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记忆和空间

2016-05-14 15:39乐桓宇
书屋 2016年8期
关键词:所系皮耶普鲁斯特

乐桓宇

“我曾在乡间一处住所度过许多个夏季。我不时在怀念这些夏季,……对我来说,它们很可能已经一去不复返,永远消逝了。就像任何失而复现的情形一样,它们的失而复现全凭一种偶合。有一天傍晚,天在下雪,我从外面回来,在屋里坐在灯下准备看书,但一时没法暖和过来。这时,上了年纪的厨娘建议我喝杯热茶;而我平时是不大喝茶的。完全出于偶然,她还给我拿来几片烤面包。我把面包片放到茶水里浸了浸,放进嘴里;我嘴里感到它软软的浸过茶的味道,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绪,感到了天竺葵和香橙的芳香,一种无以名状的幸福充满了全身……骤然间,记忆中封闭的隔板受到震动松开了,以前在乡间住所度过的那些夏天,顿时涌现在我的意识之中,连同那些夏天美好的早晨,一一再现了。我想起来了:原来我那时清晨起来,下楼到外祖父屋里去喝早茶,外祖父总是把面包干先放进他的茶里蘸一蘸,然后拿给我吃。但是,这样的夏季清晨早已成了过去,而茶水泡软的面包干的感觉,却成了那逝去的时间——对智力来说,它已经成为死去的时间——躲藏隐匿的所在”。普鲁斯特《驳圣伯夫》中的这段文字,后来扩展改写成了他的《追忆似水年华》中“玛德莱娜小点心”那个著名的论述。他的这种不断重复的关于点心的半虚构式的文学论述,其实就是要讲人的一种回忆体验,多年前的记忆陡然在一个小小的食物中被激发出来,变成一种非意愿的、不由自主的回忆,(虽然说其实他对这种回忆的描写是反复修改的,很刻意的)这种回忆可以由许多种不同的小的东西所触发,可以是面包,也可以是点心,也可以是其他的食物,甚至其他的东西,类似的一件事。他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形容说:“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他上床睡觉有关的一些情节和环境外,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对他来说早已化为乌有。有一年冬天他回到家裏,他母亲劝他喝点茶暖暖身子,接着拿来了一块‘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像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当时他的心情很压抑,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但当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他的上颚,顿时使他浑身一震……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接着他说:

“然而,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因为那天我在做弥撒前没有出门),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内去请安,她把一块‘小玛德莱娜放到不知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过之后送给我吃。见到那种点心,我还想不起这件往事,等我尝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虽然点心的四周还有那么规整,那么一丝不苟的褶皱。但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著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

但是,更有趣的是,母亲给他在这一年冬天吃点心的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普鲁斯特写在书中的回忆,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回忆当中,普鲁斯特又记起了当时因为这个点心而激发起来的更深的回忆。这个例子非常有趣一点,像是在回忆中嵌套着回忆。那个玛德莱娜点心就像是一个内心的绳索,我们顺着这个线索一路往下,一层层剥开回忆,直到记忆的最深处。普鲁斯特说气味和滋味支撑起了“回忆的巨厦”,这个比喻一下子把记忆这种感受空间化了。接下来我们可以看到,回忆的线索牵扯出来的是整个空间的记忆:“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发现——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兴,但是我一旦品出那点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妈给我吃过的点心的滋味一样,她住过的那幢面临大街的灰楼便像舞台布景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对花园的小楼贴在一起,那小楼是专为我的父母盖的,位于灰楼的后面(在这以前,我历历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楼);随着灰楼而来的是城里的景象,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的情状,午饭前他们让我去玩的那个广场,我奔走过的街巷以及晴天我们散步经过的地方。就像日本人爱玩的那种游戏一样:他们抓一把起先没有明显区别的碎纸片,扔进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碗里,碎纸片著水之后便伸展开来,出现不同的轮廓,泛起不同的颜色,千姿百态,变成花,变成楼阁,变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须眉毕现;同样,那时我们家花园裏的各色鲜花,还有斯万先生家花园裏的姹紫嫣红,还有维福纳河塘裏飘浮的睡莲,还有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还有教堂,还有贡布雷的一切和市镇周围的景物,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

所以说,“贡布雷”作为一个地方,成为了记忆的所系之处,也成了回忆最后的主体。地理作为一种空间,永远是乡土最好的落脚点,就像是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镇一样,都是记忆所系之处。或者说,地方,作为一个地理的物质基础,成为了盛放记忆的容器。

这里所用皮耶-洛哈的记忆所系之处,似乎有些强行挪用概念之嫌,因为这是一个历史学的概念,但是我还是愿意把它放到文学的领域来谈。因为皮耶-洛哈提出这个历史概念的前提是文学式微,传记历史代替了文学的功能,但很明显在我们中国的这个语境还不是这样的,所以,这样的移用也不是不可以,我是想从文学的方面来说。

我觉得地域/地方作为一个空间所起的作用,正如皮耶-洛哈所说:“如果说记忆所系之处的根本存在理由是让时间停止,让遗忘难以继续发挥作用,让事物的状态固定不变,让死者不朽,让非物质的实质化,就像黄金是钱币唯一的记忆,将最大量的意义封存于最少量的符号里。然而,记忆所系之处能够存在,正是因为其化身变形的能力,其意义不断死灰复燃,而其枝节以令人无法预见的方式蔓延发展。”在一个地理空间上,文学和记忆开始彼此游戏,而将突然出现的偶然变成永恒,是空间之物发挥作用的最重要的意义。

另外,我们还需要警惕的是,有些空间是本来就在那里的;有些空间,是需要我们去寻找,去发掘,甚至去争取的。法国小镇就在那里,江南水乡也就在那里,但是在一个不乐观的社会环境下,善良和美好的空间是会被压缩的。所以,作为文学写作者所要做的,便是给发挥一种积极的动力,给文学和记忆搭建一个舞台,赋予他们空间。举一个例子,比如阎连科老师的《受活》,就是给那些身体残缺但是内心善良的人们建造了一个文学的空间。

不得不说,现实中的真善美的空间,需要我们去努力;精神上的自由空间,更需要我们用文学去开拓,就让我用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尤为著名的话作为结尾吧:“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使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方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而我选择第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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