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

2016-05-14 09:01叶舟
长江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祁红猴儿姨娘

叶舟

在兰州,陀螺不叫陀螺,叫猴儿。

先是一只水鸟飞来,在落地窗外盘旋了几匝,而后单腿着地,踩在了一根晾衣绳上。也就奇了怪,水鸟晃着翅膀的刹那,屏幕里下了一阵雪。雪很大,接着挤出来几块马赛克,让《新闻联播》的影像很不真实。侯俊杰将目光收回来,拧向窗外,恰巧看见了水鸟的另一只腿落下来,有点儿立正的味道,就差没喊报告了。

水鸟白雪雪的,像个长腿的姑娘,穿着一双红靴子。尖细的长喙啄着羽毛,眼花缭乱的。

阿姨端着一杯西瓜汁过来,脚上的凉拖忽然掉了,闹出一团噪音。侯俊杰忙将食指横在唇上,示意她安静。水鸟像一位客人,隔着玻璃,与里面的主人对视了一眼,又傲慢地埋下头去,继续整理自己的仪表。此时,夕光仿佛一层金色的羊绒,洒在小区里,遮天蔽日的,让一些高大的树木倒伏了下去,却不像风在吹拂。侯俊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见了一股泥沙的气息,挺呛人的。侯俊杰问:

黄河黄了么?

阿姨将杯子款款搁在了茶几上,回说,没黄,今年真的挺怪的。

哦,该死的雨季。

阿姨说,搁在往年,黄河早就漫上岸了,现在的水呀,瘦得像一根鸡肠子。我刚在厨房里瞭了一眼,河底的石头都快晒冒烟了。

不急,老天爷是公平的,攒得越多,过几天也下得越欢。侯俊杰觑着窗外,感喟说,真漂亮呀,你看它头顶的那一撮羽毛,像一顶王冠。

阿姨拿起抹布,眯眼望了一下,倒也没意见。

真漂亮,像非洲一个土著部落的酋长,这几根羽毛呀,就是权威的象征。

杂嘴子!

侯俊杰忙问,你什么意思?

阿姨蹲下身子,开始擦拭茶几上晚饭的痕迹,随口说,这种鸟叫杂嘴子,叫起来那个难听呀,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瞎讲!侯俊杰登时不悦起来,锁住了表情。

呵,你要不信,我让它叫几声给你听吧。言毕,阿姨嘬起嘴巴,先叫了几下,身子慢慢偎了过去。遗憾的是,阿姨的引诱并没有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响应。水鸟整理完毕,在晾衣绳上踩出了几个狐步舞后,翅膀一扇,眨眼间便失联了。阿姨尴尬地说,哼,这破东西真是杂嘴子,看人下菜的家伙。

也好,天是鸟故乡嘛,去吧。侯俊杰化解道。

我们本地人不待见这种破鸟,又不是喜鹊。阿姨又唠叨。

别这么说它,它挺孤单的。

阿姨一怔,想说什么,却打住了。

恰在此时,屏幕一下子端庄了起来,一幅中国地图跳将出来,侯俊杰的目光扑了上去。天气预报时间,王丹在指点江山。侯俊杰沮丧地看见,别说兰州一带,就是整个北中国在未来三天内都是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一片深红色的模块游移在兰州上下,说明高温将持续,黄河上游的雨季无从谈起。侯俊杰的嗓眼里冒出了一股烟,烟雾袅娜,无孔不入,倏忽间弥漫在了大脑的沟回中,让他眼底一黑。

你下楼去走走吧,日头一落,真凉快多了。

阿姨勤快,又搬出了吸尘器,抽出一根线来,插在了插座上。侯俊杰不语,脑子里的那一阵烟慢慢消散了,耳朵却支了起来,开始捕食窗外的敌意。许多天了,这种蚀骨的敌意总在王丹播报完之后适时出现,掐着点儿似的。吸尘器是老款的那种,样子别扭,马达发抖,怨妇一般地嚎叫着。在侯俊杰的想象中,自己正置身于一家木器厂,刨花飘舞,木屑飞溅,车轮大的钢锯张开了大白鲨一般的牙齿,向自己切削而来。阿姨粗手陋脚的,并没察觉出侯俊杰的这种异常,拎着吸尘杆,向客厅的犄角旮旯里挺进,决不放过一丝灰尘。阿姨扯着嗓门说,今天擦洗完,改天再把被褥和枕套洗干净,等侯军一家子回来后,可以舒心地住上几天了。阿姨又说,我已经心里有谱了,第一天吃面,第二天吃米,第三天去兰山的农家乐,听说那里的柴火鸡不错。孰料,侯俊杰恼恨地说:

不来了,都不来了。

阿姨转身,抱着吸尘杆,像个突击队员似的,愕然道,不来了?姨娘的祭日,一周年呀,咋能说不来就不来呢?

哦,闹闹的英语成绩掉得很厉害,听说暑假里要补课,侯军两口子也没辙儿。

登时,阿姨的眼睛里孵出了一层泪光,嘴角抽搐着,拔下了插头。阿姨哆嗦着,朝座机走了过去,嘟哝说,我得问问侯军,不能这样子的。

活人要紧,别难为他了。侯俊杰道。

阿姨泪眼婆娑地说,姨娘才走了一年,不能这样子。我……我可啥都准备好了。

突然间,楼下的霹雳声腾空而起,仿佛一颗炸雷崩裂了,将傍晚的静谧炸得魂飞魄散,天塌地陷。侯俊杰一下子晕了,抓住了沙发扶手,稳住自己。霹雳声余韵悠长,漫漶在空气中,第一鞭子之后,出现了一段漫长的空白期。侯俊杰脸色煞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独唱,好戏还在后头呢。果然,接下来是一阵乱鞭,劈里啪啦,电光石火的,整栋楼都在摇晃,在冒烟,和那一年美国纽约的双子塔一般。

烦死了,真的没素质啊。阿姨浑身警觉,冲向了窗口,显然想闭关锁国。

开着,别关!

阿姨跺脚说,天天晚上打猴儿,真不消停啊。

侯俊杰抬眼,肃穆地说,陀螺,是打陀螺,不是打猴儿。

咋了,本地人都叫打猴儿呀。阿姨无辜道。

呸!侯俊杰蓦地起身,指着阿姨的鼻梁,嗓子里一团乱麻似的,我告诉你谢静,你不能跟他们伙在一起,你是我家的保姆。这破东西叫陀螺,不叫猴儿。

我错啥了?我哪儿惹你了?

侯俊杰耳食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霹雳声,脑子里乱云飞渡,险象丛生。他嗫嚅一番说,告诉你谢静,我姓了一辈子的侯,我不许你伙着他们,一口一个打猴儿。

姨父,我没啥错。阿姨辩白道。

滚!

侯俊杰蹒跚开来,让出一条路,指着门口说,滚,现在就滚,立刻,马上,必须,坚决彻底地滚蛋吧。半晌后,侯俊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地上扔了一件围裙,一块抹布,阿姨已不知去向。侯俊杰拿起插头,接上了电源,一巴掌打开吸尘器,压住了窗外的霹雳声。

在马达的嚎叫声中,侯俊杰饮下了一口西瓜汁,还魂一般。

这一片小广场,还是当初侯俊杰在任时命名的,叫亲水平台。

平台呈“凸”字形,延伸出来的部分由钢筋水泥的支柱架设在水面上,四周栽满了汉白玉的雕栏,庄重,威严,自成一体。地面上铺了大理石块,隐约中是一幅阴阳双鱼的构图,天干地支上下环绕,光滑如砥。小区的业主大多是本单位的同事,经适房,又濒临黄河,推开窗子便是一幅幅风景画,春有春的味道,秋有秋的韵致,比附近的商品房足足掉了每平米五千元,等于白捡了一笔钱,半夜里都能听见业主们笑得发颤。小区开园入住的第三天,这一片小广场正式启用,场面红火极了。工会的人搭起了气球拱门,燃放鞭炮,喷洒花屑,把半个天空都染红了。妇联主任请来了一个秧歌队,一个扇子舞表演团,在黄河岸边雀跃不已,弦索不断。在热烈的掌声中,侯俊杰走上前去,接过了一把镀金的剪刀,将缠裹在一根汉白玉栏杆上的红绸子剪断了,露出了一行拳头大小的行书:

亲水平台

刹那间,业主们拢了上去,一边抚摸,一边将目光挂在了侯俊杰的身上,仿佛洁白的哈达,浸满了全部的感激。那一刻,侯俊杰踅了出来,退至一旁,继续鼓着掌。他明白,自己才是整个仪式的焦点,也是不二法门。当初,在向全体业主公开征求这片小广场的名称时,侯俊杰是痛下决心的。他在公司的中层干部大会上做了长篇发言,舌灿莲花,旁征博引,说一个广场,说小了是一扇天窗,一个透气孔,一个观景台,可往大里说,广场其实是这一方水土的灵魂所系,是一团根须,慢慢扎下根来,方可让灵魂安妥,让大家安居乐业起来。侯俊杰还举例说,天安门广场就是咱们这个国家的天窗、透气孔和观景台,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灵魂之地。侯俊杰的一番阐释立马见了效,一条悬红通告在热烈的掌声中安全通过,并即刻公布。那一天,全体业主们在同一时刻收到了同一条信息:……凡应征名称一经采纳,由集团公司公开奖励一个地面车位,并终身使用。

天哪,一个地面车位,按市值估算也在16万元左右,升值空间引人遐想。

但后来的事态却差强人意,不是应征者不够踊跃,也不是投稿的水平太次,而是业主们分成了两个水火不容的阵营,大有决一死战、永不往来的架势。那一阶段,侯俊杰作为最后的拍板者,三缄其口,保持中立,还一再叮嘱老伴索君与阿姨,出门下楼,不许对外品评,不许介入双方的攻讦,不许泄露自己的喜好,屁股要坐稳,作壁上观。侯俊杰犹记得,每晚回家时,阿姨都会把自己的微信群打开,上下拨拉,逐条逐句地念给他听。阿姨介绍说,这就叫潜水,你在暗处,大家在明处,但什么苗头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洞若观火吧。

潜水!侯俊杰当时感喟说,潜水当然好了,但千万不要在岸上相信一名水手嘛。

的确像阿姨讲的那样,业主们的微信群里狼烟遍地,杀伐阵阵,血流成河。前几日还金戈铁马、摧枯拉朽的一派,一夜之间就会翻了盘,另一派引经据典,卷土重来,收复了无数的点赞,双方的拉锯战大有一种深秋的肃杀之气。说白了,两派的分歧点在于复古还是崇洋,前者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对崇洋一派鄙夷至极,什么希腊广场、爱丽丝乐园、莱茵湾、左岸情调,什么凯撒景区、罗马小镇、爱琴海之都,统统赠一个“呸”字。年轻人草鞋无号,野鸡无名,反正轻松上阵,动物凶猛,对复古一派的诸如春风台、丝路明珠广场、明月湾、知音乐园、和谐小区等等的陈词滥调呕吐不已,一律奉上一坨屎的符号。侯俊杰每次看完类似的舆情,心里便吃了一块铁似的,慢慢向自己靠拢。

截止日期到了,侯俊杰参加了集团公司和物业公司的联席会议。不出意外,双方的战火转移在了桌面上,物业方面的人倾向于崇洋,觉得如此高档的一个小区,一定要和世界接轨,方能在兰州全境力拔头筹,一枝独秀。集团公司的人却寡言少语,免战牌高悬,知道最后的裁判权在侯俊杰的手里。他们了解他的脾性。他们也知道一把手的审美和立场。他们更明白他的说一不二。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果然,侯俊杰最后将两派提交的名称都给否了,他决定自己亲自干。

现在,谜底揭开了:亲水平台。

一行拳头大小的字,阴刻,字迹淡绿色,隽永刚劲的笔画,有一代书家王宠的风格。业主们拥上前去,摩挲着,欣赏着,念诵着,一段时间以来笼罩在小区里的紧张和不信任感,被侯俊杰亲书的这一行字釜底抽薪,一下子消弭于无形了。很快,业主们的赞美声就化成了实际行动,三人成众,五人为群,纷纷拢了过去,拍照留念,并迅速发布了出去。每一帧照片上,侯俊杰和他的手迹都是当仁不让的焦点,那么素朴,那么低调,那么万人如海一身藏。在业主们的记忆中,这天还发生了一件趣闻。当侯俊杰和一群业主们整理好表情,一齐喊“茄子”时,拍照的那个少妇却迟迟不见动静,泥塑在了大家面前。

半晌后,少妇才目瞪口呆地说,你们快看,回头看,看河面呀。

在亲水平台的外缘,天空明净,一派深蓝,黄河水不动声色地逶迤而逝,犹如一块静谧而辽阔的玻璃。突然,玻璃破了,一尾金黄色的鲤鱼挣脱了水面,跳将出来,穿云裂帛地画了一个优美的弧形,又钻进了玻璃深处。这样的特技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循环往复,一直持续了很久,让亲水平台上的业主们屏声静气,目光迷恋,十送红军似的,将那一位黄金铠甲般的信使送到了河流的尽头。这时,那位少妇喃喃地说,鲤鱼跳龙门,这亲水平台真是一方风水宝地呀。

她的抒情让大家深表赞同,连连附和。

业主们巴兮兮地盯望着侯俊杰,这不免让他有些局促与不安。幸好,秘书跑了过来,将手机递给了侯俊杰,才让他挥手作别,顺利地脱了身。——然而,那是一个致命的电话,让那个晴好的上午轰然坍塌,也让侯俊杰内心的天空分崩离析,碎了一地。此乃后话。

自此,亲水平台赫然矗立在了小区内,成了一座客厅,一座观景台,一个透气孔,也是所有业主们的魂魄之地。早起,在轻纱一般弥漫的河雾中,练太极拳的,吊嗓子的,晨跑的,玩呼啦圈的,听新闻广播的,扭腰拍腿的,都在稀薄的天光中登台亮相。到了八九点钟,遛鸟的、跳广场舞的、吼秦腔的、漫唱花儿的、垂钓的便纷至沓来,你吵我嚷,不亦乐乎。中午以后,亲水平台有一段空档期,中场休息,业主们消失殆尽,但婚纱摄影又及时地补充了进来,一对对新人笑靥如花,在深沉幽静的大河背景下,留下一生中最亮丽的倩影。事实上,白天的这一切都是粗糙的脚本,亲水平台的真正大戏,则是在傍晚拉开序幕的。

一入夜,河风吹拂,树影婆娑,一条大河犹如公开的心事,开始流淌与泛滥。业主们饭食已毕,便纷纷麇集于亲水平台一带,大至天文地理、国家大事、股市惨祸、反腐动态、伊斯兰国的暴行,小至家长里短、宠物纠纷、儿女不孝、头疼脑热等等的话题,都在这里找见了市场,求得了同情。这样的攀谈被夜色衬托,又浸泡在了河水一般轻柔的氛围中,使邻里之间的情谊犹如隐秘之花,次第开放。

大人们聊天时,那些牙牙学语的稚童们穿着滑轮鞋,在亲水平台上溜冰。不是一般的冰,而是光滑如砥的大理石地面带来的轻盈和速度。夜空敞亮,小风伸出双臂,推着孩子们,一忽儿阴,一忽儿阳,出没在了双鱼图中。偶尔,附近的阳台上会丢下来一句:

宝贝,回来睡觉觉啦。

不出意外,亲水平台上及时地抛上去一声,我再飞一会儿。

孰料,入了夏,亲水平台上的文戏变成了武斗,且愈演愈烈。人们现在忘了是哪个挨千刀的第一个将陀螺带进了这里,一个不算,后面还跟着一长串的陀螺,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抽了风似的在广场上旋转。兰州人把陀螺不叫陀螺,叫猴儿,于是就有人嗔怒:

又不是动物园,耍猴儿呀?

没耍猴儿,是打猴儿。肇事者强词夺理说。

其实,业主们畏惧的不是小小的陀螺,而是打猴者手中的那一根根鞭子,呼啸上下,霹雳声起,抽在陀螺的身上,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毒蛇似的在空气中来去翻飞,甩出一记记炸雷。孩子们被紧急抱走了,大人们恨得咬牙切齿的,虽说给物业公司投诉过许多次,历数了这些家伙的种种不是,但这些丧心病狂的人也是小区的业主,你可以跳广场舞,他就能打得了猴儿,物业公司是外聘的,谁也得罪不起,也不愿去得罪。去年的那一阶段,侯俊杰也失声了。典礼那天的电话是组织部门打来的,他的屁股,慢慢离开了原先的位子。渐渐的,入夜之后的亲水平台便显出了暴戾和惊悚的一面,除了那一小撮群魔乱舞的打猴者,一般人不愿意涉足于此,仿佛这里是一片危机暗伏的雷区。

这不,《新闻联播》刚结束,这帮家伙便打着饱嗝,全副武装地站在了平台上,赳赳然的,开始了热身。

今天一打三,我坐庄!

同伴回说,还记仇呀?你昨天可是败得一塌糊涂的。

哼,我思考了一天,找见了你们的命门。

这人唏嘘说,我有点儿反胃,刚看了一段新闻,IS那帮烂货又杀了几个西方人质,喏,直接这么割了下来,身首异处啊。一边说,一边比划道。

嗯,那今天你的猴儿就叫IS,咱们抽死它,说话算话。

那你的呢?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还叫猴儿吧。这人诡谲一笑,仰首向旁边的楼上一觑,吐了吐舌头说,侯俊杰八成在偷窥,他呀,他太鸡贼了,一个礼拜都没敢下楼来了。

闻听此话,一帮人狡黠发笑,热身结束了。

这一刻,侯俊杰的确在偷窥。

他趴在门上,目光收缩成一束,挤出了猫眼,楼道里的一切都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阿姨没走,一个人靠在墙上,不停地抹眼泪。楼道里空旷,将阿姨的哽咽声放大了几倍,所以那些委屈、不平、愤懑和悲哀混淆在了一起,水一般波来浪去。阿姨还穿着居家的衣裳,有些暴露,脚上是凉拖。侯俊杰知道,这显然不是一只丧家之犬应有的装束。

你看你,我也就那么一说嘛,你还真走呀?侯俊杰内心哀告。

除了哀告,侯俊杰却也无计可施。他明白,碍于面子和身份,自己是断然不会出去的,更不可能挤出笑脸,去赔不是,将阿姨礼迎进门。一念至此,侯俊杰索性撒手不管了,掉头进去,坐在了沙发上,胡乱按了一遍遥控器。这天是周末,各个频道里都是歌舞升平,一派祥和,这不免让侯俊杰越发的凄凉,孤苦无助。况且,楼下传来的霹雳声一阵紧似一阵,每一鞭子都仿佛抽在了自己身上,像叛乱,像背信,像揭竿而起,也像一声声的控诉。

恍惚中,侯俊杰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陀螺,身不由己,在疯狂地旋转。

哼,什么打猴儿,这分明是一场阴谋,冲着我来的。侯俊杰逼真地认为,原先的一帮部下,现在的一小撮打猴者,准定是在指桑骂槐,借题发挥,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侯俊杰冷笑说,来吧,我读过高尔基,我知道海燕是怎么说的。

在鞭子呼啸的间隙中,阿姨的哽咽声犹如一支走调的二胡,添油加醋的,更显怪异。

电视柜的上方是索君的遗像,黑白色,咧嘴微笑,一排珠玉般的牙齿优雅整齐,透着一股子知书达理的气质。侯俊杰拿下镜框,用抹布仔细地擦拭,念叨说,你可都看在眼里了,不是我故意刁难她,撵跑她的,是她说话失了分寸,胳膊肘往外拐啊。索君在玻璃下面没吱声,一如往常。侯俊杰又说,我知道的,你一死,我的保护伞就没了,往常都是你居中调解,把关系弄得那么圆润,现在你这堵墙倒了,我四面受敌,唉,真是高处不胜寒呀。这么一说,侯俊杰的眼睛湿了起来。

索君一生都留着齐耳的剪发头,从没变过,就像当初他们从大学毕业,刚刚热恋,一同响应国家的号召,奔赴黄河上游的兰州支援三线建设时那样。侯俊杰踮起脚,将镜框端正地摆了上去,目光拂过了索君的五官,沉郁地说,我不怕,所谓谤随名高吧,我当初在台上掌权时,他们可不是这样子的。

闹铃响了,侯俊杰止住了话头,苦涩地说,唉,你歇着吧,我该吃药了。

七八只药瓶,疗效殊异,却都是侯俊杰不可或缺的。他熟练地将药片倒在手心里,顺进了口腔,吞下了一口水。这时,门外阿姨的那一种哽咽声突然银瓶炸裂,蓦地爆发了出来,撕心裂肺一般。侯俊杰忙不迭地扑了过去,从猫眼里打望,却见阿姨蹲在了墙根下,捧着脸嚎啕大哭。侯俊杰一下子毛了,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这个单元一梯两户,属于集团公司老总级的,对面的这一套据说孝敬给了上级领导,但一直锁闭着。阿姨悲声大作,空旷的楼道里挤满了心碎的声音,堪比泰坦尼克号沉没之际。恰在这时,杜晓书从楼下的安全通道里跑了上来,一见墙根里的阿姨,突地一怔。

谢静,你咋了谢静?

阿姨婆娑着眼,只摇头,不吭气。

哎呀,我听见动静就上来了,我还没见过谢静你这么伤心过,谁惹你了,快告诉我?杜晓书戴着护膝和护腕,手里拎着一根鞭子,一只陀螺,继续催问说,谁敢惹你,我就去抽他。

呜呜,真是不争气呀,我那么尽心,他却欺负我。阿姨瘫坐在地,脸上恣肆汪洋的。

……是,是老侯么?

消夏的衣服,难免有点儿宽松和暴露。阿姨哭得浑身发颤,进一步说明了她是在这一扇紧闭的大门里受辱的。杜晓书伸手,打算把阿姨拽起来问话,但阿姨陷落在痛苦中,不可自拔,嘟囔说,我的心都碎了,我没啥指望了。

杜晓书义愤地说,这个老侯呀,真该用鞭子抽他,抽醒他。

猫眼上沾了水,雾蒙蒙的,有一种磨砂玻璃的感觉,让侯俊杰始终看不清杜晓书的眉眼,但门外的谈话,却被悉数捕获了。侯俊杰慌了,心说,妈的,这一折子戏唱什么呀?这不是明摆着栽赃陷害,让我听的嘛。眼睛又搭了上去,侯俊杰见那个家伙蹲在地上劝,但阿姨哭得按部就班,始终也没有刹车的迹象。

门外,杜晓书说,这老侯自打死了索君之后,整个成了怪物一个。

阿姨嘟囔说,也不怪他,他没权了,才尝到了做人的滋味。

杜晓书警觉地望了望周遭,低声说,谢静,你得说实话,他怎么了你?你到他家也服务了十多年了,大家都拿你当索君的干女儿看待,他不能就这样撵你出门吧?

头一次,我不知做错了啥。

杜晓书问,他没对你变态吧?

闻听此话,侯俊杰松开了门把手,一股紊乱的电流击穿了身体。他目瞪口呆的,终于听音辨形,知道这家伙就是杜晓书。哼,小小的杜晓书,原先是下属一个分公司的经理,后来竞聘集团一个高科技项目负责人时,侯俊杰给一票否决了。没别的原由,杜晓书是个好苗子,但心高气傲,缺乏历练,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他又出了生活问题,非议四起。不成想,侯俊杰刚一退下来,杜晓书却在新一轮竞聘中遂了愿,但这一个心结却昭然若揭。此刻,侯俊杰迈不出去这一步,浑身散了架似的,倚在了门框上。他心猜,杜晓书和亲水平台上的那一帮家伙正在有预谋、有计划地抹黑自己,围剿自己,颠覆自己。

蓦地,阿姨一怔,肃然地说,杜主任,你可别乱嚼舌头呀。

杜晓书说,你看你,我可是为你两肋插刀的。

阿姨知道误会了,腾地站起来,攥了攥领口,抚平了头发,认真地说,我刚接到了技校老师的电话,我儿子和同学打架了,屡教不改,这一次肯定要被开除掉的。边说,阿姨的眼泪又收不住了,抱着手机,瑟瑟了起来。

哦,这么回事儿呀。杜晓书一脸热烈,潦草地说,妈的,小子不打架,等于公鸡不叫鸣,有啥大惊小怪的。这么办,等明天我协调一下,给对方一点儿治疗费得了。

阿姨像溺水之人看见了救生圈,忙说,就现在吧,夜长梦多啊。

行呀。杜晓书健将般地往楼下走,喊说,下去打电话吧,这儿信号不佳。

声音像一幅幅画面,侯俊杰听见他俩按了电梯,有说有笑地站了进去,只剩下了楼道里昏冥的天光和死寂。侯俊杰有点儿释然,毕竟杜晓书的那一番恶毒的暗示没得到响应,保全了自己的名节。但很快,这种释然又被巨大的失落占据了。

十多年前,索君住过三个多月的医院。那一阵儿,儿子侯军寄宿在学校,侯俊杰又满天飞,根本照顾不上。侯俊杰本打算派一个女下属去陪护,却被索君拒绝了,说妇科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干脆雇一个护工吧。护工就是谢静,兰州以西郊区的人,二十多岁,团脸,嘴甜,手脚麻利,索君见第一面就觉得投缘。当时的谢静正处在人生的低谷当中,儿子生下来不久,丈夫却因为偷盗被判了无期。偷的不是别人,是一个外宾代表团,留下几捆子美钞外,他居然将护照和所有的文件都焚毁了,重判是必须的。不承想,丈夫入狱半年后,用一根绳子将自己挂在了暖器上,谢静得到的只是一盒子骨灰。丈夫家有一个蔬菜大棚,广种薄收,一年到头没什么指望。谢静擦干了眼泪,将儿子塞给了公婆,自己进城做了护工。

索君病愈出院后,有一点儿舍不得谢静,天天丢了魂似的。侯俊杰看在了眼里,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那天,索君请景阳楼的大厨来家里做了一桌饭,专门答谢谢静。吃喝完毕了,索君拽着谢静,打开了一间卧室,说这是为你准备的,以后呀,你不用去医院那么辛苦了,你就在家里搞搞卫生,做做饭,薪水上也不会亏欠你的。谢静当时就泪崩了,说我一个郊外的野丫头,咋能在你们这样的干部家庭里混呀,心意我领了,但这份工万万接不得。索君说,我就没拿你当外人,你如果担心这个,不如我认你做干女儿吧。谢静见辞却不了,扑腾一下跪在了地上,喊了一声姨娘,还磕了三个响头。

春来秋去,寒暑易节,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静早就成了索君家里的一员。

谢静的勤快和细致,一直被邻居们挂在嘴上,称赞不已。虽说她的角色就是一个保姆,但谁也没有另眼相看过她,慢待过她。那些年,侯俊杰贵为集团公司的一把手,强势,独断,手腕硬朗,指令从不过夜,几乎把人都得罪光了,但索君的温婉、亲和与素朴,及时地补缺了上来,让丈夫的形象不至于那么粗线条,那么漫画化。这当中,谢静也功不可没,可以说她是索君的另一个化身。

谢静后来一直未嫁,待儿子初中毕业后,侯俊杰将他弄进了技校,打算将来做一名技工。技校原属于集团公司,后来教改后才交给了地方,但那一层关系始终未断。侯俊杰的失落恰在这里,你谢静不向我张嘴,却乞援于一个小小的杜晓书,岂有此理。

失落归失落,侯俊杰毕竟不愧为一个男人,忙踅回了客厅,找出了一个通讯录,将电话拨给了校长。技校是处级单位,校长也是侯俊杰在台上时一手擢升上来的,料想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应该会通融的吧。侯俊杰听见电话通了,一瞬时端庄了起来,简明扼要地讲了自己的诉求。

老侯,这件事儿很棘手呀,对方家长报案了。

哦,那你就地消化嘛,我知道你脑子灵。侯俊杰咂摸着这个称呼,老侯老侯的,以前这小子可不是这样的,见了自己一般会哆嗦。又说,你明白的,他是谢静的儿子。

老侯,你别为难我了,我争取从轻处理吧。

侯俊杰说,记得当初你还差三票,是我力主的。

哦,老侯,你最近身体好吧,“三高”的人除了注意饮食外,还得多走路。对方玩起了太极拳,明显是一根软钉子,又唠叨说,我这里有一个预防脑梗的偏方,改天托人捎给你吧。

侯俊杰耳食着窗外的霹雳声,灰败地说,那敢情好。

听说他们都在亲水平台上打猴儿呢,你呀,你也该去运动一下,出出汗了。

侯俊杰嗫嚅说,我姓了一辈子侯了,我知道个中的滋味。

言毕,侯俊杰挂了。

霹雳声起,一场恶战恰到了关键之处。

现在他们玩的是三打一,前者赢了,一赔三,如果后者赢了,则是三赔一。坐庄的人以一对三,五局三胜,难度系数自然不小。玩法倒也简单,同一只陀螺,同一根鞭子,看单鞭劈下去之后,陀螺旋转的时间长度。几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只秒表,等陀螺完全栽倒后再计算平均值。

场上比分二比一,三人小组居然落败了,让坐庄的吴大个子神情倨傲,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熊胖子上了场,一个马步蹲了下去准备开球,忽然说,老子的这只猴儿叫IS,刚才吃饭时又看见了斩首的画面,让老子差一点呕了出来,恶心至极。说着话,鞭捎子一顺,将陀螺放了出去,让它慢慢地自主起来,保持好姿态。熊胖子抖了抖鞭子,将浑身的力道都贯注在了鞭子上,扎起势来,寻找着一下子劈过去的角度。

吴大个子干扰说,斩首倒也痛快,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帮狗日的将人质点了天灯。

妈的,一帮人渣。

吴大个子接续说,你这一身膘,IS的刽子手肯定喜欢,绝对是长明灯。

去你奶奶的。

这么一闹,熊胖子的鞭子果然走偏了,劈在了陀螺的脚踝处,一下子将它抽了起来,在空中趔趄了一番,掉在了地上。熊胖子登时恼了,冲到了吴大个子跟前,用鞭杆子杵在了对方的肚子上。吴大个子笑疯了,忙抱拳告饶。葛明和童欣荣是三人小组的,连说这一局不算,熊胖子应该重开一盘。吴大个子捏住嗓子,影射说:

咱说了不算,咱得听猴儿的。

旁边的人会心一笑,这分明是侯俊杰的声调,简直惟妙惟肖,仿佛侯俊杰就在比赛现场,掌握着大家的命运似的。乐完了,大家也不再计较,轮到了吴大个子。他上了场,却没有扎势,而是一只手卡在腰间,做出伟人眺望山河的样子,另一只手攥着陀螺,准备从空中开球。这时,葛明骚扰说:

妈的,想起来了,有一次你在侯俊杰的办公室里痛哭流涕,死了爹似的。

吴大个子嗔道,栽赃,我可没那■。

鼻涕眼泪的,不光哭了,还差一点下跪。葛明洋洋自得,倚在汉白玉栏杆上说,我这个前办公室主任也不是吃素的,我去给侯俊杰送材料,一见你那个凄惨样儿,忙退了出来。

瞎说,我吴大个子站着是一棵松,倒下是一座塔,眼泪跟我无缘。

这时,童欣荣坏笑起来,点穴说,某同志背着牛头不认赃呀,记得有一次,他急匆匆地找我,要借我的打印机用用。打印完走了,我这才发现落下了一页,也不是啥重要文件,是一份检查,痛悔自己在考察之际借酒撒疯,强吻了下面一个分公司的美女经理。

吴大个子直起了身子,面红耳赤地辩解说,妈的,那是一场误会,早清白了。

熊胖子说,哼,要不是老侯压掉,你小子早就翻船了。

吴大个子嘟囔说,我从此被他打入了另册,办退休手续时,才是个小小的副县级。

哭了吧?葛明催问。

拜托,那也不叫哭,其实哭也是一种曲线救国嘛。吴大个子扬起手来,准备放陀螺,但嘴上不吃亏,继续说,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我最后得了善终,安全着陆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

陀螺放了出去,却没有安全着陆,而是一个侧滑,摔在了地面上。

吴大个子气急败坏地去捡陀螺时,却发现一只大脚跑了过来,踩住了它。一抬头,却是满脸怒气的杜晓书。吴大个子用眼神问,咋了?杜晓书环视了一圈,低声说,你们这帮贱骨头,高谈阔论,妄议老侯,就不知道隔墙有耳么?杜晓书努了努嘴,几个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侯俊杰家的阿姨站在亲水平台外,正在往河里抛洒花瓣。

平台之外是一畦畦的花田,错落有致,野花蔓延。花是现成的,阿姨随手一摘,捧在怀里,嘴里念念有词一番后,便矮下身去,丢进了黄河。河水是青紫色的,仿佛凝滞不动,花瓣飘了下去后,煞是扎眼。几个人蹙紧了眉头,狗一样地连吐舌头,懊悔不迭。因为阿姨在哭,那种隐约的啜泣,带着抽心一烂的悲哀。

杜晓书说,你们刚才的屁话,人家谢静可都听见了,你们看着办吧。

熊胖子反驳说,怕个屁,我们就是在打猴儿嘛。

杜晓书神秘地说,哥几个,刚开始可都说好了的,不许株连无辜,不许夹带私仇,更不能出意外的。谢静可是在豁免名单之列的,万万不能伤害她,否则索君在九泉之下都不答应。

干脆呀,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明人不做暗事。吴大个子提议。

葛明立马否了,不行,那样不过瘾。

我同意,童欣荣附和道,他侯俊杰如果属猪,咱就吃不得猪肉了么?

二比二,继续打。熊胖子开始浑水摸鱼了。

蓦地,大家止住了争辩,目光迎了上去,看见阿姨穿着一双凉拖,素面朝天,蹒跚了过来。夕光无限,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铺了一条黯淡的地毯。阿姨的脸上泪水已干,但悲伤践踏过的痕迹却来不及消弭。大家有些心虚,忙散开来,埋头整理陀螺和鞭子。杜晓书晃了晃手机,一脸喜兴地说:

放心吧谢静,校长很痛快,很快就没事儿了。

哦,那谢谢了。

杜晓书发现,刚才还天塌地陷般的阿姨,此刻并不着急儿子打架这件事儿了,只淡然地说了一句谢谢,便擦身而过,停在了亲水平台的中央。阿姨的脚下是阴阳双鱼。从哪一个角度看上去,那两条鱼都活泼泼的,仿佛在波光潋滟的河水中游弋。令人错愕的是,阿姨的身上有一种挑衅的气息,这分明是来踢馆的,来砸场子的。

喂,谢静,借光借光。熊胖子哀告说。

吴大个子也说,谢静,去换双鞋,你算我一组的,看他们屁滚尿流吧。

孰料,阿姨并没有领情,扔下一只凉拖,一屁股坐在了鞋上,大脚丫子蠕动着,简直目中无人极了。阿姨的颟顸之举,仍带有郊外农家子弟的那种粗蛮,让人没道理可讲,也讲不出口。一帮人倚马可待,却失去了驰骋的疆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天哪,以前的谢静可不是这样子,以前的谢静是索君的另一个化身,温婉,亲和,贤惠,知书达理,甚至打头碰面时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的。但眼下,谢静八成将这一块亲水平台当成了自己家里的炕头吧,盘腿坐在那儿,抠着大脚丫子,一副舍得一身剐的样子。

叔伯们,马上就是姨娘的祭日了,我真想她。阿姨怅惘地说。

熊胖子哀怨地说,多好的人呀,索君大姐都走了快一年了。

对呀,阿姨淡定地说,她一走,你们就原形毕露了。

咦,这话咋讲?童欣荣问说。

阿姨眯眼,指着旁边的人说,你们先问问他吧。

吴大个子一下子慌了,开脱说,我可啥都没干,我只是来锻炼身体的,我坐骨神经不好,谢静你可不能给大姐告我的状吧。阿姨萧瑟地说,吴叔,要说起这件事儿,你其实是元凶,你是真正的软刀子杀人。吴大个子手里摩挲着陀螺,狡辩说,我当初一个玩笑话,谁能料到他侯俊杰居然当真,还以为我真的在抽他,在含沙射影,坏他的名声呢。阿姨说,记得姨父还在台上时,你每次到家里来汇报工作,都是规规矩矩的,像小学生一样两腿并拢,半个屁股坐在沙发沿上,连一口水都不敢喝。可好,那晚上你在打猴儿,姨父散步到了这儿,你说啥不好,偏偏鬼使神差地说,那只猴儿就是侯俊杰,反了你了。

我没这个意思,我嘴坏,一句玩笑话嘛。吴大个子申辩道。

以前敢么?

吴大个子汗颜地说,借我三个豹子胆,我也不敢。

阿姨说,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姨父就不对劲儿了,竟然呆呆地坐了一整夜。天快亮时,我发现他嘴角开始抽搐了,打了急救电话,才送进了医院里。你们恐怕不知道吧,轻微的脑梗,差一点儿就。

谢静,我无心之过,真是抱歉啊。吴大个子蹲在了地上,影子蹴成了一团。

你是长辈,我没责怪你的意思。

吴大个子攥着陀螺,恨恨地说,我戒了这个玩意儿,以后不打就是了,免得侯俊杰疑神疑鬼,觉得我在咒他。说着话,身子挫起来朝向黄河,就打算扔了手里的陀螺。

这工夫,阿姨臂膀一张,阻止了吴大个子的冲动。

阿姨说,猴儿还是继续打吧,身体第一,打猴儿本来就没啥错。阿姨深望了一眼傍晚的天空,恰是倦鸟归林、万物入夜的时分。又接续说,想必,姨娘也是这个意思吧。气氛肃穆,大家缄口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在缅怀一个不在场的主角,一个曾经深孚众望的伙伴。末了,阿姨掉头,对旁边的另一位说:

熊伯伯,我能说你几句么?

我呀?熊胖子颇感突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阿姨说,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你知道这是啥意思么?

熊胖子错愕一番,而后恍然地说,谢静,这事儿不能怪我,得怪另一拨老帮菜。

我不是来问罪的,我也没资格问罪。

见话都已经说开了,熊胖子便不打折扣地说,是这么回事儿,我以前没打猴儿,以前我跟后勤上退下来的那一拨老帮菜们,天天在小区的林子里玩鸟呢。后勤上的人都是啥角色,一个个鸡贼,在任上时吃拿卡要、斤斤计较惯了,手脚都不干净,整个成了一个贪腐的重灾区。侯俊杰那叫一个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呀,发现一例,处分一个,当然结下了梁子。这不,侯俊杰一退下来,他们也就不怵了,敢反攻倒算了。

那一次对姨父伤害不轻呀。阿姨道。

熊胖子擦着汗,郁闷地说,那帮人真不是啥好鸟,我也是误入歧途吧。

快讲讲,别废话。葛明催促。

熊胖子接续说,人呀,一退下来就能显出本性,因为以前都在演戏,都在装,装得像一个个人似的,现在束缚没了,才水落石出,是骡子是马就有了答案。后勤上的这伙人干工作不行,但歪门邪道上个个贼精,比如养鸟。养鸟这件事儿水太深,有的鸟相貌平平却价值几万,顶得上一辆轿车了;有的鸟深谙人性,比孙子孙女强,成天蹦上跳下的,带给人另外的欢愉和牵挂。养鸟的人腻在一块儿,其实都在暗中较劲儿,比这比那的,几乎是一个名利场吧。这不,侯俊杰懵里懵懂的,一个十足的外行,初来乍到,就栽在了这上面。当然,我也坦率说吧,那次的事件等于是一场公开的羞辱,侯俊杰后来仓皇而逃了。

嗯,当时他刚退下来不久,还准备享受晚年的时光呢。阿姨补充道。

那片树林真好,侯俊杰当初的拍板是英明的,不种柳树呀槐树呀那些大路货,栽了很多的名贵树木,花香鸟语,四季浓荫,一帮人将鸟笼挂满了天空,俨然一个飞鸟的天堂。不承想,侯俊杰哪根筋不对了,也跑来掺和。他向来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首长,厅局级,重权在握,不苟言笑,却突然间掉落红尘,亲善了起来,打算与民同乐了。记得那天吧,大家正在聊鸟,一下子就没声儿了,侯俊杰单手托举着一只鸟笼,不请自来地进了林子里。

熊胖子有表演天赋,嘴上说着,动作也惟妙惟肖了起来。

大家一瞧,果真是一个活脱脱的侯俊杰的模样,除了胖之外。熊胖子接着道,那一刻,后勤上的人都傻了,我也傻了,这不是皇上出宫,微服私访吗,可起码的礼仪还是要有的。可不等大家客气,这侯俊杰自己先开了腔,笑眯眯地说,伙计们,我现在退了下来了,无官一身轻,前半辈子为国家尽瘁,以后剩下的时光呀,我打算和你们玩,享受一下云淡风轻的自在。列位,侯俊杰什么人呀,他这么一讲,等于告诉了大家,他这一颗炸弹已经拆除了引信,拔掉了雷管,没什么威慑力了,他现在孤家寡人了,他现在与众生平等了。这不,侯俊杰的话刚一打住,后勤上的胡麻子就问,老侯,需要掌声么?

熊胖子做出羞臊且尴尬的表情,继续表演说,这么一数落,侯俊杰当场愣住了,好在他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呀,他太老练了,忙自嘲说,掌声就不必了,我这一辈子收获无几,但掌声却是习以为常了,没有一仓库,起码也七八吨了。呵呵,大家原先高高抛起,孰料侯俊杰轻轻放下,百炼钢化绕指柔,端的是内功深厚,气场十足。那一群老帮菜也是慑于侯俊杰的余威,见他如此放低了身段,也就不打笑脸人了,忙和他热络了起来。现在想想,那气氛就跟开民主生活会一样,你谈谈鸡毛,我说说蒜皮,不过尔尔。但后来却风波横生,矛盾陡起,侯俊杰一下子遭受了重创,铩羽而归,以后再也没进过那一片林子。

熊胖子很哲学地说,没别的啥原因,天下一切事都是鸟事儿,的确轻若鸿毛。

又说,其实后来回想起来,也不能怪侯俊杰,他可能也心血来潮,觉得鸟不过是一种介质,和女人们之间爱骂老公一样,属于说话的由头吧,但他真上了当,让花鸟市场的那帮杂种们给骗了。当时呀,侯俊杰托在手里的鸟笼真不赖,竹枝细腻,白里泛红,还敷着一层很厚的包浆。虽说是新物件,但简约素净,颜值很高,上面线刻了十八罗汉。问题不在此,在于庙里的那个和尚是一个不成器的玩意儿,一只烂鸟。

喂,这咋说么?童欣荣忍不住了。

熊胖子说,不仅破,还烂,简直是一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水鸟,这黄河岸边多了去了,不稀罕。胡麻子刚指出这一点,侯俊杰就不干了,吹胡子瞪眼起来,说你们养的什么破鸟呀,瞧瞧我养的这一只峨冠博带,头顶上的那一撮羽毛鲜艳夺目,像一顶王冠,不消说,戴这种王冠的鸟就是权威,也是鸟中之王。听听,这就是侯俊杰的作风,他一向当仁不让,习惯了做上游,从不屈就,连他的鸟都要称王称霸。但后勤上的那些老帮菜也不是饶爷爷的孙子,一听就搓火了,说失笑死了,你那只破鸟也就是块儿八毛的货色,猪鼻子插葱,装什么大象。侯俊杰样子很无辜,拿钱说话,说这只鸟要价八千,他还价六千七才得手的。听了这话,那帮人笑疼了肚子,胡麻子的假牙都笑喷了出来。

杂嘴子吧?阿姨问。

没错。

傍晚的一幕,在阿姨的脑海里重又过了一遍。阿姨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熊胖子说,杂嘴子,和麻雀一个价儿,侯俊杰得知真相后,一时间下不了台,脸上急赤白赖的,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呀。但话说回来,侯俊杰就是侯俊杰,半世威风,那也不是凭空得来的。他放下那一只鸟笼,说了一句名言,后来就流行开了。他说,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他问那帮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皆是这大千世界里的一只囚鸟,现在我敢放生,你们敢么?说完,侯俊杰两手一扯,就撕碎了那只鸟笼,让杂嘴子双翅一振,得了自由。列位,这就叫霸气,他侯俊杰四两拨千斤,把先前的屈辱和不快扔了回去,穿在了对方的身上,又一次站在了上游。那些老帮菜哪敢接招儿呀,嗜鸟如命,不像侯俊杰那般视黄金如粪土。

后来呢?葛明好奇道。

没后来了,熊胖子撇嘴说,没一个人敢效仿,所以侯俊杰就被供了起来。他从胡麻子肩上捡起一块毛巾,擦了擦手,扔了。临走前,侯俊杰撂下了一句话,此生决不和鸟人为伍。自那以后,我也向侯俊杰看齐,再没去过那一片林子,我来打猴儿,啊呸,来打陀螺了。

亲水平台之外,那些铺在河面上的夕光像一块奢侈的地毯,渐渐收卷了起来,藏在了夜色深处。对岸的灯光亮了,斑斓,辽阔,星星顿起。这时,小区的上空也开始回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晚间音乐,为这些人的谈话平添了一种怀旧和伤感的底色。

几只蝙蝠穿梭往来,刮擦着空气,将夜色搅得更稠了。

葛明懂音乐,说,这叫《昨日重现》,卡伦·卡彭特兄妹的。

阿姨适时地说,葛叔,姨娘活着时,老听见她赞美你,说你是一支笔杆子,姨父以前的很多发言稿都是你熬夜写的。我还听说,你跟姨父有一个约定的?

的确,写一本老侯的回忆录,他口述,我撰写。

阿姨说,其实吧,姨父天天在等你,摆好了纸墨,沏好了茶,就等你上门来。姨父等了一年多了,也没见你来敲门,后来就不提这件事儿了,但我知道,他心里在等你。

一旁的童欣荣责难说,这就是你葛明的不对了,你可一直是老侯的陈布雷呀,不能食言的。你伴君伴了那么多年,这也是一部不可或缺的革命史,我可等着拜读呢。

葛明问,那你说,我该秉笔直书呀,还是为尊者讳?

童欣荣笑说,呵呵,这种事儿,你老葛那什么,呵呵,自有分寸吧。一套太极拳。

阿姨掉头,打望了童欣荣一下,后者及时闭上了嘴巴,那种空洞而机深的笑声忽然间无疾而终了。阿姨说,童伯伯,姨娘临走前让我撕掉了几个欠条,其中一个签着你的名字。

呀,啥内容?

阿姨说,借款三万元,半年内还清的。

登时,童欣荣僵在了地上,面红耳赤地说,有这回事儿么,我咋不记得了?呵呵,大姐恐怕记错了吧,我可是学财会出身的,在侯俊杰手下掌管了十几年的财务,一笔是一笔,连一毛钱的错都没犯过的,还年年是先进呢。

是么?阿姨有备而来,眯了眼说,姨娘走后,我去打了一份流水单,在姨父手里呢,是不是你的卡号,请你改天来家里鉴定一下。

童欣荣再也不吱声了,躲在了一块阴影下,因为这时杜晓书的手机响了。

杜晓书也不避讳,哼哼哈哈了一番,直率地说,校长,这大恩不言谢,我代表学生家长先给你鞠躬了,至于集团公司答应给学校捐赠的那一批电脑器材什么的,改天我抓紧兑现,一定是品牌机,决不掺水。挂了电话,杜晓书对着阿姨一乐,意味深长地挤了一下眼睛,意思全在里面了。

阿姨却没接茬儿,目光迢遥,盯视着斑斓星光下的河水,鼻子蓦地一酸,哭丧着说,叔伯们,我敢打赌,咱们在这儿说话,姨父一定在楼上张望呢。闻听此话,几个人都感觉后脑勺上凉意十足,却也不敢抬头去看,去对证。阿姨唏嘘地说,姨父在台上掌权时,你们都是他的部下,天天看他的脸色,挨他的训,跟着他的指挥棒转。他也真的不易,管理那么大的一家子人,一碗水准定端不平,不小心得罪了你们的话,你们看在姨娘的面子上,就饶他一马吧,他已经下了台,心理失衡了,敏感得像一根针。

几个人面面相觑的,阿姨的哀告那么软,那么低,已经低到了尘埃之中,令人无语。

忽然,阿姨身子一动,双膝着地,几乎跪在了大家的面前。阿姨苦涩地说,姨娘没了,等于姨父的天塌了,他没尝过人世间的烟火气,他早忘了。我代表姨娘求求你们,尽量哄着他,让他还像以前那样儿,他已经有了脑梗的前兆了,再不能受刺激的。

熊胖子说,不打猴儿了,我弃权。

阿姨说,不是这意思,你们继续打吧,好不容易找见这么一个欢乐,忽然放弃了,姨父会更疑心的,求你们了。

吴大个子说,继续打,但不能再叫打猴儿了,咱换个名字吧。

童欣荣说,打老千儿吧?

葛明也说,干脆就叫不倒翁吧,猴儿转起来,可不就是不倒翁嘛。

不,不换名字了。阿姨笃定地说,别让姨父再去猜七猜八了,还叫打猴儿吧。说着话,阿姨收起了膝盖,表情一松,喜乐地说,我知道,姨娘也会同意的,她全都听见了你们的话,可不许反悔哟。

见阿姨起身欲走,大家立时分列两厢,满脸蔼然,仿佛以前对索君大姐那般恭敬的样子。阿姨临走前,却不忘回转身子,丢下了一颗炸弹,一个惊人的秘密。阿姨说:

对了,有天夜里,姨娘的骨灰撒进了黄河,全撒干净了,是姨娘的遗嘱。

什么?众人惊了。

我和姨父撒的,骨灰和鲜花一起。

吴大个子怒道,这个侯俊杰呀,真是天杀的,他有啥权利这么糟践大姐。

菜谱是索君留下的,连封面都脏污了,油光一片。

侯俊杰站在集成灶旁,见时间到了,忙关火,揭开了笼屉。半碗鸡蛋羹熟了,侯俊杰用指尖摁了摁,有点儿硬,水太少的缘故吧。他叉起碗,小心翼翼地搁在了餐桌上。这时,微波炉的铃子滴答一响,烤面包的香气四处弥漫。侯俊杰取出来,搁在了碟子里,还摆好了草莓酱、咸鸭蛋与一杯白开。这天早上,侯俊杰第一次下厨,一切都充满了仪式感。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阿姨卧室的门,心里五味杂陈,难以梳理。

门紧闭着,那么冷漠,那么隔绝。阿姨一定生气了,否则的话,她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十多年如一日。侯俊杰痛悔昨天的失态,一个“滚”字,几乎断送了自己和谢静之间的全部情分。晚上入睡前,他还特地看了看那个卧室,阿姨杳无踪迹。他出于自尊和习惯,也没想过给阿姨去个电话,道一声歉,说一句软话,让她赶紧回家来。侯俊杰吃了药,睡得很沉,压根儿没听见夜里发生的事情。天亮时,他才发现门是锁闭的,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直睡到了现在,明显是余怒未消吧。

见早餐慢慢地凉了下去,侯俊杰灵机一动,在上面苫了一张报纸,又拿来了两个枕头,捂在了上面。侯俊杰思忖,凭着阿姨的那一种聪颖和灵慧,她一定会理解自己的苦心,这一顿不算丰盛的早餐,足以胜过一声道歉。一念至此,侯俊杰觉得有一股电流从身体里涌过,心情也端庄了起来,像一个臣民在期待女王陛下早朝一般。

果然,门咔嚓一声,阿姨走了进来。

却不是卧室的门。侯俊杰恍悟到这一点时,忙掉头去瞧,见阿姨拎着一袋新鲜的菜蔬,一袋葡萄和香蕉,正在门口换鞋。侯俊杰怔了怔,忙起身向前,接过了阿姨手里的东西,抢先放下,而后拽住阿姨的手,将她安顿在了餐桌旁。侯俊杰表情肃穆,搓着手,款款揭开了枕头和报纸。阿姨目瞪口呆,生疑地盯视了侯俊杰一眼,立马表情开花,用手扇了扇,似乎将香气送进了鼻孔里似的,一脸陶醉。侯俊杰激动地说:

谢静,我总算会用天然气了,特简单嘛。

阿姨夸赞说,姨父,你这么接地气呀,了不起哟。

我告诉你谢静,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做一件大事儿。这事儿可以让我的晚年甘之若饴,摇曳生辉,再也不那么期期艾艾,像一个被圈禁的宫女了。侯俊杰双手支颐,一边看着阿姨吃饭,一边用想象的余光说,你当好后勤,你也得天天监督我。

姨父,你咋打算的,快说说吧。

侯俊杰笃定地说,从今天开始,我要亲自写自传,把自己革命和奋斗的一生诉诸文字,留给后人。我吧,我这一生的心得太多了,不失为一本教科书。

那你快写,我做好后勤,不让你分心。

嗯,自己的光辉,也只有自己最了解。这天早上,侯俊杰忽然打开了话匣子,谈兴甚浓。又说,我考虑了许久,就从我和索君大学毕业,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双双奔赴西北,扎根落户开始写起。这本书吧,其实也是对索君的追思,我昨晚上还梦见了她。

阿姨说,你写归写,但身体是第一位的,我刚才去了一趟市场,给你买了一个礼物。

礼物?

侯俊杰纳闷地盯着阿姨,见她丢下筷子,簌簌而去,从水果袋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包装,表情诡谲地递给了自己。阿姨说,先声明了,你可不许恼,快,快打开看看。侯俊杰迟疑了一番,慢慢打开了,攥在了手里。侯俊杰嗫嚅说:

一只猴儿呀。

阿姨纠正说,陀螺,叫陀螺,木头的。

嗬,干吗买这个呀?

阿姨见效果初现,得意地说,你瞧瞧人家在亲水平台上打猴儿……陀螺吧,一个个满面红光的,不吃药,不打针,多带劲儿哟。他们用的是金属的,我给你买了只木猴儿。

侯俊杰登时笑了,说,谢静呀,你送我的是一个成语嘛。

咋的?

沐猴而冠!我喜欢,我收下了。侯俊杰开阔地说。

阿姨不懂成语,也辨不清话里的情绪,但知道侯俊杰此刻晴朗,便跟着一起笑了。阿姨说,你写累了,就在咱的客厅里打猴儿吧,咱不跟他们伙在一起玩,这个客厅够你大闹天宫的了。侯俊杰点头,将陀螺一扔,陀螺跳上餐桌,兀自旋转着,一圈一圈的,仿佛一位针尖上舞蹈的天使。末了,侯俊杰也说,谢静,投桃报李么,我也送你一件东西吧。

不待阿姨反应过来,侯俊杰就从兜里摸出了一只精美的盒子,塞在了她的手里。阿姨狐疑一番,但侯俊杰努着下巴,一个劲儿地催促她打开。阿姨煞是羞涩,彤红绯赤地说,姨父,不管啥礼物,我只看一眼就知足了,我在这家里服务了十几年了,你和姨娘当我是亲生的,还拿着一份收入,我感激都来不及呢。侯俊杰拉下脸来,说你打开看看,我的一点儿心意嘛。孰料,阿姨刹那间警觉了,眼泪决了堤,忽地敷在了面颊上。阿姨怔忡地说,姨父,你要是嫌弃我,我今天就走,公婆也老了,我得去养老送终的。闻听此话,侯俊杰一下子急了,嗔怪说,太过分了,你和索君一样过敏,一样不可理喻,谁赶你走了?哪个混蛋讲的?侯俊杰抢过了那只盒子,粗暴地打开,递给阿姨看,却原来是一对镯子。

和田玉的,像一坨静谧的羊脂,更像一泓凝滞的净水,汪在了阿姨的眼前,柔美万分。镯子细腻,圆润,色泽温煦,品相上乘。阿姨却蓦地收住了泪水,惶恐地说,这是姨娘的,我咋敢接受呀,不行不行,我不能糟践的。

她死了,她用不着了。侯俊杰强调。

那也不行。姨娘的遗物,等侯军一家来,让他们处理吧。

侯俊杰踱了几步,郁闷地说,我算是明白了,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包括你,你们都站在了索君的立场上。她死了快一年了,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在惦记她,在唠叨她。依我看,她没白活呀,她早就在我的周边深耕细挖,有了自己的一片艳阳天了。

你嫉妒了?阿姨问。

侯俊杰回说,唉,都快一年了,人死灯灭呀。

姨娘是你的菩萨,我的菩萨,不许你嫉妒。

侯俊杰蓦地说,谢静,你不肯收下的话,这一对镯子也有去处的。顿了顿,他盯视着阿姨的眼睛,委屈地说,你应该告诉我的,你撇开我,等于告诉别人我是一只落难的凤凰,连鸡都不如。昨天晚上技校的校长来了电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小子打架的事儿从轻发落了,一不开除,二不往档案里装处分,罚一点儿钱罢了。校长还说,杜晓书也给他求情了,但校长是我提拔上来的,第一时间汇报了我。

阿姨喜兴地说,原来这样呀,我昨天觉得天都塌了,没活头了。

所以吧,这个镯子,你送给祁红去。

说啥?

侯俊杰叮嘱说,送给祁红,就还了杜晓书的人情,咱不欠他的。嗫嚅了一番,又说,要不,依着杜晓书的性格,他以后会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总觉得有恩于我,我了解他。

不,祁红是小三,这么珍贵的镯子。

侯俊杰说,听我的话,祁红不是小三的话,这镯子还送不出去呢。这杜晓书仗着自己还在任,还可以说话管事,就想让我记着他的一点儿好,我偏偏说不。祁红是他的软肋,祁红收下了,这件事儿就两讫了,你谢静也就心里踏实了。

阿姨点头称是,姨父,那我试试吧。

侯俊杰将首饰盒子交在了阿姨手里,问说,今天吃什么呀?

天太热了,干脆吃煎饼卷土豆,外加绿豆粥吧?

嗯,那敢情好!

这以后,侯俊杰趴在了书桌前,打开了一本崭新的缎面笔记本,拔下了笔帽,端正地写下了一行漂亮的王宠体:《往事怎可如烟》,副标题则是“侯俊杰话说平生”。停顿的一瞬,侯俊杰的余光瞥了过去,看见阿姨正坐在餐桌前,在择一把小葱,在打蛋,在搅拌面浆。

恍惚中,侯俊杰觉得谢静就是索君,索君并没有死,一直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呢。

热身完毕,几个人热汗蒸腾地拢在了一起,开始不悦。

吴大个子说,今天单打吧,玩叠罗汉。

叠个屁,人都不齐,叠什么罗汉呀。熊胖子用毛巾擦拭着陀螺,嘟哝说。陀螺一旦开球,上面就不能见湿,否则鞭子劈下来会打滑的。又说,干脆玩对对碰,五局三胜吧。

杜晓书活动着脚腕子,用葛优的口气讥诮说,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葛明这滑头,我下午还碰见他了,没说请假呀,现在电话也关机。熊胖子擦完了自己的,又擦起了同伴的陀螺,继续责难说,童欣荣的手机倒是开着,但他瞌睡装死,一直不接。

杜晓书说,卤水点豆腐,让谢静给点了穴。

吴大个子蹒跚过来,诡谲地说,我坦白交代,我整天都心惊肉跳的,心里不踏实。

熊胖子附和说,我也是。

杜晓书扑哧一笑,看来,寡人不孤呀,我昨天晚上愣是梦见了索君,大姐还那样儿,嘘寒问暖的,一直拿我当小弟对待。可我真的不舒服,这侯俊杰他娘的太过分了。

熊胖子说,独夫民贼,连大姐的骨灰也不放过,深更半夜地撒进了黄河里,那么冷。

照我的分析,那谢静的话里也有破绽,大破绽。吴大个子审慎地说,谢静讲了,骨灰撒入黄河是索君的遗嘱,但索君是突然倒下的,一点儿发病的症兆都没有,送进医院就上了手术台,连手术台也没下来,一直昏迷不醒的,怎么留遗嘱?

熊胖子说,秃头上的虱子,这不明摆着嘛,侯俊杰独裁,一个人拍板定夺的,和谢静无关,她一个保姆的身份,再怎么努力,也是一个局外人,深入不到那个家庭。

吴大个子赞许说,在理,这就是侯俊杰的风格,天地之间,唯他独尊。

这时,杜晓书索然而去,扶住汉白玉的栏杆,眺望着波澜不兴的河面,忽然涌起了一股悲情。夕光下,成群的水鸟在空中游戏,上下翻飞,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更高的天空上,几只风筝在拂动,忽而黯淡,忽而明亮,好像一只只魔术师的手,在打着哑谜。河湾的尽头,一轮月亮渐渐升了上来,却那么胆怯,那么底气不足,打望着这个冷暖无定的人世间。杜晓书喟叹说:

不过也好,大姐慈悲了一辈子,现在黄河就是大姐的墓碑。

吴大个子也蹒跚了过来,恓惶地说,大姐这一生热风暖雨的,心肠像观世音菩萨,这个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受过她的恩泽,现在撒进了黄河,倒是可以天天陪伴着我们了。

只是太冷了,大姐一个人藏在那里。

其实不冷,有人牵挂着,那个世界也不会下雪。吴大个子抒情地说。

突然,杜晓书指着黄河说,快看,水变黄了,泥沙下来了,这么快呀。——在目光的尽头,河床的中央地带,一排巨大的泥沙裹挟着枯枝烂叶,携带着一股黑暗的力量,从上游方向垮塌了下来,一瞬间摧毁了先前那一层发亮的玻璃体。这一层浊浪发出了低低的怒吼,刀枪剑戟,万箭齐发,摧枯拉朽一般地占据了整个河道,往下游里倾泻而去。杜晓书的肩胛抽了起来,忙用两手捂住了脸,抽泣开来。

熊胖子过来说,妈的,雨季来了,上游发洪水了。

看这情形,上游肯定是暴雨。吴大个子说。

闭嘴,都给我闭嘴吧。杜晓书突然金刚怒目,冲着两个人大吼起来。又哭丧地说,大姐没了,这一下大姐真的没了,大姐被冲得一干二净了。

是啊,大姐彻底失踪了,再也没了。吴大个子加重了悲伤。

熊胖子尖叫说,诸位,开球吧。

死胖子,闭嘴。吴大个子抄起了鞭子,威胁道。

哼哼,冤头债主,谁把大姐撒进了黄河,咱就找他算账。熊胖子支手抛球,一只陀螺在空中闪过,稳稳地站在了平台上,开始旋转。熊胖子抖了抖鞭子,鞭梢子在头顶蛇形了一番,快若闪电。熊胖子扎起势来,将浑身的力道都攒在了手腕上,往下一劈。刹那间,陀螺像踩了油门似的,抽起风来,惊悚地跳了跳,开始高速运转。熊胖子喊说:

打猴儿,这一招叫力劈华山。

吴大个子也加入了阵列,奋力一劈,大喊说,泰山崩裂,打你这个猴儿。

杜晓书却袖手一旁,不愿意打群架,只想等一下单挑。亲水平台中央,吴大个子喊一声砍马腿,熊胖子吼一声挑滑车;前面喊一声绊马索,后面跟一句扫堂腿;左喊一声神仙鞭,右嚎一句霹雳掌。——陀螺腾上跳下,仿佛一个孤苦的罪人在受刑,在认罪,在伏法,将全世界所有的罪恶集于一身似的。这时,杜晓书仰首,恰巧看见侯俊杰家里的窗口上探出了一个脑袋,往下张望。

又忽然缩了回去,伸手将窗子关住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窗下,童欣荣慢慢松开了手,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见黄河对岸的远山后,一团夜色正在袭来,目标直指兰州市区。原来,夜色不是星散而降的,夜色喜欢成群结队,童欣荣为自己的这一发现有点儿激动。蓦地,侯俊杰在身后咳嗽了一下,童欣荣忙掉头,堆起笑来。

干么关窗户?

童欣荣说,起风了,有点儿变天吧。

不是风动,是你的心动了。一句偈语。

童欣荣不知深浅,辩解说,上了年龄,还是小心为妙,尤其这风里藏着小刀子呢。

也是,人一上了年龄,尿也憋不住了,你瞧瞧,跟你说话的工夫,我就跑了三趟。侯俊杰一边系着裤扣,一边说,我的态度搁在桌面上了,你拿走吧。

老板!

慢慢慢,打住吧。侯俊杰坐在沙发上,不怒自威地说,叫我老侯,打猴儿的猴儿,我退下来了,不是谁的老板,至多是一介布衣。

老板,我后来听说打猴儿有阴谋,对你指桑骂槐的,我后悔死了。童欣荣哈着腰。

茶几上搁着一个银行的信封,敞口,三沓红版的钞票煞是扎眼。侯俊杰推了一把,催促童欣荣赶紧拿走。童欣荣尴尬极了,一脸汗颜地说,老板,我都坦白了,这钱真是向索君大姐借的,当时老家那边出了事,我老婆死抠,我用这钱救急来着。不承想,这死脑子不管用,后来就给忘了,我发誓不是赖账,要不我咋对得起大姐呢。侯俊杰不语,戴起老花镜,捧着一本辞典在嘀咕。童欣荣一身委屈,索性蹲在了侯俊杰的面前,两手抚在对方的膝上,哀告不止。童欣荣说,我干了一辈子财会,就这一笔账给糊涂了,对不起呀。

侯俊杰摘下镜子,蔼然地说,索君没留下欠条,这钱我就不能要。

求你了,真是借的。

嗬,与你共事半生,竟没发现你还有这死乞白赖的毛病呀,你不用哀求,也别下跪。侯俊杰拨拉掉他的手,在客厅里兀自踱起了步,又蓦地停下来,指着阳台说,你去把窗户打开,快去,限你一分钟打开。

求你了,老侯……老板。

信不信我让你的钱天女散花,让亲水平台上打猴儿的那帮人都看见?

我是来还账的,不是行贿,我不怕。童欣荣倔强道。

侯俊杰说,索君已经死了,人死灯灭,她没留下一纸欠条,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这一套鬼话。好了,不送了,楼下的鞭子声响亮,三缺一,正等着你去诅咒我哪。侯俊杰踱了过去,将屋门打开了,下了驱逐令。

终于不欢而散,童欣荣怏怏地抓起了那包钱,埋头出去了。到了门外,童欣荣转身,两腿并拢后,对着侯俊杰深深鞠了一躬。侯俊杰却没接纳,哐啷一下碰上了门。

半晌了,侯俊杰抬头,看见阿姨从卧室里出来了,一直盯视着自己。阿姨穿戴齐整,一副欲出门的样子,却噘着嘴,表情很不屑。侯俊杰用眼神询问了一下。阿姨问说,你干么不要?姨娘让我撕了欠条不假,但他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能就这么肉包子打了狗。侯俊杰说,你有所不知,撕了欠条那是索君的仁义,知道他童欣荣家里困难,就当是菩萨施舍,我不要他的钱,当然也有我的理由嘛。

啥道理?

他这人我了解,胆子不大,却喜欢一点点蝇头小利。

三万呀,不小了,给侯军的儿子,也算个大红包。阿姨失声道。

侯俊杰感觉不对,忙问,谢静,你这是干么去呀?

出去。

喂喂喂,你不提前知会一声,这么搞突然袭击,我可不喜欢的。侯俊杰觉得头皮发麻,有一种即将被抛弃的预感。岂料,阿姨摸出了那只首饰盒,用脚尖点了点地板,诡笑说,遵你的重要指示,我去楼下找祁红了,还一个人情呗。

哦,那敢情好,这跟我撵走童欣荣如出一辙,异曲同工。侯俊杰释然道。

不一样。

侯俊杰问,咋不一样了?

哼,你那是下饵,攥着人家的疼处,别人只能对你惟命是从。阿姨踅到了门口,开始换鞋,又讳莫如深地说,姨娘活着时就说过,你推倒的一堵堵烂泥墙,都是她一个人扶起来的。现在吧,你得亲力亲为了。

这句话,让侯俊杰瞠目结舌。阿姨却抛下了一个鬼脸,嘻然地开了门。

不巧的是,阿姨险些和一个家伙撞了个满怀。哦,谢静呀,老大在家么?葛明让出半个身位,红着脸问。阿姨站在楼道里,见葛明一嘴的蒜味,几乎快喷死人了。阿姨低声说,进去吧,千万别摸老虎的屁股,正在气头上呢。——这是以前的惯例。先时,这里门庭若市,但凡晋见侯俊杰的属下,一般都会先给谢静挂一个电话,问问侯俊杰彼时的心情若何,吃了没有,可否拨冗一见,而后再决定进退。现在门可罗雀了,葛明不请自来,当然只有一种选择了。不待葛明说话,侯俊杰在门里喊了一声:

进来吧,又不是阎王殿,啰嗦什么?

葛明冲阿姨点了点头,佝偻着身子,忙踅了进去。阿姨轻轻地碰上了门,憋屈似的张大了嘴巴,贪婪地吞了几口空气,好像一下子醒转了过来。

葛明进去时,见侯俊杰坐在沙发上,依旧抱着一本辞典,食指在上面上下寻找,很沉浸的状态。葛明兀立着,见侯俊杰真的老了,头顶上花白相间,眼袋凸出,眼角上的鱼尾纹呈一个扇面,放射状地孵在脸上。侯俊杰的手停顿的一瞬,有一些褐色的斑点如蝌蚪,战栗地蠕动着。半晌后,侯俊杰才摘下了花镜,双手支在了脑后,淡漠地说:

哦,有什么指教么?

哪敢呀!我吧,就是一直惦记你,过来看看,这心里就踏实了。葛明说。

怎么样,没让你失望吧?

葛明知道这是一句下马威,忙说,气色这么好,当然是大家的福分了,接下来的这一项工作呀,少不得让你操心,你是大家的领头羊、主心骨嘛。

什么工作?

葛明笃定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决定给你撰写回忆录,将你的叱咤一生,留给后人。

嗯,葛明,革命,革命,葛明……,侯俊杰反复念叨了一番这个音节,像在把玩,也像是品咂。接着又说,当初我把你调到我的身边,就是冲着你的名字。这名字好哟,概括了我和你的一生,革命的一生。

谢了,搁那儿吧。

阿姨屈身,将首饰盒放在了博古架上。

祁红盘膝坐在阳台的吊椅上,将半包泡椒凤爪递过来说,谢静,你尝尝,简直爽死了,吃一口就上瘾。阿姨撇嘴摇头,婉拒了。祁红一边嚼着,一边从嘴皮子里抿出来碎骨,准确地射进了脚下的垃圾筐里。

阳台上装了一块水景,水声淅沥,雾气缭绕,繁复攀援的藤萝挂满了窗台上下,宛若一方秘境,恰好适宜此刻的话题。祁红说,我晚饭一般就吃这个,不能胖,胖是一种罪孽,一种愚蠢。阿姨说,你呀,你天生就是一个美人坯子,富贵命。祁红坏笑起来,神秘地说,知道么,我家杜晓书天天去打猴儿,这身上的肌肉疙瘩一块一块的,根本不像他那个年龄的人。到了晚上呀,他比小伙子还生猛,我根本招架不了,我要是不保持体型,就拴不住他的。阿姨的脸红了一下,忙侧身去看一朵米兰,羞赧不已。祁红又喂了自己一只凤爪,含混地说,谢静你也是过来人了,还这么害羞呀,我就不明白了,你干么一直不嫁,难道你这么多年就不想那个么?

哪个?

傻呀你,你甘心当牌坊呀。

这句话,让阿姨的心里疼了一下。显然,自己的身世也是一桩公开的秘密了。

阿姨努着嘴,欲言又止,整理了一下衣服欲走。祁红却在兴头上,一把拽住了阿姨,哀告说,再坐一会儿吧,陪我说说话,在这个小区里,我一没朋友,二无闺蜜,索君大姐死后,我就更孤魂野鬼了,我懒得下楼,天天宅在家里。阿姨一愣,问说,你和姨娘很熟呀,我咋不知道呢?祁红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讥诮说,阿弥陀佛,要是让邻居们知道了,那还能叫闺蜜么,不过大姐真是我的一个闺蜜,单线联系,地下党。闻听此话,阿姨的屁股终于坐踏实了,主动拿来了一只凤爪,塞进了口腔里。

祁红怨恨地说,都说我是小三,呸,什么叫爱情,他们懂么?

阿姨说,就我不懂。

祁红瞪眼说,哼,你不懂,那你还生下了一个崽儿,白活了?

阿姨舔舔嘴唇,淡然地说,我是媒人介绍的,结婚前就和男人看过一场电影,一结婚就怀了孕,后来他就出了事,命丢了,我真没尝过那一种滋味,你说的爱情啥的。

祁红扬着下巴,目光里布满了一丝怜悯。祁红说,可惜了你,长得这么水灵灵的。

阿姨说,我一个保姆,夸我干吗呀。

祁红接续说,哟,别小瞧了自己,有你这样的保姆么,整个一个索君的小棉袄呀。我不瞒你,大姐对我好,我拿你也不当外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只有大姐挺我,那时候我背着小三的恶名,说我拆散了杜晓书的家庭,进出小区时,人们的那种目光恨不得扒光我,让我赤条条的。的确,没人相信我和杜晓书是真挚的。泪水挂在了脸颊上,但祁红丝毫没有停下咀嚼,嘴里嘎嘣嘎嘣的,又说,他的前妻也蛮不错的,博士,副教授,但更适合去当修女,不能做一个妻子。知道么,她有一种洁癖,一年之中没几次夫妻生活,杜晓书那样的块儿,力比多怎么发泄?对了,力比多你不懂,就是那种,怎么比喻呢,反正就是精力旺盛,满脸青春痘,天天发情的样儿。阿姨递过去一张纸巾,祁红擦完眼泪,顺便擤了一把鼻涕。祁红说,我跟他是在游泳馆认识的,他教我仰泳,一来二去就腻在了一起。他们是和平分手的,没我的因素,我发誓。哦,就因为我比杜晓书小二十四岁,我就插足了?他就有不检点的问题了?妈的,小三的谣言一放出去后,杜晓书差点儿被罢官,我也躺着中枪,这时候,只有索君大姐敲开门,悄悄来安慰我。

阿姨说,姨娘心善,又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见不得人落难。

祁红眉头一蹙,断然说,她不是菩萨。

哦,祁红你?

哼,这小区里的人都跟你一样众口一词,觉得大姐风光、高贵、和蔼,待人热情有加,及时雨,菩萨心,贵为集团公司的第一夫人,也是贤内助。祁红吃了一枚尖椒,辣得直喘气,呼哧地说,妈的,统统是假象,大姐实际上就是一个奴隶,终身没被赦免,心里装着一颗苦胆,无处诉苦,诉了也没人肯信。

阿姨愕然,试探说,没发烧吧你?

祁红说,哼,别以为索君对我好过,我就没心没肺地替她说话。事实上,后来我们的关系彻底颠倒了,是我在安慰她,缓解她,当一只耳朵听她,让她有一个释放的地方,要不,索君一定会发疯的。说了你也不信,其实我才是索君的大姐,心理上的那种,一直到她死。

哦,我不知道你在说啥,我是保姆,我天天在姨娘身边呀。

祁红咧嘴说,你是个小灯泡,你灯下黑。

灯下黑?

对,你全然不知道这楼上的事儿,更不明白索君和侯俊杰之间的貌合神离。祁红指了指天花板,鄙夷地说,这老头就是希特勒,法西斯,一个典型的迫害狂。索君跟了他一辈子,从大学恋爱,毕业后双双来到了大西北,结婚生子,在一个单位里出双入对,貌似琴瑟和谐,一对模范夫妻,其实索君天天生活在白色恐怖当中,没喘过一口气来。

阿姨瑟缩地说,祁红,我也是这楼上的一员,你可不能血口喷人,这么栽赃吧?什么白色恐怖,我有眼睛的。

不嫌辣,祁红给自己又喂了一只尖椒,鄙夷地说,精神摧残,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压力。谢静,你现在看见我辣吧?

点了点头。

祁红说,我鼻涕哈喇子都辣出来了,但我满足,你却有压力对吧?

对,我头皮发麻,胃也难受。

祁红说,这就叫压力,精神摧残,和五花大绑去陪法场的人一个道理。

阿姨如堕十里云雾之中,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阿姨说,我跟了这个家十几年了,他俩说不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因为姨父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早出晚归的,但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狼心狗肺吧,至少我没见过他俩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平时都各忙各的。

呵呵呵,祁红发笑说,说得对,会打架能红脸倒也好了,问题就在于他们从不爆发。知道么,爆炸了叫炸弹,不爆炸那叫压力。

爆发啥?

把脓包挑破呀,不能养痈为患,慢慢地毒发身亡吧。

阿姨惊悚地将手抚在了对方的膝盖上,样子哀告,求援似的说,祁红,我没啥文化,你说的这些我不大明白,可我也有意见。照我来说,这个家分两个阶段,退休就是一个坎。在此前吧,姨父一直忙他的,把这儿当成了一个旅馆,睡个觉,洗个澡,换换衣服,但只要姨父哪天说晚上要回来吃饭,姨娘的眼睛里都有神了,非得自己去买菜,自己下厨。在饭桌上,姨娘还给他夹菜盛饭,说说四邻八舍的鸡毛琐事,姨父高兴的话,还会讲讲笑话,听一段儿京剧,两个人在电话里和孙子聊天,没大没小的那种儿。姨父有时候太累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迷糊着了,姨娘亲自打了水,给他洗脚,给他按摩,就是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祁红淡漠地听着,好像这些话太通俗了,白开水一般的寡淡。阿姨却沉浸在这种喜悦中,又说,后来吧,姨父退下来了,时间都是他的,他高兴了也会陪着姨娘去菜市场,逛逛超市,去给孙子买个玩具什么的。白天他就在家里看书、看电视、养花和休息,姨娘也没走远,大多数时间陪着他。我说祁红,平平淡淡难道不好么?不真实么?这种日子,在书本上不是叫颐养天年么?

谢静,这都是假象,演给你和大家看的。

给我?我一个小保姆,他们给我演啥戏,我没那么金贵。阿姨反驳道。

那好,我问你,你见过索君大姐哭么?撕心裂肺的哭,心如刀绞的哭,声嘶力竭的哭,能把心脏都哭破的那种,你见过么?

阿姨恳切地说,我从没见过姨娘的眼泪,一滴也没见过。

祁红追问,那你见过她撕扯自己的头发,快拔成秃子了么?

阿姨的表情冰凉了起来,呢喃说,姨娘的头发倒是掉了不少,一把一把的,我见过。

说真的,这些烂心的事儿,索君大姐在我的家都干过,哭,丧心病狂地哭,哭到了绝望时,自己开始拔头发。祁红又问,那你说说,索君是咋死的,怎么那么突然?

哦,阿姨沉吟了一番,仿佛整个话题要被她垄断了,她最有发言权似的。阿姨说,我死也忘不了那一天,我觉得我是个罪人。约摸后半夜吧,大概两点多,我睡得很死,那天晚上我煲了汤,关火就到了一点,困死我了。我突然听见客厅里一声炸响,杯子碎了,我忙跑了出去,见姨娘跌倒在了沙发上。她有口渴的毛病,经常夜里起来喝水,但那天就出了事。姨娘捂住心口窝,一头的汗,我知道她的心脏麻烦了。我想去安顿她,但姨娘拒绝了,我又跑去找药,等我返回时,看见姨娘挣扎着从书房里出来,嘴里嚼着一张纸。祁红,我吓坏了,赶紧打了120,连夜送进了急救中心。唉,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出来,三天后就没了。

谢静,这一段时间,侯俊杰在干吗呢?

哦,姨父每晚上都用安眠药,我不忍心,我没叫醒他。阿姨愧疚地说,自从他下了台,他就夜夜睡不着,心思很重,后来用上了药,你在旁边放鞭炮,他也醒不来。

祁红终于吃完了一包泡椒凤爪,将塑料袋塞进了垃圾筐,牛饮似的喝下了一口水,在口腔里叽里咕噜地漱了一番,又咽了下去。祁红自嘲说,我嘴巴还想吃,但肚子已经饱了,不能再吃了。话犹如此,祁红却又拿过来一只橘子,掰开后,递给了阿姨一半。祁红说,要死的关头了,这法西斯居然还能睡着呀。

阿姨抢白说,祁红,我可不允许你这么说姨父,他身上也有病,毕竟年纪大了嘛。

嘁,祁红不屑地说,他装的,装了一辈子。

我求你了,祁红。

祁红坏坏一笑说,亏你还算是楼上的一员呢,你什么都不懂。哦,我问你,你知道索君和他分居么,在同一间卧室里?你知道么,他俩从三十年前就没有了性生活,彼此冷淡,孤男寡女?你知道他俩一进了卧室,就摘下面具,一个是希特勒,另一个是待宰的羔羊么?这还不算,索君天天晚上的那种哭泣,你谢静听不见,但我可以,我就在楼下。

阿姨哭噎地说,你说的都不是真的,我不许你这么说他们。

嗬,你像个殉葬的小丫鬟,替主子尽孝呀。

阿姨说,我的眼睛又没瞎,眼睛不会骗我的,你说的都不是事实,我走了。边说,阿姨边去了门口,准备换拖鞋了。这时,祁红迅速将鼓囊囊的垃圾袋拎起来,递给阿姨说,拜托,顺便帮我把它扔下去吧,我懒得动弹。阿姨一怔,一股厌恶感立时涌了上来,迟迟没去接。阿姨心说,真的拿我当保姆了,可我是楼上的,不是你这个小三的佣人。恰在此时,天花板上突然崩落下来一声霹雳,紧接着,又是一团响亮的玻璃碎裂声。

祁红一惊,垃圾袋掉了,忙用手护在了肚腹上。

阿姨问,你咋了?

哦,天哪,我被吓着了。祁红脸色煞白地说,这个法西斯又在搞什么把戏,吓死我了。

阿姨盯视着对方的肚腹,问说,你怀孕了吧?

祁红突现臃肿,矮下身,慢慢地偎坐在了地上。祁红哭噎地说,杜晓书不想要孩子,这是他当初娶我的条件之一,但我喜欢。他比我大那么多,将来他万一没了,我至少还有孩子陪伴吧。我偷偷怀上的,谢静,你得替我保密啊。

气氛陡然生变,阿姨怜惜地看着祁红,挣扎地点了点头。

祁红说,你替我保密,我就告诉你一切。

用手指了指天花板。

闹闹,你用英语喊一声爷爷,让爷爷高兴一下嘛。

侯俊杰拿起电话,踱到了窗户前,柔声细语地请求。透过玻璃窗,眼前的黄河水沉浸在无边的雨雾当中,时隐时现,像一根软弱的黄丝带。雾是疙瘩状的,从天空深处滚下来,占据了整个视野。雨却像冷箭,抽冷子射下来,在玻璃上瞬时炸裂,鼻青脸肿的。雨季到了,侯俊杰不免有些释然。他打开了窗子,探头外望,见亲水平台上阒无一人,那些打猴儿的家伙们没了踪迹,还了自己一个天大的清静。侯俊杰又说:

闹闹,喊一声爷爷,英语的。

哦哦哦,孙子在电话里支吾着,传来了哭腔,嘀咕说,老师没教。

问你爸爸,你爸爸就在旁边。侯俊杰眉头紧锁,沮丧地说,要么让你爸爸接电话,我闻见他的味道了,他就在你旁边。闹闹如遭大赦,哇地一声,扔了电话。半晌后,侯俊杰听见电话里有粗重的喘息声,便问,侯军,你还生我的气么?

什么事儿,讲吧。

侯俊杰噎了一下,堆笑说,侯军呀,老爸开启了人生的新阶段,我开始写回忆录了。

哦,恭喜呀。

现在恭喜还太早,等书出版了,庆贺也不迟。

停顿了一下,侯军突袭说,你想写一本忏悔录呀,还是什么辉煌史?

哦,是老爸的革命史,革命的一生。

侯军说,哼,你所谓的革命是血腥的,不见血的血腥。

一记电流,劈在了侯俊杰的心脏上。他嗫嚅说,侯军呀,不许对老爸这么夹枪带棒地讲话的,老爸的这一生跌宕起伏,充满了传奇,写下来,将来对你和闹闹也是一个交代嘛。

侯军质问说,交代什么?连我妈的骨灰都被你撒掉了,我知情么?

这个嘛,你且听我说。侯俊杰明白,冷战的铁幕其实一直都高悬眼前,不曾落下,几次和儿子触及这个话题时,都会电光石火,硝烟四起,这次也将不例外。又艰难地说,我和你妈革命了一辈子,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人死灯灭,要骨灰干么?

哼,我妈的骨灰还没凉,你就撒掉了。

侯俊杰追着说,将来呀,你也这么处理我,我也撒进黄河,陪着你妈去。

知道么,侯俊杰大人。侯军忽然哽咽起来,啜泣说,那一盒妈妈的骨灰是我的寄托,没了它,我回去有意义么?我靠什么祭奠?我对着黄河哭一场就得了么?

你听我说,托体同山阿,处处埋忠骨,这是……

话没讲完,侯军突地挂了电话。侯俊杰一时怒目,嘀咕说,反了你了,臭小子。忙找出号码来,打算拨过去继续开战。犹疑了一秒钟,侯俊杰放弃了,兀自说,哼哼,吾心可昭日月,先不计较你,待我用一本砖头厚的回忆录,将你小子驳斥得体无完肤吧。

这些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侯俊杰一扫长久以来积攒在内心深处的郁闷,显得格外清爽,身轻如燕。究其原因,一者,雨季的襄助,让亲水平台上打猴儿诅咒的那一小撮家伙销声匿迹了;二者,回忆录的撰写,打开了另一扇窗户,让他暂且抛开了退休之后的失重感与茫然情绪,积极、倾心、热情的一面占了上风。他和葛明做好了分工,每天早上由他来口述,而后由葛明去整理录音,次日一早葛明便将干净的文字交给他,由他来审定。

口述完毕的整个下午,侯俊杰除了审看文字外,还会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凝神思考,敲定第二天的讲述内容。他一般会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几个关键词,作为备忘,不至于卡壳而影响进度。但侯俊杰的踌躇满志偶尔也有意外,比如在葛明敲门之前,突然尿急而忘词儿,突然大脑空白,突然抑郁,提不起一丝精神来。俗话说,用惯的拐杖,使惯的丫鬟,遇到类似的情况时,侯俊杰便就地取材,放下身段,求助于家里的阿姨。

这不,意外出现了,侯俊杰放下了电话,脑子发木,一种恐慌感攫取了他。

他喊着谢静,忙踅出了书房。这一刻,阿姨就是他落水后的一根稻草,一个灵感,一副信任的拐杖。孰料,阿姨此刻就站在客厅里,诡谲地盯视着他,无动于衷。侯俊杰踩住了刹车,求援似的说,谢静,今天的词儿又给忘了,你快坐下听听,让我先梳理一下,你挑挑毛病吧。阿姨职业性地点了点头,指着地板上的碎玻璃碴说:

再捡一块儿,要不没戏。

侯俊杰迫切地说,快,葛明马上就来了。

记住喽,每次只捡一块儿,就一块儿,不能多,也不能少。

好吧。

侯俊杰无奈,只得乖乖地趴在地上,捡拾玻璃碴儿。那天和葛明谈妥后,侯俊杰心绪大好,便放了一段京戏《搜孤救孤》,于魁智的版本。缭绕的唱腔中,窗外亲水平台上传来的霹雳声被压了下去,一种在云端里看厮杀的感觉油然而生。但事情怪就怪在阿姨的那一份礼物上,一根鞭子,一只木猴儿,让侯俊杰登时手痒。他心说,匹夫们在楼下打猴儿,老夫在家里回击你们。侯俊杰找见了舞台,这舞台就是家里的大客厅。

处子秀,这一切对侯俊杰而言,显得格外陌生。

他偷窥过楼下打猴儿的全过程,首先用鞭子将木猴儿缠起来,而后松手,将木猴儿放出去,让它在地板上站稳,接着甩鞭运力,给予加持。客观地讲,侯俊杰开球不错,木猴儿像一个单腿茕立的芭蕾舞演员,正在旋转着,召唤着后续的动作。侯俊杰举起了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花子,正准备抽打木猴儿时,鞭子却跑偏了,将几米之外索君的遗像给抽了下来。玻璃镜框掉在了地板上,一时间霹雳声起,分崩离析,连侯俊杰自己都吓了一跳。

侯俊杰当甩手掌柜的习惯了。他没去收拾残局,也不会收拾,而是将这个活儿留给了阿姨。那天,阿姨和祁红聊完后回家,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姨娘”,忍不住哭了一鼻子。但阿姨拿定了主意,谁闯的祸,就该谁收拾这个烂摊子。许多天了,偌大的客厅里散落着碎玻璃的尖锐锋芒,简直下不去脚,要不是侯俊杰有求于阿姨,阿姨也开出了条件,侯俊杰是断然不会这样屈尊的。

阿姨督促说,别动姨娘的相片,你只捡玻璃碴儿。

在一堆碎玻璃中,索君的遗像安静地躺着。这是一帧少女时代的玉照,英姿勃发的索君靠在双杠前,一袭白色的布拉吉楚楚动人,晚风吹起了裙裾,也吹乱了身后的一棵柳树,充满了动感和青春气息。照片的右下角,钤着一行字:海鸥照相馆。这是索君生前最偏爱的一张倩影,搬了多少回家,始终跟在她的左右。阿姨知道,那是索君来到西北时留下的第一份纪念,她没少听这个故事。索君亡故后,侯俊杰一时陷入混乱,阿姨便擅作主张,将这个照片放大印制,当作了遗像。此刻,侯俊杰蹲在地上,老眼昏花地在捡玻璃碴,忽然间膝盖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恰在此时,阿姨举起了手机,连续拍下了这一幕。

侯俊杰问,谢静呀,干脆全打扫完吧,省得你天天这么编排我,葛明快来了。

不行,每天必须捡一块儿。

侯俊杰笑说,嗬,昨天一个跟头,刚才又差点儿,这腿脚真不听使唤了。说着话,侯俊杰终于捡了一块碎玻璃,丢进了阿姨递过来的垃圾筐内。

任务完成了,侯俊杰顿感释然,表情灿烂,忙将阿姨喊进了书房。侯俊杰端坐在桌案前,挥手让阿姨坐下,拿起了一张纸条,目光摩挲着上面的关键词。侯俊杰埋怨说,谢静呀,我早上还清清楚楚的,肚子里有一份现成的稿子,哼,侯军这臭小子过分,我真的忘了,你快点儿提醒我一下,昨天我讲到哪儿了?阿姨不语,玩了一会儿手机,肃静下来。阿姨嘟囔说,是呀,你昨天讲到哪儿了,让我想想。侯俊杰提醒说,我一向不喜欢编年史,我是想起什么讲什么,让葛明再按线索去整理的。蓦地,侯俊杰一拍大腿,恍然说,对了,我好像讲到了我的第二枚勋章,当时是去北京人民大会堂领的奖。阿姨眼白一翻,却不认同,率直地说,你天天都在夸自己,净说你光明美好的一面,你就没败走过麦城呀?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夸完了好的,也该说说坏的了,这样才对侯军他们有参谋的意义。闻听此话,侯俊杰一时语塞,怔忡地说,坏的一面?谢静呀,你这是在误导,我做这一本回忆录,目的就是为了塑造自己,我怎么能把不好的一面诉诸文字,贻害后人呢。阿姨回击说,你说得那么高大全的,我没文化,吃不透,我就想听听你和姨娘的爱情故事,你俩这一辈子是咋走过来的?侯俊杰百无聊赖地说,我没考虑过情感这件事儿,人死灯灭,索君都走了快一年了。

哼,其实我知道,你们一辈子都尿不在一个壶里。

侯俊杰失措地说,谢静,注意你的态度。

阿姨款然道,那天夜里,就是姨娘发病的那一天,我见她跌倒在沙发上,心脏病犯了,我吓死了。我去找药时,见姨娘挣扎着从书房里出来,嘴里嚼着一张纸。她都成那样儿了,还不忘替你打埋伏。

说什么呢你?侯俊杰锁住了表情。

她嘴里的那张纸,是姨娘写的检查,你布置的。阿姨笃定地说。

哼,这不奇怪。

阿姨恳切地说,我现在算知道了,原来我在这家里待了十多年,其实真就是一个外人,啥都被蒙在鼓里,你们一直在提防我。我也就算了,保姆一个吧,看人脸色吃饭的,但姨娘的确是苦到家了。你在集团公司里掌权,你的那个脾性,说一不二,几乎把天下的人都惹完了,姨娘却替你擦屁股,扶起了东墙,又去扶西墙。这小区里的人都说姨娘是活菩萨,哪个没受过姨娘的恩惠?哪个敢拍胸脯,敢驳了姨娘的面子,踩着姨娘的身子骨去对付你?你不该姓侯,你其实姓法。

什么意思?侯俊杰木讷地问。

法西斯。

侯俊杰顿了顿,苦涩地说,谤随名高,我一向不在乎的。

既然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阿姨索性彻底没了顾虑,一泻千里地说,在外面姨娘风风火火的,当她的菩萨,当她的老好人,可一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你们的卧室,你却也不消停。你审查姨娘每天的活动,见了啥人,说了啥话,从年轻时开始一直审查到了她的心脏病爆发,审查到了她死。哼,一旦你不高兴,一旦被你疑神疑鬼地抓住了什么把柄,你就让姨娘连夜写检查,一页不行,两页不行,一直写到了你满意为止,你才一把火烧掉。那天晚上,姨娘嘴里嚼的就是一份检查。

谢静呀,这是我和索君之间的一个默契,你不懂的。

阿姨唏嘘地说,可惜我没从姨娘的嘴里抢下来,被她吞下去了,姨娘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不想让我看见。

你一直没有家庭生活,谢静你不懂夫妻之道的。

对,对对对,我就是一个守寡的女人,不懂那么高深的东西。阿姨的脸上婆娑了起来,泪水闪闪地说,可我有一颗心,知道姨娘应该是被你疼的,被你护着的,被你捧在手心里的。可偏偏姨娘没那个福分,被一个希特勒拿捏着,还得挤出笑,挤出轻松幸福的样子,让左邻右舍的去看。

侯俊杰瞠目地说,你叫我什么?

你也姓希。

这一刹,侯俊杰败坏地说,哼,这都是索君临死前教唆你的,让你这么讲的?

你叫希特勒!

恰在此时,葛明油头粉面地进来了,一手拿着录音笔,一手攥着一摞稿子。葛明如今不再拘谨了,有一种帐前听令的自信感,一种鞍前马后的得意。葛明说,嗬,讨论得这么热烈呀,连门儿都没关,听见你们的话,我倒是想起来了,这家伙希特勒也写过一本传记叫《我的奋斗》,禁书,我还是在国外时翻看过几眼,咱们也可以参考一下嘛。侯俊杰掉转枪口,没来由地将手里的一支钢笔掷了出去,砸在了葛明的身上。侯俊杰怒目道,闭嘴,他一个杀人恶魔,岂能和老子相提并论?

葛明无辜地吐了吐舌头,目光望着阿姨,求援似的。

阿姨嘻然地说,哼,就差一撮小胡子了。

葛明狐疑地问,这大清早的,你们怎么就杠上了?

哦,是这样的。侯俊杰忙起身,将葛明按在了椅子上,又弯腰捡起了地板上的钢笔和笔帽,慢慢拧了回去。接续说,昨晚上电视里的一部片子,专门说第三帝国的,这谢静看得云里雾里的,刚才我给她普及了一下历史常识。

阿姨揶揄说,演得真好哟,演得真不赖。

侯俊杰问,咱们开始吧,葛明?

葛明打开了录音笔,搁在了侯俊杰的眼前。后者清了清喉咙,刚要口述时,桌上的座机忽然刺啦一声响了。侯俊杰一怔,潦草地挥了挥手,示意阿姨去接。阿姨踱了过去,拿起了听筒,喂喂喂地喊了几声。侯俊杰荒凉地盯视着,时间停止了似的。

谁呀?

阿姨嘟囔说,不说话。

拔了线,别干扰我们的工作。侯俊杰下令。

阿姨又说,不讲话,只听得见呼吸声。唉,没有来电显示嘛。

依言,慢慢拔掉了线卡。

积攒了一个夏天的雨季,此刻正十面围城,陷入了狂欢似的。

阿姨刚出楼门,便觑见祁红站在不远处的凉亭里,瑟瑟地招着手。阿姨站了片刻,凭着过来人的眼神,知道祁红已经显怀了,肚腹微微凸起,两只手母性般地护持着。祁红焦虑地说,死哪儿去了,我都站了半天了。阿姨踱了过去,收了伞,嗔怪说,你就不怕着凉呀,这么粗心的。说着话,阿姨将外套脱下,披在了祁红的肩上。祁红说,我都急出了一身汗,管不了那么多了。阿姨问,究竟咋了么,突然袭击来电话,让姨父冲着我发火。祁红表情诡谲地说,坏了坏了,我现在纸里包不住火了。

干么了?

祁红说,杜晓书可能觉察了,昨晚上他忽然问我,我怎么几个月都没来例假了。

这样子呀,阿姨长出了一口气,恳切地说,瞒是瞒不过去的,你应该告诉他。

哼,大不了鱼死网破。

蓦然间,吹来了一阵风,祁红的脸上敷了一层雨雾,脸色也渐渐地冷凝了起来,继续瑟缩着。阿姨道,按理说,他听见你怀孕的话应该高兴,给你煲汤,给你按摩的,你看你的脚都肿了不少。闻听此语,祁红抽着肩胛,啜泣地说,我先违约了,当初他答应结婚是有条件的,就是不能要孩子。今天一早,他气呼呼地出了门,连我做的牛奶和面包都没动,我问他干么去,他说去黄河边打猴儿。阿姨诧异地说,这么大的雨,谁还发神经病去打猴儿呀,我刚在楼上没听见鞭子响。祁红却道,打猴儿倒是真的,他们约好了今天打比赛,搞什么对对碰,但我刚才下楼去了亲水平台,熊胖子和吴大个子都在,杜晓书却没了人影儿,我急死了,这才给你挂电话的。阿姨见怪不怪地说,我说你两句吧,你总不能时时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当一个宠物狗吧,熊胖子和吴大个子都是退下来的人,你家杜晓书还没退,八成去了单位上班了。祁红郁闷地说,他最近在休年假,半个月呢。

这时,阿姨才发现,祁红的腕子上戴着那一对玉镯,比她本人还白,还温润。

祁红说,谢静,我最担心的事儿发生了。

啥事儿?

也不怕你笑话,你反正是外人,在这里当保姆的,说了也没关系的。祁红语含荆棘,丝毫不顾忌对方的感受,径自说,我家里的银行卡都不见了,杜晓书拿走了。

那也说明不了啥呀。阿姨倦怠地说。

我猜呀,杜晓书一定去转移钱物了,他前妻就是净身出户的。

哦,雨太大了,我得回去了。

这一瞬,祁红拽住了阿姨的胳膊说,谢静,这个小区里只有你是我的闺蜜了,喊你下来,就想让你去问问他们杜晓书人呢。祁红哀告说,熊胖子他们一直不爱搭理我,嫌我是小三上位,我只有靠你了。阿姨讥讽说,哼,我一个做保姆的,谁给我面子呀。祁红贴了过来,搂住了阿姨的脖子,接续说,听我家杜晓书说,他们都怕你,前一阵你还在亲水平台上教训了他们一顿,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你去一定行。

阿姨怅然地说,我也打算回家一趟了,我婆婆前几天摔断了腿,我得去尽孝。

那这儿呢?指了指楼上。

阿姨说,姨娘没了,我待在那么大的房间里,心里空落落的,没精没神,一直不踏实。唏嘘了一番,伸手揩掉了脸颊上的泪滴,又说,我走了好,姨娘死后,我也服侍了姨父快一年了,我想他也不会怪罪我的。

祁红说,那你陪我去亲水平台,我告诉你索君的一个秘密吧。

哦,秘密?阿姨的态度松动了。

不光有秘密,还有索君大姐寄存在我家的一个笔记本。祁红道。

阿姨怅惘地问,寄存在你家里的?都说了些啥?

哎哟,我和大姐有约定的,我不能偷看它。祁红拔脚先走,阿姨只得尾了上去,像被所谓的秘密诱惑着,牵引着。祁红焦虑地说,杜晓书不见了,我也不敢把笔记本搁在家里,其实我知道,杜晓书一直和前妻没断,他对她有负罪感,背着我经常约会呢。

唉,难念的经,家家都有一本啊。阿姨喟叹道。

一旦有了兴致,再大的雨也阻挡不了人们的玩性。在家里闷了好几天,吴大个子先发现自己差不多快长霉了,一问熊胖子,后者说,自己被孙子折腾得够呛,血压到了临界点了,需要活动一下的。吴大个子说,我发明了一个专利,可以继续打猴儿,老天即便下冰雹,也其奈我何。电话又打给了葛明,对方称正在撰写侯俊杰的回忆录,不方便。转头又问童欣荣,这家伙带着妻儿去了甘南草原,目的地是九寨沟。最后邀请了杜晓书,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但时至此刻,杜晓书也没露面。

也谈不上什么重大发明,吴大个子无非是用破布头缝了几个带子,缠在了陀螺的腰身上,再用猴皮筋扎紧了,穿衣戴帽似的。但效果却很明显,鞭子抽上陀螺时,一下子增加了摩擦力,让陀螺飞速旋转开来,在密密麻麻飞溅的雨滴中腾挪闪转,犹如一支雨中曲。

熊胖子笑说,这恐怕就叫沐猴而冠吧?

对,不能叫《往事怎可如烟》,那么粉饰自己的话,这猴儿都不会答应的。虽说雨披累赘,但并不妨碍吴大个子的凌厉。他手起鞭落,云层中炸响了一声霹雳,准确地抽在了陀螺身上,而后身子一拧,将重心收了回来。又喊一声,老猴儿,吃俺一鞭喽。

熊胖子问说,妈的,你肯定去了葛明家里,你听了录音?

哼,你也没闲着。

熊胖子得意地说,这下害惨了葛明,他身上有奴性,给侯俊杰应承下了这件事儿,他却不是写书的那一块儿料,昨天喊我去他家,是让我给他拿主意呗。

吴大个子又抽了一鞭子,陀螺像打了鸡血似的,冲向了熊胖子的那一只。后者的陀螺旋转得很弱,力量涣散到了尾声,也恰巧站在了一汪雨水中,身不由己的。对对碰,类似于蛮牛对顶,就看哪一只出其不意,将对方的撂翻在地。就在吴大个子的陀螺凌波微步,准备削了对手的一刹,却见熊胖子冲了上去,俯下身子,救苦救难地抓住了陀螺,嘿嘿一乐。

妈的,你个老不死的,玩不起呀。

熊胖子神秘地说,你抬头看。

看个屁。

熊胖子也不恼,扬起鞭子,在吴大个子的头顶上一挥,甩出来一声干脆的霹雳。鞭梢子蛇形完毕,又回缩了过来,被熊胖子准确地攥在了手里。吴大个子料想有事儿发生,便圆规似的拧身回眸,想看看究竟。孰料,就在这一刹那,一只矿泉水瓶子飞了过来,直插他的面门。熊胖子眼疾手快,将鞭子再次放了出去,打在了瓶子的身上,一场虚惊。吴大个子恼恨地说,妈的,哪个不讲道德的家伙,乱扔。

熊胖子嘻然道,哼哼,有效果了,侯俊杰终于炸了。

他扔的?

百步穿杨呀,要不是我的神鞭,你一准儿就脸上开花喽。得意道。

吴大个子嚷说,他惯用的招数,以前在台上时,他喜欢诛心。呵呵,现在不掌权了,用上了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这时,熊胖子面对着烟雾紧锁的黄河水面,嘀咕说,索君大姐,我等幸不辱使命呀。

你放心吧大姐,效果显著,老猴儿听审了。吴大个子也附和道。

一席话,竟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唏嘘不已,悲从心生。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反正这雨季的寒凉与冷凝都敷在了表情上,显得铁青,却也发烫。熊胖子伸出手来,颤抖着,巴望着。吴大个子也不作二想,蒲扇般的大手从空中俯冲下来,一掌击在了熊胖子的手心里,指头叉在了一起。

这一瞬,掌心相对,不置一字,竟有一种生死相托的战友般的情愫。许多日子了,他们在亲水平台上打猴儿,遭了不少的投诉,受了诸多的白眼,简直成了一小撮猪嫌狗不爱的老匹夫。不为别的,就为了今天的这个天外来客。——这个瓶子说明,鞭子不仅抽在了陀螺的身上,也打在了侯俊杰的心里。

熊胖子腼腆地说,应了那句话,疾风知劲草,乱世有诚臣呀。

对呀,这也是为侯俊杰好,他前半辈子跋扈惯了,这后半辈子也应该安全落地,接接地气了。吴大个子说,否则的话,他的自传里乱语三千,自我感觉还那么良好。

依你看,他该咋写?

剖析自己呀,这还用问么?公开和忏悔,是他和原来的部下们同事们和解的前提。熊胖子频频点头,这助长了吴大个子的灵感,又继续说,我去葛明家里听了录音,侯俊杰还在作报告,还在威风八面,高高在上呢。

熊胖子说,但愿,我们打猴儿的这些鞭子没落空,让他能清醒过来,好好的安度晚年。

是呀,文死谏,武死战,咱俩是不是有点儿托孤之臣的感觉?吴大个子问。

无孤可托!即便是,侯俊杰顶多也是一个老婴儿。

吴大个子目光望远,呵呵一笑说,对了,咱俩也别贪功了,索君大姐颁发的这块功勋章里,还有人家杜晓书的一份儿呢。嘴巴努了努,灰败地说,瞧瞧,杜晓书这小子今天爽约,小三找咱们来要人了。

唉,也不容易呀,这祁红肯定也万箭穿心,熬煎着自己。

撵跑了大婆子,当了一个小婆子,她活该吧。吴大个子鄙夷地说,杜晓书以前那个多好呀,改朝换代,小三扶正,他也挨了不少的唾沫星子。

熊胖子恼怒地说,喂,你刚才不是还讲和解么,现在就忘了?

嗬,这世上有和解么,别跟侯俊杰一样唱高调了。

熊胖子刚要反击,蓦地瞥见了异常,诧异地说,咦,谢静咋跟祁红伙在了一起呢?这钉不是钉,卯不是卯的。吴大个子慌忙埋下头去,预备开始,又催促说,别招惹谢静了,小心再给你我开一个现场批斗会,咱们开球吧,不打对对碰了,咱单挑吧。熊胖子裹住了雨披,背对着来人,嘟囔说,我先来,我先来。

其实,阿姨和祁红并没有兴师问罪的念头。她俩相拥在一把伞下,边走边聊,慢慢踱过了几座花坛,拐进了旁边的一栋楼下。一楼的几个业主并未入住,而是将房间出租了出去,开了一家发廊,一家棋牌室,一家宠物诊疗部,另有一家咖啡座。阿姨收了伞,和祁红前后脚进去,落座在了落地的玻璃窗前,将亲水平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杜晓书不在,祁红眼睛里的火苗渐渐地暗了下去。阿姨点了一杯橙汁,祁红照旧嘴馋,点了一盘麻辣味的灯影牛肉,用牙签往嘴里送。阿姨没察觉出祁红心里的不快,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便问,这么说,那些三更半夜打来的电话,都是你干的呀?

对,这是我和索君大姐的默契。

阿姨说,天哪,我全都被蒙在了鼓里,啥也不知道。祁红,也不瞒你讲,天天照顾完这一对老人,我都会累垮的,我钻进自己的房间里,戴上耳机在看韩剧,看《甄嬛传》,看《金婚》什么的,我的确不明白他们的卧室里发生了啥。

白色恐怖呗。侯俊杰天天夜里让索君交代这那的,稍不满意,就惩罚大姐写检查。

阿姨一声叹息,五官紧蹙地说,怪我,真的怪我,有时候我听见姨娘起了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还以为知识分子的病犯了,在熬夜念书呢。有时候,电话就莫名其妙地响了,姨父偶尔也会接听,但对方不吱声,他会骂一声见鬼了。

都是我打的。祁红道。

哦,姨娘安排你打的?她干么这样子呀?

祁红说,哼,围魏救赵嘛。这午夜凶铃一响,就撕破了侯俊杰的白色恐怖,让他知道上下左右还有邻居,还有眼睛和耳朵,不是他一个人在主宰。祁红辣得直喘气,喝了一口阿姨的橙汁,继续过着嘴瘾。又说,这招挺管用的,午夜凶铃一结束,侯俊杰就解除了索君的禁闭,回去睡在了一起,同床异梦的那种。

祁红,我有个疑问,你咋知道该不该打匿名电话。哦,我是说,你咋掌握火候的?

索君的信号。

阿姨狐疑道,啥信号?

嗯,像这样。祁红伸出一只脚来,用鞋跟磕着地板,笃笃笃的,三下。

我知道了,你祁红是个夜猫子对吧,你天天晚上就在楼下等着接收姨娘的信号?阿姨揪心地说,我也算明白了,这十几年来,我的确是个保姆,是个外人,我和他们之间,也只有一份薪水的关系。

祁红扑哧一笑说,谢静,我可没挑拨你们的关系啊,你别过敏喽。

我没过敏,我只是心痛。

嗬,那你嫉恨了,我是说你对侯俊杰,对你的雇主?

这时,阿姨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图片库,交给了祁红。阿姨说,我不嫉恨姨父,我是一个保姆,我没啥权利嫉恨他的,相反我还感谢他和姨娘收留了我这么多年,让我能把儿子拉扯大,养活自己的公婆。阿姨拨送着相片,恳切地说,你瞧瞧,这都是我亲眼见的,亲手拍的,姨父对着姨娘的遗像,膝盖都跪了下来。

哦,谢静,这能说明什么呀?

阿姨笃定地说,不管他们老两口之间有啥怨恨,在我这个保姆看来,他们真的恩爱了一辈子,是我的再生父母。姨娘死了快一年了,即便有这那不对的,姨父还要活人呀,我不想听你讲了,我得回去做午饭了。

等等,祁红哀求说,你还没帮我呢,你去问问他们吧,杜晓书究竟干吗去了?

哦,看我这死脑子。

言毕,阿姨麻利地起身,带着伞,迅速闪出了咖啡座的玻璃门。祁红盯看着手机,诡谲一笑,拇指翻飞,按下了一连串的键。祁红嘀咕说:

杜晓书,你让我不痛快,我就让天下大乱。

阿姨坐在厨房里择菜,样子怏怏的。

集成灶一侧的案子上,搁着一个塑料袋。阿姨择上一会儿,便停下手,目光焊在了上面。又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继续忙手里的活儿。择完了菜,阿姨又拿出了鱼,搭在水龙头下清洗。鱼是在菜市场里现宰的,血水黏在手上,洗起来很麻烦。忽然,阿姨眉头一松,扔下了鱼,忙将塑料袋打开,摸出了一个笔记本。本子半新不旧,是早上祁红转交给她的。阿姨将本子贴在了心口上,一时鼻酸。

姨娘,你信得过一个小三,却信不过我谢静,我做错啥了么,让你这么不待见我。阿姨念叨着,手指抚摸在本子上,凄苦地说,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写了什么宝贵的秘密,连我也信不过。阿姨捧起了笔记本,揩掉了上面的一丝鱼血,准备打开。

蓦地,手又停下了,怨恨地说,不行不行,不能这样子的。

阿姨放弃了偷窥的念头,重又将笔记本塞进了塑料袋,转身到了水池边,拿起了那一条鱼。这时,厨房门外传来了侯俊杰的声音,朗声说,葛明呀,你的前列腺咋样?你看看我,才说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跑了三趟卫生间了,你也要注意前列腺,不敢马虎的。

葛明回了一句,但声音嗡嗡嗡的,听不出什么意思。

紧接着,侯俊杰在外面叩了一下门,笑说,谢静,中午吃什么呀?

哦,吃鱼吧。

侯俊杰说,对了谢静,你再多加两个菜,今天早上我的灵感不错,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中午就让葛明在家里吃饭吧,我不打算放他走了,我跟他喝两杯,下午继续。

好呀,我照办就是了。

这时,厨房的门忽然打开了,侯俊杰探出半个脑袋来。阿姨一惊,忙抓起那个笔记本,塞进了冰箱里。侯俊杰礼贤下士地问,谢静,加两个好点儿的菜,葛明这一阵子费脑子,给他补补。阿姨回说,放心吧,冰箱里啥都有,不会亏待他的。侯俊杰挤了一下眼睛,低声说,等一下你也喝两杯,我敬你谢静。言毕,门关上了。

这句话,让阿姨萧索了半天,怔忡无比,始终也没有回味过来。

午饭就那么稀松平常地结束了。三个人喝了大半瓶紫轩葡萄酒,葛明率先告饶,说不能喝了,再喝的话,下午的工作就泡汤了。侯俊杰又劝了半杯,葛明的脸红成了关公,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侯俊杰举杯说,谢静,你也喝一杯吧,这么冷的天,敬你。阿姨失笑地说,我来了十几年了,姨父你见过我喝酒么,我过敏,真的不行。侯俊杰失落地说,以前吧,索君还能跟我对饮一杯,可惜呀,世无知音了。

阿姨说,姨父,我下午要把被褥、窗帘和沙发套都洗一遍,给地板打一下蜡。

没时没节的,你要干么?警觉地问。

哦,明天就是姨娘一周年的祭日了,我想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万一姨娘要来看看的话,不怕她说我偷懒。说着话,阿姨踱到了客厅,将索君的遗像捡了起来,吹了吹,重又放在了电视柜上。阿姨说,也真怪了,我这两天梦见姨娘好几回了。

你的心思呀,索君会领情的。

阿姨又说,我梦见姨娘在哭,一见面就哭,但啥也不说。

哭什么?灰都撒了,恐怕都流进了大海了,索君在大海中永生了。

她哭得那么伤心,我也问不出来。

瞎扯,胡讲,无稽之谈,我看你谢静没喝酒,倒是比酒醉还糊涂。侯俊杰沉下脸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令说,葛明,咱们继续吧。

阿姨习惯了侯俊杰的这种霸道。他一言九鼎的样子,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阿姨拿出了吸尘器,插了电,仔细将地板上的碎玻璃碴都打扫干净了,还将阳台上的盆花都浇了一遍水。花也通人性,索君生前最喜欢的一盆蝴蝶兰,这一年来始终怏怏的,重病缠身似的。阿姨下了决心,连根拔掉,扔在了垃圾筐里。

整个下午,阿姨都在有条不紊地洗着床单、窗帘、被褥和沙发套什么的,晾衣杆上挂满了,仿佛一道道深沉的幕布,将这个家与外面的雨季隔绝了,与整个小区内的邻居们也隔绝了,一派与世无争的样子。洗衣机在运转,抽了空,阿姨从冰箱里拿出了那一个笔记本,迅速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将门锁闭了。

本子半新不旧的,封面上印着一幅北京天坛的全景,下方跑着一群少先队员。从孩子们的发型和衣着上看,阿姨知道,这个本子几乎和自己的岁数相当了。

姨娘,你千万别怨怪我呀。阿姨嘀咕着。

她肃静下来,坐在一只马扎上,两腿并拢,将笔记本搁在了膝盖上。阿姨又开始鼻酸,睹物思人,这一年来的诸多失落和悲戚,像失重的石头纷纷浮了上来,面目嶙峋地壅塞在了心上,令人不堪。阿姨一直告诉自己,姨娘并没有死,她只不过出了一趟远门,等她疲惫了,倦怠了,她自己会找见这个家的。即便半年前的那个夜里,阿姨跟着侯俊杰站在亲水平台上撒骨灰,她也不肯相信,先前慈眉善目、菩萨心肠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是一捧粉末状的灰烬呢。丈夫曾经也躺在一个木匣子里,也是一捧灰,但那时候她还年轻,还沉浸在初为人母的慌乱中,但姨娘不同,姨娘不该让一阵冰冷的河风一下子吹走,走得一干二净的。

一念至此,阿姨的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拈起了封面,慢慢打开了。

蹊跷的是,阿姨竟然没发现一句想象中的内容。这不是日记,因为她没看见日期,没看见阴晴,也没有什么一地鸡毛似的琐碎记录,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阿姨登时茫然了起来,重新来看。她翻过了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后来在其中一页上发现了这句话:

刚开始,我尊重他,心仪他。索君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阿姨心里突地一下,像一个坚硬的谜团砸中了她。

这时,卧室的门忽然响了,阿姨赶忙合上了笔记本,塞在了枕头下。开了门,却见葛明尴尬地站在门口,食指横在了唇上,示意她安静。阿姨刚欲出门,孰料葛明伸手拦住了她,将她堵了回去,自己也跟了进来。阿姨撩了一下头发,忙说,看这里乱糟糟的,还没来得及打扫。葛明谨慎地闭了门,盯视着阿姨,嘴角蓦地抽了抽,欲言又止。阿姨一头雾水地问,姨父呢,他干么了?葛明说,讲乏了,又喝了点儿酒,坐在椅子上打呼噜呢。阿姨释然多了,将马扎挪过去,示意葛明坐下。这时,葛明才郁闷地说:

谢静,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我太失望了。

阿姨一怔,问说,我咋了?

哼,自古以来,背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的,你在侯家生活了这么多年,老两口对你咋样,你心知肚明,这个小区里的邻居们也都有一本账,但你谢静不该反水,不能让侯俊杰觉得世态炎凉吧。葛明显然是有备而来,一顿机关枪似的说辞,令阿姨一时间蒙了。葛明拿出了手机,点开了页面,证据在握地说,你看看,你发的这些图片,让侯俊杰三个字刷屏刷爆了。

啥?我发的图片?

葛明哼了一声,递给阿姨看,愤懑地说,这个小区的群里,瞧瞧,今天都爆炸了。

阿姨拿起了手机,果然看见署名“谢静”的账号下,今天早上推送了不少的照片。没错儿,谢静的昵称叫“老侯家的黄手帕”,这就是自己的。再一看那些照片,侯俊杰跪在地上,面前是索君的黑白遗像,既像是一种请罪,也像是一种忏悔。侯俊杰的表情尴尬不堪,一脸的不自在,一道暗影敷在上面,毁誉参半似的。阿姨惊呆了,嗫嚅地说:

是我拍的,但我发誓没发!

葛明诡谲地说,这一天吧,侯俊杰的声望栽在了谷底,走下了神坛。

相信我,我不会胳膊肘往外拐的。辩解道。

唉,我刚看见这个,我就知道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了,还写个屁的自传,他苦心孤诣地塑造了几十年的形象,还顶不上这么揪心一跪。葛明怅惘地说,还好,侯俊杰没有微信,他全然不知道自己今天成了热点,下台之后第一次红遍了朋友圈。

我得去给姨父解释一下,我没干。阿姨执拗地说。

免了吧,就让他继续蒙在鼓里,反正他一不上微信,二者,这左邻右舍的也不会当面提及此事,他的晚年需要安静,需要一份自我感觉良好,别打扰他,他也不易呀。葛明收起了手机,掉头欲走,又说,索君那么聪明的计划,一帮人打猴儿都没打醒他,这几张照片,其实也兴不起多大的浪花。

阿姨一惊,忙问,原来你们在楼下打猴儿,是姨娘安排的。对么?

嗯,就想打醒他。

阿姨问,干么不当面讲?

葛明喟叹说,撼山易,撼侯俊杰难,打猴儿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葛明指着窗外,戏谑说,你听听,谢静你听听,熊胖子和吴大个子还在抽鞭子,还在劝谏,可惜了索君最后的计划,一切都无济于事的,侯俊杰早上还扔了一个瓶子。

扔瓶子?

葛明说,嗯,他一辈子见不得反对的声音。

刹那间,阿姨想起了什么,嗫嚅说,应该是祁红,她动了我的手机。

祁红?那个小三呀?

阿姨点了点头。

葛明厌恶地摇了摇头,叮嘱说,谢静呀,你是侯家的人,门正风清,千万别跟那号人搅在一起了。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小三打到了杜晓书前妻的门上,人家一个教授正在上课,结果小三把屎尿泼在了黑板上,警察已经拘了她。

哦?阿姨头皮一麻。

葛明很老练地说,喏,你看看兰州的掌上新闻,小三也出名了。

那,那杜晓书呢?

他呀,他已经被组织上双规了,在交代问题。葛明笃定道。

雨下在傍晚的黄河上,有一种另外的格调。

那一刻,雨像是使了魔法,落在河水水面上时,却并不沉浸,也不投入,而是撩起了漫天的大雾,轻纱一般地笼罩在两岸。今年的雨季也怪,不像往常那样一掠而过,而是结寨扎营地逗留了许多个时日,徘徊不前,仿佛有一种流连与不舍。

在黏稠的雾气中,一些饥饿的水鸟们突破了束缚,在河面上上下起降,啄食着一些枯枝败叶,一些呛死的虫鱼。鸟叫声显得煞是坚硬,也很唐突,像照本宣科地在念一篇乏味的文章。兰州的野孩子们不怵这种天气,一个个浪里白条似的,从白塔山一带的铁桥上跳下,裹挟在一层层泥沙中,往下游里奔涌。

偶尔,会有一只羊皮筏子从雾气中现身,戴着白号帽的回族筏客子手执木浆,闲庭信步地划着,仿佛在黄河上散心。——站在亲水平台上,其实也看不见河道中央的筏客子,但旖旎的“西北花儿”却踏浪而来,歌声也湿漉漉的:

高高的山上有一窝鸡,

不知道是公鸡么母鸡;

清朝时,咱俩个亲了个嘴,

民国了,嘴里还甜着呢。

小区的街灯亮起时,阿姨已经摘采了一大捧野花,整个怀里都溢满了香气。阿姨走上亲水平台时,附近楼上传来了《天气预报》的片头曲,王丹的解说声若隐若现,似乎还在追踪着这一场雨季。河水的确暴涨了不少,几乎与延伸出去的大理石广场齐平。浪头打过来,一些细碎的泥沙便缓慢地停顿下来,涂改了那一幅阴阳双鱼图,形成了另外一个个离奇的图案。阿姨站在汉白玉的栏杆旁,揭掉了头顶的雨帽,从怀里取出了那一个笔记本。

姨娘,我来看你了。阿姨念叨说。

下午时,葛明的一场质问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疾,让阿姨没有一丝精神准备。见侯俊杰酣睡不醒,葛明也没了脾气,带着一应材料走了,说回家去整理文字,明天再继续。其实,侯俊杰不是因为酒,他多半是陶醉在了漫长的回忆当中,被往昔的那些岁月牵绊住了,感动不已,进而难以自拔。阿姨照顾他睡好,盖了被子,关了窗户,拉上了窗帘,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种夜晚的氛围。阿姨下楼时,还特地站在祁红家的门口听了听动静。临走前,她顺手拿起了门口的一袋垃圾,里头有不少的鸡骨头。

这时,阿姨又说,这个本子,我撕给你吧。姨娘,你都收集好,别掉了。

阿姨撕下一页纸,目光检查一下正反面,而后将一枝野花裹在中间,攥紧后,一甩胳膊抛进了河里。野花掉在了水里,迅速被吞没了,仿佛人世间从来没有过它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姨忽然泪崩了,潸然地说,那一年我在医院当护工,为了几十块钱替人端屎端尿,姨娘你看我可怜,你就收留了我,把我领进了这个家里。姨娘,我享的是你的福,受的是你的恩,你把我当闺女一样看待。姨娘,这一世你恓惶地走了,下一世里,咱们再做相聚的盘算,再真真正正地当一回母女吧,让我来伺候你,我来孝敬你。

撕一页,扔一页。

阿姨的脸上早已被眼泪覆盖了,身子骨也瑟瑟的,发梢上雨水肆意,寒意彻骨。撕到了末尾,终于扔掉了笔记本的封皮和封底,这时候,阿姨的手里攥着三页带有字迹的内文纸。阿姨知道,这三页纸上是姨娘索君的笔迹,它们刚才就夹杂在那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本子里,没头没尾,欲说还休,仿佛一个人黯淡至极的生平。

阿姨擦了擦眼睛,瞄了一眼这三行被雨水打湿的字迹:

刚开始,我尊重他,心仪他。索君

后来,我惋惜他。索君

到了最后,我开始鄙视他。索君

雨水漫漶着,将这些脆弱的字迹拆散了,肢解了,洗净了。

阿姨摊开了这三页纸,将剩下的花枝都包在了里面,揪心一拧,又扬起了胳膊,拼命扔进了河里。奇怪的是,一阵风袭来,将三页纸吹散了,款款落在了水面上,不曾淹没,也不曾破碎。——阿姨明白,其实那不是三页纸,是三句话,姨娘的话,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念想至此,阿姨将雨帽戴在了头上,缩紧身子,掉头便走。

忽然,兜里的手机响了,阿姨拿起来一瞧,原来是公婆家的。

妈,家里咋了?警觉地问。

没啥,真的没啥。婆婆恳切地说,谢静呀,前几天我撒了谎,说我不小心骨折了,其实没有,我都好,浑身囫囵着呢,你别操心了。

阿姨泪眼婆娑地问,妈,真的没事儿呀?

嗯,主要是想你了才撒的谎。

妈,你还不知道吧,我……阿姨边走,边哽咽地说,我已经坐在车上了,一个小时,雨太大,车走得慢,我一个小时就能回家的。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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