那些简单的、温暖的、属于这个年纪的、不能舍弃的好处。

“或者说,一面由衷地嫉妒着你。”

我浸在这些话里,久久回不过神来。到底是什么样的个性,什么样的成长和环境能催生出如此矛盾而尖锐的内核呢?这些我时至今日仍未知晓,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探知了吧。

终归,我还是对这个女孩一无所知啊。

5

安奈算是我生命中一个特别的过客,不算温暖,却也并不寒凉。

她就像我平淡青春里刺激的新繁华,驱逐着乏善可陈的旧荒凉,在废墟之上重建废墟,在丰饶之下演绎丰饶,直至也化为我成长中旧荒凉的一部分。

人生似乎是这样,每走一段都会来一次大告别,就像每一场毕业都伴随着知交四散天涯。此后渐行渐远,时隔日久,许多东西便很难去回溯。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该怎样去形容安奈。因为毕竟在她离开后再一次验证了,我从未了解过这个女孩。如今年纪又长大一点,隔着时光打量,才恍惚咂摸出点味道来。

是谁说过,人生本就是孤独的叠加,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留下的不是哪个人,而是哪堆记忆,以及记忆背后逐渐成为的你自己。

前几日有朋友约我去茶社,欣然赴约。

如今的我已开始学着喝茶并觉出它的好,这在当年绝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风从对开的门间浩浩荡荡穿行而过,倾泻的天光沿竹帘在桌上复制出一道一道明暗分明的印子,连茶具都似乎被分割成不够具象的形状。龙井的香气涌上来,我端起杯子浅啜一口,点头道:“还不错。”

袅袅茶香里我莫名地想起安奈,想起她的茶,想起她送我的白瓷茶杯。那只杯子在房子退租收拾东西的时候弄丢了,回家后翻了翻行李没找到,也就不了了之。

还记得第一次使用那只青纹白瓷茶杯。安奈一进门就看到我捧着杯子小口品咂,一下子就笑了:“哟,小砚也开始喝茶了?”

彼时似乎也是这样的风,在大敞的门与窗间对流。芳华远走。天真凋零,那些妄图拥抱的岁月再不会回来,短短几秒钟却像开落了无数悠长的过往。过往里那个剑拔弩张的女孩卸下了所有毕露的锋芒,退变回苍白纤弱的简单模样,还如初见时蟹爪菊素白的花瓣一般。

我晃一晃杯子。冲她一笑:“是雪碧。”

编辑/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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