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

2016-05-14 13:19朝歌
西部 2016年8期
关键词:刘娜凤城梦蝶

朝歌

梦蝶说,那天的那件事,让他耿耿于心,释怀不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瞅我,而是聚精会神地编着一只笼子。

笼子是由辐条般粗细的金属焊接成的,呈尖顶椭圆的蒙古包型,大小尺余。

确切地说,梦蝶不是在编笼子,而是在缠笼子。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团各种颜色的塑料丝带,正用手指不停地往铁质的支架上逐条缠绕。

笼子的支架已缠了一半,缠上去的部分像套上了华丽的服装,显得五彩斑斓,颇为耀眼;没缠上去的部分像一具裸体,冰凉而单调。

梦蝶曾对我说过,说他要编好多只笼子,也许是三十只,也许是三百只,也许是三千只,也许……他确实不敢确定,他说这要视他的精力、健康状况、在这个世上停留的时日多寡而定,假设各方面的因素允许,他会一直编下去,直到寿终正寝。

听到这话,我很惊讶。我早就听一帮大学同学说了,说咱们这个同学梦蝶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和人说话总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似在呓语,谁也搞不懂他说话的真正目的。今天看来,老同学们的猜测有几分道理,梦蝶的脑子也许真的有了问题。

我和梦蝶话别是在凤城南台进行的,据凤城人说,这个位置是凤城的最南端,也是凤城这只凤凰的凤首。站在这里,四周被山阻隔,看不到凤城外的任何事物外,但凤城内的事物尽收眼底。

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话别梦蝶是有原因的。按照循环往复运动原理,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梦蝶今天要走了,我在我们开始的地方送送他,这不能不说是有点意义的事情。我想,梦蝶定会对这个地方感兴趣。起码,他不会反感的。果然,我对梦蝶说我们相约在南台见面时,梦蝶欣然答应了,时间是中午一点半。

凤城四面环山,小城建在川道中间隆起的一座偌大的土台上。东西流着两条小河,西边的叫黑河,是从宁夏贺兰山的山缝里淌出来的;东边的叫白河,是从陕北横山一带呼啸而来的。两条河在凤城的南头汇流成了一条河,叫葫芦河,向南而去并入泾河。

这座土台形如一只卧巢的凤凰,建在土台之上的这座小城,人们习称凤城。

二十六年前,我和梦蝶还青春年少、春风得意,双双从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这座小城工作,实现了从农村到城市的重要转折。那天,阳光好得出奇,黑河、白河的水面闪烁着诱人的金色光芒。河岸边农人挥着橹耙捞着柴儿,驾着舟儿撒着渔网。川道里的苞谷、糜谷、甜瓜已临近成熟季节,散发出了清香的味道。此刻,凤城仿佛也不安分了,要展翅飞翔了,闪耀着凤凰般圣洁的颜色。

我们没有急于去报到,而是上了据当地人说凤城风水最好的南台。也许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生,我们要在这座小城工作、生活、终老,也许……我们没有什么理由不来至U这里。

梦蝶那天活泼得像一只蝴蝶,他张开双臂,面对正午的太阳,飞跃了起来。他大喊着:“凤城,我要骑着你这只凤凰飞起来,飞得更高、更远,飞到凤城之外的世界去。”

梦蝶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他被分配到县府办工作,遂了心愿,是很激动和兴奋。而我被分配到了文化部门,虽属不起眼单位,但在工作期间可写写画画,也算正业,与自己的爱好不冲突,心里倒也释然。因此,我俩到了南台都很惬意。我们从高处俯瞰着凤城的人文景致,感觉它此时的一切都很美、很迷人,这使我们对今后的人生充满了自信。

梦蝶夸张的飞跃动作和怪里怪气的呼喊,惊动了南台栏杆处的几名男女游客,他们不解地、厌憎地摇摇头,向另一边走去。我则对着那几个中年游客的背影挤眼睛、吐舌头,做着鬼脸:尔等安知少年狂。

梦蝶的驾凤之志从来就有的,只不过随着大学的毕业、工作的分配有点膨胀而已。

县府,在我们当时的理解,就是过去的知县衙门,是个出官的地方。进了这个衙门,只要你勤勤恳恳、励志敬业,总有一天会熬出头的,干得好的话走出凤城这座小城也不是没有可能。梦蝶曾有过多次这样的梦想,他的父亲也从小激励他出人头地。

梦蝶祖上是耕读世家、书香门第,曾出过举人,也出过县吏这样的小官。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因成分问题,受了牵连,经常挨批斗,但他私下里对子女的教育没有放松。他始终相信,不管什么朝代,都是需要知识的。落实政策、恢复高考后,曾经头悬梁、锥刺股、挑灯夜读的梦蝶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以全县文科状元的身份成了自己那个村的第一名大学生。这让压抑多年、吃尽批斗之苦的父亲扬眉吐气,出尽了风头,也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那次离开南台后,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都比较忙,但隔一两年还是相约到南台旧地重游,畅谈当年的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谈理想、谈志向的话题少了,谈得更多的是家长里短、儿女问题。后来,相聚时已升任县府办主任的梦蝶总是情绪低落、闷闷不乐,全没了先前的激情。我说,你现在已是一个大主任了,实权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小县城也是头面人物,没有你办不了的事情,你还要什么呢?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不像我,一个小科员,落魄文人,总是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展不开腰身,可我不照样活过来了吗?梦蝶只是说了一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便不再言语了。再后来,他不止一次地埋怨凤城,说凤城根本不是只凤凰,而是只笼子。你看,小城四面被山围实,密不透风,你绝对没办法突围。我们都成了笼子里的鸟,没有出头的机会了。听到这话,我有点惊骇:梦蝶从前的驾凤之志去哪里了?凤城变成了笼子,这于他来说不是偷换概念么?他的这种前后不一、自相矛盾的悖谬出于何意?

在和同学们的几次交谈中,我才知道梦蝶在仕途上并不顺利。

前年,该县有一个外放副县长的缺。按惯例,县府办主任是顺排第一人选,其他竞争者必须排在梦蝶之后,也就是说,先提拔了梦蝶,后面的人选才能依次类推往上排,这是该县多年来从没变过的规矩。可闹来闹去,那位排在梦蝶之后的城关镇党委书记最后补了邻县副县长的缺,梦蝶却是原地踏步,这让他非常沮丧,想不通个中缘由。

梦蝶明白,这官场上的事,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再耗几年,年龄一过,一到红线,组织不说,自己也该请辞退居二线了。他为丢失这次机会非常惋惜。果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县里这两年都没再产生副县名额,新来的县上主要领导也没再推荐他。这一搁梦蝶已过了任实职的年龄。

我的住宅建在南台之下。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这座宅院里生活。我在宅院中央的空地上,用红砖砌了一圈矮墙,中间的空地撒了花草种子,栽了梨树、桃树、杏树苗子,压了葡萄根,搭了葡萄架,种了丝瓜。平时勤于松土、施肥、浇水,几年过去,果树长大长高了。每逢夏秋之际,成熟的瓜果、花儿喧闹开了,满院弥漫的都是诱人的清香。不知啥时候鸟儿来了,还在那几棵树的梢头筑了巢窠,啾啾地呜叫,一时鸟语花香,诗情画意,颇有点田园牧歌式的味道。

梦蝶来了,是县府办的司机小王开车送过来的。

为了能在我的寒舍与梦蝶一叙,我已经邀请过梦蝶很多次了,他都推说工作忙,来不了。这次,他竞争副县长的事受挫,我猜想他一定心情不大好,就乘机邀请他。他没再拒绝。

我们半躺在葡萄架下的竹藤躺椅上,面对园内含苞待放或者开得正艳的各色花儿。竹茶几上放着茶具,茶盅里是我刚泡好的香茗。梦蝶欠起了身,端起茶盅呷了一口,品了品,有点奇怪地问:“你这茶怎么有点特别?”

我说:“怎么特别了?是不是有些涩口,喝不惯?”

“不是,我是说,你这是毛尖吧!”

我说:“是啊。”

“可你这毛尖和我平时喝的那个毛尖味道不一样啊。”

“味道咋不一样了?或许不是同一个产地吧!”

“咋能不是呢?”梦蝶反问,“你的毛尖是不是都匀的老同学廖凯寄来的?而且是刚采的新茶。”

我说:“是啊!”

梦蝶若有所思:“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可同是一种茶,你这茶喝起来爽口、清香,有一股暗香穿肠而过,顿时搅动心肺沁人心脾,久久涤荡,回味无穷。而我那茶,感觉涩口,下肚后清爽已失,余香皆无,已没了毛尖醇正清香的原味。”

我说:“我也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梦蝶又追问:“你是怎么泡茶的,有啥秘方吗?”

我说:“没有啊!我和你泡茶的程序是一样的。先在茶壶里放少许毛尖,再用烧水器将水煎沸,将滚烫的开水倒入茶壶,待泡上三四分钟后,将茶水沏入茶盅,即可享用。”

“那就奇怪了,”梦蝶嘀咕,“我也是这么泡茶的啊,我泡的茶水咋就没你泡的茶水上口呢?”

见梦蝶摇头晃脑,自言自语,迷惑不解,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平日用什么水泡茶?”

“纯净水啊。”梦蝶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我明白似地出了一口气,“也许是水的缘故。”

“怎么是水的缘故呢?”梦蝶盘问。

我解释道:“你平日泡茶用的是纯净水,我用的是泉水,这两种水的水质不同,泡出来的茶味道也就有了出入。”

“是吗?怎么可能!”梦蝶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可能是哩。”我站起来,步入厨房,从水缸里舀来了半马勺清水,递给梦蝶说,“你尝尝吧,和纯净水有没有区别。”

梦蝶端起了马勺,一口气饮了下去,用袖口抹了抹嘴唇说:“真爽口、清甜,和纯净水确实不同,与我儿时在老家乡下清泉里喝的水一样香甜!”

“这下谜就解开了。”我说,“茶是一样的,泡茶的水就成了关键。你想,纯净水是经过纯净剂过滤了的自来水,已掺入了人为的因素,而泉水是从千年矿泉里淌出来的,自然而然,纯正原味。两种水泡出来的茶,味道肯定不一样的。”

“噢,”梦蝶像明白了似地问,“那你这泉水是从哪里来的?”

谈起泉水,我确实有一番感慨,说:“这泉水是我刨出来的!唉,梦蝶,你不知道,为了刨出这泉水,我的手都刨烂了,好多天都不好。”

“这是咋回事?”梦蝶想听个明白。

我告诉他了个中缘由。梦蝶那次在县府给我争取了一个福利房名额,我没用,为这事我们谈崩了,他骂我傻,其实我真正的原因是不想待在城内,城内整天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早已让我厌烦。我总感觉凤城像个鸟巢,将我关在里面,密不透风,我常想到城外去透透气,放松放松,便没有听从他的意见,放弃了一次绝好的有楼的机会,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那以后,我到这城外南台脚下,买了这处村民的旧宅,加以改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宅院建成后,有天中午,我沿着距我家院子不远处的南台根下蹓哒,发现在台根阴面处有一个滴水窝,窝里向外渗水。我很好奇,蹲了下去,用手指抠,结果越往下抠那水渗出的越多,起初水线像游丝,后来像蚯蚓了。我欣喜若狂,整个身子俯下去,用双手刨了起来。我的双手都刨烂了,终于刨出了一个脸盆大的坑,那水不断向外渗,约莫有半个小时,那渗出的水就聚了有半桶多。我想,这大概是一处废弃的泉眼。我起了身,向周围观察了一下,原来这泉眼的上部就是陡峭的南台。出奇的是,南台其他部位都是厚实的黄土构成,唯独这一部分由坚硬的青石构成。石头也是潮湿的,渗着水花。我明白了,这地下水是由石缝流出的。隔日,我叫来了工匠,淘尽了滴水窝里的污泥,继续向下挖。下面就呈现出了青石板,那石板里渗出的水就大了些,工匠用废弃的石头砌了泉帮。第二天早晨我去看,那泉眼里渗出的清水足有两桶。我跑回去担了水桶,挑回泉水,灌进水缸。此后,每天能聚集沉淀后的泉水大概有三四桶,足够我一天内的生活用水。

梦蝶听了我的叙述大为惊奇,说:“看来这泉水还有点传奇色彩呢!难怪这水这么清冽、甜润。”

他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沿着花园绕了一圈,丝瓜架下的丝瓜已拳头大小了,不时触碰梦蝶的头,这唤起了他的孩子气,他用手拨弄着那些串在一条藤上的丝瓜,像弹拨古琴一样,不忍释手。

酥梨熟了,触手可及。梦蝶伸手摘了一个,咬了一口,说:“这梨怎么这么香甜,比早市摊点上卖的那些梨甜多了。”

我说:“我这梨树施的是农家有机肥料,没有化学成分,浇的水也是泉水,矿物质多了,你说能不甜吗?”

“是啊,是啊。”梦蝶应答着,俯首摘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菊花,在鼻翼间嗅了嗅,感慨地说:“真香啊,有股清新诱人的香味。”

我说:“怎能不诱人呢?我这宅院远离闹市,没有喧嚷,没有污染,只有树林、农民的庄稼、昼夜歌唱的白河,哪像城内满是尘埃,连花儿也难逃一劫。”

梦蝶感慨地说:“是的!看来那次和你争论,是我错了。假如那次你将那套福利楼争取下了,今天哪来这神仙般的快活日子。”

我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那次错过了福利楼的机会,同事们都骂我二,煮熟的鸭子都扔了,这不是神经不正常吗?连我老婆也为这事哭着闹着要和我离婚,幸亏我那丈母娘贤惠传统,对我老婆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你就认命吧!我那老婆平日里凶巴巴,蛮横不讲理,但在我丈母娘面前是个乖乖女,孝顺听话,她最终顺从了我丈母娘,没有和我离婚。搬到南台根下,时间一长,她习惯了,吃着环保的农家菜和水果,几年里她没生过一场病,皮肤也变得水嫩光滑,这让她体会到了我当初选择逃离城内是对的,也就对我笑逐颜开,没再埋怨。”

梦蝶将那朵菊花插到了爬满青藤的藤蔓间,说:“看来,我也得考虑找一个世外桃源了。不然,我会被闷死的。”

我说:“你不会的,起码暂时不会!你目前还忍受不了清苦、寂寞、幽静的自然生活。”

梦蝶不服地说:“我怎不会呢?”

我说:“官场那地儿,能实现你的人生辉煌,我这地儿不是你向往的,这是退步之人的所在。”

梦蝶还要辩解,我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带你去看看我种的苞谷和豌豆。”

那天,梦蝶临走时,我给他带了一塑料壶泉水和一筐酥梨。

小王将泉水和酥梨放进后备厢,梦蝶坐上了轿车。分手时,我嘱附梦蝶有空就来,梦蝶一再说好的、好的。

梦蝶再没来过。我询问原因,理由是他实在太忙了,我也就没再勉强他。但他打电话过来,一再感谢我,说那梨太甜了,是他这一生吃过的最甜的梨,他的血管都叫梨水软化了。见梦蝶对梨如此上心,我便抽空给他又捎了几筐。此后,每逢瓜果飘香的季节,我都会给梦蝶捎去几筐酥梨。

“唉,梦蝶栽了,被双开了。”有一天,大学同学,那个爱嚼口香糖的刘娜,偷偷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在县委机要室任秘书。她说:“这事先不要对别人讲,县城的人还没有听到有关梦蝶的任何传闻。”

刘娜透露,本来按照案件性质梦蝶要被移送司法机关审理,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梦蝶不被判个十年八年才怪哩,那就意味着他这辈子彻底完了。可他在那个圈子影响还好,头头脑脑们都愿意给他面子,他的问题是在秘密状态下调查的。最后,联合调查组将他的问题提交县纪委处理,县纪委经过慎重研究后给了双开处理,梦蝶的问题就算结了。本来要坐牢的事,化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算是给了梦蝶一条生路。

我大为震惊,难以接受。梦蝶在官场正处于令人羡慕的事业巅峰,怎么就会栽了?况且他是个中规中矩、谨小慎微、原则性很强的人,怎么就会出了岔子犯了错误?

过了几天,消息就在凤城传开了。我的几个同学聚在一起,也证实了这事。梦蝶确实栽了,从一个官场牛人被贬为一介犯夫。

梦蝶要回乡下去了,而且今天就要走。他说,凤城已没了他的容身之地,他又想起了儿时的田园,那海洋般荡漾的麦田,枕在奶奶臂弯里听她讲故事的情景,打酸枣时被枣刺刺了的窘态……他说他的根还是在故乡的黄土地上。

我说,那我送送你吧!梦蝶说,不送了,不送了。他想静静地离开。我说一定要送的!不送,我这辈子心不会安的!梦蝶说,那就送吧,我们作个短暂的话别,然后,我就永远和凤城告别了。我说,好啊,我们就在南台话别。我害怕梦蝶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和我见面,就又说南台可是我们到凤城第一次去的地方啊!梦蝶说,我记起了,那时我们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我还口出狂言呢。我说,是的,你还打算骑着凤城这只凤凰飞得很高很高呢。梦蝶听了有些伤感,没再言语。我知道我无意中刺痛了梦蝶,就说,人嘛,三翻六转活人哩。没什么,栽倒了爬起来,我们从头再来。梦蝶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说了,就按你说的,一点半在南台见面。他挂了电话。

我拎着一筐酥梨,吭哧着爬上南台,老远就看见了梦蝶。他先到了。我匆匆来到他的跟前,将酥梨递给了他。我知道他爱吃我的酥梨。我送他酥梨,他一定会高兴的。

梦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切地接过酥梨,而是定定地注视着我手中的梨筐发呆。这是怎么了?有同学告诉过我,梦蝶这病不定时发作,好的时候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发作时就和正常人不一样了。该不是他的病犯了?我猜想。

“嗨!你发哪门子呆,快接过筐子。”见梦蝶犯痴好久,我喊了一声。梦蝶似有所醒,他抬头看了看我,接过筐子,说:“这筐子编得好精致哩,装梨多好呢。不知能否装人?”我听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

梦蝶将筐子搁在一个石桌上,拉着我看凤城的四周。他说:“你看,我们四周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我们是不是笼中的鸟?可我这些年还犯傻呢,试图飞出这个笼子哩,我们能飞出去吗?”

看见梦蝶感伤的样子,我极力宽慰着他。

“唉——”他叹了一口气,一转身,又看见了那筐梨,他说:“这筐子多好呀,编得多密实,我就是这个筐子里的梨,别人不去抓,我自己怎么会出去呢?绝对出不去的。”

到了此时,我才确信梦蝶的脑子确实出了问题。

送梦蝶回老家的出租车在不远处打喇叭了。

我从石桌上取回筐子递到了他的手中。梦蝶将筐子挎到了臂弯,拉着我的手又向我絮叨,说他这次回到老家,要编很多笼子,就像这个装梨的筐子,他要将自己装到笼子里,还说自己本来就是笼中的鸟啊。

梦蝶喋喋不休地说着筐子与笼子的话题,让我很后悔。我今天真不该给他带一筐梨子。这筐子肯定挑起了他的哪根神经,让他由筐子联想到了笼子,使他犯了病。

我将梦蝶送上车,叮嘱出租车司机照顾好梦蝶,开慢点儿,将他安全送回家。又嘱咐梦蝶说,你回老家好好休养,隔段时间我会去看你的。

梦蝶拉着我的手,眼眶有些潮湿,依依不舍。此刻梦蝶的情绪已趋于稳定,不再胡言乱语了。

梦蝶的家在匡塬。我驱车来到梦蝶家时已近中午,一百八十里山路足足跑了四个多小时。这个塬不大,方圆约有—平方公里左右,散落着一个村:匡村。我将车停在他家门前,下了车。

这是一处四合院,与匡塬其他村民的建筑风格相似,不同的是,他家的门楼与房子由仿古式构件组成,房脊砌有脊兽,房顶撒琉璃瓦,这使他家的建筑在太阳的映照下金碧辉煌,古色古香。

当准备向这个让人有点儿吃惊的院子迈进时,我有点儿犹豫了:这是梦蝶的家吗?我还是二十多年前来过梦蝶家的。那时,他们家还是土木结构的旧厦房,一遇雨天房顶就漏水,我和梦蝶住的那一晚偏逢一声雷鸣,那雨铺天盖地倒了下来,约莫十分钟房顶就漏水了,我们睡不着,起来用脸盆接,可那水还是接不完,还是漫了一地,我们也惶恐了一夜。

我向四周环绕了一眼,梦蝶家的房前屋后被果园掩映,矮壮结实的树冠已挂了青果,有的青果已套了袋。在果园行距的一块绿地中间,一个老妇人正弯腰屈背割韭菜。从背影上看,我认出了那是梦蝶的母亲白氏。

白氏的农事活动太专注了,以至于我的车悄然停在她家门前她也没有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我向白氏走去。

当我距白氏还有四五步时,我叫了一声:“干妈!”白氏显然听到了,她伸直腰,回过头定定地注视着我,有些茫然。

我又叫了一声干妈,说:“我是盒盒啊!小时候来过你们家的,你还给我煮过鸡蛋呢!”

“哦,盒盒,盒盒,”白氏咕噜着,似在回忆,忽然她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盒盒,就是那个装洋火的盒盒吗?啊,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你那时头真方,像个盒盒,天地方圆,干妈就说你以后能干大事哩!唉,你干大那天送你走了,干妈还偷偷落了泪。”说到此处,我看到白氏眼眶里滚下了一颗浑浊的泪,随后,她撇下了手中割韭菜的镰刀,向我颤巍巍地走来。

我赶快奔向前,抓住了白氏那双枯瘦干瘪的手,没再松开。

白氏明显老了,脸上满是沟壕、树皮似的皱褶,我有点儿惆怅:这还是二十多年前的白氏吗?

我说:“干大还好吗?梦蝶还好吗?家里啥都好吗?”

白氏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只是一个劲地用袖口抹着从眼眶里不断渗出的泪,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白氏平静了些,说:“盒盒啊,梦蝶咋了?从城里回来就不对劲了,怪模怪样的,整天喊着叫着要编笼子,你说,编那笼子有啥用?你干大请来了医生瞧病,他却不让人家瞧,让人家走,说他没病。医生临走时对你干大说你儿子得的可能是抑郁症。我也不知道抑郁症是啥病,只听见梦蝶嚷着说他没病要编笼子,每天如果没有笼子可编,他便不吃不喝。你干大看他这样,就在镇上给他焊了许多铁丝笼子,让他每天不闲着,有笼子编,他就安稳点。”

“梦蝶怎么能变成这样呢?”我自言自语。看来,那次我在南台送别梦蝶时,梦蝶说他要编好多只笼子的话还真不是胡言乱语,而是他潜意识中早已存在的事。

我说:“干妈,梦蝶这样了,你和干大真够累的,你们年纪也大了,要保重身体啊!”

白氏说:“可不是吗,你干大风湿病犯了,天气一凉浑身骨节疼得咬牙,躺在炕上没法入睡。他还要照顾梦蝶,每天要给他抓药熬药。唉,自从梦蝶病了,这家就败了。”

我劝慰说:“干妈,这日子还得往前奔,梦蝶的病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白氏说:“过啥日子呢?梦蝶病了,你干大的心劲儿一下松了,再没心思过日子了。从前,梦蝶好着时,他的心劲儿很强,栽了八亩果园,追肥、剪枝、喷药这些重活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这些年,果树挂了果,有了收入,原先的旧房拆了,盖了新房,眼看日子有了盼头,梦蝶却病了,这个家也就倒灶了,没指望了,唉!”

白氏一口气叹过后,忽然意识到了我们还在外面交谈,便拽着我的手往自家院子里拉。

看着满头白发、垂垂老矣的白氏,我感觉倏忽间我也像老了一样有些心酸。我赶快搀扶着白氏,一同向院子走去。

进了院子,白氏向我指了指靠南首的一间房子说:“梦蝶平日里就在那间房子里住。这孩子一惊动就犯病,你自己悄悄进去看看吧。”

我沿着砖铺的院坪轻轻走了过去,推开房子的门。

梦蝶坐在马扎上,正缠一个笼子,神情很专注,那团彩色塑料丝带在他手中缠绕得飞快,我有点眼花缭乱。

他并没有抬头看我,却出其不意地问了句:“是孟盒盒吧?”这声音诡异而离奇,像空穴里钻出来的一丝冷风,寒森森的,让我吃了一惊。真神了,这看似病兮兮神经质的梦蝶,反应却比一个正常人还要灵敏。

我答了一句:“是的,我看你来了。”

梦蝶没再说什么,神情依旧凝聚在他的笼子上。我记起了干妈的叮嘱,没敢惊动梦蝶,也不敢和他对话。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说什么,我害怕出言不慎刺激了他的神经,犯了病,给干妈造成麻烦。

我扫视了一圈房子,陈设比较简陋,除了床、沙发、饮水机、写字台外,再无多余的陈设。房子的角落里,堆着许多笼子。那些五颜六色的笼子倒给这单调的房子增添了不少色彩。

我不敢想也不敢看了,梦蝶的未来确实让人担忧。

这时,却听梦蝶咕哝着:“那天的那件事,常常让我耿耿于心,释怀不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我真不知道他这话是对我讲的还是给自个儿说的,我又不敢问,问下去我猜不透会是什么结果。面对一个精神病人,和其对话,一切好的结果或不好的结果都有可能发生。

可他说的那件事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那件事让梦蝶从此精神有了阴影,在他恍惚的意识里排除不了,是他不能迈过的一个坎儿?我揣测。

我不能逗留久了,我要尽量让梦蝶平静,让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不要打乱了他的生活,使他情绪躁乱。

我记起了我来时带给梦蝶的梨,可我又怕他见到筐子联想到笼子,我想就不交给梦蝶了,还是交给干妈的好。

我悄悄退出了房子,拉了门,却听门内传出了一声游丝般的声音:“盒盒,你走了!”我大惊:这梦蝶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神人?

干妈正站在院子中间,不安地注视着房子的动静,见我出来,方才安心。

我对白氏说了梦蝶的情况。白氏说他整天都这个样,又说:“你干大回来了,正在上房等你。”

我赶快向上房奔去。

梦蝶的父亲匡文立见我进来,从太师椅上站起迎上,抓住我的手,连声叫着:“贤侄,贤侄。”眼里闪着老泪。

我激动地叫着:“干大干大,你要保重!”

他将我让到八仙桌右手的太师椅上,我坐定,他给我沏了一杯茶。

我说:“干大,梦蝶这样了,你要想开点,你倒了,这个家就完了。或许梦蝶的病慢慢会有转机的。”

匡文立说:“贤侄,我也搞不清梦蝶回来后为啥就病了,他每天编编笼子,这病还能轻些。”

我说:“梦蝶以前跟我讲过,他要编许多笼子。他说他本来就是笼中的鸟,他要将自己装进去,不再出来。听这话时我颇觉诧异,我想,他是不是受了啥刺激?”

匡文立说:“我也不知道,总之,这娃回来后,天天吵着嚷着要编笼子,我就给他焊了许多笼子,让他编。我看他苦呢,就由着他的性子吧,不违拗他。”说到这儿,他让我喝茶,他也眠了一口,又对我说:“这娃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接受的教育也是传统文化,这使他做事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他过于呆板,是不是对他的人生有影响?”

我说:“干大,这个就不好说了。梦蝶在凤城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上下口碑皆好,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守规矩、老实本分、爱岗敬业、有表率作用的好干部,不知咋就出事了?一出事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说到这儿,我觉得有些离题,怕匡文立伤心,就连连打岔:“梦蝶本来就是个好人嘛,他的病慢慢会好的,我对他是有信心的。”

匡文立说:“贤侄,你不说我啥都懂,梦蝶这娃轻易不会出事的,唉,一旦出了事,他是脆弱的,根本承受不了,他不像那些没有规矩的人,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我接过了他的话茬:“是的,他对什么事都太认真了,结果把自己装了进去,出不来了。”

“这反而害了他,这娃遇事钻牛角尖,唉——”匡文立叹了一声。

有一天,刘娜打电话过来,说她在装修房子,让我给她求一幅画。她知道我在文化部门工作,接触的书画家多。我说你过来吧。

刘娜过来了,我送了她一幅我收藏的山水画。坐定后,我给她沏了—杯茶,我俩聊起了梦蝶。

我将上次见到梦蝶的情况,给她讲了一番。

刘娜说:“可怜的梦蝶!他那次与副县长失之交臂,心态应该平常些,可不知怎么了,一向淡定的他变得反常了,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说:“那只是一次机会的失去呀,梦蝶当时还有很多机会嘛!”

刘娜说:“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顺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背时,一步一个坎儿,步步坎坷。总之,此后梦蝶再也没有等到那样的机会。按理说,退居二线后,会给他安排一个副县待遇的享受,可他有些急躁,沉不住气了,这是同事们没有想到的。”

“怎么回事啊?”我问。

刘娜说:“在县府,大家的印象中梦蝶是个老八股,只会工作,干什么事都亦步亦趋,谨小慎微,原则性很强。人们说他这人没一点儿情趣,有时候聚会,一帮同学都说他是装在套子里的人。事实也是这样,他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就像笼中的鸟。”

刘娜说到这里,我才体会到后来和梦蝶见面时,梦蝶总说凤城是一只鸟笼,而不是凤凰的感叹了。看来,这些年的县府生活确实使梦蝶变化很大,消磨了他当年的驾凤欲飞之志了。

我说:“像梦蝶的这种处世态度,应该是稳妥的,照这样下去,他会平平稳稳、安全着陆的。”

“恰恰相反,”刘娜说,“有些人一生风风雨雨,看似动荡不定,到头来却能落个平安;而有些人半生平安,一时把持不住,老来却会晚节不保,抱恨终生!梦蝶就是这样的人。”

“那他这次犯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想起了梦蝶那天嘀咕的那句话,便问刘娜。

刘娜说:“说起来,有些蹊跷,梦蝶这次犯事是受贿了,据说有三十万之多。这个数目县上没有公开,县纪委私下督促他退赔了,才没有将他提交司法机关审判。”

“当然,”刘娜又补充说,“梦蝶这次出事,领导和同事们都很吃惊,他们说谁犯事他们都能想通,梦蝶犯事他们是万万想不通的。他们说梦蝶在县府多年,可是装在笼子里的鸟啊,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啊!”

“那他怎么会出事?”我想知道究竟。

“说起来与他老婆有关。”刘娜说,“梦蝶的老婆在县剧团上班,爱慕虚荣,好打扮,爱攀比。别看梦蝶在单位挺风光,有威严,回到家,是有名的‘妻管严。这主要原因是,一来老婆年轻漂亮,比梦蝶小十几岁;二来梦蝶爱面子,不愿后院起火,影响仕途。所以,他就一味忍让,以至于老婆的话有时就成了圣旨。”

我问刘娜:“梦蝶犯事与老婆董艳梅有何相干?”

刘娜说:“去年,县府有一个建筑项目工程,指定由梦蝶主抓该项目工程。那些承包商闻风而动,其中,昊都建筑公司的老总杨大头最为迫切,大有将这一工程收入囊中的霸气。他一连到梦蝶的办公室去了三次,临走时落下一个包。走后,梦蝶一看,是一扎一扎的百元面钞。梦蝶不为所动,一连三次让办公室秘书小韩将包原封不动地归还杨大头。杨大头有些发急,托人打听梦蝶有什么喜好,以便投其所好,将其攻破。打听来打听去,梦蝶无其他嗜好,只是怕老婆,这让杨大头欣喜若狂。择日,他先将梦蝶老婆董艳梅的闺蜜娇娇俘虏,让娇娇邀请董艳梅赴宴,董艳梅果然来了。席间,杨大头珠光宝气,出手阔绰,让董艳梅很是羡慕。想到梦蝶的寒酸,她有点儿自卑。那桌饭,洋酒、国酒一起上,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海里游的都吃遍了,这让董艳梅大开眼界,颇为开心。临走,杨大头送了董艳梅一张卡,那是某专卖店一万两千元的高级女装购物卡。从此,杨大头就和董艳梅熟了,就对她说了工程的事。董艳梅答应帮他。有一天,董艳梅晚饭后给杨大头打电话说我老公这会儿在家,你来吧。杨大头闻听后急忙开着大奔来到了梦蝶家。梦蝶要拒客,董艳梅说有礼不打上门客,你就让杨总坐坐吧。事情的发展和前几次一样,杨大头走后落下了一个大皮包,梦蝶知道是巨款,便要将那包归还杨大头。董艳梅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你看你还是个大主任呢,穷兮兮的,多窝囊。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们嘴严,谁会发现呢?梦蝶说不行,这是犯罪,我得还给杨总。董艳梅说这次你要把这包还了,我不但要告你受贿,还要和你离婚,让你在县城臭名远扬,不得安生。这么闹来闹去,梦蝶屈服了,收下了包。那工程经过几番暗箱操作,也到了杨大头手中。”

“包收了,事办了,梦蝶应该是平稳的。”我说。

“可在工程竣工后,上一级质检部门质检时工程质量不合格,部分工程要拆了重建,否则,将不予验收。验收不了,工程款拨不下来,杨大头就亏大了。杨大头算了一笔账,如果将不合格的部分拆了重建,他不但挣不到钱,还要亏损二百多万元。这样,他就举报了梦蝶,他说,要烂一起烂。”

一切明朗了。

我这个同学梦蝶啊,也许他就该钻在他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那个笼子里。他为什么忽然想钻出笼子呢?唉,须知,笼子外的环境并不适合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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