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人生边上的杨绛（中）

张荣生

1992年夏，杨绛脑血管轻微堵塞，大夫“黄牌警告”，经治疗好转。钱钟书看到杨绛生病比自己生病还着急，钱钟书生活能力很差，全靠杨绛这个顶梁柱支撑。杨绛病愈，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稿，编为《老圃遗文辑》，写了《前言》。

1993年春节过后，北京医院要钱钟书住院检查，杨绛已知病情，到医院陪住，放射科主任理解杨绛内心的焦虑，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一同看CT检查的荧屏，CT扫描的结果查出钱钟书输尿管长有肿瘤，肾那个部位已经变形。因为手术风险大，医院多次检查三次会诊，查了一个多月，照了不知多少片子，最后研究结果必须动手术。

手术于1993年3月5日上午进行，手术现场多位专家参加，医院院长亲自把躺在病床上的钱钟书推到手术室，杨绛、钱瑗还有中国社会科学院派来的一位女同志在病房门口等待。手术长达六个小时，杨绛母女一直忐忑不安，主刀大夫取出输尿管里的肿瘤和一个坏死的肾，结果顺利，大家这才放下心来。第二天院长特许杨绛进病房看望钱钟书，手术伤口很长，前面缝了十八针，后面缝了二十二针。对钱钟书，从院长到医护人员都很照顾，大夫和护士纷纷偷偷跑来请钱钟书在《围城》上签名留念。

最贤惠的妻，最才的女

杨绛陪钱钟书住院，苦了钱瑗，她是后勤，十分辛苦。她婆家的大姑姐在香港患喉癌去世，她怕婆婆受不了，就想了种种办法把坏消息透露给她，最后总算苦心没白费，婆婆没有晕倒。婆家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办法处理，全靠钱瑗一个人。

1993年3月31日，司机小王送来一束鲜花，接钱钟书和杨绛回到三里河的住处。回家后杨绛经常心绞痛，加上胃痛，每天晕乎乎，只能扶着墙壁行走，出去散步，也得钱钟书挽着。

钱钟书成天把他的诗改了又改，杨绛说：“你我都已风烛草露，应自定诗集，免得俗本传讹。”改到1959年钱钟书赠杨绛的十绝句、第八首上联是：“百宜一好是天然，为说中年镜懒看。”杨绛说：“我从来就不爱照镜子，不是中年才懒照。”钱钟书于是把“中年”改为“从来”，即“百宜一好是天然，为说从来镜懒看”。所以《槐聚诗存》的这句诗与钱钟书手迹文字略有不同。

钱钟书改完诗，杨绛给他抄，由于头晕，抄错了很多字，但钱钟书精力大不如以前，直到出版后才发现，杨绛想重抄，钱钟书不忍心，硬说很好，不让重抄。《槐聚诗存》选定抄完后，钱钟书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说：“你是最贤惠的妻，最才的女。”

女儿是两位老人心灵最大的安慰

缓解两位老人焦虑的灵丹妙药，莫过于他们的宝贝女儿，自从爸爸生病后，她就搬到三里河来住，周末才去婆家，这里放着她大量的教学参考书。钱瑗每日回家为家里买日常生活用品，说说外面的新闻，让很少外出的父母听着新鲜，她还忙里抽空研究菜谱，时不时做几样时令菜肴，请父母尝鲜。父亲能吃一点，杨绛没有胃口，偶尔尝几口，钱瑗高兴得不得了，直说：“谢谢妈妈，谢谢爸爸。”杨绛翻阅日记，看到这年“6月25日，我午后睡得一觉，钟书喜极而涕”；“8月7日，午后睡着，钟书喜极，谢谢我，甚感其意。”钱瑗连声谢谢，和爸爸的情绪是同样的。

钱瑗是父母的安慰，也是他们的骄傲，他们从来未刻意教育儿女，但是钱瑗为人处世，性格和作风上同父母有很多相似之处。

钱瑗和爸爸一样惜时如金，嗜书如命，翻书也是哗哗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出差时在宾馆读书备课，她宁可多去了解师范院校外语教课的情况，与同行交流经验，进行讲学，也不去游山逛水，所以很多师范院校的外语教师，都认识和喜欢这位钱瑗老师。

钱瑗两次去英国留学。1978年她考取了留学英国的奖学金。她原来是俄语系教师，俄语教师改教英语的时候转入英语系，她对杨绛说：“妈妈，我考不取，人家都准备一个学期了，我是因为有人临时放弃名额，才补上了我，附带条件是不能耽误教课，我没一点准备，能考上吗？”结果考试成绩很好，父母当然为她高兴。

在英国兰开斯脱大学，钱瑗学习非常刻苦，导师指定阅读的诗歌作品，开始怎么也读不懂，非常着急，于是找了很多同时期的其他诗歌作品来读，进而研究诗歌的韵律，待她读了足够多的书，回过头来读导师指定的诗歌，“我就读懂了”，她告诉朋友：“我就是要争口气，别让人家说中国人学不好英文。”毕业考试她考了78分，当时以为得分不高，后来导师告诉她满分是85分，该校从来没人得过满分，学生考过70分就算是高分了。

第一年结束了，国家教委同意延长一年攻读硕士，像她老爸一样，她只是扎扎实实的读书，而不是追求什么空头的学位，浪费很多的时间。1980年回国，不少留学生首选是中国少见的彩电音响，钱瑗买的是一台很大的收录机，能够收听清晰英语短波广播，她还费尽心机的录制了许多磁带，无偿的给了北师大外语系。

1990年她到英国纽卡斯尔大学访学，攻读英语文体学、语用学和应用语言学。文体学的期末作业是分析G·M·霍普金斯的作品。霍普金斯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他的诗歌糅合了纤细的感情、知识的力量和强烈的宗教情感，作品语言丰富，节奏运用独特，现代读者若非有相当的语言修养，很难理解和欣赏，为了赶图书馆放假闭馆前查完资料，钱瑗每天十个小时连续两周在图书馆读书，圣诞节和新年全花在这篇论文上了；她虽然未能和大家一起欢度节日，但苦读而富有心得带来的欢乐让她很是开心。她提前三天交了卷，教授在她的论文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评语以表示赞赏。

钱瑗非常注意讲课和写作措词用语的准确，为此她有三件宝贝：《中文大词典》《牛津英文字典》和《朗曼英语文化词典》。她非常注意字典和词典的版本，为了把握最新的信息，她的牛津和朗曼的英文词典不知换了多少版本，连北京外文书店的营业员都说，钱老师总买那些大部头词典，特别懂行，版本的事比我们知道的多多了。有位教授友人得到一本新从英国得来的朗曼《文体学词典》，当作新鲜事告诉钱瑗，钱瑗不仅知道这本书而且指出了它存在的错误。

1981年钱瑗从英国回来就在北师大开出了《英语文体学》，用她流利娴熟的英语，生动有趣的实例，把文体学这个国内还很陌生的领域展示给学生，用英语写的《实用英语文体学》是公认的优秀教材，国家教委委托她编写出《高校英语专业文体学教学大纲》，这对全国高校英语专业的发展起到了开拓性的作用。

1987年到1993年，北师大有一个培养英语教学研究生的中英合作项目，从开始筹建到圆满结束，一概由钱瑗负责主持，自申请立案到与英国文化委员会协商培养方案，课程设置以及师资培养，始终突出了中方的实际需要，将提高语言能力的课程作为必修课，所有研究生要有一段教育实习作为必修实习。方案规定，为提高质量，中方每一年派一位教师去英国学习，英方派两位专家来中国，并免费提供一定数量的教学参考书，英方派来的专家需经项目负责人认可并接受指导，他们的工作由钱瑗负责评估。

一般学校外国专家往往是权威，一次，新来的英国专家对钱瑗说，根据自己的意愿准备如此这般的教，钱瑗说不行，那位专家不服，“一双碧蓝的眼睛看着钱瑗，像是猫”，钱瑗这样形容当时的情景。钱瑗领他到图书馆，把他该参考的书一一拿给他看。这位专家想不到北师大的图书馆竟有这些高深的专著。学期终了，他到钱钟书家对钱瑗说：“yuan，you worded hard。”但是他承认“得益匪浅”。这些英国专家的成绩是钱瑗评定的。

钱瑗的成长让爸爸妈妈欣慰，也让他们担心，她实在太忙太忙了，而且又是那么认真，身体迟早会吃不消。因为人手不够，她这个博导既要给研究生开课，还要给本科生开课，加上学校在新街口外，钱瑗住在城里，来回不方便，一周两个上午，每个上午四节课连轴转，她像军队一级战备那样，精神高度亢奋紧张。北京交通高峰期经常堵车，遇到堵车她这个沉稳又有风度的博导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为了不耽误上课，她起得早。有一回她晚上工作时间过长，起来晚了点，只好匆匆梳洗，一路紧赶，盼车、等车、挤车，总算到了学校，走到教学楼的台阶，一低头，发现自己穿的鞋一只是黄色的，另一只是黑色的，她只好请一位住校老师找了夫人的鞋换上。

她每天超负荷工作，根据学校的评定，她的工作量是百分之二百，实际上远远超过了。比如学生的论文，她常常改了又令重写。回到家电话很多，有时候回答问题，一谈就是几十分钟，晚上备课经常备到深夜。还经常出差，像钱钟书对朋友说的：“渠赴外地开会，年必三四次，合计出门至少两个月。”杨绛心疼女儿，问：“能不能偷一点儿懒？”女儿含笑摇头。

不过只要三个人聚在一起，他们就过得很开心。钱瑗1990年出国半年后，由于依恋父母，就不再出国。

1994年7月30日，正是杨绛阴历生日，刚要睡，钱钟书发起了高烧，杨绛通知了司机把他送到医院急诊，先是肺炎，平复后检查发现膀胱长出了三堆癌细胞。8月19日连切带烧，手术成功。不料仅有的一只肾又突然罢工急性肾功能衰竭，医院进行血液透析，插管子进行血液体外循环，十多天后肾功能逐渐恢复，病情平稳，这次住院长达四年，一直到去世。

钱钟书牙床萎缩，假牙脱落，无法咀嚼食物，病中无法配假牙，只能鼻饲，医院里的鼻饲液不行，只好自己将鸡、鱼、虾、土豆、蔬菜打成泥，加上骨头汤或者排骨汤，用管子从鼻孔输入胃，做“泥”很麻烦，这可忙坏了钱瑗。

杨绛身体原未完全恢复，医院陪住两个月后日见不支，快要撑不住了，一直在生病的边缘挣扎。总护士长看出来了，命她回家休息。幸好医院找到了一名能干的生活护理工，日夜服侍病人，喂食、吸痰、翻身、擦洗。

杨绛回家后，每天上午到医院看望，下午在家做鼻饲食料，两台电动打碎机轮流开动，一台机器过热换上另一台。

钱瑗工作忙，不能常与妈妈去医院，每周去一两次，跟爸爸谈谈家中事，校中事。1995年钱钟书已无力说话，但他喜欢女儿，女儿陪他坐坐，他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