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的现状与未来

2016-05-14 15:39蒋汉阳
书屋 2016年8期
关键词:演技戏剧舞台

蒋汉阳

在念本科的时候,我第一次去南大的张心瑜剧场看学生演剧《门里门外》。记得其中有一幕,讲一对贫贱夫妻为生活所迫,丈夫下狠心出走。扮演丈夫的演员步履蹒跚,晃晃悠悠地走上了观众席,大家竟也不以为忤。聚光灯打在他的脸上,妆化得不伦不类,眉毛没染彻底,灰白黑三色相间,像冬日里野火烧过后留下的烬余。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故作沉痛的表情,暗想他既已跨过了“幕线”(熊佛西语),理应同我们观众打成一片,怎么还久久地沉浸在角色中玩味不已?舞台之于他,仿佛是个可以任意伸缩、延展的空间。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有一座小剧场,名字就叫 D6 空间。我在那儿也看过一个微戏剧,名为《拾叁》。有一幕城管追赶女摊贩,导演的舞台调度如下:一前一后各打一个光圈,两名演员就在这圈里原地小跑,避免了满场飞奔造成的混乱。这种处理手法并不新鲜,却让没看过几次戏的我着了迷,甚至在我第一部自编自导的长剧的类似场景中,就径直照搬了过来。等到我有了一点理论意识,开始似懂非懂地读斯坦尼,读彼得·布鲁克,揣摩什么是“当众孤独”、“注意圈”、“空的空间”、“光光的舞台”,弄得自己的思想迷乱不堪,本就拙劣的演技毫无长进不说,也彻底打消了我的舞台梦和创作梦。

言归正传,请允许我掉掉书袋,引一句戏剧家奥尼尔论创作的老生常谈:“找一些木头、帆布、铁钉和其他东西,先给你自己造个剧院,造个舞台,配上灯光,仔细研究一番。这样做了以后,也许你就明白该怎么样写剧本了。”这是在说,一个优秀的剧作家心中必有一座小写的舞台。这个舞台不必局限于传统剧院的那种镜框般的一隅,当然也不自外于特定的条件和基础设施(如声光化电)。换言之,剧作家的想象可以上天入地,鸢飞鱼跃,却也不能漫无边际,野马脱缰。

中国传统戏曲的舞台空间是素朴的,在近代以前也少以漫设机关、滥洒狗血的“景观”取胜。我们常说的“一桌二椅”即是一例:它通过转换桌椅摆放的位置,同时诉诸观众的想象以及演员行云流水般的演技来完成场景的变幻。演员在舞台上转一个小圈表示地点的变换,接连转几个圈则表示出门旅行,从而弥补了道具的不足和舞台空间的简陋促狭。梅兰芳 1935 年访问苏联,当着一众欧洲艺术家们的面表演京戏片段《打渔杀家》,大获成功,靠的就是他风格化的精湛演技把萧恩行船、摇桨、步行的空间挪移展现得惟妙惟肖。

老祖宗留下的空间遗产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富矿。近三四十年来涌现出的优秀中国戏剧人,从年轻的温方伊(话剧《蒋公的面子》的作者)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还有高的老搭档、素有“大导”之称的林兆华,无不借镜、取法传统的空间意识,使得中国的舞台绽放出绚丽的光芒。

于是再来谈谈戏剧与记忆。

最近临时抱佛脚,读了戏剧理论家马尔文·卡尔森的著作《鬼魅舞台:作为记忆机器的剧场》(The Haunted Stage: The Theatre as Memory Machine),对于戏剧和记忆的关系也有了新的认识。举几个大家耳熟能详的例子。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开篇军官马西勒斯目睹国王的魂灵,便惊呼道:“什么!这东西今晚又出现过了吗?”──即是一种对戏剧内蕴的重返、招魂、鬼话连篇的特质的隐喻。再举一个例子。易卜生的名作《群鬼》中,当阿尔文太太听闻自己的儿子犯了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错误——勾引年轻女仆——时,口中念念有词:“鬼!鬼!暖房里的两个鬼又出现了!”可以说,戏剧作为一门艺术,总是在重复、征引着先人说的话,或是在与先人对话;大幕拉开,观众看到的演出仿佛总是那么得似曾相识,而舞台上的演员们在琢磨、扮演自己的角色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参考前人造好的模子,加以模仿;更不用说观剧体验本身便是一项集体的活动,总也离不开互通有无的情绪和记忆。我举最后两个例子。那是萨缪尔·贝克特的名剧《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刻画了一位名叫克拉普的老人,每过数年便用录音机记下他这些年来的爱恨痴嗔、悲欢离合,然后再过若干年后播放、倒带、倾听、录音,如此这般循环往复。高行健在创作剧本的时候,也习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录音机自言自语,随后再将方才的话整理成文。我想说的是,戏剧创作离不开记忆的吐纳、整理和保藏,而戏剧所负载、所承受的同样是记忆,不管是个人的还是全人类的。千百年以来,戏剧艺术家正是用书写、展演记忆来对抗那试图强迫人们遗忘的邪恶力量。哪里有记忆,哪里就有舞台、就有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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