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多无畏

2016-05-14 02:08北风三百里
花火B 2016年7期
关键词:故宫阿姨

北风三百里

作者有话说:

我写这个故事是因为看了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那个时候我发现,原来在这个生活节奏飞快的现代,还有这么一批人坚守着古老的技艺,在与世隔绝的故宫里修复着残破的历史。

于是一个凝聚了成长、离别、等待和坚守的故事就这样出现了。爱一个人啊,本就是天涯海角也要寻到她的。

良人不归,就动身去寻。城门不开,便是翻也要翻出去。故宫无情,人何苦对它诉尽离愁?爱一个人,本就是天涯海角也要去寻的。

【一】

邵雪出生那天,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得到消息的时候,邵爸爸正坐在故宫的钟表修复室里给一座康熙年间的古钟除锈。鎏金的钟饰,被岁月斑驳出片片铜绿。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木器组的同事带着一身风雪冲进了屋子:“邵老师,你妻子生了个丫头!”

他一下慌了神,拿捏不住力道,手中的锉刀险些对文物造成二次伤害。一旁的老师傅看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慌什么!准你一天假,回去看看母女。”

邵华匆匆道了谢,披上棉衣便和同事冲进了门外茫茫的风雪中。屋子里还有个男人,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膝头坐了个小男孩。男孩手里握着钟表报废的齿轮,回过头问他爸爸:“邵叔叔去做什么?”

男人温和地笑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小妹妹吗?邵叔叔帮你找了一个。”

一个月后,三岁的郑素年在故宫职工宿舍里看到了才满月的邵雪。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哭得一张脸皱在一起,搅得一向好静的父母心烦意乱。素年手脚并用地爬上小邵雪的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

他看小邵雪,小邵雪也看他。

素年伸出小手擦掉小妹妹的眼泪:“妹妹不要哭,哥哥去给你拿奶瓶。”

邵雪抬起小小的手,紧紧握住素年的食指,两个小孩咯咯地笑起来,惹得一旁的大人一头雾水。

【二】

故宫门前又扫了几次白雪,后花园的折柳又抽了几次新芽,邵雪和郑素年就在这与世隔绝的故宫里长大了。

他们住在故宫西侧,透过侧窗可以看见气派的角楼。冬天下了雪,他们的父母骑着自行车穿过曲折的胡同去上班,后座上的孩子被家里的老人裹成了两个粽子,稍大一点那个是素年,稍小一点那个是邵雪。再后来,他们都长大了一点,两条腿刚能够着脚踏板,就歪歪扭扭地骑车上路了。

那个年代的北京还没那么多汽车,到了上班的时间,车铃声响成一片浩瀚的海洋,两个小人儿在车流间奋力挣扎着。他们穿过纵横的胡同,穿过气派的钟鼓楼,在清晨的薄雾里抵达故宫朱红色的大门前。

宫门一道道地打开,鎏金的门钉点亮了寂静的宫殿。

八十年代的故宫远没有如今这么多游客。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只是远远地观望着这座气派的宫殿,隔着朱红的高墙,隔着流淌的金水河,就好像几千年来的百姓那样,即使里面早已没了帝王。但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喜欢参观这里,只太和殿门前的两只石狮就能谋杀他们几十张胶卷。

邵雪总喜欢问:“素年哥,他们是哪来的啊?”

郑素年那时也才是个小学生,看见金头发的就说美国,看见红头发的就说俄国。直到后来,邵雪也学了英文课,抱着小书包跑到高大的外国友人前大声问:“Hello, nice to meet you. Where are you from?”

外国友人惊讶万分,粉雕玉琢的东方小娃娃,扎了个冲天的羊角辫,奶声奶气地说着他们的语言。一个英俊的外国男人蹲下身和邵雪平视,对待她的样子就像对待一位与他平等的女士:“We come from Denmark.”

邵雪才学英文不久,背下的国家名字一只手就能数完,遑论丹麦这样甚少提及的北欧小国。但她喜欢这男人对她的方式,于是就冲他灿烂地一笑,笑得很像年画里那种抱鱼的娃娃。

也就是从那时起,邵雪开始期待外面的世界。

她和素年爬到故宫最高的地方看落日。落日如火,烧红了暮色中的北京城。她的目光穿过太和殿三万平方米的广场,穿过偌大的北京,落在了一个郑素年根本看不见的地方。

“素年哥,你说那边是什么啊?”

“是海吧。”

“那海那边呢?”

郑素年轻轻摇了摇头。那是他的父辈没有去过的地方,他或许也不会抵达。邵雪喜欢看远处,他却喜欢盯着一个地方,看到很深很深。

他去找瓷器组的师傅玩,师傅给了他一个从潘家园买来的烟鼻壶。民国破落人家的旧玩意,坏得没什么修的价值,纯粹图个彩绘好看。他当个宝贝似的带回家里,一点点地把缺口补好,拿父亲的颜料调出相当的颜色,修得和新的无异。

他拿去给瓷器师傅看,老人戴着眼镜细细检查,竟看不出什么破绽。

他又把烟鼻壶下面的小字指给师傅。匠人的名字刻在底部,很好听,像个读书人。他说:“民国里有文化的人,怎么会去做工匠呢?”

他又说:“所以这烟鼻壶,不是工匠做的。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做了送给心上人的。那年头好人家的女孩不用这个,他喜欢的是个风尘女子。”

一旁的邵雪听得傻了眼。一个小小的烟鼻壶,他却能看出这么多门道来。时间一久,郑素年越发和那些文物灵性相通,手一握,看一看,就能把年代、质地猜个八九不离十。邵雪和他逛潘家园,听他在自己耳边说,这个盘子仿得太假,官窑烧出来的不是这个质感;那块扳指是真货,绿里绕丝,八成是破落的八旗子弟出来变卖家底。

邵雪出生那年,她爸爸在修复室的院子里栽了棵杏树。杏树抽了新芽,两个小小的少年对未来,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三】

长大的邵雪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似乎总是冬天。雪太大的时候,故宫会暂停参观。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太和殿门前的积雪里,看见雪地上有麻雀蹦跳留下的脚印。没人的时候,故宫的动物会格外活跃,喜鹊落在离人不远不近的地方,侧着脑袋观察着这些它眼中的庞然大物。

看门的大爷拿一把长长的竹扫把,“哗啦——”一声,打破了这穿越时空的寂静。

邵雪这才反应过来,端着饭盒,急匆匆地跑向父亲的办公室。

人在故宫待久了,会逐渐和这千年如一的场所融为一体。现在的邵华看起来和十三年前没什么不同,现在的修复室也和十三年前没什么不同。要不是邵雪莽莽撞撞地跑进去,这工笔画似的场景大概一直也不会变。

“爸,妈给你熬的汤。”她把饭盒往桌子上一撂,一股炖了半个下午的排骨香气立刻充满了整个修复室。

隔壁的郑叔叔有些心酸地扒拉着自己刚从食堂打的员工盒饭。

邵华笑话自己的同事:“晋宁不给你做饭啊?”

郑叔叔苦笑:“我们家晋宁是领导,我回去得给她做饭,哪敢要排骨汤啊!”

晋宁是郑素年的妈妈,正黄旗后裔,家底雄厚,年纪轻轻就远赴意大利学文物修复。那时候谈恋爱尚还讲究门当户对,这段爱情两家都不看好,于情于理都走不下去。

但晋宁这种女孩从来就不一般,年轻的时候可以远渡重洋,爱上一个人也可以做出居家贤妻的模样。她放弃了去意大利博物馆工作的机会,在故宫研习古画修复,一做就是十多年。

邵雪喜欢晋阿姨,她和别的阿姨不一样,不穿剪裁粗糙的工衣工裤,自己设计出样子,拿到裁缝店做,一条淡蓝色的长裙火遍了女职工宿舍。她也不像邵雪的妈妈总逼着孩子学习,她有个大箱子,沉甸甸的,里面都是外国小说。邵雪隔三岔五去翻着看,看那些远方的人怎么说话,怎么笑,怎么恋爱,怎么跳舞。

在从没出过北京城的邵雪眼里,晋阿姨就是远方的世界。

她喜欢郑素年,也喜欢晋阿姨。学校放假的时候,她成天不着家,一头扎进晋阿姨的书箱。

她妈妈有时候被气得骂她:“你就住在晋阿姨家算了,我还少做一个人的饭。”

她不甘示弱:“素年哥哥会给我做。”

邵爸爸最烦听妻女吵架,大手一挥做出总结:“那你嫁过去得了。”

女儿的脸突然就红了,摔门进了自己的卧室。

郑素年是会做饭的。他们家晋阿姨地位最高,十指不沾阳春水,柴米油盐都是丈夫、儿子的工作。邵雪和晋阿姨缩在书房里说心事,厨房里锅碗瓢盆哗哗作响,透着一股烟火人家的气息。

她说新来的英语老师很帅气,喇叭裤、长衬衣,弹得一手好吉他。她说学不好数学,下次再不及格就要叫家长。她说同学新买的裙子很好看,她也想要,妈妈却嫌她不想学习,只想打扮……

晋阿姨笑笑:“她买的裙子能多好看,我不信。”

邵雪起劲地向她描述:“白色的料子,上面有波浪的条纹……”怎么说都是小儿科的形容词。

晋宁抿嘴笑着打开家里厚重的楠木衣柜,从最里面拿出个包裹。包裹轻得像是裹了朵云,她一抖,抖出两件旗袍。

两件颜色不一样,但都是手工盘扣、双绲边,领子上绣着金线。邵雪不懂绸,只觉得这衣服摸上去通体舒畅,像是累极了的人躺进了一团凉丝丝的棉花里。

晋宁比画了几下,把紫色那件递到邵雪手里:“这件蓝的你大了能穿。先换这件,出来让我瞧瞧。”

那时邵雪的身体已经开始悄悄地拔节,少女柔软的曲线还不算明显,被宽大的工衣裤遮得一干二净。这旗袍大约也是晋宁以前穿过的,带着一股搁久了的少女香气。合身的剪裁让邵雪不自觉地把头抬起来,丝绸的凉意划过胸、腰和腿侧,她感觉整个人莫名挺拔了三分。

她怯生生地推开了门。

郑素年正拿着暖壶倒水,抬眼便是一愣,这爬墙摸鱼的小丫头,怎么忽地就像个女人了?他看得发愣,晋宁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说话。开水溢出杯子,流下桌面,烫得他一声痛呼。

邵雪赶忙给他拿了药。他一边忍着疼一边看着她,心想: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突然就长大了?

【四】

晋阿姨是在邵雪初二那年查出病的。

那阵子馆里忙着准备一场文物修复展,晋阿姨连着一周没休息好,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也没声张,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医院,查了整整一天,拿到一份乳腺癌确诊的病历单。

她细细地想,自己的小姨就是得了这个病去世的,自己的姥姥当年似乎也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家族遗传病,这回落到了她头上。

乳腺癌前期没有征兆,查出来就是晚期。她病情恶化得很快,本就是个偏瘦的人儿,不过一个月就瘦到了八十斤。长时间的昏迷后,她偶尔也会突然惊醒,像个小孩一样怯生生地和素年说:“我想吃豌豆黄。”

晚秋的夜冰凉彻骨,他只穿着一层单衣跑了三条街,终于找到一家没关门的店面。可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晋阿姨却又沉沉睡去了。

那年的素年,十七岁。他逃了大部分的课,日日守在晋阿姨身边,只盼着她每天那十几分钟清醒的时间。

邵雪也会来,她从那时起便开始厌恶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惨淡的白色,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么漂亮的晋阿姨掉光了头发,眼窝凹陷,整个人仿佛是架白骨。她那么喜欢的素年哥哥,一向沉稳温和的素年哥哥,在那段日子变得暴躁易怒,蜷曲着身体,仿佛惊弓之鸟。

晋阿姨有段时间身体好了一点,能说话,也能吃些东西。她把邵雪叫过去,一点一点讲着自己那些从少女时代就保存的东西:“那箱子书,都留给你。”她慢慢地说,眼底有托付后事的意味,“你喜欢走得远远的,就走得远远的,我早就看这北京城困不住你。那些衣服、裙子也留给你,好好的东西,素年用不着,总不能就这么丢了。还有啊……”

她大哭,扑到晋阿姨身上,眼泪染湿了晋阿姨的病号服。

“我不要,我都不要。阿姨,你快好起来,那些书我要和你一起看。”

晋宁也湿了眼眶,她轻轻地拍着邵雪的后背,安慰似的说:“好啊,好,等阿姨好起来,我们一起看。”

晋阿姨去世时,是拣尽寒枝的冬天。

出殡的地点是在八宝山。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家族里有闻讯而来的后辈,对着灵堂深深一拜。素年穿一身黑衣,跪青了膝盖也不愿起来。

邵雪跪在一边。她不是亲人,无须戴孝,可脸上的悲哀一点也不比他人少。

那么好的晋阿姨,穿着漂亮的蓝裙子,在外文书上写着批注的晋阿姨,怎能一转眼就永远地离开了?

她终归还是年龄太小,哽咽着问郑素年:“素年哥,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不会变?”

郑素年没有回答。

他消沉了半年有余。那段时间,整个故宫都是静悄悄的。有时候有人经过西三院,会看见一个少年消瘦的背影,背影的主人静静地坐在古老的院落里,抬头看着被古树遮掩的天空。

后来,有个老人看不下去,走进那院子拍了拍素年的肩膀。他把素年带进了晋宁生前修复古画的院子,给了他一个卷轴。

泛黄的纸慢慢铺展开,是幅泼墨的山水画,画上是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软的云烟。

老人说:“这是晋宁生前补过的图。”

他喜欢古物,修修补补,却从未认真看过母亲的本行。这幅图先前一定破损得很严重,但他妈妈补得很好,如果不凑近细看,根本看不出那些褶皱和拼接。

好一幅山水图啊!起笔果断,落笔缠绵,画家的心里藏了万水千山。晋宁修得也好,接笔看不出痕迹,走笔之间有着不输百年前那位画者的辽阔心胸。

老人说:“人总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没有生命,但当你为她倾注了心血,人就和东西融成了一体。人来这世间走一遭,留下些什么,总是好的。只要东西还在,人也还在。”

他又说:“年轻人,要往前看。痛痛快快哭一场,替你妈妈好好活着。”

郑素年恍惚了半年的世界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他的退学手续办得很快。他收拾书包回家的那个下午,邵雪站在学校门口等他。

他说:“他们都不想让我退学。”

邵雪点点头:“我知道。”

他又说:“可是我想去补那些画。我妈没做完的事,我想帮她。”

邵雪又点点头:“你觉得对的事,去做就好了。”

他压抑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好起来。学校旁边种了一排白桦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邵雪的头发上,映得发色变得金黄。

她的头发又厚又多,被风吹得飞起来。发丝扫过素年的脸,他拢拢她的头发说:“该剪啦。”

邵雪摇摇头:“我要留长呢。”

他笑起来:“好啊,留长,我帮你梳。”

【五】

那年七月盛夏,郑素年正式拜入书画组元老级的师傅罗怀瑾门下。故宫馆藏的书画数以万计,他从头学起,一点一点修复着那些破碎的历史。邵雪还是会跑去找他。院子里有杏树,开花的时候满院飘香。她摘了花泡在水里,粉红色的花瓣漂在玻璃杯里,古寂的院子也增了几分亮色。玻璃杯搁在宽大的木桌中央,左边是拿着毛笔的少年,右边是读着外文书的少女。

郑素年好静,邵雪也就不怎么说话。

有次看见他拿了幅人像,她便托着下巴问他:“难吗?”

郑素年低着头笑笑:“这幅不难。”

邵雪来了兴趣:“那什么样的才难?”

他抬手,指向墙上那幅墨色晕染出的山水画:“人不难。最难的,是山水。”

这幅山水画的作者是个无名画家,但笔势起落张弛有度,小小一幅画卷被他勾勒出江湖浩大的气派。邵雪走进仔细看,勉强能看见后期修复的痕迹。

“素年哥,这是你修的?”

郑素年淡淡地回道:“不是。我这辈子,也达不到她的高度。”

“为什么?”

“修复不是创作。”郑素年立着腕,一点一点描摹着人物的轮廓,“要想修复如初,就要把自己带进创作者的心境里。工笔画不过是两个细字,琢磨细,落笔细,山水画却要一气呵成。画家婉约,你也要婉约;画家豪迈,你也要豪迈。这幅山水画画者无名,却能看出创作者曾走过千山万水,要是没有相当的见识,一笔失神,全图失神。我半辈子都待在这故宫里,怕是永远也修不好这些山水了。”

邵雪愣了半晌,只觉得郑素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和这时代脱了节。她轻轻问他:“那你,就不想去远处看看吗?”

郑素年没有说话。

时光很快就到了1999年。

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故宫附近的老房子根据市政规划拆迁,当初的职工们统一搬进了北三环的新公寓里。邵雪考上了大学,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读对外汉语,辅修意大利语和法语。她父亲辞了故宫的工作,下海经商,成了那个年代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世事巨变,郑素年却仍然待在故宫那个小院子里,和那座千年不变的古殿一同与世隔绝。

邵雪再回到故宫,已经快二十岁了。

她和学校里一个意大利男生亚瑟结成了语伴。亚瑟是个地道的中国迷,着迷于这个古老国度上千年的文化,最喜欢那更迭的皇家历史。知道邵雪在故宫长大后,他缠着邵雪带他去观赏那些古殿和红墙,给他讲它们的故事,肢体动作夸张得吓人:“我不喜欢那里的导游!”他很委屈地说,“她们说的东西很没意思,还拉着我去买东西!”

邵雪无奈应下。时隔三年,她又回到了这片自己长大的土地。这里早不是当初那般清冷寂静,游客摩肩接踵,触目所及全是人头。

亚瑟钻进人群里,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那年代手机还不普及,邵雪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他的影子。太阳晒得她头顶冒热气,迷迷糊糊间,她竟走到了西三院。

那些贯穿童年的记忆汹涌而来,绿树,红墙,自行车铃铛铛的响声,太和殿前厚厚的积雪……她沿着古道向前,每往前踏一步,记忆就越清晰,直到那棵杏树出现在她眼前。

红墙上架着枝丫,杏子伸出了墙,压得枝丫直往下垂。她伸出手够杏子。杏子太高,她伸出手也够不到,只好踮起脚。她还差一点够到杏子的时候,有人把手从她头顶伸了过来。

红彤彤的杏子落进男人的手心,他笑着看着她,手指拂过她及腰的长发:“头发都这么长了啊!”

这几年北京城拆了许多胡同,建了许多高楼,立交桥高高地架起来,车水马龙,日夜不息。可是她的素年哥哥,怎么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呢?他就好像一件看不出年龄的古物,十年,二十年,都不值一提地揉碎在他的眼睛里。

他把杏子放进了她的衣兜:“邵叔叔走了以后,这棵树就是我养了。”

西三院是钟表修复,她父亲在这里做了十多年的学徒。搬到新房子那天,邵雪最后来这里看了一眼。房子还是那间房子,木门木窗,琉璃瓦顶,人却变了。

他把她带进了院子。郑叔叔老了一些,抬头看着邵雪,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小雪?”

郑素年把饭盒放在工作台上,笑着点点头。

“变了,变了。”看惯了千年不变的旧物,少女的成长反而才是让他啧啧称奇的事物,“变了太多了。”

是啊!邵雪忽然有些心酸。她变了,这世界也变了,她和郑素年,离得越来越远了。

给郑叔叔送了饭,郑素年就把邵雪带回了自己工作的院子。师傅年纪大,不常来,于是这整个院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古老的画纸铺在桌面上,素年抬笔,落墨,越发有了匠人的气质。

“你现在修东西,还能看出那些故事吗?”

郑素年点头:“能,里面有很多故事。这画里的门道大了别的太多,看作者的落笔,看题字,看刻章,看装裱,每个都有故事。有时候修着修着,就会想起再过几百年,别人看我给画做的修补是不是就像我看前人一样。”人像的衣服补好了,他转向了画中人的发髻,“有时候做得入了境,好像在和古人说话。”

一字一句,从素年嘴里说出来,都和这个浮躁的世界脱了节。邵雪想和他讲讲学校的事,讲讲自己的事,讲讲这些年他不知道的事,话到了嘴边,却不自觉地咽了回去。郑素年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进了里屋拿出个木盒子。

“早就想给你,一直没机会。”他轻声说,“她当初说要留给你,我没在意。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邵雪打开盒子,竟是那件淡蓝色的旗袍。

时光回到了十三岁的那个下午,晋阿姨和她悄悄说:“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

她抚摸着旗袍柔软的缎面,使劲忍着眼泪,笑着说:“好,我去换了给你看。”

若说曾经那件旗袍还显得稚气,这件淡蓝色的便凸显出了女人味。邵雪在西方文化的气氛下待得久了,乍一看这氤氲着东方气息的衣服,便不自觉地想起了晋阿姨。

她想起晋阿姨教那个小女孩什么是美,什么是远方,什么是爱情。她这小半生,早已被这个离开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影响了。

盘扣一颗颗地扣起,邵雪散下头发,从上往下,慢慢地梳着头。

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郑素年敲了敲门。

仍旧是阳光,仍旧是树影。他把邵雪的头发抓成一把,木梳从发根顺到发尾。

“染发啦?”

“嗯。”

“黑的好看。”

“真的啊?”

“真的。”

邵雪沉默了很久很久。长长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用皮筋扎起,绕成了一个雅致的发髻。

“素年哥,”她终于开了口,“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很愧疚。

郑素年缓缓地叹了口气:“没什么。我们都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1999年元旦,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整个校园都在狂欢。

还没开始倒计时,学生早就布置了校园,到了晚上,红色的灯点亮了大半座学校。郑素年的围巾遮住了脸,他穿过沸腾的人群朝邵雪走过来。

太久不接触外界,这些学生的兴奋让郑素年有些茫然。邵雪的脸也激动得发红,学校的大屏幕在转播迎接千禧年的晚会,陈升和刘佳慧站在台上唱: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摇滚混着京剧唱腔,让郑素年觉得新奇。他问邵雪:“这歌讲的什么?”

邵雪思索了一会儿,抬起了头:“一个老人等他出征的丈夫,日思离人,人不归。”

郑素年紧了紧围巾,若有所思地说:“是讲等待的啊!”

电视里在倒计时,学生们也激动地喊了起来。铺天盖地的“三、二、一”里,邵雪趴到他耳边说:“素年哥,我要到很远的地方了。”

他在新千年的第一场雪里,慢慢地抱紧了她:“去做你觉得对的事吧。”

漫天大雪,仿佛封存了他二十多年的时光。

【六】

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窗外的大雪忽然停了。

入冬的芬兰冷风如刀,大雪连下三天三夜。邵雪裹了条毛毯窝在沙发里,长发盘成一个髻。

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

我摁了录音笔,有些不情愿地合上了笔记本:“结束了?”

“或许吧……”她笑笑,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也谈过许多场恋爱,可总觉得有件事没有做完。北京人爱说‘这叫个什么事,你说,我和郑素年,叫什么事?”

我哑然。

随着孔子学院陆续地开张,他们的第一批创始人也逐渐走进了大众的视野,邵雪无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对外汉语出身,游学欧洲五年,见识谈吐都绝非常人。主编找了八层关系才约来了这么个专访,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让我如何也交不了差。

我问她:“怎么不回去?”

她笑着摇摇头:“回不去了。年龄都不小了,物是人非,不如在这么个漂亮的地方自己好好活着。小时候总对外面感到新奇,如今见多了外面的世界,反而觉得都差不多。”

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薛记者,你采访真有意思,不问我事业,反倒给我这么段时间回忆过去。这个故事有了结尾,我肯定告诉你。”

我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走进了门外的风雪里。那时的我不知道,一年之后,我还会收到她的消息。

【七】

邵雪三十二岁生日那天,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熟悉又陌生:“故宫和大英博物馆有交流活动,我在伦敦。”

她那时正在意大利为了学校扩建开会,激动之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明明已经不是冲动的年纪,她却十分钟之内就买好了前往伦敦的机票。

郑素年给她发短信:你不用这么急,我还要待不少时间呢。

她强装镇定:我正好明天在伦敦有会。

飞机误点,她到大英博物馆时已是傍晚。接待她的工作人员将她带进了办公区,指了指一扇高大的木门。

门虚掩着,她把手压在门面上,温暖的触感沿着手掌的纹路流进心里。一线阳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木门便已毫无声息地开了。

汹涌的夕阳,几乎把郑素年淹没。

仿佛又回到了在故宫里游荡的少年时代。

邵雪不知所措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为了什么?”郑素年笑起来,“难道是为了补那幅山水画?”

邵雪略显失望:“那倒是,你多走走,总有一天……”

“以前有个女孩问我,”他说,“她问我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不会变。”

邵雪一愣,恍惚间想起了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女孩。

“我无法控制这个世界不变,但是我能让自己不变。于是我就待在故宫里,只要宫殿不变,文物不变,我就不会变。可是那个小女孩,却越走越远。”

郑素年把她拉过来,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我以为是她想离开,可是后来,我看了一篇文章,文章里说,她总觉得有件事还没做完。”

邵雪一惊,脱口而出:“你看到了?”

郑素年笑笑,也不作声,把她的头发梳直,盘起,插了根簪子。

“这么多年啊,我还是不爱变。他们说现在年轻人求婚爱用戒指,可是咱们老祖宗,是用簪子定情的。”

翡翠簪子,不知打磨了多久才成了这样精致的样子。邵雪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尾声】

两人的婚礼是中式的,大红的盖头和轿子,迎亲的都是以前的老街坊。

我作为嘉宾参加了邵雪的婚礼。化妆间不让新郎进,邵雪坐在镜子前一点一点描着眉。

“都老了。”她有些感慨地说,抚摸着眼角细小的纹路。

“哪有那回事。”我打趣,“郑先生天天看那些几千年的文物,只怕你在他心里还小得很呢。”

她笑起来。而立之年的女子,褪了年少的轻狂,有了成熟女人的美丽模样。

等她平静下来,我说:“邵老师,你是不是都不知道,我采访过郑先生?”

她有些讶异地看向我,描眉的手停了下来。

采访过邵雪后,主编又定了一个文物修复的专题。会议上,昏昏欲睡的我恍惚间听到“郑素年”三个字,一下就精神了起来。

我拿出本子格外积极地说:“我去我去。”

采访的地点就在工作室。郑素年话不多,我只好和摄影记者四处抓拍他屋子里的工具和未完成的古画。镜头转了两圈,定格在墙上的一幅山水画上。

明明没见过,我却觉得熟悉无比,细细想来,竟是邵雪和我描述过,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软的云烟。

我不由自主地问:“郑先生,这幅画,是不是有些故事?”

郑素年愣了愣,淡淡地回应:“这是我母亲补的一幅山水。画家无名,算不得贵重,就一直裱在了这屋子里。”

话说到这里,他停了手上的工作,和我轻声说:“年轻的时候总有些固执,觉得做修复就该静下心,不远行,觉得爱人就该在原地默默地等,直把自己逼进了牛角尖。后来大了,也就想通了,我母亲要是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也补不好这画。没见过千山万水,反倒静不下心留在我父亲身边。”

他转过身,用刷子给画纸涂上一层清水:“薛记者,你要是有什么爱的人,他在哪,你就去哪。别像我一样,死心眼地等,等想明白了,人也远了,感情也就晚了。”

“不晚。”我颇有些不沉稳地说,“不晚的。”

他看向我的目光有些讶异。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背包,把邵雪那期杂志翻出来递给了他。

窗外浓绿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这片古老的宫殿啊,这么多年也不曾变过模样。拜别了郑素年,我一个人走到了太和殿前,想象1983年的邵雪一个人走在这片空荡荡的广场上。

良人不归,就动身去寻。城门不开,便是翻也要翻出去。故宫无情,人何苦对它诉尽离愁?爱一个人,本就是天涯海角也要去寻的。

这个结局,邵雪一定很满意吧。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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