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红薯的人

2016-05-14 08:22卢文娟
延河 2016年8期
关键词:黄土地锄头饥饿

卢文娟

1.饥饿如我

饥饿如我,我如饥饿,我如农人拉着的架子车上的红薯在世人的手里被摩挲着、挑选着,我不知道自己会被谁拿起或扔下,甚至走进谁家的厨房,再进入何人的肚子。饥饿如我,我恨不得将手里的生红薯一个一个啃吃,而我分明看见那么多人坐在有着透明玻璃窗的高档饭店里正将一些精美的食物倒进了垃圾桶。可我只是一个能吃红薯的人。路边算命先生拉着我手说:“你的前半生注定是吃红薯的命,而后半生就很难说了。”我暗自揣测,或许后半生我有吃鱿鱼鲍翅的命。而不管如何,这一半的生命,我却要在吃红薯的日子里度过。当我走过一家农户,看见一个男人端着一个大瓷碗,正吸溜着面条,那炒着土豆和胡萝卜还夹杂着蒜苗的香味沁入我心,可我依然骄傲地提着一袋子红薯招摇走过,当我回头看他,他睁大眼睛也看着我,不同的是,他的嘴巴里含着没有咀嚼完的面条,而我此时,嘴里甚至整个胸腔里只有大自然的冷风和空气。冬天来了,我更加饥饿了,可是我每天只能过依靠两三根红薯充饥的日子。这个世界上从来都很少有富人能体会一个穷人的辛酸,如一碗白菜汤,一个馒头疙瘩,半碗米饭,几根蒜苗,一棵青菜,哪怕掉在地上的半根麻花……在我看来都要弯腰捡起,因为这些都是大自然和造物主给人类最无价的馈赠。

有一天,我的亲人临近病危,我没有落下酸楚的泪,而朋友却指责我是没有良心的家伙,亲人病重而我却总是眼睛瞅着那些在朋友眼里分文不值的残羹剩汤。我的朋友,你知道吗?他可是开着豪车,住着别墅的阔气之人,每天的饭菜都是十菜三汤,除了能进入肚子里的那点食物,其余的全倒进了垃圾桶,他怎么能体会到一个穷人饥肠辘辘的难过?我梦想着一桌丰盛的饭菜。可不是吗?就连眼前剩余的半根红薯我还要留着下顿吃。地球上千千万万个富人哪里晓得,我的父亲和我的祖辈,他们一直用胸膛贴着黄土地,当汗水一滴一滴浇灌着庄稼,当血泪播撒在黄土里,那些浸透了祖辈血汗的黄土地上才长出了一棵庄稼苗,经历四季的风霜雨雪,走过无数个孤独寂寞的白天黑夜,才有了那所谓的颗粒归仓。直到我拿着雪白的馒头也没有忘记这是祖辈,乃至我可亲的父亲流着血汗换来的。却不像是那些富人只需要掏出和纸张一样的钱就能买到千万个馒头。而钱在我眼中又算得了什么?怎能和我祖辈流淌的血汗相比较?

没有人知道我这会饥肠辘辘,我听到了路那边不远处有许多人欢歌笑语,而走过的瞬间,那一张张近乎麻木的面容却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旁边屋子里还有很多人形如枯木正围着麻将桌子搓洗着的光阴,那些我看不见的城市里,又有多少看似鲜活明媚的人们正在霓虹闪烁的灯影里演绎着自己人生的风霜雨雪。而我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我想找到回家的路,想找到自己的妈妈,想拥有精美的食物能填饱我空空的肚子。可是除了手里拎着的这一袋子红薯,我一无所有。

2.父辈的路

如果说算卦先生说的是对的,我不得不承认在我二十年前,我就亲眼看见了吃红薯的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觉得父亲是一个内心富足的人,可是从吃红薯的那一天起,我爱上了父亲的富足。

九月的风夹杂着淡凉从父亲蓬乱的头发里穿过。在沙土飞扬的渭河滩,我几乎看不见一片片翠绿的庄稼,只看见眼前的父亲佝偻着身子,一?头一?头挖下去,带着沙土的红薯像是刚落地的娃娃裸露在黄色的土地上。忽然一阵风起,漫天的沙尘遮挡住了我眺望远方的视线,我弯下身子,试图躲过这场大风。父亲说:“蹲下,将眼睛捂住。”耳边风声呼呼,我没有听到父亲的话语,只是下意识地学着父亲的样子蹲下,将头深深地埋藏在膝盖间。当狂烈的冷风卷着漫天的黄沙从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刮过,带着一个农人无奈的叹息和一个少年心高气傲的志向刮过了百亩渭河滩,刮过了滚滚渭河水。那一刻,我睁开了眼睛,只觉得有风在耳边吼,我哭了,一个少年的泪花落在了脚下的黄土地里,我甚至觉得我只活在自己蹲着的巴掌大的黄土地上,泪花溅落,倏忽间被沙土埋没。那一刻我的心里却不曾有一丝悲伤,因为我知道多年之后,在我留下泪花的黄土地上一定能生长出一棵经受得住风浪的大树。我侧目看了看父亲,他像是风里的一尊雕塑,稳稳地蹲在黄土地上,虽然我看不见父亲的眼睛,但我相信他的眼里一定也饱含着对这片黄土地的依爱和眷恋。

风后,父亲起身递给我一个带着沙土的红薯,我接过来,和父亲一样在裤子上蹭了蹭,看见变得光洁的红薯,我便咔嚓一口,红薯里流出了几滴奶白色的汁水,虽没多少水分,但是有种甜滋滋的味道。父亲吃完了一根红薯之后,继续拿起一根细长的红薯在拧了一股的草叶上蹭了几下,使劲地掰掉了红薯的两头,只剩下中间的部分。可能是红薯的水分不太多的缘故,父亲吃了几口有些哽咽,但是脸上还是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在父亲看来能有红薯吃已经很不错了,虽然比不上一碗可口的饭菜,但是在无际的荒野中,能有红薯填充肚子已经珍贵至极。父亲一边吃一边还嘱咐我:“要嚼烂,要不红薯吃进肚子会生胀气。”一袋烟功夫,果真应了父亲的话,我真切地感受到红薯在我胃里翻肠倒海地蠕动,可是父亲一连吃了四个红薯,他的胃又会是何等状况?

风住了,黄沙从一处被挪到了另一处。父亲拿起锄头弓着背开始刨红薯。身后便是我装好的红薯。九月的天也是变化多端,狂风之后太阳隐约出现,在父亲挥动锄头的刹那,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额头上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滚落在黄土地上,或者滴落在刚出土的红薯上。我想起了几年前父亲去西山涉猎的时候,遇见一位长着白胡须的老头说:“你必须在这黄土地上耕耘五十年,直到你的下一代继续接过你手里的锄头,你方才停歇。”这不是真的吗?父亲实实在在一辈子在黄土地上,直到他将锄头交付给我,指着这一片绿油油的田地说:“你看,这是咱家的土地,地里的红薯就由你来刨。”正印证了那句话——“我是一个前半辈子靠着吃红薯过活的人。”锄头交给了我,土地就在我脚下,父亲老了,我长大了,我怎有理由放开手里紧攥的锄头?我怎有理由拒绝这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

3.悲悯穷人

提着红薯的人恐怕比街上那些流浪在垃圾桶周遭的人富裕一些。我是这么想的。我提着一袋子红薯,至少还能吃一个星期,而那些周旋在垃圾桶周围的人,除了捡拾别人扔弃的食物,他们永远没有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比起他们,我是幸运的。比起那些每天能吃鸡鸭鱼肉的人,我算不上富足,可是我的骨头里始终不承认自己是穷苦的,反而我的目光里流淌的是对那些扔弃食物的人更多的鄙视和漠然。

我时常看见在很多条街上,那些穿着华贵的人始终不会将半碗饭或一文钱投给那些衣衫褴褛的穷苦人。在一家饭店门口,一个踩着高跟鞋的女人摇晃着满头方便面一样的长发,涂着猩红的嘴唇,正端着一盘子炒面摇摆着走了出来,哗啦一下将盘里的炒面倒进了垃圾桶,而垃圾桶背后正有一个眼巴巴地奢望着那一盘炒面的乞丐。在高跟鞋转身的瞬间,我知道这个女人早已经死了。不,不只是这个女人,而是千千万万个穿着时尚,满面涂粉的女人看似光彩地活着,其实已经过早地失去了对生活的感知,连同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已麻木、腐朽,这些女人从来不会感觉到疼痛。

我本不是富足之人,只提了一袋子红薯,我能有什么去给那些可怜人呢?我开始奔跑,我记起了家里的桌上还有一些自己从来舍不得吃的面包,打开门,我放下红薯,迅速地将面包装进了袋子,急匆匆地走出家门,将食物递给了那个还在垃圾桶边周旋的可怜人。他接过食物,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拿出那块泛黄的面包,疯狂的吞咽起来。虽然他有着脏兮兮的手和蓬乱的长发,还穿着那件经年不换的衣衫,可他也是需要食物填饱肚子的人。

回到家里,我做好红薯,一口气吃了两个,最后一个下肚的时候,红薯噎得我无法喘息,险些送了性命。我想起了十多年前,村里一位大爷着急地吃了好几个出锅的红薯,没过半个小时,老人断气了,最后才知道原来是老人吃红薯太过着急,在腹腔内产生了大量的气体。想起这位老人,我心里为那么多和他一样死在食物上的人们伤心,也为自己差点送了性命而悲痛。

若不是老人饥饿,若不是急切地想填饱空空的肚子,他一定会心身悠闲地吃红薯。生命是何等宝贵,这个世上,却有多少人正享受着眼前的食物,而忘记了食物从何而来,忘记在另一个角落还有千千万万个被饥饿折磨的人们。我,只是一个吃红薯的人,他却是一个周旋在垃圾桶边的人,而你或许是一个每天有着丰盛三餐的贵人,来到人间的那一刻,我们都不曾带来一线一丝,人之初的悲悯和善良却种植在每个生命个体里。我没有能耐去帮助太多的穷苦人,可我却多么希望那些被食物包裹的人们能悲悯自己的同胞。因为活着,我们都是人类,都是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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