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赌坊

2016-05-14 11:23林澈溪
桃之夭夭B 2016年10期
关键词:寒山游园

林澈溪

1.夜深赌时

“听说了吗?城西游园那间赌坊啊……”

夜已浓,街上万籁俱寂。程宅里的下人都已睡下,整间宅子都笼罩在黑夜之中。四姨太太夕颜却换了一件旧衣麻布,用头巾裹了头,悄无声息地从后门出去了。她往城西方向去,走了许久,停在那游园门前。

这游园新开没多久,前些日子,夕颜在跟一些太太小姐打牌九时听到这些古怪的传闻。听说,那游园里的一间赌坊能赢他人的光阴,续自己的青春。

当时夕颜只觉得啼笑皆非,这样荒唐的事情谁会相信。而如今,她只想死马当活马医,多少试一次。她扯了头巾,推门而入。

她进去了才知道,里面却是另一番光景,熙熙攘攘犹似白日。夕颜拉住了一个伙计模样的人,问:“请问你们老板在哪里?”伙计指了个方向:“那位便是。”说着喊了一声,“老板,有客人找。”

夕颜一眼瞧了过去,只见一个身穿玫红烫金花纹旗袍容貌艳丽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美得不可方物,那种美不像世间凡人,倒像书里说的妖精,一双凤眼,能生生地勾了人的魂。

女人巧笑倩兮地望着夕颜:“程四太太?”

夕颜一惊:“你认得我?”

“这个并不重要,四太太可是有什么事儿?”

“我听说,”夕颜盯紧她,“你这儿能让人赢得光阴?”

女人轻笑两声:“能不能赢,可要看四太太您的运气如何。”又说了一句“随我来”,便引夕颜往二楼走。

楼上布置得十分精致,无数房间左右排列,每扇房门却都紧紧闭着。女人一边走,一边说:“四太太可称我为青黛。”又问,“四太太想怎么赌?”

夕颜思忖片刻,道:“押大小吧。”

青黛闻言便推开第二间房门。房门虽小,却极为精致,若除去房门中央那间赌桌,倒有点儿像女子的闺房。夕颜见房间的另一边坐了两个穿着华美、打扮贵气的太太,年龄差不多有四十多岁。其中有一个正喝着茶,瞥见夕颜后笑了一声:“哟,又来一个。”夕颜打量着她,见她身上戴满了首饰,手指上那颗祖母绿宝石最为打眼,不由暗暗嗤笑一声,这女人要用名贵首饰来彰显自己的身份,想必在家里不算得宠。

青黛指着说话的女人介绍道:“这位是方太太,另外一位是周太太,和四太太一样也是来赌时的。”说着递给夕颜十张木牌,上面依次刻着汉字一到十。夕颜看了看其他两位太太,手上也拿着一样的牌子。

“各位太太,你们手上的就是你们的筹码,以年计算,最小是一年,最大是十年。”青黛停了一下,“我先说清楚了,输了的人就会输掉所押筹码的年岁,倘若是一年那么便会老去一岁,反之则年轻一岁。然而,赢了的人,除了年岁倒流,还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那位周太太急忙说:“意料之外?何事?”青黛神秘一笑:“这个,要到时候才知道。”

夕颜此时心里只想着那个眉目清秀的人,一心想着要年华倒流,也顾不上别的,便急切地解下头巾:“还是快些开始吧。”

闻言,青黛拿着骰子摇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方停下来,夕颜抽出一张木牌放在了赌桌上写着“大”字的一边:“我押,十年。”却听到了一阵吸气声,方太太和周太太都是一脸诧异地望着她。

夕颜想着押大小简洁快速,她只想用最短的时间赢得最多年华,因此从未想过后路,赌便赌一把大的。方太太喃喃着“你疯了吗”,对青黛说:“这一局我放弃。”青黛看向周太太。周太太脸涨得通红,眼里却是狠厉,她咬牙也把一张十甩在了“小”字上。

“买定离手。”青黛这么说着,便揭开了盒子,三颗骰子两颗是六朝上,一颗四朝下。夕颜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叫声,周太太摔倒在桌下,头发散下来,她的脸上全是惊恐之色,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声音。方太太连忙扶起她来:“你没事吧?”“十岁……十岁!”周太太狠命地抓住方太太的手,“我输了十岁!脸上会长满皱纹,又老又丑……他不会在看我一眼……他一定会再纳妾!”

夕颜有些恍惚,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她就赢了别人十年光阴,倘若输的是她……她有些后怕地看着已貌若疯癫的周太太。她明白“老”对于女人来说有多么残酷,美人迟暮又是多么凄凉的事。她紧握手中的木牌,她决不能输。

“周太太,”青黛低下头去凑近周太太的耳边,声音中透着诱惑,“你便再来一局,说不定还能赢回十年,虽不能回溯青春,但至少恢复原样,不至于一时间便去了十年光阴。”周太太闻言顿时便镇定了下来,她擦了擦脸:“好,再赌一把!”说着将十的木牌依旧押在小上,紧盯着夕颜。

夕颜挺直了腰,对青黛说:“我还是押大。”青黛勾着嘴角,摇起骰子,摇了会儿停下,夕颜和周太太都紧张万分地盯着她手上的骰子盒,这一次,却是两个五一个四,依旧是大。

周太太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三颗骰子,突然站起来,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指着青黛大骂:“你这个贼人,你俩定是一伙的!你们合起伙来耍人玩!你们合起火来耍老娘玩!我才不相信赢得光阴返老还童,你们定是一起来坑人钱的!”青黛笑道:“信不信自然由你,待到明日早上你就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了。”周太太呆了呆,将桌子上的东西扫了满地,竟发起狂来:“我不信!我不信!休得诓我!你们这群骗子!”

一旁的方太太拉不住她 ,也是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这时进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把周太太拖了出去。

夕颜一直都呆坐在凳子上,她不敢相信,她竟然幸运地一连赢了二十年的韶华。青黛直勾勾地看着她:“四太太好运气,明早您就能如愿以偿。”

2.初见陆寒山

夕颜嫁给程立时只有十七岁,程立是当地有名的盐商,家大业大。夕颜自小无父无母,与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奶奶去世了,剩她一个人,为了生计,多苦多累的活她都干过。她生得那样美,然而身在贫家之家,美丽却是一种错误。有恶霸趁着夜色半路拦住她,幸好遇上路过的程立。

只是天下乌鸦一般黑,那程立道貌岸然,年纪足足大了她二十岁,却贪图她的美貌,硬是将她收做了四姨太。嫁入程家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不用挨饿受冻,不用看人颜色受人白眼,能够抹最好的胭脂,穿最美的旗袍,她也该知足了。

余生这般长,夕颜似看不见此生的尽头,整日看戏打牌,日子无味犹如淡水。程立因生意的关系时常东奔西跑,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除了夕颜外他还有五个姨太,夕颜要同五个女人来分享她的丈夫。程立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夕颜记得幼时,常常跑去听说书,其实说来说去无外乎都是绝色的妖精和落魄书生相爱之类的故事,而她却爱听,每一场都不落下。听得多了,就生了可笑的憧憬。她总是痴想,自己今生那位良人时至何方?

而到如今,那痴想早已不在了,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年华。镜中三十五岁的女人,皮松肉驰,人老珠黄,眼角的细纹竟是如何扑粉也遮挡不住的。她以为她这枯朽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再也没有任何奢望。

可是她却遇上了那个人。

那日夕颜跟几个太太打完了八圈,不料回家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这雨下得突然,连夕颜一时也没拦住车,急急忙忙往家里赶时却在一个拐角处碰撞上了一个人。只听见“哐当”一声,也不知打碎了什么,有碎片飞到夕颜的小腿上,她倏然觉得小腿上火辣辣的,一阵惊愕,她抬头却望进了一双水墨般的眸子。

那人没撑伞,被雨淋得狼狈,地上碎了一地的玉片,想是那么一撞,撞碎了什么。泥泞中的碎片一地,仔细瞧去,应是一方玉砚,还未开腔那人便慌忙道歉:“冒犯了夫人实在抱歉。”他剑眉英挺,眸子浓黑,整个人像画中走出来似的,散发一股墨香味。夕颜一瞬间晃了神,那人看向她的小腿,满眼担忧:“夫人您受伤了?怪我太鲁莽了。”

夕颜摇摇头:“是我没注意,还撞坏了你的东西。”说着从手袋里掏出钱来,“我赔给你吧。”那人连忙摇头:“这只是普通的砚台,况且夫人您还受伤了。这样大的雨还是快些回去吧,当心着凉。”

句句话都贴心,夕颜隔着雨帘看着那人俊朗的笑容,忽然之间心跳如擂鼓,便是这样动了心。

后来她打听到,那人叫陆寒山,是城南一间私塾的教书老师,年方三七。才气过人又性子温和,很是招人喜欢。

他着实受欢迎,夕颜见识过。她在茶楼里远远地看见他从私塾里出来,有梳着辫子的姑娘脆生生地唤他“陆先生”,红着脸跟他说笑。年龄恰似那晨时的阳光,朝气蓬勃。她想起自己早上梳头时鬓角处发现的一根白发就嫉妒起来。

年岁着实是一件遗憾的事。“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夕颜苦笑出声,望着那个站在他身边笑得放肆的女孩儿,肤容白皙、素面朝天也这样好看,多好的胭脂也比不上。她想,假若是十七八岁的自己,那人势必已入她彀中。她从来都是这般自信,只是如今她风华消逝,连美貌这唯一的资本也拿不出手了。

夕颜只恨自己没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上他,假使她能回到十七八岁,那么……她心里一颤,整个人冰凉。她倏然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有关城西游园那间赌坊的传闻。

“能让人重返青春呢……赌赢的可不是钱,是年岁。”

“听说能赢他人光阴,续自己青春……”

倘若传闻是真的,倘若她能重返青春,那么那个人……那个人……夕颜望向那个人,他长身玉立在那,朗目星眸,笑容温润。

她紧紧攥紧拳头。于是那一夜去了城西游园那间赌坊。无论结果如何,她只愿赌上一把。

3.重返青春

早晨起来,夕颜只感觉全身酸痛,她回想起昨夜的事,总觉得是在做梦,她居然赢了他人二十年光阴回来。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现在的她……

起身揽镜自照,她惊喜地发现镜中的自己恢复了光滑紧致的脸庞,虽然容貌没多大改变,而皮肤细腻得犹如笼罩了一层月白,通透嫩白,吹弹可破。

夕颜浑身颤抖,险些拿不住那面铜镜,这时丫鬟敲了敲门:“四姨太太,该起床了。”她应了一声,强自镇定下来,唤丫鬟进来服侍她洗漱。那丫鬟一直看着她,待到梳头时笑吟吟地说:“四姨太太最近气色真好,看上去年轻不少呢。”夕颜笑了一下:“嘴倒是甜。”

吃了早饭,夕颜把丫鬟支了出去,只说自己要在书房里看看书,然后从箱子底翻出了当年的旧衣服。

她穿了件月白色的短衣衫,身下系了条百褶裙,不施粉黛,梳了两条麻花辫。衣服虽旧,夕颜却穿出了几分妙龄少女的俏皮,整个人散发出年少的气息。她对镜子里的人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她从偏门溜了出去,她那样急切地想要见到那个人,怕被认出来也不敢招车,只急匆匆地小跑着往城南赶。那个人的眉、那个人的眼、那个人的笑,她都止不住地思念,所以越跑越快。

夕颜被急切迷住了眼睛,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一没留神,就要撞上摆在路边的一辆货车,那车上装着一摞竹竿,又细又长,尾部被削得尖尖的,正对着她的小腹。等夕颜看清楚时,那竹竿离她只有一尺远,她骇了一大跳,想停住脚步却已经来不及,眼看着就要撞上去,她脑子里白茫茫一片,背上生出冷汗。

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急急地揽住夕颜往边上一带。她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便摔在了地上。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边就有人扶起她来,连声问:“姑娘,你没事吧?”

夕颜后怕得全身酸软,只是摇摇头。那人又说:“刚刚实在太危险了,若是撞上去了,那姑娘你还不得像穿蚂蚱一般穿起来啊。”夕颜刚要道谢,一抬头,只见那人额发凌乱,眉目却依旧俊朗,散发出水墨香气,她愣了一下。

陆寒山以为她被吓傻了,摇摇头,蹲在一旁捡一堆碎瓷器,夕颜这才明白过来,刚刚那一声脆响便是这瓷笔洗遭殃的声音了。她忍不住笑起来,每一次遇见他都要这般狼狈,还必定摔坏他东西,上一次是玉砚,这一次是瓷笔洗,不知下一次又是什么。

她笑出声来,陆寒山诧异地看向她,却见她肤若凝脂,面若桃花,眸子灿烂宛若星子,一时间,看入了迷。

夕颜见他一脸呆傻,越发觉得好笑,揉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陆寒山没见过女子笑得这样放肆,晃晃头,像被她传染似的也“扑哧”笑了起来。

俩人傻子似的乐了大半天,最后陆寒山收住那笑声,摆摆手说:“笑也笑够了,看姑娘你刚刚跑得那样急,似乎有急事,快些去吧,别误了正经事。”夕颜抿着嘴又笑了一阵,说:“现在没事了,你若是有空,我请你去吃福瑞坊的桂花糕吧。”见陆寒山犹豫,她又说,“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用最好的桂花糕报答你也是应该的。”

陆寒山释然,微笑着答应了,随着夕颜去了福瑞坊。

一壶茶,两个人,几盘糕点,慢慢闲聊。夕颜少年时读书不多,但嫁给程立后不用操心生计,时间空闲了下来,慢慢把府里的藏书看了个遍。平时和那些阔太太门打牌应酬倒也长了见识,这会儿跟陆寒山聊起来还算得上投缘,从书里聊到书外,从天南说到地北,聊到有趣处相视大笑,遗憾处摇头感叹。

夕颜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像是……像是原先的自己只是这瓷盘里的半块桂花糕,现如今终于找到了另外半块,合起来便是完整的。

她痴迷地望着对面那人的面容,心中满满的,似有什么要溢出来,恍惚间对上了那人充满笑意的双眼,猛地红了脸。陆寒山似也有些不好意思,转开了视线望向了窗外,惊叹一声:“天色已经这样晚了,聊得尽兴也不觉这时间过得这样快。夕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夕颜也跟着看了一眼窗外,神色不禁跟着这天色暗淡了下来。陆寒山看着她蹙着眉头有些奇怪:“夕姑娘,你怎么了?”夕颜低叹一声,欲言又止:“陆先生……我……”片刻,她鼓起勇气抬起头,“陆先生,今天很谢谢你,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我……”那边的陆寒山微笑了起来:“我也非常开心呢,假若以后有机会还能与夕姑娘这样一壶清茶闲坐一下午,也是陆某的荣幸了。”

那人的眸子如墨般浓黑,隐隐露出笑意。夕颜脸色绯红,只觉得周围姹紫嫣红,流光溢彩,唯独眼前这个人是清晰的,是真实的。她活了这些年,似乎就是为了遇见他。

4.玉镯定情

之后,夕颜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找陆寒山,两人见面次数多了,有时也会结伴出游。

这一天,他们去了城外的河边,夕颜带了些吃食,两人就在河边铺了块布,一边聊天一边吃零食,倒也惬意。

五月的阳光算不上毒辣,但是晒久了还是能感觉到热意。夕颜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不由得玩心大起,挽了袖子蹲在河边,掬了一捧水拍在脸上,惊叹了一声,转过头对身后那人笑道:“这水真凉。”水珠散在她脸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晶莹剔透,她笑着,眉眼间是孩子的天真,陆寒山有些呆愣,旋即也笑了:“你小心……”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边夕颜的身影晃了晃就要往河里栽下去,陆寒山脸色一变,快走两步,扯了夕颜入怀,将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夕颜也是满脸惊恐,片刻后苦笑不已:“我这些日子是不宜出门。”陆寒山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是你不太注意罢了。”

近来夕颜总是莫名其妙地遇上一些意外,上一次去私塾找陆寒山也险些被车撞了;上上次两人去逛庙会,走到一个炸豆腐的摊子前,那老板正要倒热油,不知怎么就冲这夕颜泼过来,如果不是陆寒山手疾眼快,只怕夕颜早已面目全非了;还有上上上次……夕颜想起她去城西游园那间赌坊时那妖娆的赌坊老板所说的话,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意料之外的事”?她摇摇头,倘使只是运气不好倒也罢了,只要……只要她能这样守在他身边,她就已经十分满足了。她偷偷地看了陆寒山一眼,却发现那人也在盯着她看,顿时脸上有了两抹红晕。

寒山见她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见路旁开了朵蓝色的小花,便折了递给夕颜。夕颜接过来,心中像吃了桂花糕般甜蜜,又装作不满:“这花瘦成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看,送给我做什么?”陆寒山点点头:“自然是没你漂亮的。”顿了一下他又无比诚恳地说,“夕颜姑娘是陆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了。”

夕颜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她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她不是没被人夸过,只是无论多么真诚的夸赞也抵不过这般轻轻的一句,仅仅只是这一句,她便觉得得了全天下的肯定一般。夕颜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忽然觉得有人轻轻地握住了自己的右手。她一惊,扭过头去,却看见了寒山深邃墨黑的眸子。

夕颜心中狂喜,竟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个人……这个人的心与她的心,是相通的吗?她一动不动,怕一动就打碎了这个梦,倒是陆寒山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了一阵。夕颜不安地揉着手里的那朵小花,想着应该说些什么,却半天也开不了口,不禁有些好笑。她想,按理说自己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会这样不稳重。忽然就听见旁边的人闷笑起来:“还从来没有这样手牵手漫步河边的经历呢。”陆寒山停下脚步,看着夕颜一脸真诚急切,“夕颜姑娘,我……我……”他的眼中有什么在汹涌,夕颜对视了一眼,慢慢别过头去,脸通红:“我……我都懂。”陆寒山微笑起来,紧握她的手:“我觉得只要这样牵着你,去哪都成呢。”

两人牵着手从河边一直走到城里。这一天集市,街上摩肩接踵,夕颜被人撞了一下,陆寒山一见,把她拉近了些,用手臂帮她隔开了人群。夕颜从未受到过这样的体贴,一时有些感动,正暗自欣喜,一抬头,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她愣了,那张妖娆的脸不是赌坊老板又是谁?

夕颜惊慌起来,不敢看那个唤作青黛的绝色女子,生怕她一声“四太太”将自己打回原形。陆寒山察觉到她的不安,低头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摇头。

青黛却也不看夕颜,像是从来都不认识她似的,只与夕颜擦肩而过,嘴角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夕颜没注意,松了口气。她紧握寒山的手,仰着头对他说:“我们去那边看看。”

夕颜说的地方是不远处的一家玉器店,她喜欢玉,不买,单是看着也会觉得心境平和。陆寒山陪着她在店里看了一圈,看到一处时停了下来,他转头要店伙计把他看中的那个玉镯从柜台里拿出来。那玉镯浓翠欲滴,光素无纹,一看就知道是成色极好的玉。陆寒山笑着抓住夕颜的手就要套进去,夕颜一见连忙挣脱了:“这东西太贵,我怎能要?”

寒山不说话,却硬是要把那玉镯套在夕颜的手腕上,翠绿的镯子衬得夕颜的手腕越发地肤白如雪。寒山满意地笑了起来,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说:“就是这个了。”夕颜连忙要脱下要:“这太名贵了,你不需要送我这样的东西……”寒山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就当作是提前的聘礼吧。”

夕颜一呆,欣喜蹿上了心头,可是下一秒,又有愁苦攀了上来。她想起那个牵绊住她的程家,像是个河蚌,紧紧咬住她。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5.祖母绿宝石

夕颜找出了一身湖水绿地棉布麻衫,正准备换上时,有丫鬟在外面敲门:“四太太,老爷回来了,叫您去前厅呢。”夕颜愣了一下,应了一声:“我马上就过去。”脸上却慢慢浮现出恼怒。那程立怎么回来得那样早,往常不去一两个月是不会回来的,这次怎么才去半个月便回来了?

来不及多想,夕颜整了整头发便去了前厅。前厅里坐满了人,只有夕颜去得最晚,一进去就听见二太太捏着嗓子说:“四妹的架子可真大,一屋子人都在等着你。”这程家二姨太原本是城里一家商户家的大小姐,后来家里做生意亏了个精光,家道没落了才嫁到程家来做小。少年时被宠坏了,性子泼辣,又为程立生了个儿子,平日里蛮横得紧,连大太太也拿她没辙。夕颜嫁到程家来也没添个一儿半女。这地位也就低了许多,总是受欺负的那一个。听到二太太这样说,夕颜连忙笑了笑:“正睡着午觉呢就听丫鬟说老爷回来了,紧赶慢赶地还是迟了,真是对不住啊。”

二太太嗤笑了一声,又盯着夕颜看了半晌,眼神中带着审视和疑惑:“我说四妹,最近我怎么感觉你年轻了不少?”夕颜心中一惊,随即一笑:“我只不过用了个护肤的土方子,能让皮肤看起来光滑一些罢了,要是二姐喜欢,回头我把方子给您送过去。”二太太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程立这次生意结束得早才提前回家,与众人聊了些家长里短,一家人又一块吃了晚饭,这才散了。夕颜一直坐立不安,她与陆寒山约好了在私塾前那棵梧桐树下见面,也不知那人会不会等得不耐烦了。好不容易吃完晚饭,大家各自回了自己屋里,夕颜一脸急切地换好衣服,散了头发,从偏门溜了出去。

远远地看到梧桐树下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夕颜稍稍安了心,她喊了一句“寒山”,不断地道着歉。陆寒山见她满头大汗的样子,依旧温和地笑着:“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听他这么一问,夕颜心头一暖,他并不责怪她的迟到,反而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又想起那个深宅大院,那个总是不回家的程立,那个总是欺辱她的二太太,不禁悲从中来。

陆寒山看夕颜凄苦的模样连忙担心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夕颜摇摇头,忽然心思一转,眼中含泪地望着陆寒山:“娘要我嫁给我表哥,我表哥前些日子提亲,我娘答应了,我……”说着转过头去,有些哽咽。陆寒山惊讶地抓住她的手:“怎么会这样?”“这镯子,”夕颜盯着手腕上的玉镯,“恐怕……”“相信我,”陆寒山猛然捂住她的嘴,“我会带你离开。”语气中有无比的坚定。

夕颜看着陆寒山,满脸泪花,她觉得她听到了这个世上最美的誓言。

此时夜色将至,陆寒山许完承诺后,两人竟有些羞涩,也不说话,谁也不提回家之事,只慢悠悠地闲逛。逛到城西游园那间奇怪的赌坊前,街对面围了好些人,有人嘀嘀咕咕地说“死了人”。陆寒山好奇起来,拉着夕颜去凑热闹。只见墙根处,一张草席裹着一具被丢弃的尸体,露出的黄色旗袍能看出来死的是个女人,并且是个很老的女人,因为那女人的一只手伸了出来,那只手瘦,而且皱巴巴的,食指上还戴了枚祖母绿的宝石戒指。

夕颜盯着那枚宝石戒指觉得有些熟悉,她想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身后的赌坊,突然记起那时赌输了的周太太手上戴着的就是这枚祖母绿宝石的戒指。她不敢再想,惊慌失措地扯了扯陆寒山的衣袖:“别看了,快些走吧。”

6.回到原点

于是两人开始计划着私奔,方方面面都想过后,做了个周密的计划,夕颜把选出的日子定到了下个月初二,那天程立会出门谈生意。这样算算日子,也不到六天。

这几天夕颜都在暗地里收拾一些东西,珠宝什么的,她把值钱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她感到有些不真实,却也感到欣喜若狂,如果她能和陆寒山成功逃走,那么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她只要他。

她摸了摸手上的玉镯,兀自笑了起来。

终于熬到第四日,这一天夕颜精神不太好,头疼得紧,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想着睡一觉应该会好起来,于是她早早睡下。一夜无梦,倒是睡得极好。早上神清气爽地起床,夕颜坐在镜子前拿起梳子正准备梳妆,但看向镜子时手脚突然失力,梳子掉在了地上。

夕颜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竟不敢想象这个人就是自己,皮肤粗糙得不成样,眼角处还有深深的皱纹。她竟比赌时之前还要苍老几分。她惊恐地捧着脸,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莫非,这段时日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有丫鬟在门外唤她出来吃早饭,夕颜惊慌地跑到床上打下罗帐,说:“我有些不舒服,你端进来放到桌上,我想吃时自己会吃。”丫鬟应了一声,推门进来,又问:“要不要把大夫叫来?”夕颜连忙拒绝:“不用,我就是有些头疼,躺一躺就好了。”

待丫鬟出去后,夕颜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摸着手上那浓翠欲滴的玉镯,终于确定陆寒山是真实的,赌时也是真实的。那么,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呢?

她决定夜里再去一趟城西游园的赌坊。

好不容易熬到深夜,夕颜换了那身旧衣麻布,再用头巾裹了头,悄悄地出去了。一切都像极她当初去赌坊时的场景。她像是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经历了一个轮回。

赌坊里依旧哄闹如白日,这一次青黛就站在门口,夕颜一眼就看见了她,却不由得愣了一下,这女人,比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更加妖艳动人,光彩明艳了。

青黛见到夕颜挑了挑眉:“四太太,好久不见。”

夕颜怒目而视:“我今早起来就老成了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黛诧异:“四太太不知道吗?这赌时是有时限的,赢来的年华只能维持一个月。”夕颜呆愣住:“时限?”青黛略有歉意地笑了笑:“四太太原来不知道,想是青黛的疏忽,忘记告诉四太太了。”

夕颜颓然地滑坐在地上,这赌时是有时限的?她一时不能接受,不知该如何是好。青黛又露出那个诡谲的笑容,她低下头对夕颜说:“四太太运气这样好,不如再赌一次,赢回来了,便又能恢复那年轻貌美的样子,那个人……就是上次在街上碰见的,紧握住四太太的手的那个人……便还是会留在四太太的身边。”

说到最后,青黛放低了声音,声音中透露着一股诱惑,慢慢勾住了夕颜的心。

夕颜想起陆寒山,他的温柔,他的诺言,还有明日的私奔。只差一步就成功了,她不想失去这些幸福,不想失去他!

夕颜握住手腕上那只玉镯站起来,眼神中透露着坚毅:“好,我赌!”

青黛笑意更深,整张脸妖冶得令人想起那说书人口中的蛇蝎美人:“这一次,跟四太太赌时的人是青黛。”

7.关于青黛

房间里有香甜的气味,青黛将盘起的头发散了开来,在脖子后面绾了个松散的发髻。她坐在镜子前欣赏镜子里的人儿。她的脸上不施粉黛,睫毛又软又长,嘴唇像清晨被露水浸泡过的玫瑰花瓣,饱满欲滴,楚楚动人。

此时有人靠近她的身后,她抬眼从镜子里看向那人。那人眉眼如画,整个人散发出水墨般的气息,只是此时的他没了往常夕颜看到的温和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嘴角一抹魅惑的微笑。青黛笑道:“哟,陆先生今儿怎么想起青黛来了?”

陆寒山弯下腰环住了青黛:“青儿又在说笑了,我不是天天都在想你吗?”青黛嗤笑一声:“你不是老想着你的夕颜姑娘吗?”“嗬,”陆寒山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乱吃醋。”青黛在他怀里笑得放肆:“我真是搞不懂那些女人为什么那么在意年龄,就算明知道会输也还是要赌,倒让我白捡了便宜。”

这年华是世上最上瘾的毒,染上了便一生也摆脱不了,总想着偷点儿、抢点儿、赢点儿来留住自己的容貌,好让自己美貌长存,青春永驻。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这青春,可是谁都想要的啊。一群蠢货。”青黛眼神轻蔑。

“对,”陆寒山吻住了她鲜红的嘴唇,“我的青儿是最聪明的。”

屋外晨曦渐露。赌坊后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个乞丐跌跌撞撞地走着,忽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他骂骂咧咧地扭过头去看是什么东西,待他看清楚时吓得跌坐在地上。那是用草席裹住的一具尸体,露出来的衣服一角能分辨出是一件旧衣麻布,一只手伸了出来,那只手干瘦皱巴,能想象得出草席下的脸是一张布满了沟壑般皱纹的老妪的脸。

乞丐啐了一口:“晦气!”忽然他看见那只手上有一只浓翠欲滴、光素无纹的手镯,顿时他心生邪念,迅速将玉镯从那只干枯的手上褪了下来,匆忙走远了。只留下那具干瘪的尸体,在晨风中无人问津。

“听说了吗?城西游园的那间赌坊啊……能赢人家的光阴,续自己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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