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那一抹耀眼的晚霞

2016-05-14 09:19阿云嘎
民族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比斯伊尔游击队

阿云嘎 (蒙古族)

第一章

1

草原之夜是那么宁静,有一群马在安静地吃草,守护马群的牧马人在马群旁等待着天亮,也许还思念着留在家里的妻子儿女。但长夜漫漫,距天亮还很远。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马群已经被人盯上了,也不是整个马群,而是马群中最好的那些马。

盯上马的是“高原好汉”,也有人称他们为“赶马大盗”。

高原好汉或者赶马大盗挑剔得很,他们要赶走的是马群中最好的那些马匹,一般的马他们根本看不上眼。在白天,他们就盯上了那些他们看中的马匹,就隐藏在离马群不远的某一个地方。夜更深了,整个世界都变得像梦一样朦胧,就在此时,突然一声呼啸,有人冲进了吃草的马群中,把那些最好的马赶跑了。整个过程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守护马群的牧马人这时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慌忙骑着马去追,但已经迟了,前边的马蹄声越跑越远,还传来赶马人嘹亮的歌声。高原好汉或者赶马大盗一个个骑术高明,胆大包天,他们将盗得的马赶到很远的地方卖掉,揣着白花花的银元回到草原。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见了穷人和朋友就散发银元,盗马所得很快用完,但他们仍然快乐无比。他们一般没有家室,也没有财产,除了几匹追风快马和一身绝技几乎一无所有。他们干盗马的勾当并不是图财,而好像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骑术和胆量,就像开了一场玩笑。蒙古族有崇尚勇敢的传统,所以对这种人大家并不厌恶和仇恨。丢了马的人骂他们是强盗,但一般都称他们为高原好汉。草原上一些半大男孩还梦想着自己将来也当个高原好汉,一些年轻的姑娘和媳妇也经常梦见他们的马蹄声和歌声。

他们艺高胆大,但善终者并不多,因为他们一旦被抓住只能是九死一生。他们被吊打,指甲缝里钉竹签,被湿牛皮裹住扔在野外,被烧红的铁烙烫……就很难活着闯过这一道道鬼门关。但草原上流行着一种古老习俗,就是只要他们活着闯过九道生死关,就对他们赦免,不再追究他们。当然赦免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被赦免者不能跟王府作对,也不能对家乡造成危害,至于他们跑到其他地方干什么事是他们自己的事,那个地方的人能否抓到他们进行惩罚那也是人家的事。

不需要追溯太远,仅在百十来年前的蒙古高原上,真的存在过他们这样的人。但他们人数也在逐年减少。最后一个高原好汉是哪一年消失的?没有确切的说法。但他们的故事还在,人们仍在传诵着他们那些充满传奇的故事……

2

距今百十来年前的那年夏天,一个陌生人走进了阴山以北的大草原。这个人约五十多岁,身材高大,神情阴郁,骑着一匹马又牵着一匹马慢慢走着。他那一身穿了很多年的蒙古袍原本大概是蓝色的,但经历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早已发白发黄。他一直沿着一条河走下去,见了一个牛倌说了几句话,中午又到一家牧户的毡包里喝了好几大碗酸奶,下午继续走,消失在草原深处。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出现个把陌生人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据那个牛倌和那家牧户的人说,那个人基本算是个老头,而且很少说话,见了牛倌只是问路,只说了三两句话,而进了那个牧人的毡包除了问候以外基本没有说话。他们还说,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但说起话来却带着这一带的口音,当然不是完全标准的本地口音,但也能听得出来。

两天后的上午,这个人来到一个破旧毡包旁的拴马桩前。包里走出一个老奶奶,她显然眼神不好,看了半天正在拴马的客人,喃喃着“这是谁呀?”老男人提着褡裢走过来跪倒在老奶奶面前,用浑浊沙哑的声音叫道:“妈妈……”老奶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她终于看到了跪者的脑袋上稀疏头发里那一颗红色的痣,便“啊……”了一声,还摇晃了一下,颤声问道:“你是我儿子……萨仁呼?”

达吉德老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几十年。她没有邻居,也没有亲戚来看望她,据她自己说已经八十多岁了,所以好多比她岁数小的人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过了一些天人们才传开原来达吉德老奶奶还有个儿子,最近回来了。

“什么?她还有儿子?从来没有听说呀。”

“听说她真的有那么一个儿子,十七岁离开家,过了四十年才回来。”

“十七岁,四十年……那她那个儿子应该是五十七岁了呀。”

“是呀,所以听说她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

“四十年不回来,他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呀,很奇怪。但听说她那个儿子叫萨仁呼。”说话的人无意中强调了萨仁呼这个名字。

“萨仁呼?……真的叫萨仁呼?”

“听说就是叫萨仁呼……”

“哦,哦……”

萨仁呼这个名字让人们想起了那个内外蒙古出了名的赶马大盗,因为那个大盗就叫萨仁呼。他们当然不相信达吉德老奶奶的儿子会是那个大盗,只是两个人同名而已。但也有人想,达吉德老人的儿子为什么一走就是四十年?他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这么一想又感到有些神秘。

大草原本来就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别看这里从自然景观到人们的生活都那么简单。蓝天、大地,远处地平线上是一些蔚蓝色的山影,再没有更为复杂的内容。牧人一顶毡包,几群牲畜,每天的生活都是简单的重复。但这里却有一种神秘感,发生好多神秘的事情。比如从大自然某些现象中牧人们会看到一些预兆和启示,比如有一年从大草原深处传来一种可怕的巨响而人们一直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声音,比如被荒草淹没已久的一条古道突然显现后又突然消失,还比如某一个人突然失踪但过了多少年又回来,像达吉德老奶奶的儿子……

出于好奇有些人就去达吉德老人家看她的儿子。

草原完全可以用“荒草连天”来形容。土层里的养分过分充足,再加上雨水也好,荒草长得拥挤而蓬勃,风吹过来,草浪就像海浪一样滚动着。成群的黄羊从草浪中跑过,只能看见它们的脑袋和犄角。只是在那些牧户的夏营地周围,因为牲畜一早一晚的践踏,会有那么一块地方没有太高的草,但贴着地皮的草仍然很密实。达吉德老人的毡包就在草原深处那么一块地方。

在达吉德老奶奶家里他们看到的是一位十分魁梧的老头。见有客人进来,他就站起来迎接,就像毡包里立起了一座山。他行动迟缓,神色阴郁,但深陷的一双眼睛十分锐利,而且真的很少说话。达吉德老人满脸堆笑地跟客人说话,说儿子十七岁那年突然离家出走,走了四十年才回来,让她在入土前总算见到了儿子,说明她是有福之人。儿子这次回来她才明白,儿子离家的最初起因是为了父亲的鼻烟壶。那年她家遭遇了匪祸,不仅牲畜被赶走,她丈夫的一只鼻烟壶也被土匪抢走了。她儿子知道父亲十分喜欢那只鼻烟壶,是用三匹马换来的。那年儿子刚刚十七岁,有一天就离开家走了。“他是要他父亲的鼻烟壶去的,但后来又遇到了很多事情。不管怎么说,他这次真的把父亲的鼻烟壶带来了……”老人乐呵呵地说着,拿出鼻烟壶给客人看。那只鼻烟壶让所有人惊叹不已!鼻烟壶大如小孩子的拳头,通身天蓝色,不知是一种什么石头,而且雕刻精美。老人让儿子给客人倒茶,端奶食,那个五十七岁的儿子按照母亲的要求忙来忙去,看来他很孝顺,像母亲的奴仆。客人当然想跟他谈谈。

“你走了不少地方吧?”

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沉默了一会儿说:“哦,哦……”

“经历过不少事吧,说给我们听听。”

“哦,也没有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根本不想谈什么。客人虽说很失望,但也对他有了深刻的印象。他个子很高,有点驼背,很多时候在沉默。他的沉默中似乎隐藏着一种力量。很可能他是一个经历了很多事情的人,四十年呀!

过了一些天萨仁呼去旗王府见了一次索德纳木协理。他见官府的人干什么?没有人知道。据说他在索德纳木协理那里待了大半天,究竟说了一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但后来有的人曾说,他如果就是那个有名的赶马大盗萨仁呼,那么他也许去找索德纳木协理请求赦免并得到了批准。又过了几天他离开家出去走了几天。走的时候他骑一匹马又牵着一匹马,跟他第一次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一样,但回来的时候另一匹马上却骑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这事又引起了人们的议论。

“那个女人至多二十二三岁,可以给他当女儿,但听说是他的妻子。”

“听说两个人恩爱得很呢。”

“奇怪呀。”

“这个萨仁呼是不是真的就是那个有名的好汉萨仁呼呀?”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后来大家的看法趋同一致:他就是那个威震四方的赶马大盗萨仁呼,如今他被官府赦免了,回来过安稳的日子了……但这些都是猜测。

3

不管达吉德老人的儿子萨仁呼是不是那个赶马大盗,他如今过着一种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日子。达吉德老人原来有几十只羊,后来他又带来两匹马,再后来他又带来一个女人,一家三口人就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后来邻居给了他一匹带驹的母马,过了几年它们繁殖成了五六匹。比他年轻三十多岁的老婆生了个儿子。接着达吉德老人去世了。

达吉德老人是面带满足的微笑去世的。家里就剩下萨仁呼两口子和儿子。儿子长到三岁那年他老婆也患急病撒手人寰。从外表上看不出他有多悲伤,但人们也发现他明显地苍老了。人们看到他让三岁的儿子骑在马背上自己在前面牵着走。

一个沉默的老人,一个刚刚开始懂事的孩子。他们的日子波澜不惊,单调而漫长。但在孩子八岁那年有两件事给那个孩子留下了终生的记忆。

一是驯马。

邻居送给他们一匹带驹子的马。过了两年那匹驹子长大了,该驯化了。那个孩子目睹了他父亲抓马、驯马的全过程。因为他当时就站在自己家旁边的高坡上。

他看到父亲骑着马追那匹已经三岁的马。那匹三岁马慌不择路而他父亲骑着马一直跟在其后,无论前面的马如何躲闪、转弯、变换伎俩,他父亲的马就像吸铁石一样紧随其后。那样来回追了几圈,他父亲突然把套索甩了出去,那套索就像长了眼睛一样,一下子套住了马……接着他直接从自己的马背跳到了那匹马上……那马暴怒地蹦跳起来,想把他掀翻在地,但他却像焊在马背上一样……后来那马不蹦跳了,向前跑去。跑了一圈就跑到孩子跟前,他跳下马来。那马喘着粗气,用鼻子嗅着他的袖口,向他发出低鸣……他这个八岁的孩子都能看得出来,马和他成了好朋友……

二是追马群。

那年冬天有一天很少说话的父亲站在毡包前,望着遥远的天边摇头叹气。儿子问:“怎么啦?”“哦,你看看天边的云。”父亲说。儿子看到天边一块形状怪异的云,那云不是平浮在空中而是立在那里。夏天草原天空中的云是多种形状的,但冬天那种云很少见。“那云怎么啦?”儿子问。父亲的脸色很沉重,说:“在草原深处某一个地方发生了暴风雪……”“在很远的地方吗?”“现在很远,但今天后半夜就到我们这里……”

那天半夜暴风雪真的来了。他们的邻居跑来说:“我的马群惊跑了,帮帮我吧。”他父亲什么都没有说,骑上马就跟邻居一起出发了。他们走时已经是深夜,整个世界都在风暴中摇晃。草原牧人都知道,马群一旦在暴风雪中跑起来是很难停下来的。几十匹马顺着风势跑起来就是一股可怕的洪流,什么力量都挡不住。但到了第二天上午父亲和邻居把马群赶回来了。两个人的眉毛胡子都结了冰,邻居的半边脸还冻伤了,而他们的马却浑身冒着热气。后来儿子听那个邻居讲,他父亲跑到了马群前面但并没有企图拦住马群,而是不断呼喊着领着马群跑。不知道那马群是怎么了,好像听懂了他的喊声,就跟着跑起来,他们就这样领着马群跑回来了……

4

草原上夏天绿草如茵,到了秋天牧草枯黄,冬季大雪纷飞风暴肆虐,但接着又是一个生机蓬勃的春天——这里的时光在按自己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流逝着,显得大气,从容不迫。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很多枭雄好汉都在时光流逝的过程中变得模糊不清,似有若无。

儿子八岁那年萨仁呼突然不见了。那天他的邻居因为一件什么事去了他家,走进了毡包。这个邻居看到萨仁呼那个八岁的儿子在包里呼呼大睡,早就蹬开了盖在身上的皮袄。毡包的门是开着的,清新的空气和清晨的阳光从门外进来。邻居又走到外边向四处瞭望,但没有看见萨仁呼的影子。从那一天起,人们再也没有看到萨仁呼。人们刚开始以为他是出去找走失的牲畜去了,这是草原上常有的事。但草原上的日子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大家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萨仁呼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但他去哪儿了?为什么走了?

人们去问他那个八岁的儿子,他父亲去了什么地方?那孩子说他父亲没有告诉他要去哪儿。又问他,从他父亲的言谈举止或只言片语中感觉到什么没有?那孩子直摇头。人们唯一的发现是萨仁呼经常骑的那匹马不见了,马鞍子也不见了,说明他是骑着马走的。后来有人说萨仁呼可能预感到自己到了生命的尽头,不想让儿子看到他离世的过程,所以才走了。还有人说有些高原好汉就是这样,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就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萨仁呼就这么消失了,给儿子留下了一顶破旧的毡包,百十来只羊和十来匹马。邻居一家人可怜那个孩子,就把那个孩子和为数不多的牲畜带了回去,为那个孩子管理畜群,照顾那个孩子。那个小男孩很喜欢马,而且什么样的烈马都敢骑,还骑得很好。这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里是很少见的。这孩子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他走路和骑马的姿势,他的体型开始像他的父亲了。他将来可能也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草原上的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但到了十五岁那年那个孩子也不见了。邻居家的人骑马出去找了十来天一点音讯都没有,只好失望而归。他们无可奈何地说:“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据说他父亲是十七岁时离家的,这个孩子是在学他的父亲。只是他还小了一点,才十五岁呀……”还有一件事让他们感到遗憾:他们一直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孩子的奶奶、父母、邻居都管那个孩子叫“小马驹”,但那是昵称而不是名字。他的奶奶或父母肯定给他起过名字,那孩子也肯定知道自己叫什么。但谁都没有问过他,谁能想到他突然走了呢?

时光仍在不紧不慢地流逝,达吉德、萨仁呼,还有那个孩子……总之这一家人只是偶尔被人提起。人们记得在这一片草原上曾经有过这么一户人家。他们已经离人们的记忆越走越远了。

据说后来有一年索德纳木协理到这片草原巡视,正好去了萨仁呼那个邻居家,在聊天的过程中无意间说到了萨仁呼一家。

“虽说穷,但也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呢。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那个邻居说。

“啊,不能说什么都没有了吧。不是还有个孩子吗?”索德纳木协理说。

“可是……他在哪儿呢?”

“那孩子现在肯定长大了。”索德纳木协理说,“那孩子应该带着一只鼻烟壶……”

“啊,真的,他们家有那么一只鼻烟壶,我们都见过。”那个邻居说。这个憨厚的邻居当时并没有想一下:索德纳木协理对萨仁呼家的情况真是了如指掌啊,连那个鼻烟壶都知道……

那个邻居问索德纳木协理:“协理大人,达吉德老人的儿子萨仁呼是不是那个远近闻名的萨仁呼?”

索德纳木协理笑着说:“很多人都这么问我,可是我哪儿能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

索德纳木协理要走了。他到拴马桩跟前,望着西天的晚霞很久。太阳落入地平线已经有一阵子了,现在那里留下了一大片美丽的晚霞。

“你看呀。”他对送他到拴马桩前的主人说,“别以为太阳已经落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的。它给大地留下了晚霞。晚霞就是遗留下来的阳光呀……”

“哦,哦……”

索德纳木协理说完,骑上马走了。

第二章

1

二十年后一个夏天的深夜。

河面上半夜起雾了。那雾又向河两岸的草滩漫延开来,使得天上的星星变得模糊不清,空气中的水分明显增多,河里淤泥的气息也随着雾气到处漂荡。这是一条阴山北部草原上的河,河的拐弯处住着三家牧户,如今他们的毡包、牲口圈以及上了羁绊放在河边吃草的马匹,还有几头牛……都被夜雾吞没了。你就是走到跟前,也很难发现这里住着这么几户人家。这是1943年的夏天。

多浓的雾啊!如果没有雾,从这里就可以看到草原以南阴山雄伟的轮廓。阴山是内蒙古西部一道著名的山脉,向东与大青山连接。包头城就在阴山南麓,黄河从城南向东流过。阴山与大青山以北是广袤无边的大草原。草原上的人们过着一种古老、简单、平静的生活,年复一年。但自从日本人占领包头以后,这种平静被打破了。驻包头日军经常到山后草原祸害,他们烧牧民的毡包,无缘无故打死野外放牧的牧人,还抢走牧民的牲畜。这样的消息几乎每天在草原上传来传去,让人们白天黑夜提心吊胆。在此同时,有关大青山抗日根据地和阴山游击队的消息却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据说大青山根据地和阴山游击队经常派人下山跟日本人作对,让日本人头疼。

夜越来越深,雾气似乎也更浓了。河边这三户牧民辛苦了一天,现在也早已进入了梦乡。但很快,夜的平静被打破了,先是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牧户家的牧羊狗也狂吠起来,接着有些人在大声喊叫。

单身女人娜仁惊醒了。她住在最东头的一顶毡包里,距另外两户有好几百米远。三年前她在旗王府卫队当兵的新婚丈夫出去打仗再也没有回来,去年她的哥哥又失踪。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变得十分胆小。她现在祈祷着外边喊叫的那些人快点离开这里。也许她的祈祷起了作用,马蹄声和人们的喊叫声真的远去了。但牧羊狗仍在叫,这使她暗暗叫苦。在她听来,牧羊狗的吠声是在提醒着那些刚刚离开的人们:这里有牧户,你们没有发现吗?你们怎么走了?按说牧羊狗见了生人吠叫,是它们的职责。它们一直是忠诚地履行自己职责。但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牧民该不该养狗都成了问题,因为狗的叫声很容易引来日本人。好像要印证她的担忧,那些喊叫声又回来了。那些人好像是在追什么人,“那家伙,怎么一到这里就不见了?”“仔细找,他跑不了!”……

她在被窝里缩成了一团,闭上了眼睛。

接着,更为可怕的情况出现了,她感觉到有人走进了她的毡包。她虽然闭着眼睛,但相信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她睁开眼睛,就真的看见在门口有一个黑乎乎的轮廓,相当高大,说明进来的是个男人。她还闻到了露水和马汗的气息,露水的气息是这个人从门外带进来的,马汗味是牧马人身上常有的,所以这个人大概是个牧马人。虽说她很害怕,但同时也有点恼怒。草原上的人黑夜去别人家,总是先站在门口打招呼,比如说“家里有人吗?很抱歉打扰了你们……”之类,哪儿有这样闯进来的?但她也不敢出声。她不知道进来的是什么人?深夜闯进一个单身女人包里要干什么?

倒是进来的那个人先开了口。“你别怕,我待一会儿就走,有人在追我。”那个人说,他说的是蒙古语,是一个男人。

还没有等她说什么,他就走到她身边,好像还开始脱衣服,说:“如果那些人进来问,你就说我是你的男人。”说着他就钻进了她的被窝。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拼命地往外推这个人。但这时候外边有人凶狠地叫了起来。

“快点上灯。快点!”

她只好战战兢兢地点上了油灯。几个人闯了进来。

“来生人没有?”来人问。他说的是蒙古语,这让她稍微放心了一些,看来这些人不是日本人。

“没有……”她说。她现在只能这么说。因为那个男人已经躺在她的被窝里,她不能说自己跟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

“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来人又问。

被窝里的男人有点不高兴地反问:“这还用问吗?”

那些人边往外走,边说:“奇怪,那家伙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外边的马蹄声渐远,那些人这次真的是走远了。被窝里的男人一跃而起,边穿衣服边说:“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我说话算数。”

她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是问:“你是……什么人?”

“我吗?我是好人。”

“那怎么有人追你?”

“他们也是好人,有时候好人也会追好人……”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又说:“我得化装一下,借你的头巾用用,我会还你的。”

头巾就在她的枕头旁,那是她丈夫娶她时送的礼物,是丝质的,是她的心爱之物,但她也不敢说不给。

他走了。

她望着油灯的火苗出神,很久没有缓过神来。刚才的事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做梦了?刚才真的有一个陌生男人闯进来跟她躺在一个被窝里,之后又走了吗?她觉得这个事情实在荒唐。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刚才的一切是真的,因为他的体温、气味还残留在她身边,她的枕头上凹进去一块,那是他的脑袋压的……

她一直坐到天亮,就匆忙走到外边。昨夜生成的雾仍笼罩着河两岸。雾中有几头牛在河边站着,但看不清楚是谁家的牛。牛那边传来河水流动声在单调地重复着。

“娜仁,娜仁……”高娃大姐响亮地叫着走过来。她大概有四十来岁,是个寡妇,跟光棍达瓦相好,但不知为什么两个人没有成家,就那么半明半暗地来往着。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心直口快,今早不知是因为走路太急还是因为激动,呼吸急促,脸上红扑扑的。

“娜仁,你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什么事了吗?”高娃的蒙古袍下摆和靴子全湿透了,因为她是从没膝的野草里走过来的,草上全是露水。

“啊,发生了什么?”娜仁问。她当然想起夜里的那个事情。

高娃语速很快,说:“听说那个朝乐蒙昨夜赶跑了王爷马群里的一些好马,王府卫队的几个士兵和马倌一直追到咱们这里,他却不见了,就像变成了水渗进了土地里,又像变成了空气飘到了什么地方……”

“朝乐蒙?哪个朝乐蒙?”娜仁的心在活蹦乱跳,昨天夜里的那个男人……是他吗?

“还能是哪个朝乐蒙?就是那个赶马大盗朝乐蒙嘛。”

娜仁“啊”了一声。她又想起了那个男人的体温、气味……

据说近二三十年高原好汉已经越来越少了,但也没有绝迹,听说朝乐蒙是他们中的后起之秀。对娜仁而言朝乐蒙这个名字只不过是个传说,草原上流传着关于他的很多传说,但今天听高娃姐这么一说,昨夜那个不速之客却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她听到了他的声音,闻到了他的气息,感觉到了他的体温。当时她是怕得要命也羞得要死,根本没敢看身旁的那个男人。她现在有点后悔,高原好汉朝乐蒙昨夜来到了她身边,她却没有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但她也觉得,她不可能再见到朝乐蒙。朝乐蒙倒是说过要报答她,还说要把头巾还给她,但她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

但不久她却明白了朝乐蒙是说话算数的。大约十来天以后的一个早晨她走出毡包,就意外看见她家的拴马桩上拴着一匹马,她的头巾挂在马脖子上,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朝乐蒙来过了,为什么不进屋跟我说说话?她感到一点遗憾……

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色的马,左臀上有一枚五角形的烙印。

2

虽说日本人占领包头后搞得草原上人心惶惶,但阿杜敖包一年一度的祭奠仍然如期举行,因为祭敖包是不能中断的。

敖包,蒙古草原上的一个独特的景观,是蒙古族百姓与永恒的长生天沟通的祭坛,每座敖包都向苍天传递着草原上的人们对苍天的感恩和祈求。草原上究竟有多少座敖包?任何人都永远不会得到一个准确的数字。其中有一些著名的敖包是有记载的,这种敖包或者与某一件重大历史事件有关,或者与某一个历史人物有关,或者属于某一个部落、氏族共同供奉。这样的敖包远近闻名,都经萨满大师亲临开光,在地方官府的史志中有明确的记载。但还有很多敖包没有记载,那是民间百姓自己立起来的敖包。比如几个牧马人经常在一起放马,就觉得应该在他们经常放马的草滩上建一座敖包,以祈求苍天护佑这片草原风调雨顺。又比如一些牵驼人拉着骆驼远足,在漫漫路途旁某一个高处建一座敖包,以求得路途平安。这样的敖包不用萨满大师开光,只有建敖包的那几个人及其后代每年前去祭拜,但也很灵验,因为祭拜者的虔诚感动了苍天。

祭敖包的内容分两个部分,先是完成一系列传统的祭奠程序,之后举行“男子汉三技”即赛马、摔跤、射箭竞赛。阿杜敖包并不著名,但这里的赛马却远近闻名,因为阿杜敖包意即“骏马敖包”,到了祭敖包这一天很多人牵着快马来参加比赛,他们中很多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所以祭阿杜敖包时总是出现很多陌生的面孔。

这天天气晴朗,正是盛夏季节,还没有到正午天就变得很热。阿杜敖包在一个高坡的顶端,从敖包周围一直到坡下全是黑压压的人群,很多马匹拴在距敖包较远的地方。旗王府索德纳木协理主持祭奠,他双手高举哈达和盛满鲜奶的银碗,跪在敖包正前方念诵颂词,祈祷苍天保佑草原风调雨顺,人畜平安。接着他面对敖包跪拜下去,旗王爷等大小官员以及远近赶来的百姓跟着他依次跪拜。旗王府献的是九只绵羊,其他富户都献一只,也有些穷苦牧户几家合起来献一只绵羊的,还有很多奶食品。那些祭品都摆在敖包的台阶上。草原上祭敖包程序大致相同,但在具体做法上也有些区别。阿杜敖包的规矩是允许女人们来祭拜,但必须在人群的外围。因此娜仁、高娃她们在敖包坡下。祭拜程序结束后旗里的官员和德高望重的老人被请进敖包坡下的一顶大帐篷里喝茶休息,其他百姓就在草坡上喝着自己带来的茶水或者酸奶。几个人来回跑来跑去,张罗着“男子汉三技”竞赛开始前的准备。

在距敖包较远的地方,经常穿梭于包头与草原之间的一些小商贩摆出草原牧民喜欢的小商品叫卖。娜仁是跟达瓦和高娃一起来的。高娃找娘家那边来的姐妹们说笑去了,达瓦也不知去向,娜仁就跑去小商贩那里。李边商是这一带牧民的熟人,看见娜仁就叫。

“买点东西吧。”李边商说。

娜仁买了两根扎辫子的辫绳,又跟李边商说了一会儿话,就往回走。祭敖包是草原牧民的节日,她今天很愉快。

她看见高娃过来了,就叫道:“高娃姐,快来喝酸奶呀。”

“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人了?”高娃边喝酸奶边说。

“看见什么人啦?”

“我看见一个人,好像是你哥哥阿迪亚,很像。”高娃说。

“不会吧?我哥哥他……”娜仁说。她哥哥阿迪亚是王府卫队当兵的,去年有一次出去办事,就再也没有回来。

“真的很像,但我想过去打招呼,他却不见了。”高娃说。

娜仁想高娃姐肯定是看错人了,但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候达瓦过来了,这个四十出头的光棍马倌已经喝醉了,手里提着个酒瓶东倒西歪地走过来。

“你们两个今天可真漂亮。”达瓦说。

“其实你是想说高娃姐最漂亮吧?”娜仁说。

高娃为他倒了一碗酸奶说:“少喝点吧,下午咱们还要回去呢。不过你现在已经喝成这个样子了。”

“我醉酒心明,我刚才看见了一个人……”达瓦说。

“你看见谁了?”娜仁忙问。莫非他也看见了她哥哥?

“我看见了那个高原好汉朝乐蒙了。”达瓦说。

“什么?你认识朝乐蒙?”高娃问。

“也不算认识,只是在三年前我远远地看到过他。我刚才看到一个人,很像是他。”

娜仁的心狂跳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听朝乐蒙的名字就心跳。朝乐蒙真的来了?但她只是这么想,没有说什么。

高娃说:“他也许真的来了,他是个盗马的,今天来参赛的快马很多,他看中了哪一匹,就会趁机下手。”

那边摔跤和射箭已经开始了,参赛的马也朝远处走去。总共是百十来匹马,他们先到四十华里以外的起跑点再掉过头来开始赛跑。娜仁放眼望去,摔跤场和射箭场那里都围着很多人,还有好多人坐在草坡上,到处是人,还有很多马匹。朝乐蒙也在那些人中间?还有哥哥,他真的活着吗?

又过了很久,坡上有人喊:“参赛的马回来了!”于是大家都朝坡上跑,娜仁和高娃也丢下喝醉的达瓦往上跑。她们一口气跑到坡上,参赛的马真的过来了。百十来匹马经过四十华里的奔跑,现在已经拉开了距离,跑在最前边的二三十匹马已经跑到敖包东边辽阔的草滩上,骑在马背上的小骑手们挥动着马鞭呼喊着。整个草坡在马蹄声中微微颤抖。

敖包祭奠的最后一道程序是为获头名的骑手、摔跤手和射箭手颁奖。这时候太阳快落了。好多人开始陆陆续续离开了敖包。被暴晒了一天的草原上,凉爽的风在吹荡着。达瓦、高娃、娜仁三人骑上马走上了回家的路程。

3

娜仁的哥哥阿迪亚随着一些陌生人离开了阿杜敖包。现在很多相互不认识的人都走在了一起,因为他们回去的大致方向一致。阿迪亚混在他们中间,为的是避免跟相识的人碰面。

他已经完成了游击队交给他的任务,还有了一些意外的收获。首先他看到了离别将近一年的妹妹。看来她很快乐,跟达瓦和高娃一起来的。如果不是重任在身,他会去跟妹妹见面的。她肯定很思念他,也许还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吧?但他不能那么做,只是远远地看了妹妹很久。接着,他确认了妹妹骑来的那匹马,这是他今天来阿杜敖包最重要的目的,是阴山游击队政委伊尔比斯和队长特穆尔向他下达的任务。他们对他说,听说你的妹妹娜仁最近有了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的左臀上有一枚五角形烙印,你这次去确认一下你妹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匹马。他们没有向他说明为什么让他去完成这么一个任务,但看样子这对游击队很重要。

完成这个任务后他就想等祭敖包结束后混在一些陌生人中间离开。其实他一直站在陌生人中间,把帽子压得很低,基本上遮住了半个脸。就那么站着,突然看见高娃朝他走来,也许已经认出了他,于是他急忙挤到几个人身后。好在今天陌生人很多,让他比较容易躲藏,要不然阿杜敖包是他家乡的敖包,来的人里有不少人是他的熟人,很容易认出他来。他成功地躲开了高娃,站到了另外一些陌生人中间,这时候他竟发现人群中有三个日本人!那三个日本人也跟他一样站在人群中间,也把帽子压得很低,还穿着蒙古袍,但他却一眼看出了他们是日本人。这一年他在游击队,跟日本人打过不少交道,已经有经验了。别看这三个人穿着蒙古袍,但他们的神态、脸部轮廓、细小的动作等等,一看就是日本人。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可以回去复命了。西天的晚霞很美丽,凉风习习,大草原似乎也想休息了。妹妹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过一些天他一定要去看她。

去年他出去为王府办事,结果被日本人抓住了。那是三个日本兵,就押着他走向阴山北口,大概是想把他带到包头。事后他才知道,那三个鬼子实在是运气不好,因为游击队那天正好在那个山口。阴山游击队当时只有二十八个人,说是游击队,其实就是被日本人逼着上山的贫苦农牧民。三支快枪、八杆猎枪和三把大刀是他们的全部武器,其余的人都手提棍棒。那天黄昏他们正在山口活动,就看见三个鬼子押着一个人过来。被押的是什么人他们不知道,但三个鬼子肩上的三杆长枪对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他们缺的就是枪和子弹。游击队长特穆尔立即部署了一场伏击战,他将三支快枪和八杆猎枪分了三个组,明确了哪个组打哪一个鬼子,还要求大家都听他的命令才能开枪,所有的枪必须同时开火。这里的岩石和灌木很好地隐蔽了他们。三个鬼子押着那个人走着,越来越近,但特穆尔却迟迟不下命令。他的耐心十分惊人,一直等到他们走到五六米远的时候才下令开火。十几杆枪同时响起来,三个日本兵即刻倒了,一点都没有挣扎,被押送的那个人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

他就这样成为阴山游击队第二十九名队员。当时阴山游击队很弱,武器差,也没有作战经验。后来他们跟大青山根据地取得了联系,才算站稳了脚跟。今年春天大青山根据地还派来了一个叫伊尔比斯的政委。

离开阿杜敖包大概走了二三十里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离开了同行的那些人,向着黑黝黝的阴山山脉走去。

4

被阿迪亚发现的三个日本人也离开了阿杜敖包。他们是驻包头日军骑兵中队长岗村和他的翻译官、护兵三个人。下午敖包祭奠还没有结束以前,翻译官和护兵两人已经认为他们长官的神经多少出了一点毛病。

岗村中队长五十多岁,五短身材,很壮实,一副傲慢、冷漠的帝国军人神态。但从下午开始他就出现了异样:喃喃自语,无缘无故地笑,很激动的样子。翻译官和护兵交换了一下眼色,但也不敢说什么。他们认为他们的长官可能中暑了,今天天气那么热,他们在烈日的暴晒下站了差不多一天,难免中暑。人一旦中暑,也可能出现一些异常。到了后来他们才明白,他们长官出现异样是因为一匹马,他喜欢上了一匹马。

岗村天生就喜欢马。上小学时上美术课,他画的全是马,上了中学他就参加了骑马俱乐部,上大学又是学的马的专业,入伍后又当了骑兵,如今已经是整个侵华日军中资格最老的骑兵中队长了。他认定他与马的缘分是命运的安排,他不仅当了骑兵中队长,还被派遣到内蒙古大草原,这里有数不清的马群,他要充分享受命运里安排的每一天。所以当他听说山后草原上的阿杜敖包祭奠以赛马闻名,就迫不及待地带着翻译官和护兵来了。

他真是大开眼界了。这里来了多少匹马呀?过去他见过很多种马,欧洲马、阿拉伯马、东洋马、美洲野马……但接触蒙古马是这几年的事。他知道蒙古马是一种优良的品种,在阿杜敖包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匹蒙古马。但让他吃惊的并不是蒙古马的数量,而是蒙古马与大草原的和谐。他感到只有大草原这样的环境才会出现蒙古马,它们是大草原的骄子,是草原上的精灵啊!……他对马的观念跟好多人不同。他瞧不起欧洲马,欧洲马十分娇贵,那些好的欧洲马有专人饲养,饲料配方犹如医生开的药方,它们是马中的贵族,优越的条件让它们变得已经不像马了。美洲野马很暴烈,但驯马手与它们的关系是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人与马永远不会变成朋友。那是马的悲剧,同时也是人的悲剧。他最看不上的是马戏团的那些马,那些马钻火圈,上板凳,人在马背上翻跟头,那是一种杂耍,是对马的亵渎……

他就这么想着,看着,眼睛对着那些马匹挨个看过去,就像一个购物狂在挨个儿地看着货架上的商品,双眼射出迷醉的光芒……但很快他的眼睛不动了,因为他看到了一匹马。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左臀上打着五角形的火烙印。那是他五十多年来看到的最出色的一匹马,他庆幸自己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这么一匹马。他感到其他那些马都不见了,在他的眼前只有这一匹马。他的眼神里兴奋和贪婪交替出现,他微笑着,自语着,让他的翻译官和护兵认为他中暑了。接着他又发现,这匹马的主人竟是一个年轻女人,这让他觉得很不合理。骑它的为什么不是一个年轻汉子或者一个军人?这样的马应该是军人的坐骑,如果让一个军人骑着它冲入战场,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景啊?

敖包祭奠结束了,他看到那个女人跟一男一女两个人一起离开了。

“长官,咱们该回去了。”翻译官说。

“回去?啊,不,不,为什么要回去?”岗村说。

“您不想回去?”

“跟上前面那个一男两女,看到没有?”他说。

“什么?跟上他们?”

“对,跟上他们。你们要注意,人可以打死,但不能伤马的一根毫毛。”岗村说。

翻译官和护兵这才明白,他们的长官是要抢那三个人的马。

5

索德纳木协理是最后一个离开敖包的。作为敖包主祭,他必须最后离开,这是规矩。现在他骑着马朝自己的家走去。

现在我们应该说说索德纳木协理了。所谓的协理是清代蒙古地区的一种官阶。那时候旗府都有两个协理,左协理和右协理,其中右协理实权大一些,协助王爷处理旗务,索德纳木协理就是这个旗的右协理。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直协助王爷处理旗里大小事务。他忠于职守,处理任何问题游刃有余,德高望重。他精通蒙汉满藏四种文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远近闻名。加之他在老王爷在位时就当协理,还给如今的王爷当过老师,再加上他处理事务很得体,所以现在的王爷都很敬重他。但去年他却告老还乡,再也不到旗府主事了。人老了,想回家过几年清闲的日子,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也有人说他之所以离开王府是为了躲避日本人来纠缠。

索德纳木协理家距阿杜敖包还不到二十华里,所以他天黑的时候就回到了家里。他家两顶毡包,东边的一顶是他和家人、仆人生活起居的地方,西边的毡包等于他的佛堂、书房和会客室。有身份的人来了,他就请进西边的毡包里接待。

听到马嚼子铁环叮当响,他家的两条牧羊狗迎着跑来撒娇。他的仆人也到拴马桩旁边迎接他,接过马缰绳替他拴好,提起他的褡裢跟在他身后走着,边走边问:“舅舅,敖包祭奠很热闹吧?”他这个仆人是他的外甥,叫达姆丁。“不错,不错。”索德纳木协理说。这时候老伴又出来迎接他。

他进包内刚喝两碗茶,外边的牧羊狗就吠叫起来,说明来人了。

“谁来了?去迎接一下。”他对达姆丁说。

进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约三十来岁。他跪下请安道:“协理大人安康!”

索德纳木协理心不在焉地说:“啊,啊……我很好,你……路上辛苦。”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这个陌生人身上。慢慢地,他可能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眼睛一亮说:“我们到另一个包里说话。”

于是他们走进了西边的毡包里。陌生的年轻人掏出了鼻烟壶,按照草原上的习惯跟索德纳木协理交换鼻烟壶:两个人将各自的鼻烟壶交换一下,再交换回来。索德纳木协理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鼻烟壶看了看,就不动了,竟然忘记了把人家的鼻烟壶还回去。

年轻的陌生人微笑着。

“啊……”索德纳木协理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鼻烟壶,说:“整个蒙古高原,这样的鼻烟壶只有这一个……你走了多少年?”

“十三年。”

“我知道你要回来。”索德纳木协理笑着说。

“真的?”

“一个月前有人赶走了王爷马群中的一些马,但过了几天那些马又回来了。我就想到,你是用那么一种办法告诉我:你回来了,而且再也不干盗马的勾当了。”索德纳木协理说,“这回你父亲也该安心了。”

“我父亲给您讲过什么?”

“你父亲亲口对我说,他不希望你当盗马强盗。但他又说,他的儿子很可能去盗马,因为他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东西:野性和自信。他说他儿子将来可能要走,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父亲希望我容纳你……”

“看来,我是违背了父亲的希望。”年轻人说,“但我现在想回来过日子。”

“真的?”

“真的。”

索德纳木协理沉默良久说:“你想过安稳的日子,这也是你父亲所希望的。但你的日子能安稳吗?你不知道日本人来了吗?”

“日本人太讨厌了,但蒙古草原辽阔得很,我想找一个没有日本人的地方安顿下来。”年轻人说,“您不是过得很安稳吗?”

“你是想躲,可是你躲不过去的。日本人不是过路的土匪,他们是想长期占据草原。你说我过得很安稳,我这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我比过去更忙……”索德纳木协理说。

“是为了对付日本人吗?”

“当然。”索德纳木协理说,“不管怎么样,你回来了就好,按自己的打算过你的日子。不过你要记住,我们身边有一条狼,那就是日本人!”

“那我先告辞了。”

年轻人出来骑上马就走了。他没有向索德纳木协理打听自己的父亲是不是那个赶马大盗萨仁呼,因为他知道索德纳木协理不会告诉他。他估计他父亲跟索德纳木协理大概有一个私下约定。而且,他早已相信他父亲就是那个远近闻名的萨仁呼。

星光下的草原无边无际。他信马由缰慢慢前行,回忆着这些年充满刺激的生活。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袭击过别人的马群又多少次被人家追赶过。夺马他从未失过手,被追赶的过程中他从没有怕过苦,有一次他赶着马群跑了三天三夜没有下鞍,自己的马跑累了他就在快速奔跑中跳到另一匹马背上。他三次被抓,第一次被抓的时候他才十七岁,人们看见他是个孩子就怎么也不相信他就是赶马大盗,就把他放了,让他觉得遭受了侮辱,气得要命。第二次、第三次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其中一次是人们把他捆绑起来扔到了野外,半夜好几条狼过来了。结果他一挣扎竟然挣脱了绳索站了起来,狼们就不敢靠近了。他摸出火镰子点燃了一堆火,狼们就跑了。还有一次他被打得动不了,也是被扔在野外,正好有个牧羊姑娘救了他。那些年他认为这就是他要的生活,是一个真正草原男子汉的生活。但这两年他却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并不完美。他连个朋友都没有,他总是独自一人在没有人烟的荒原上走来走去。跟所有的赶马大盗一样他也结识过几个女人,她们很崇拜他,但他却不能给她们更多的爱。他的生活跟他的同龄人完全不同,无论是他的欢乐还是他的痛苦,跟那些草原上普通的年轻人绝对是两码事。

这样,他就经常想起父亲。在他心目中父亲是一座沉默的高山。虽然父亲从没有给他讲过自己的过去,更没有承认过自己就是那个威震四方的萨仁呼,但他却相信父亲就是那个人。当年父亲突然不见了,他不知道父亲去了什么地方,但他至今相信父亲仍健在,实际上他是希望父亲健在,也许有一天他会见到父亲。到了十五岁那年他每天有一个幻觉,父亲在草原深处不停地召唤他:儿子,来吧,跟我走呀……他是找父亲去了,但没有找到。到了这两年他才意识到,父亲根本没有从草原深处召唤他,而是一直希望他留在家乡过日子。于是他就打算回来过普通人的生活了。这个时候,命运又让他认识了那个女人……

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女人叫娜仁。但命运让他今天先看到了那匹马,接着又看到了那匹马现在的主人。一个月以前他躲进那个女人的毡包只是为了躲避追捕,而且在昏暗的灯光下根本没有来得及细看女人的长相,而今天一看到她,他的眼睛就离不开她了。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朴实、健康、漂亮,但又是那样地本色,没有一点造作和假装。他觉得这些年他寻找的就是她,或者她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他相信这就叫缘分。离开索德纳木协理家后他就打算去见那个女人。他看见她是跟一对男女一起离开朝西走的。别看草原辽阔无边,有的地方有路,有的地方没有路,但赶路的人们却不会乱走,就在没有路的地方他们也会根据地形地貌找到便于赶路的路线。总之,草原人赶路是有规律的,他不仅对这种规律了如指掌,当然还知道前面那三个人的目的地——那个河湾。

为了追上那三个人他一阵疾驰,而且很快就追上了。但那里已经不是三个人而是六个人……

6

现在已经是满天星星了。空气湿润而清新,娜仁他们三个人骑着马慢慢地走着。他们心里很愉快。达瓦的酒也醒了,他下午还给高娃买了一条头巾。

“今天赛马的头奖竟被邻旗的夺走了。我们的马今天是怎么啦?”高娃说。

“咱们旗的那几匹好马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来?如果它们来了,其他旗的能夺头奖?休想。”达瓦说。

这是他们今天最大的遗憾,阿杜敖包每年一度的祭奠,哪一年的赛马不是他们这个旗的马获头奖?但今年的头奖却被邻旗夺走了。

“咱们那几匹马是不是被日本人抢走了?”娜仁问。

“有可能。”

“摔跤和射箭头奖还是我们的。”

这三个朴实的草原牧人就这样边说边走。生活不能说不艰难,环境不能说不严酷,但他们总是能够找到愉快的话题,还能够看到生活的美好。他们绝对是与世无争的,甚至是认命的,但日本人仍然不放过他们。

突然,三个骑马的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下马!”其中一个人命令道。他说的是蒙古语,但语调古怪,娜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

“听见没有?八嘎!”

“啊。这是……”达瓦低声告诉娜仁和高娃说:“他们是日本人……”

三个人只好乖乖地下了马,他们知道日本人可以打死他们,就像踩死三只蚂蚁。

一个日本人走过来,搂住了娜仁那匹马的脖子,叽里咕噜说了很多话,看样子很激动。

“快滚蛋呀,怎么站着不动?八嘎!”刚才那个人说。

达瓦拽了拽两个女人的袖子,离开日本人走去。他不敢奔跑,是怕刺激日本人从后边开枪。走了好一阵,身后没有动静了,他才拉着两个女人跑起来,一直跑到精疲力竭才停下来。

三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地,很久没有说话。后来高娃坐起来说:“吓死我了,现在怎么办?”

“天亮以后我去附近的牧户借三匹马来。”达瓦说。

“啊,还是男人有办法。”娜仁说。

星光下的草原又恢复了静谧,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时候一个骑马的人来到他们身边。“你们好?”那个人问候道。他们仍然惊魂未定,听到来人纯正的蒙古语才放下心来。在星光下他们看到了来人模糊的轮廓。

“啊,我们好着那……蒙古人互相问候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其实我们刚才……”达瓦说。

“我已经看见了,你们被日本人抢了。”来人说着下了马,在他们身边席地而坐。

“朋友,你是牧马人吗?能给我们借三匹马吗?我们住在很远的地方。”达瓦说。

“嗐,借马多麻烦,我去把你们的马再夺回来。”那个人说。

“啊,千万不能那么做,他们是日本人呀?”高娃说。

“日本人不是人?”

“您是不是游击队的?”达瓦问。

“游击队有我这个本事?笑话!”那个人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说,“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明天一早我把你们的马送来。”

那个人走了。

“好大的口气,好像连游击队都不放在眼里。吹牛吹得也太那个了。”高娃说。

“不一定是吹牛,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达瓦说。

“谁呀?”

“我看他可能就是那个朝乐蒙。”

娜仁“啊”了一声。她刚才就觉着那个人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现在达瓦这么一说她就想起,那个半夜钻她被窝的人好像就是刚才那种嗓音。

7

岗村骑着刚刚抢来的枣红马走着,一句话都不说,他是在陶醉。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这匹马是他抢来的,对他而言这匹马是不义之财。但强盗的逻辑里没有这种概念,他们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他们的。所以,他们抢别人东西的时候就认为是在拿自己的东西,觉得理所应当。这样的逻辑不仅让他们变得贪婪,还让他们形成了仇恨的心理。他们仇恨那些生活在辽阔的疆土上的民族,更仇恨那些在疆土下面储藏着丰富资源的民族。凭什么他们的疆土那样的辽阔而且富有?我们为什么在那样憋屈而且贫瘠的土地上生活?这样一想,他们就觉得这个世界对他们不公平,就对别的民族产生仇恨。所以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咬牙切齿地左冲右突,用阴谋面对善良,敢于跟任何人玩命,哪怕用鸡蛋去碰石头也不愿意退缩。但他们知道这种逻辑的基石是脆弱无力的,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自卑感。就像一个叫花子面对富人一样,嫉恨与眼红并不能改变其叫花子的身份。于是他们又用傲慢、冷漠来掩饰这种自卑感。

他就是在这样的逻辑中生长的,这种逻辑早已渗入了他的骨髓。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也接近了阴山北口。翻译官和护兵各骑一匹马还牵着三匹马。这时候枣红马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低低地嘶鸣了一声,突然尥了一蹶子。陶醉中的岗村毫无防备,像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一样“咚”地摔倒在地,还“嗷”地叫了一声。翻译官和护兵跳下马来扶他们的长官。几乎在同时一个骑马的人飞奔而至,一伸手就把他们手中的马缰绳夺了过去。还没有等翻译官和护兵反应过来,六匹马就被抢走了,马蹄声很快远去。

岗村刚刚被扶起来,他像个傻子一样站着发呆。

8

长夜终于过去,草原的东方出现了一道乳白色。达瓦、娜仁、高娃三人望着曙色,高娃突然说:“来了……”

一个骑马的人朝他们走来,身后牵着几匹马。娜仁的心开始狂跳不已。这个人真的是朝乐蒙吗?他会认出我吗?会想起那天夜里的事吗?她数了数,他牵的是六匹马,那匹枣红马在其中。

三个人站起来迎接那个人。娜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看到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伙子,除了身材比较魁梧以外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可是就这个小伙子夺回了他们被日本人抢走的马,连日本人原本的坐骑都捎带上了。而且在前不久的那个夜里……她想着就脸红了。

小伙子来到他们跟前下了马,笑了笑说:“总共六匹马,你们的三匹,日本人的三匹。”

“啊,你可真了不起……”达瓦说,“快坐下歇一歇。”

小伙子坐下说:“啊,现在我们应该找一家牧户喝早茶了。”

“我的天,你是怎么弄的呀?我们一直为你提心吊胆呢。怕你吃日本人的亏……”高娃说。

“怎么弄的?很简单,他们抢了你们的马,我又去抢回来了。”

“你真的是那个朝乐蒙吗?”高娃又问。

“我……”小伙子笑了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今天去我们那里吧,我们要好好感谢你。”达瓦说。

“今天不行,但过两天我肯定去。”朝乐蒙说,“你们的马你们骑走,日本人的三匹马还是我带走吧。那些家伙肯定会来找他们的马,这几匹马在你们手里,会很麻烦。”他还特意将枣红马的缰绳递到娜仁手里说,“它现在又回到你手里了。”

“啊,啊……太好了。”她低声说。两个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娜仁相信了:朝乐蒙肯定会去找她……

9

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娜仁坐在河边乘凉,枣红马在她身边吃草。一个骑马的人来到她身边,下了马挨着她坐了下来。她知道谁来了,所以并没有看他,只是问:“你上次送马来,为什么不进屋就走了?”

“我怕你把我赶走。”朝乐蒙说。

“那以前那次呢?你就不怕我赶出去?”她说着,朝他的肩膀打了一拳说:“你怎么那样没皮没脸呀?把我吓的……”

朝乐蒙轻轻地笑着说:“那天夜里你肯定在恨我,恨得要命。”

“当时我真的很慌乱,但事后我盼望你来。”娜仁叹口气说,“今天的夜色真好。”

“家里就你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

月亮升起来了。河水波光粼粼,欢快地流淌着。

“你家在哪里?”娜仁问。

“我没有家。”朝乐蒙说,“到处是我的家。很多个夜晚我是野外过的。”

“可怜的……”她抚摸着他的脸说,“咱们进包吧。”她很想问他有没有相好的女人,但终究还是没有问。

10

第二天一早娜仁打扮得漂漂亮亮,红着脸去邀请达瓦和高娃到她的包里做客。“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请客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高娃问。“你们去就知道了。”娜仁说。高娃又去找达瓦问:“娜仁要请客,咱们应该带着礼品去吧?但我们又不清楚她为什么请客?”达瓦笑着说:“你没有看到河边多了一匹马吗?我认出来了,那是朝乐蒙那天骑的那匹马。”“啊,你是说朝乐蒙在她家?”高娃高兴地笑了。

河边只有三户人家三个人。高娃准备了新出的奶酪和奶酒,达瓦带了两瓶包头二锅头,两个人一起去了娜仁家。娜仁已经把包内外打扫干净了,里里外外充满着喜气。朝乐蒙笑着跑出来迎接。

“这里说起来是住着三户,其实就是一男两女三个人。现在好了,又增加了一个男人,成双成对了。多吉利。”高娃笑着说。

朝乐蒙和达瓦出去宰羊,娜仁红着脸幸福地笑着,和高娃在包里忙乎,还不到中午,一场牧人家的酒宴就开始了。毡包的门敞开着,他们从那里可以看到河边的草滩和草滩上的畜群,又可以通过毡包天窗看到蓝天上一朵朵美丽的白云。

高娃喝了几杯酒就哭了起来。

“怎么啦,大姐?”娜仁赶紧给她递毛巾。

“我高兴……”

高娃真的为娜仁高兴,她遭遇了太多的不幸今天却结识了朝乐蒙,总算有了靠头,但对她的未来却也有担忧,像朝乐蒙这样的人会跟她相伴一生吗?而且他还经常遇到危险……

娜仁好像也猜出了她的心思,有点悲伤地说:“姐,你放心。这是……缘分。”

达瓦看着朝乐蒙说:“以后别盗马了,跟娜仁安安稳稳过日子。”

朝乐蒙沉思着说:“说实话我也感到累了。我会跟她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你们放心!”

“好,好,我放心。”高娃说。她笑着,但眼泪仍在流。

“今天大家这么高兴,要欢乐个够。”达瓦说,“没有日本人来该多好呀?”

“可是已经来了呀?”高娃说。

一提起日本人大家都沉默了,就像晴朗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片乌云,把阴影投到了他们的心上。朝乐蒙经常去包头,他讲了几件亲眼目睹的事情,让另外三人听得瞠目结舌——

半夜,在包头一条小胡同里。五六个日本兵在侮辱一个妓女。他们把妓女脱得一丝不挂,几个人每人拿着一条鞭子抽那个女的。每抽一下,妓女就尖叫着跳一下,他们就哈哈大笑,再抽。

在一座桥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了似的跟几个日本兵抢夺自己的孩子。孩子很小,包在襁褓里。那几个日本兵把孩子相互扔着玩,当那个女人刚扑到抱孩子的日本兵跟前,那个家伙就把孩子扔给另一个家伙。后来他们玩够了,把孩子扔到桥下就走了。那个可怜的母亲也跳下了桥……

“我都是亲眼看见的。”朝乐蒙说不下去了。包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久朝乐蒙说:“只要你是一个人,就不可能不仇恨他们!”

“别看日本人现在很张狂,他们待不长,草原不是他们的。”达瓦说。

第三章

1

日本人占领包头是有其战略野心的。北边是阴山,南面是黄河,山与河中间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可以通往中国的大西北。而从包头南渡黄河就进入鄂尔多斯,鄂尔多斯又与陕北接壤,那里是中国共产党的天下。所以只要占领了包头,往西可以向宁夏、甘肃长驱直入,往南可以威胁延安,东边又连接着张家口、北京。但在这个地段偏偏又耸立着大青山和阴山,就像故意破坏日本人的如意美梦似的。两道山脉气势宏伟,连绵几百里,犹如俯瞰着黄河的两只雄鹰,而黄河岸边的那个小小的包头城更是像雄鹰脚下的一个小猎物,随时都有可能被鹰爪撕碎。如今大青山有了抗日根据地,阴山也有一支游击队,日本人占领包头的战略优势已被大大削弱。

于是,驻包头日军理所当然地把大青山和阴山看做眼中钉。

阴山游击队人少武器差,也没有作战经验,它的前身是被日本人祸害得家破人亡的几个农牧民。阴山南麓有一条昆都仑河,那里原本是山里牧民的夏季牧场,包头附近居住着一些汉族菜农。去年夏天驻包头日军对昆都仑河两岸进行了一次扫荡,他们见房屋就烧,见人就杀,毁坏庄稼,赶走畜群。恰好那天一个叫特穆尔的牧民跟几个朋友进阴山打猎躲过了一劫,但他们的家人却全部被杀。傍晚他们回来,日本人已经走了,他们看到烧成灰烬的毡包和亲人的尸体目瞪口呆。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只好往山里走。他们的眼睛已经被仇恨烧红了。在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几个同样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的人,他们是包头郊区的菜农,遭遇跟他们完全相同。他们一同钻进了阴山。猎人扛着猎枪,农民提着铁锹和棍棒,今后他们就想用这些原始的武器去杀日本人。他们进山时已经是半夜了,大家坐在山坡上,一直到天亮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后来太阳升起了。

“咱们结拜吧。”一个农民说。

“那没有用,现在跟日本人作对就应该叫游击队。”另一个人说。

“那好,咱们就成立游击队。大青山的叫大青山游击队,咱们就叫阴山游击队。”

特穆尔被推举为游击队队长,因为他的枪是最好的。

“咱们的武器不行,我们先想办法夺日本人的武器。”特穆尔说。他数了数,总共十七个人,六支猎枪。

“对,夺枪。”大家说。

“但我们先找吃的。”特穆尔又说。他们对食物的需要更为迫切,而住处想都不用想,能有个山洞就不错了。“你们四五个兄弟下山找吃的,再打听有什么情况。”特穆尔又说。

他们就这样艰难地发展着。大家都认为特穆尔这个队长选对了,他虽然连最起码的军事知识都没有学过,但办事却十分沉稳,做大小任何事情最先考虑的是大家的安全,没有十二分把握他是绝不会做。所以虽说他们行动不多,但只要行动都小有收获,他们缴获了三支日本三八大盖和十来个手榴弹以及近百发子弹,人也增加到了二十多个。

特穆尔经常派出三五个人下山侦察情况。有一天其中一个叫小石的汉族小伙子回来报告特穆尔说,他在包头郊区一个小集镇遇到了一个人。

“怎么啦?”特穆尔问。

“我正跟一个钉鞋匠聊天,那个人过来了。他说他打听一个人,叫特穆尔,问我认不认识。我说叫特穆尔的多了,你打听的是哪个特穆尔?他说他打听的这个特穆尔原来住在昆都仑河边,前几个月全家被日本人杀了,只他一个人逃脱。我就顺着他的话说,我也听说过这个事,但不知道那个特穆尔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说也不是他要找特穆尔,而是他的一个朋友委托打听他的情况,他的朋友在大青山……”

“大青山?”

“他是这么说的。”

“完了呢?”

“他说他就住在那里的车马店里,如果遇到特穆尔就让他到那里找他。”

“什么样的人?”

“三十来岁吧,像个教书先生。”

特穆尔沉默了。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来头,是日本人的奸细?还是大青山根据地来的?如果是日本人的奸细,与他联系无疑是把自己送入虎口,但如果是大青山来的,他又不能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他拉起这么一支队伍,越来越感到势单力薄,早就想跟大青山取得联系,但又不知道怎么联系。

他苦苦思索了一天一夜,最后决定去见那个人。

两天后装扮成苦力的特穆尔带着小石来到了车马店。正好有几个人往一辆大车上装药材,他们两人也参加了进去。特穆尔正扛起一捆药材,有一个人来到他身边悄声说:“跟我来!”

他的心在咚咚地跳着,跟那个人走到了大院外边。

“特穆尔同志,我是大青山来的。”那个人说。他确实像个教书先生,脸瘦而且白,戴着一副眼镜。特穆尔没有说话,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他没有发现异常,大家各忙各的,跟他来的那个小石站在距他们一丈多的地方,手里提着一根棍子,盯着他们。

见特穆尔不说话,那个人笑了笑说:“我不是坏人,如果我是坏人,刚才你一进这个大院我就会把你抓起来。让你的朋友把棍子放下吧,咱们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三个人离开集镇到了一块菜地,那里有菜农的窝棚,他们走了进去。人的心思有时候很奇怪,特穆尔刚才对“教书先生”充满猜疑和戒备,到这个时候却产生了一种信任感。

“特穆尔同志,根据地了解到你在阴山拉起了一支队伍,就派我来跟你一起工作,给你们当政委。我叫伊尔比斯。”那个人说。

“真的……吗?”

“真的。你们吃苦了。”伊尔比斯说。

特穆尔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向窝棚的地面。“太好了……”他说。

“我还带来了见面礼呢。在后边山坡上,跟我去取吧,完了去看看同志们。”

他们走上山坡,在一个僻静处的树底下取出了两把短枪,三支步枪,十颗手榴弹和子弹。

“特穆尔同志,听说你枪法很好,今天你得给我露一手。”伊尔比斯说。

“是啊,我也想在路上打一只岩羊什么的,晚上大家好好吃一顿呢。”特穆尔说。

“好吧,你就用快枪打。”

2

伊尔比斯只有三十多岁,却是一个老资格的革命者。他也是草原上牧民的儿子,但十来岁被一个亲戚带到归绥城念书,十几岁参加学生运动被捕,后来被地下党组织送到北京念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又在山西参加了八路军,接着随部队到了大青山。阴山游击队的人数还不够一个排,但伊尔比斯却被称作政委,给人的感觉就像给婴儿戴了个大人的帽子,显得有点滑稽。据说因为伊尔比斯在大青山当过支队政委。

伊尔比斯一到,阴山游击队就变了样。他为大家上政治军事课,带着队伍操练,还介绍对付各种突发情况的事例。这时候阴山游击队已经发展到三十多个人,他把这些人分成了三个班,指定了班长和班副,经常开展各班之间的竞赛和评比。他还组织队员帮助躲在山里的牧民,还策划了几次对小股敌人的袭击,夺取了一些枪支弹药。特穆尔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队员们也很拥护他。只是对他的讲课兴趣不大,觉得他所讲的大道理很难听明白。

“伊尔比斯政委,你讲课一套一套的,你怎么懂得那么多的道理呀?”特穆尔问他。

“一是从实际工作中学习,二是看书。”伊尔比斯说。

“看书?”

“我有很多书,过一些天有人会从大青山带来。书里头有很多道理呀。”伊尔比斯笑着说。

“啊,啊……”特穆尔对他的佩服又增加了一层。“你有没有老婆孩子呀?”他问。

“我已经订婚了,她在大青山。”伊尔比斯说。

“怎么不结婚?”

“我敢结婚吗?有了孩子怎么办?”

“有孩子不是好事吗?你都三十多了。”

“有了孩子就打不成日本鬼子了。等赶走日本人我们再结婚,那时候我们就憋着劲造孩子,一口气造他个十个八个。”

“这个日本人呀,害得你们连婚都不敢结了。”特穆尔摇头叹气。

“先不说这个了。特穆尔同志,咱们阴山游击队三十多人对革命的贡献有多大?你说说看。”伊尔比斯笑着问,像是教书先生在考一个笨学生。

特穆尔呵呵地笑着:“咱们有什么贡献呀?一年里头我们才消灭了十一个鬼子。按咱们这个本事,把日本鬼子全部消灭完大概要用一百年……”

伊尔比斯也笑了,说:“你错了,说明你没有战略头脑。”

“战……略?”特穆尔记得伊尔比斯上军事课时讲过“战略”,但他忘了当时是怎么解释的。

“有了我们阴山游击队,驻包头的鬼子就睡不好觉。这叫四两拨千斤!”

“你这样说也可以。”

“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我们更应该巧干,我们游击队的特点就是巧干。”

“哦,哦……”特穆尔似乎茅塞顿开了。

“我们的一个人必须顶敌人的十个人,一百个人,但并不是因为我们一个人的本事比敌人十个人、一百个人还大,而是我们用巧妙的办法对付敌人。”伊尔比斯又说。

很快,伊尔比斯这个“巧干”理论派上了用场。

大青山根据地得到情报:驻包头日军最近要派一个骑兵中队到根据地进行扫荡。他们就命令阴山游击队阻击这股日军。命令飞速传达到阴山,伊尔比斯和特穆尔立即进行研究。

“什么?让我们这三十几个人十几条枪去阻击日军一个骑兵中队?”特穆尔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错,命令里就是这么说的。命令口气很硬,明确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意思你明白了吧?这叫死命令,就是哪怕把我们的人马拼光了,也要挡住日军。”伊尔比斯说。

“这……不是用鸡蛋去碰石头吗?”特穆尔喊道。

伊尔比斯用沉静的目光看着特穆尔,说:“这就是战争!战争有时候需要用鸡蛋碰石头。从局部看鸡蛋破了,但从大局看我们可能就主动了。”

“那我们真的要去碰一下?”

“不,我不是说过我们要巧干吗?咱们应该想出一个巧妙的办法。”

“什么办法?”

“咱们两个人一起想办法呀。汉族同志有一句俗话: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我是游击队的领导,怎么说也一个人可以顶四五个诸葛亮吧。尤其你是放牧出身,对付骑兵的办法应该比我多。”

于是两人就搜肠刮肚想“办法”。别看这里只有三十多个人十几条枪,对特穆尔而言这支队伍比他的命还重要,怎么能“拼光”呢?

“你刚才说,侵犯大青山的是骑兵?”

“是呀,一个骑兵中队。”

“啊,啊……那么……”

“你有办法啦?”

特穆尔犹犹豫豫地说:“如果……我们在半路上把他们的战马放跑了呢?行不行?”

“什么?放跑他们的马?”伊尔比斯愣了一下就高兴地蹦了起来,那个样子简直就像个孩子。他喊道:“你这个办法太妙了,没有了马,骑兵就寸步难行了。你真的赛过好几个诸葛亮了。”

“你说这个办法行?”

“当然行。”伊尔比斯在地下转了几圈又站住说,“我们现在研究出一个具体行动方案。”

但两个人越研究越觉得这事难办。放掉日本人的战马?那只能等他们半路宿营的时候下手。但他们的战马肯定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守护,你怎么去放掉?

“我看咱们别白费脑筋了。还是带着咱们的人去打吧,打到哪儿算到哪儿。”特穆尔丧气地说。

“不要灰心,我们今天非得想出个办法不可。”

于是两个人又继续绞尽脑汁。

“可惜……我们中间没有赶马出身的人。”特穆尔自言自语道。

“什么赶马出身的人?”

“过去草原上有一种人,叫高原好汉。他们专门赶别人的马。几乎什么情况下都能成功……”

“我知道有这种人,他们是赶马大盗呀。”伊尔比斯问:“这里草原上有没有这种人?”

“听说有一个叫朝乐蒙的。”

“朝乐蒙?他在哪儿?”

“不知道。”

“咱们找找看。可以让大青山根据地帮助我们找。”伊尔比斯说。

3

索德纳木协理告老还乡的起因是日本人的来访。那是一年前的事,驻包头日军派代表造访王府,旗王爷和索德纳木协理接待了他们。日军代表满脸堆笑,大谈“东亚共荣”,谈完“共荣”才谈到主题:在旗保安队的基础上成立旗保安团,帮助日本人“共荣”,人马由旗里出,由日本人提供武器。王爷比索德纳木协理小二十来岁,脾气比较直,一听这话就黑着脸不说话了。索德纳木协理却笑容满面地表示了感谢,并说我们立即着手组建保安团。日军代表邀请王爷和协理到包头日军驻地做客,便告辞。他们一离开。索德纳木协理的脸也黑下来了。

“王爷,日本人是包藏祸心呀。他们已经提出了建立保安团的要求,就不会善罢甘休的。”索德纳木协理说。

“休想!他们想让成吉思汗的子孙给他们当炮灰?”王爷愤怒地说。

“我们当然不能让草原上的孩子为他们当炮灰。但我们如果当场拒绝,他们就会来进行报复,加倍地祸害草原。”索德纳木协理说。

“是啊,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我们必须想出个办法,不能惹恼日本人,又不给他们当炮灰,最好还用他们的枪支弹药武装我们的队伍。现如今,只要手里有枪,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负咱们呀。”

旗王爷向来很尊重索德纳木协理,但今天听了他这些话,却感到这老头是异想天开。尽量不惹恼日本人是对的,那是为了本旗百姓免遭更大的苦难,但不惹恼他们就不来祸害了吗?那可是日本人呀。还有,索德纳木协理还竟然想拿上日本人的枪支弹药却不给他们卖命,日本人会答应吗?

“王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索德纳木协理说,“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跟山里取得联系,得到他们的帮助。”

只一句话就点拨得王爷豁然开朗。索德纳木协理说得对,现在日本人已经逼上门来了,要应付他们就必须跟游击队形成某种默契。

“那赶快派人去吧。”王爷说。

“我想告老还乡。”

“什么?你不想帮我了?”王爷急了。

索德纳木协理安详地微笑着说:“恰恰相反,我回家住着,把我的家变成跟游击队联系的联络点。王府毕竟人杂,不宜直接跟游击队来往。”

过了一些天,阿迪亚带着索德纳木协理家的外甥兼仆人达姆丁来到了游击队驻地。伊尔比斯和特穆尔接待了他。

达姆丁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索德纳木协理亲自教授他识字,更是让他变得思路清晰,表达能力也大有提高。他用非常简短的几句话就将王爷的态度、索德纳木协理的想法说清楚了。

“什么?日本人要给你们提供武器弹药?”伊尔比斯听完眼睛就发亮。

“是的,他们要求我们建立保安团。”达姆丁说。

“那赶快成立呀,把他们的武器拿到手再说。”伊尔比斯说。

“可是协理大人认为,拿了人家的武器就接受他们的控制。保安团建立起来后他们肯定会派来教官什么的。”

“那不是更好吗?让他们给你们训练出一支真正的军队,之后你们在适当的时候调转枪口打他们。”

“王爷和协理也是这个想法。但他们担心,保安团得到了日本人的武器,老百姓骂我们是蒙奸。”这句话是达姆丁临时想出来的,他要伊尔比斯明确说一句话:他们不是蒙奸!他认为这个很重要。

“是不是蒙奸我们心里清楚呀。看起来你们是受日本人控制,实际上你们是一支抗日的队伍!”伊尔比斯说。

“好了,我这就回去告诉协理大人。”达姆丁说,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过了几个月,原旗王府卫队扩充为保安团,日本人送来了武器派来了三个教官。保安团有团长、团副和参谋长,但一切权力都在日本教官手里。索德纳木协理从未到保安团看看,但也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保安团的士兵当中有几个从大青山过来的人……

4

大青山根据地有几个情报专家,领导着一支侦察小分队,专门收集分析各种情报。他们很快回复了阴山游击队:

一,是有朝乐蒙这个人,经常在阴山山后草原出没;

二,前些天他曾经赶走了旗王爷马群里的一些马匹,被追赶,但逃脱了;

三,据侦察员报告,山后草原上一个叫娜仁的女人最近有了一匹枣红马,很像是朝乐蒙几匹心爱的马中的一匹,但不能确定。请阴山游击队自己去确认一下,如果那匹马左臀有五角形烙印,那就是朝乐蒙的马;

四,如果娜仁那匹马就是朝乐蒙的,说明娜仁跟朝乐蒙有不一般的关系,可以通过娜仁去找朝乐蒙;

五,据了解,那个娜仁就是阴山游击队侦察员阿迪亚的妹妹。

伊尔比斯和特穆尔立即叫来了阿迪亚。

“你有个妹妹叫娜仁?”伊尔比斯问。

“是呀。”阿迪亚回答。

“她是不是有一匹枣红马?”特穆尔问。

“我去年上山前她有一匹白马,已经老了。没有枣红马。”阿迪亚说,“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伊尔比斯神秘地笑着说:“你以后会知道我们为什么问这个。现在你去看看,你妹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匹枣红马。注意,那匹马左臀可能有一个五角形烙印,你一定要看清楚。”

“这个好办,我还可以去见见妹妹。自从去年我没有见她,她可能以为我死了呢。”

“啊,你先不要见你妹妹。你的任务是确认那匹马。”伊尔比斯说。

“好吧,过几天就祭阿杜敖包,我妹妹可能去,我到那里看看。”阿迪亚说。

接着阿迪亚就去阿杜敖包确认了那匹马,没有费什么事就完成了任务。但他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他的妹妹娜仁和邻居达瓦、高娃三人在半路上被日本人抢走了马,后来朝乐蒙又把马夺了回来,让那个叫岗村的骑兵中队长差点气疯……

第四章

1

东边天际出现了美丽的朝霞,带着草香的晨风徐徐吹来。娜仁和高娃已经在挤牛奶了。两家六头母牛,每天早晨两个人一起挤奶。她们忙个不停,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偶尔聊几句。草原上女人们的一天开始得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早,她们起来时天还是黑洞洞的。打扫家,将垃圾和灰烬倒到半华里以外的地方,接着熬茶。这个时候整个草原仍被笼罩在沉沉夜幕之下。当她们提着奶桶去挤牛奶时,天幕的东南角才悄悄地被撩开了,那里出现了一道乳白色。

新的一天这才开始。那道乳白色在迅速地扩展,很快变成了红色,像燃烧的大火,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

如果说女人们一早必须做的事是挤奶,那么男人就必须去找马。昨晚上了羁绊放到草原上吃草的马一早需要找回来。朝乐蒙和达瓦现在就提着笼头走在寻马的路上,边走边说话。

“达瓦大哥,你应该跟高娃姐成家呀。”朝乐蒙说。这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草原上很安静。

“其实,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只是平时各过各的。”达瓦说,“这样更随便一些,没有拉扯。”

朝乐蒙听娜仁说过,达瓦从二十岁起给一家富户当马倌,牧放着几十匹马,去年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祸害,那家富户搬迁到了很远的地方。达瓦没有跟着去,因为他不想离开高娃。达瓦自己只有三匹马,是个穷人。而高娃曾经嫁过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另有家室,而且住的很远,很少到高娃这边来。这样,这两个与世无争的人就自然走到了一起。朝乐蒙跟达瓦和高娃认识才几天,但已经开始羡慕这一对男女了。他们在本分、朴实地生活着,同时也是快乐、满足地生活着。

“娜仁家的羊圈需要加固了,我帮你弄。”达瓦说。

“好呀,过去这里是你一个男人,现在又增加了一个我。咱们两人让她们两个女人过得舒舒服服,让她们高兴。”朝乐蒙说完哈哈大笑。他现在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劲,每天想着把生活安排得更好一些。

“不过今天咱俩先修马鞍子。她们两个女人使用的马鞍子都该修了。”

“你是好手,我给你打下手。”朝乐蒙说。

他们将马匹牵回来时太阳已经升老高了。娜仁和高娃在门口制作奶酪。草原上的夏天是牧人们相对轻松的季节,寒冷的冬季和繁忙的春天已经过去,牧草长出来了,幼小的仔畜也成活了,每天的主要活儿是挤奶和制作奶酪,但那是女人们的事。如果日本人不来骚扰,生活就会这样不紧不慢地持续下去。但日本人太坏了,他们连这几个普通牧民都不放过,竟然在夜里半道上抢他们的马!

这几天朝乐蒙常想起那三个日本人。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来?这样一想他就感到不安。

下午草原的北部边沿涌起了一朵朵乌云。那些云海浪一样翻卷奔流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草原上的风也开始强劲起来,让人们感到冷飕飕的。娜仁和达瓦跑去把两家的羊群赶了回来,高娃忙着把一些干柴和牛粪搬进包里。很快,雨就刷刷地下了起来。娜仁笑着,叫着,跑进来,拿毛巾擦着被浇湿的头发,说:“看来这雨要下个够。”

外边越来越暗,大雨肆虐不停,黑夜提前到来。娜仁偎依在朝乐蒙的怀里。这一对年轻人一起生活只有几天,白天他们忙这忙那,一到夜里他们就有说不完的话。其实很多的话是娜仁说的,她趴在朝乐蒙宽阔的胸口上,说起来没完没了。她诉说她过去的生活,说她与前夫的恩爱,也说对朝乐蒙的爱,还说今后的生活,还说想生个孩子……外边的雨声并没有影响她说话的兴致,反而衬托出了包内的甜蜜与温馨。

2

现在岗村的神经可能真的出了问题。几乎每天夜里他都做同一个梦:他像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还“嗷”一声。“嗷”了一声他就惊醒了,接着是极度的愤怒和耻辱让他浑身发抖。一个堂堂的帝国军人、骑兵中队长竟然摔下马背,让人夺走了坐骑。只要活着他是绝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岗村那天被翻译官和护兵扶起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扇那两个倒霉蛋的耳光。日本军人扇下属的耳光既狠又有技巧,每一掌都会把对方扇倒在地。按他们的规矩,被扇倒的人还必须站起来立正,喊“嗨”!他那天把他们六次扇倒在地,那两个又六次爬起来喊“嗨”!接着他还想把他们毙掉,并不是为了出气,而是为了杀人灭口。他这次去阿杜敖包的借口是物色战马。他给上司打报告说,骑兵中队需要一些备用战马,他要去山后草原弄一些马来。但实际情况是他不仅没有弄到马,反而把自己的马都丢了。他的上司绝不会容忍这种既丢马又丢人的失误,而身边这两个人却目睹了事情的整个过程。所以,只要把这两个人灭掉,再编一个故事把一切责任推到他们两个人身上,他才会摆脱困境。但他还是暂时克制住了自己。从这里步行到包头是不可想象的,天亮后他还需要这两个人去抢老百姓的马。

过了很久,天终于亮了,他也平静了许多,意识到他刚才的想法是太愚蠢了。他已经丢了三匹马,如果再丢两个人——不管他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比如说翻译官和护兵带着三匹马投靠了游击队等等——最后全是他的责任。

于是他对仍然笔直地站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人说:“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弄马呀!”于是翻译官和护兵步行到一家牧户抢来了三匹马。

回到包头后他还是编了个故事:到了山后草原他们遇到了游击队,三个人的坐骑都被打死,他们三人经过英勇作战才摆脱了游击队的。但还是让上司扇了他好几个耳光。

他回到包头已经几天了,现在他每天想的是如何找到那个夺马的混蛋。如果抓不到那个家伙,他很可能会疯掉,甚至气死的可能性都有。夜里的做梦与煎熬是一回事,白天他不仅跟以往那样矜持,还会变得清醒。折磨他的痛苦这时候好像暂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思考,严密的推理,灵敏的分析。

他想还原那天夜里的感觉:夜深人静,满天繁星,凉风习习。他在陶醉。枣红马尥蹶子……而最关键的是在尥蹶子前它有点异样……是的,它步伐突然轻快起来,两只漂亮的耳朵错动起来,还发出低低的嘶鸣……

它肯定是得到了某一种信号!作为研究马的专家,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马这种动物比其他任何动物都更善于按照别人的暗示或信号行事。那些出色的战马一旦冲进战场,从主人最细微的动作中能够准确地领会主人的意图,拐弯、冲刺、躲闪……主人想到什么它就能做到什么。那个时候,人和马完全变成了一个整体。但马又只会接受主人的指令!那么那匹马在那天夜里就是得到了其主人的信号。那个信号对它下达了一个指令:尥蹶子,把骑在它背上的皇军掀翻……但它的主人是那个女人吗?不会,而肯定是那个发起突然袭击的家伙……不过只要找到那个女人,就可以找到那个男的,就可以找到游击队……那个男的肯定是游击队!啊,如果是这样,只要找到那个女人,还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游击队。那他可就立功了。

但有一点他还是想不明白,如果袭击他们的那个人是游击队,那他为什么不打死他们?游击队最恨的不是日本人吗?打死了他们三个,还可以得到他们的武器。但那个人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夺了他们的马。草原上有的是马,他冒险夺日本人的马是为了什么?或者,那个家伙没有武器?没有武器还袭击日本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只要找到那个女的,一切都会清楚的。

几天后他带着翻译官和护兵,化妆成牧民,又进入了山后草原。岗村一开始对这次行动还是有信心的。他知道山后草原地广人稀,地广虽说需要跑不少路,但人稀却可以比较容易打听某一个人,而且他带着地图、指南针和高倍望远镜。但很快他又明白找到那个女人并不容易。他的蒙古语水平很差,而他的翻译官虽然能说但口音古怪。一听他那个古怪的口音,草原上的牧人就产生怀疑,甚至可能也看出他们是日本人,就什么也不愿意说了。他们一连碰到几个牧人打听那个“骑枣红马的女人”,结果都说“不知道”或者“没有见过”。还有一次一个放牛的还故意为他们指错了路,让他们走上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岗村长久地望着大草原,他这才意识到这里看似空旷、平静,但也许这里的每一棵草都对他抱有不欢迎的态度。他不仅感到丧气,甚至感到了心虚。他在这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孤立与渺小,想到如果有人要他们三个人的命都很容易,突然飞来子弹把他们打到,别人大概连枪声都听不到。这里的静谧与辽阔会淹没一切……

但他还是不死心,他知道那个女人住在阿杜敖包西边,因为那天祭完敖包她和另两个人是朝西走去的。还有,他不仅能认出那一男两女,还能认出他们的马……

于是他又到阿杜敖包以西辽阔的草原上寻找。第三天他遇到了一条河,就沿着河流走下去。他这时候已经很疲惫了,翻译官和护兵更是无精打采地跟在他后边摇晃。他看到西沉的太阳,看到河在前面拐了个弯……他突然勒住马站在那里不动了,因为他看到了几顶毡包,还有羊群、牛群,还看到了站在河边的一匹马!

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那匹马的颜色,但从它的体态上看很可能就是那匹枣红马。他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望远镜,但仍然看不太清楚,就策马朝那里奔去。

3

此时娜仁和高娃正在毡包里裁衣料。娜仁有一块布料,原本准备为丈夫做袍子的,后来丈夫出了事,就一直存放在小木箱里。现在她拿出来要给朝乐蒙做一件袍子,就把高娃请来帮助裁衣服。两个女人愉快地忙碌着。

“日子就这样平平安安过下去多好。”高娃说。她看到娜仁这几天变得比过去愉快多了,心里由衷的高兴。

“谁说不是呢?”娜仁拿着剪子,顺着高娃在布料上画好的线快速地剪下去,就像燕子掠过一样灵巧。

“你跟朝乐蒙已经一起生活了,他怎么样?”

“怎么说呢?其实,跟我原来想象的大不一样……”娜仁说。

“什么?”

“我原来想,他是赶马大盗,他肯定是个城府很深,胆大妄为,狡诈凶狠的人。但我现在觉得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娜仁说。

“我也看出来了,我觉得他……像个孩子。”

“没错,是那样……”娜仁笑了起来。她觉得高娃说得很形象,朝乐蒙给他的感觉真的像个孩子。他的想法很简单,觉得日本人可恨,他就恨了,他想夺回日本人抢走的马,就毫不犹豫地去干了。他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快乐、简单,还有点异想天开……

“那样的人靠得住。”高娃说。

“今天他应该回来。”

朝乐蒙前天去了包头,说是为娜仁定做首饰,今天应该回来。两个女人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等朝乐蒙回来,做梦都没有想到岗村他们正朝这里奔来。

4

这时候朝乐蒙也快回到河湾了。

朝乐蒙前天去了一趟包头,为的是给娜仁买点礼物。他多次去过包头,对那里很熟悉。进城后他牵着马走在那些熟悉的街道上,他边走边看,发现街上的人明显少了,还有一队队日本兵排着队从街上走过,皮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咔咔的声音。这就是原来山后草原人所熟悉的包头城,现在却笼罩着一种恐怖气氛。

他去绸布店给娜仁买了一块缎子衣料,又去银匠铺定做了一些首饰。今天下午他穿越阴山到了山后草原,知道娜仁在等着他,想快点回去。

娜仁说的对,他们两个的相遇、相识是一种缘分。他第一次闯进娜仁家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都没有看清楚她长得什么样,而娜仁更是看都不敢看他。但从那以后他就不能忘记那顶小小的毡包和那个女人了。他感到那里有一种温馨的气息,那正是他渴求的。而娜仁后来告诉他,她那次虽然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但那天夜里短暂的相遇却让她怎么也忘不掉了,后来竟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思念。当达瓦告诉她在敖包坡上看到了他的时候,她的心就开始狂跳不止。他现在已经感到离不开那顶毡包,离不开娜仁,离不开那里的生活了……

他已经离河湾不远了,他看到了三个人,立刻警觉了起来。

那三个人在他的右前方,骑着马慢慢地走着,看来没有注意到他。他却怎么看都觉得那三个人跟草原上的牧民有些不一样。比如这三个人一个人在前面,另两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与前面的距离好像一直不变,这就跟草原牧民边走边聊天不一样,显得古板、拘谨。还有,草原牧民骑马赶远路,身体一般会往一侧倾斜,但这三个人却腰板挺直,像三个木墩子立在马鞍上……朝乐蒙不得不想到日本人。他夺了三个日本人的马是七八天以前的事,他一直防备着他们来报复。如果这三个人真的是日本人,现在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娜仁、达瓦、高娃他们都在家里,想躲都来不及。

不管那三个人是不是日本人,当务之急是把他们引开。但怎么引开?这时候他又注意到,那三人好像是直奔河边的枣红马,前边走的那个还朝枣红马策马奔去。他就远远地打了个口哨,枣红马就向他跑来。他在前面走,枣红马跟在他后边。他边走边回头看,那三个人真的追了上来,还喊叫着什么,接着又向他射击,子弹呼啸着从他头顶飞过。他现在完全肯定他们是日本人了,就引着他们走向了荒无人烟的大草原。

“站住!”这是用一种奇特的蒙古语喊。

“八嘎!”这是日语。

枪声也在响,子弹在他的头顶上呼啸。

朝乐蒙很会利用地形,在追他的三个人眼里他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一会儿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了。他的马又快,为了让身后的追击者不死心,他甚至还不让马跑得太快,一直保持着一种适当的距离。后来天黑了,为了把身后的日本人引向更远的地方,他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白发苍苍的妈妈呀

儿子会去给你磕头

我送你一双金手镯

但你别问是哪儿来的……

他立刻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感觉——被追击的感觉,但这是一种快乐的感觉。他想到身后追赶的三个日本人听到他在唱歌是什么感觉?肯定快气疯了吧?这样想着他又唱起来。

活蹦乱跳的弟弟呀

哥哥会去看你

我送给你一匹追风快马

但你别问是谁家的……

就这样一直走到后半夜,离河湾有百里之遥了。他知道后边的三个人一直追着他不放。前面就是魔幻滩。

魔幻滩是这一带一个奇特的地方,就是大白天有人进去,十个人里肯定有八个人迷路。他们走得晕头转向,怎么都走不出去。所以哪怕是经验丰富的牧人都不会轻易走进这个地方。但这地方又是像朝乐蒙这样盗马人逃脱追捕的理想之地。只要他们逃进魔幻滩,后边追的人就只好望而却步。但朝乐蒙知道追他的三个糊涂蛋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肯定会跟着他走进这处迷魂阵。

他在魔幻滩转了一圈就离开了,他必须很快回去帮助娜仁他们搬家。

5

明晃晃的太阳升起来了,但岗村他们却不知道那太阳是从什么方向升起的,他们现在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要命的是这时候指南针都不灵了,拿出来看,指针乱颤乱转,像个醉鬼在胡言乱语。岗村现在甚至都怀疑遇上鬼了,为什么一看到那匹枣红马他就总是鬼迷心窍地跟上去?而跟上去以后总是要倒霉?他昨天就是被那匹马吸引到这个鬼地方的。当然还有那个歌声。后来歌声没有了,枣红马当然也没有了踪影,他们三人就迷路了。

他们只好继续走,但走了半天翻译官说:“我们又转回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问。

“您看呀,这不是我们一早的马蹄印?”翻译官说。岗村也看到了马蹄印,是他们早晨的马蹄印。

“下马,歇一会儿!”岗村气汹汹地说。他意识到继续走还不如原地待着。

他们喝着军用水壶里的水,啃着干粮。

“中队长,您不要生气,我们离我们的目标越来越近了。”翻译官说。

“什么?”

“我们不仅又一次看到了枣红马,还发现了那个年轻人。”

“哦?”

“您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歌吗?”

“什么歌?”

“那是一首盗马强盗的歌,那种歌是不能随便唱的。”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个枣红马的真正主人可能是个盗马的。”翻译官说,“而且很有可能,那家伙就住在河湾那几顶毡包里,至少跟那个地方有关系。下一步我们应该去河湾那几顶毡包看看,也许会发现一点什么……”

“哦,哦……但我们怎么走出这个鬼地方?”

“走着看吧,总会走出去的。”

下午,他们总算走出了魔幻滩。但当他们回到河湾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毡包、畜群都不见了。岗村不得不承认,他又失败了。

第五章

1

他是夜深人静以后走进这道山沟的。他先到了河湾,才发现娜仁他们搬家了。他很纳闷,不在这里好好待着,为什么搬家了?莫非遇到了什么事情?他们去哪儿了?

他想了半天,才想到冬季牧场。冬季牧场在山里,他们很可能是去了那里。于是他走进了山沟。虽然是后半夜,但有月亮。半圆的月亮正好在山沟的上方,他真的看到了几顶毡包。虽然是盛夏季节,但山里的夜晚还是有点凉。几条牧羊狗迎着他跑过来,但发现是熟人就没有叫,还围着他撒娇起来。仍然是三顶毡包,他很容易就认出了妹妹的毡包,这顶包的每一块毡片他都很熟悉。他走到娜仁的毡包门口,还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才开始叫门。

“娜仁,娜仁……”

包内传来娜仁睡意浓重的嘟哝:“什么……谁呀?”

“我是你哥哥。”

娜仁“啊”了一声,门很快打开了。

“你真的是我哥哥?”

“真的。”阿迪亚低声笑了笑。

原来,那天黄昏娜仁和高娃正等朝乐蒙从包头回来,边说话边裁剪布料,外边就响起了枪声。她俩跑出毡包时达瓦也从自己的毡包跑出来了。他们看到朝乐蒙和枣红马在前面跑,后边有三个人边追边打枪。他们三人就跑到河边的柳林里躲了起来。一直躲到后半夜才听到朝乐蒙叫他们:“你们三个在哪儿?快出来吧。”接着他们天亮前就搬离了河湾,到了山里的冬营牧场。

进了包里娜仁点上了灯,仔细看着哥哥,慢慢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这一年你去了哪里呀?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我已经上山了,想来看你,又怕被人发现。”阿迪亚说。

娜仁听明白了哥哥的话,这两年“上山”二字有了特殊的含义,指的是参加游击队。她说:“真的应该当心,你可以捎个话来,让我知道你活着就行了。”最初的激动已经过去,娜仁忙着熬茶,煮肉。

“但我这次非来见你不可,有重要事情。”阿迪亚说。

“什么事呀?”

“我们想见朝乐蒙,你要帮助我们找到他。”阿迪亚说。

“啊,你们怎么知道我认识朝乐蒙?”

“我们知道。”阿迪亚说,“我们的侦察员发现你骑着朝乐蒙最心爱的那匹枣红马。所以我们断定你认识朝乐蒙。”他省略了自己专门去阿杜敖包确认那匹马的过程,因为他怕妹妹埋怨他那天没有去见她。

“那……事情急吗?”娜仁问。

“很急。”

“究竟是什么事?”

“我们接到阻击日本骑兵的任务,希望他帮忙。”

“啊,让他去……”

“我们希望他帮助我们。”

“哥哥,我跟朝乐蒙是一家人了……”

“啊,原来是这样……”

阿迪亚发现妹妹是一脸的痛苦。他知道妹妹的头一个男人已经失踪了,这个经历已经让她被击倒,她现在好不容易又有了自己的伴侣,她不想让朝乐蒙再冒风险。

娜仁很痛苦,她不想让朝乐蒙去冒险,但也想到,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哥哥不会来找她。

阿迪亚把游击队面临的困难给妹妹简单说了说,又说:“如果他不帮忙,只好我们自己去。可是……”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你无论如何让我们见到朝乐蒙。我们要直接跟他谈。”

“好吧,我们现在就走。”娜仁说。朝乐蒙昨天离开了这里,说去看看朋友,因此只能她去找他。好在那匹枣红马还在,朝乐蒙走的时候曾告诉她:“你想见我,就骑上枣红马走。它会找到我。”

“还有一个人,是我们的政委,他要亲自见朝乐蒙。”阿迪亚说,“妹妹,对不住你。但我是在执行游击队的命令。”

“政委是什么?”娜仁问。

“是我们游击队最大的领导,领导就是最大的官。他叫伊尔比斯,是个老革命。”

“哦,是这样……”

枣红马就在下边的山沟里吃草,娜仁把它牵来备上鞍,因为阿迪亚是步行,所以她牵着马跟哥哥去见那个“政委”。他们在一条山沟里见到了伊尔比斯。

娜仁根本想象不到游击队最大的官是什么样子。但当她第一次看到伊尔比斯时还是很失望。伊尔比斯脸白,身瘦,还戴着一副眼镜,哪儿像个出生入死跟日本人玩命的人呀。

“这是我妹妹娜仁,她能找到朝乐蒙。”阿迪亚说。

“啊,你好。”伊尔比斯伸过手来跟娜仁握手。娜仁这时候还不知道握手是一种问候的礼节,所以感到有点吃惊又觉得好笑,心想:这个人拉我的手干什么呀?

娜仁在枣红马脖子上轻轻地拍了拍,它就朝一个方向走去。三个人跟在后边。

阿迪亚看到这个情况大为惊奇。很明显,娜仁是让这匹马去找它主人!他只是在民间故事里听到过这样的做法,可是那是故事里的情节呀!

“它……真的能找到?”他问。

“应该能。朝乐蒙说,要找他,就用这个办法。”娜仁说。

“马屁股上那个五角形火烙印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表明它是朝乐蒙的马?”伊尔比斯问。朝乐蒙就是启明星的意思,那个五角形跟朝乐蒙的名字是吻合的。

“其实那不是火烙印,那是天生的。”娜仁笑着说。

“什么?天生的?”

“五年前,朝乐蒙走在野外,意外地听到小马驹的叫声,结果他看到了一匹刚出生的小马驹,屁股上有五角形印迹……”娜仁说。其实朝乐蒙对她讲述枣红马的来历时讲得很生动又很神秘。他说他发现小马驹时,它才刚刚出生不久,但可以跑了。它就是嘶鸣着朝他跑来的。他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它的母亲,好像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当他看到它臀部五角形印迹时,立刻就联想到了自己的名字,认为它与他相遇是缘分。

伊尔比斯赞叹道:“人们都说马是聪明的动物,其实马比人们想象的还要聪明。就看你能不能把马的聪明激发出来。我看,也许只有那些高原好汉们才能够做到。”

2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山下草原上见到了朝乐蒙。娜仁介绍他们几个互相认识,大家都很高兴。但伊尔比斯和朝乐蒙之间的谈话一开始就有点不投机。

“请你谈谈对日本侵略者的认识。”伊尔比斯说。

“什么?认识?我不认识日本人。”朝乐蒙笑了起来。

“嗯……这么说吧,你恨不恨日本人?”伊尔比斯问。

“当然恨,我还瞧不起他们。”朝乐蒙说。

“瞧不起他们?”

“是啊,一群饿鬼,跑到咱们这个地方抢我们的饭食,谁瞧得起他们?”

“哦,你这个理论很有意思。”

“理论?什么叫理论?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你有什么事快说,我忙着呢。”

“我们想让你办一件事。一支日军骑兵中队,总共八十个人八十匹战马,最近要进犯大青山,你要在半路上袭击他们的战马……”伊尔比斯说。

“你刚才说什么?让我办事?你是在求我吧?”

“怎么能说求你呢?”

“那我不干,你们自己干去。”

“我是想请你帮个忙。”伊尔比斯避开了求字,但也不敢再说“让”,就用了一个“请”。

“你想让我怎么干?把那些战马夺回来吗?”

“放跑也可以,只要让他们没有马骑就行。”

“他们什么时候出来?”朝乐蒙问。

“后天一早从包头出发。”

“明白了,再没事了吧?我要走了。”朝乐蒙站了起来。

“别走呀,咱们还没有说好呢。”伊尔比斯说。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那个骑兵中队到不了大青山,他们只能从半路上返回,还得步行着回去。”朝乐蒙说。

“这么说你同意干了?”

“我干。这样的好事我没有理由不干。”朝乐蒙得意地笑了起来。

“需要我们接应吗?”

“你们就别添乱了。”朝乐蒙想了想说,“日军离开包头的第三天夜里我动手,你们在第四天一早阴山北口等我。”

伊尔比斯和阿迪亚走了。娜仁说:“他们突然来找我,我事先来不及跟你商量……其实我很怕你有什么闪失。”

“他们算是找对人了,我愿意帮助他们。”朝乐蒙说,“你还见到了你的哥哥,好事呀。”

“你……有把握吗?”

“我们干这种事,十次里八次没有把握。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我们几乎每次都能办成。”

娜仁突然哭了起来。“我怕……”她说,“你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活不成……”

“我不会去送命的。”朝乐蒙说,“我出来好几天了,每天都想你。我们应该快乐起来。”

3

岗村是心怀强烈的仇恨离开包头向大青山进发的。上次他去山后草原莫名其妙地走进了那么一个地方迷了路,转了一整天才走了出去。走出荒滩后他们又去了河湾,但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包头。他觉得有人跟他又开了一次恶毒的玩笑,差点让他们三个人困死在荒野。他有一次还梦到一个年轻人看着他轻蔑地笑着。

他带着队伍一早出了城,沿着阴山南麓走去。八十个人八十匹马,排成二路纵队慢慢行进,几乎没有一点声音。从包头到大青山根据地约三百公里,大概走五天。这次要杀个痛快,他想着。据情报,大青山根据地正在搞干部培训,集中在一个山沟里。他时而望着连绵的阴山山脉,时而低头沉思。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那里也有山,但都是一些低矮的山包,虽说常年翠绿,却没有这里的山那种巍峨的气势。他的家就在一个依山傍海的小港口。那里有他守寡的母亲和女儿,父亲是在海边械斗中丧命的,老婆是女儿出生时大出血死亡的。他认为父亲和老婆死得光彩,男人战死和女人因为分娩死亡是理所应当的。前两天他收到了母亲和女儿的来信。母亲的信里充满担忧而女儿的信却表达了对父亲的敬仰。母亲是提醒他避开危险而女儿却鼓励他勇敢杀敌。他觉得母亲和女儿都提到了死亡,区别在于母亲怕他死亡而女儿是让他勇敢赴死。他厌恶母亲的担忧却赞赏女儿的鼓励,认为母亲表达的是怯懦而女儿追求的是光荣。

太阳沉入了阴山背后,他们也到达了预先指定的宿营地。岗村没有想到一次更大的耻辱在等着他。

岗村命令队伍在山脚下宿营,就在此时阴山山尖上升起了雨云。盛夏季节的雨说下就下,他让手下刚架起帐篷,雨也就哗哗下起来。派出五六个士兵放马,其余的都进帐篷躲雨。这场雨下了一整夜,下得不太急却没完没了。到后半夜,帐篷里的日本兵早已进入梦乡,只有守护马匹的几个士兵披着雨衣站在马群旁。

4

雨在哗哗地下着。最近十几天没有下雨,所以老天爷好像突然想起阴山南麓有点干旱,就安排了这场雨,打算把这块土地浇个透。

朝乐蒙在半山坡上一处巨石下避雨。巨石像宽大的屋檐,他坐在下边根本不用担心被雨水浇湿。马站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他下午就来到这里,而日军骑兵中队落日时分如期而至。他的判断竟然是这么准确,他好像早就知道那里是日军的宿营地。这种判断力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多年练就的。他知道现在已经半夜了,他想再等等,等到那些日军完全睡透了再动手。

雨在一个劲地下,多么淋漓畅快。他想起了过去经历过的那些雨夜。十五岁离开家以后,他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且总是独来独往。走夜路遇到下雨,如果在山里他还可以找个山洞或者大树避一避,如果在草原上他只能在雨中赶路。那是一些多么难忘的记忆呀!沙沙的雨声包围着他,像一曲持久绵长的摇篮曲。因为天黑他无法看到雨中的草原,只是感到一阵说不清楚的快意。他当然也想起了前几天那个雨夜,他跟娜仁在毡包里。

接着他又想起了伊尔比斯。说实话,一开始他对伊尔比斯居高临下的口气很反感。但一听说让他去夺日本人的战马他就兴奋起来了。夺马,而且是夺日本人的马,还是一个骑兵中队的八十匹马!这时候不让他去干都不可能了。伊尔比斯在他眼里也变得可爱起来。人家是专门跟日本人作对的,凡是中国人都应该帮助他们。他这是第一次跟游击队接触。他原来听说山里有游击队,以为那是一群铁石心肠的英雄好汉,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但他见到阴山游击队最大的头儿伊尔比斯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印象。看样子伊尔比斯比他大不了几岁,是个聪明、快乐的人。如果娜仁没有介绍他是游击队的政委,朝乐蒙是绝对看不出他的身份的。还有娜仁的哥哥阿迪亚,跟普通的牧民没有区别。原来游击队是这样一些人!感情上他很快跟他们亲近起来。

临别时娜仁哭了。他知道她很害怕,他对她说:“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地回来。”他不是哄她,是真的相信自己会成功。假如没有这种自信,这些年他会活过来吗?

日军的宿营地就在前面的山脚下。那里完全被黑暗吞没了。但天黑以前他已经观察清楚了,四顶军用帐篷在山脚下一字排开,战马在帐篷前面吃草。他心目中那些日本人都是无恶不作的坏蛋。这些坏蛋如今在帐篷里睡觉,明天一早起来后去大青山干坏事。

他认为该动手了,便牵着马走出巨石下边,雨仍在下。

5

雨下得不算太急,但一点都没有减弱,一个劲地下着。那几个看守战马的士兵听着雨声昏昏欲睡,虽说觉得有点冷。

一个守马的士兵发现一个骑马的人来到跟前。因为天黑下雨他根本看不清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他有点奇怪,是跟他一起守夜的士兵吗?为什么还骑着马?于是他对那个人哇啦哇啦几声,问他是谁?对方也学着他哇啦哇啦起来,但他连半句都没有听懂。那个人就这样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前面就是那群战马。几乎在一瞬间,随着一声呼喊整个马群受惊了。八十匹战马突然变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向着一个方向奔泻而去。守战马的那几个士兵到这时候还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在雨中大声喊着互相询问。“怎么啦?”“马跑了吗?”……

马蹄声越来越远,很快消失了,他们才觉得出了大事。他们用电棒照着看了一下,连一根马的毛都没有了。

他们只好齐声喊:“马跑了……”

他们看到睡在帐篷里的士兵们都跑出来,还看到岗村中队长来到了他们跟前。岗村对着六个倒霉蛋扇起了耳光,把六个人全部扇倒在地。他们倒地后又迅疾站起来,挺直了腰板,岗村又第二次将他们扇倒。

“还站着干什么?快追呀。”岗村喊。

但没有人动。事情明摆着,他们这些骑兵如今却变成了步兵,两条腿的人怎么去追四条腿的马?这肯定是骑兵中队的士兵们第一次违抗岗村的命令。

6

遮天的乌云被晨风撕裂成碎片向南飘去,金灿灿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朝乐蒙赶着八十匹日本战马如期而至。一直等在那里的娜仁、伊尔比斯、阿迪亚三人赶快迎了上去。

“天啊,你真的成功了。遇到麻烦没有?”伊尔比斯问。

“出奇的顺利。我看日本人比草原上的马倌笨。”朝乐蒙说。

“你把马都赶过来了?”阿迪亚问。

“你们交代的事我已经办了,这些马我现在交给你们,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朝乐蒙看着娜仁憔悴的脸问:“你怎么了?病了吗?”

“你如果今天不回来,我死的可能都有。”娜仁破涕为笑了。

“咱们走吧,事情已经办完了。”朝乐蒙对娜仁说。

“你们不能走,跟我们上山。”伊尔比斯说。

“什么?”

“你至少在我们那里躲几天。你以为日本人不找你呀?我们必须保护你。如果过一些天没有动静,那时候你想走,我们也不挡你。”伊尔比斯笑得像个孩子,又说:“这些马我们送到大青山根据地好了,差不多可以装备一个骑兵连了。”

第六章

1

大青山根据地派专人来宣布了对阴山游击队的嘉奖令,还接见并奖励了朝乐蒙和娜仁,奖给朝乐蒙的是全套俄罗斯式的马具,娜仁的奖品是一块上等衣料。

阴山游击队的驻地在深山沟里,这里原本就有几座石头砌墙的房子,大概是几十年前的一些绿林好汉的住处,很隐蔽,进退方便。大青山派来的人、伊尔比斯、特穆尔在队部的房子里跟朝乐蒙和娜仁谈话。

“参加游击队吧,我们不仅需要男子汉,还需要女兵。”大青山来的人说。

“女兵能打仗吗?”娜仁问。

“怎么不能?男人能做的,女人也可以做。”

娜仁笑了,听了这话她很高兴。

“朝乐蒙同志,你不愿意参加游击队吗?”

“我……”朝乐蒙笑了笑说,“我……有点不习惯。”

伊尔比斯和特穆尔也笑了起来。这几天他们要求朝乐蒙和娜仁跟游击队其他队员一起活动,结果朝乐蒙确实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不习惯。他几乎从未按时睡觉和起床,而且队伍集合十次他至少八次迟到。伊尔比斯和特穆尔好几次批评他,他也不买账。“我爹都没有这样管过我,我凭什么让你们管?”他说。

有一天伊尔比斯给大家上政治课,讲的是阶级分析。“世界上的人,分富人和穷人两种,这是阶级划分的基础……”伊尔比斯讲道,大家静静地听着。讲完课伊尔比斯让大家讨论。有几个人发言,朝乐蒙坐在一个角落,不知道在想什么。

“朝乐蒙,你也说说吧。”特穆尔说。

“富人都是坏人?穷人都是好的?不一定。还是看人品,有的人很穷,但人品不好,做坏事。有的富人却很善良……”他说。

一个农民出身的队员马上反驳他,说自己的父亲是被地主逼死的,所以富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那是因为你遇上了一个坏地主。”朝乐蒙说,“现在日本人跑到我们这里尽干坏事,你说他们都是富人?我看他们中间穷光蛋也不会少。”

伊尔比斯气得要命,只好宣布讨论结束。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参加游击队?”大青山来的人笑着问。

朝乐蒙犹豫了一下说:“你们打日本人我赞成,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事我一定照办。”

他的意思很清楚了,他不想参加游击队。

“可是为什么呀?”伊尔比斯问。

“我是个从小野惯了的人,除了我自己,谁都管不了我。”朝乐蒙叹口气说,“你们的好意我领了。”

“也好,我们常联系。”大青山来的人说,“以后你们要注意保护自己,日本人可能盯上了你们。”

朝乐蒙和娜仁当天下午就离开了游击队,他们在山沟里转来转去,后来顺着一条羊肠小路走上了一座小山包。

“我们下马歇一会儿吧。”朝乐蒙说。这里已经是山脉的边沿,可以望见山下苍茫无际的草原了。

“你为什么不想留在游击队?”娜仁问。她觉得在游击队里待着更安全一些。

“怎么?你不想离开他们?”朝乐蒙问。

“不是,我最离不开的是你。”娜仁说,“但游击队那些人挺好。”

“我们应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朝乐蒙说,眯起眼睛望着山下沉思着。

“达瓦大哥说,你可能是那个有名的大盗萨仁呼的儿子,他也是听别人这么说的。你父亲真的叫萨仁呼吗?真的是那个出了名的萨仁呼吗?”

“他真的叫萨仁呼,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就是那个赶马大盗。但我总是觉得,他……应该是。”

“是吗?我的天啊……”

“他能够懂得马的心思,马也会明白他的心思……”

“太神奇了。”娜仁问:“他就没有讲过自己的故事?”

“没有,但他给我讲过那个赶马大盗萨仁呼的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你给我讲讲。”

“他说,萨仁呼有一次被追兵抓了,人家要给他的十个手指钉竹签。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刑罚呀!连那个行刑的士兵都不敢下手,手拿十根竹签哆嗦。萨仁呼很生气……”

“他生什么气呀?”

“他瞧不起孬种,所以那个士兵的胆小让他生气。他一把夺过去竹签,往自己的指缝里扎,再用扎着竹签的手指使劲往桌子上砸,弄得满手是血。那个士兵连看都不敢看就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了。他把竹签拔出来扔到那个士兵脸上就走了……”

“啊,真是条汉子!”

“还有一次萨仁呼被湿牛皮裹住全身扔到了野外。”朝乐蒙说。

娜仁听说过那种刑罚,把人抓住后宰一头牛,用湿牛皮裹其全身扔到野外。在烈日的暴晒下牛皮不断地收缩,被裹者不能呼吸,憋闷而死。

“后来呢?”娜仁问。

“他被裹着躺了三天三夜,因为呼吸不畅已经开始昏迷了。但第三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据说巴掌大的一片云飘到他上方就不动了,下起了雨。晒干的牛皮被泡湿了,变软了,他费尽全力挣脱了出去,打了个口哨。他的马正在附近不安地转悠,听到口哨就跑过来。他爬上马背走了……”

“这……究竟是你父亲的故事还是那个另一个萨仁呼的故事?”娜仁问。

“他说是萨仁呼的故事,但我想,可能是他自己的故事。”朝乐蒙说。

娜仁望着山下苍茫无际的草原,那里空旷、安静,但那里发生过多少故事呀!有些人过得真不容易……这样想着,她就像理解了朝乐蒙。他真的累了……

2

岗村被关在牢房里。他本来是想剖腹自杀的,但上司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决定对他实施军法处置。他给大日本皇军丢尽了脸面,中国南方的一些报纸甚至日本本土的报纸都登载了驻包头骑兵中队丢马的事。让他自杀太便宜他了,日军驻包头最高长官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而他的直接上司被撤职遣送回国。岗村戴着手铐脚镣等待着最后的处置。他估计可能要枪毙他,砍头也有可能。反正是个死,怎么死已经无所谓了。他请求狱方允许他给母亲和女儿写个遗书,但后来又不想写了。他知道母亲盼望他活着回去,而女儿希望他成为帝国英雄,但他现在却随时都可能被杀,还以帝国罪人的名义被杀。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都不会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他没有资格给她们写只言片语。

他并没有很快等来死期,而是等来了比死还可怕的羞辱。他被拉到操场,在那里站了七天七夜。那七天天天烈日暴晒,夜夜大雨如注,谁都可以对着他吐唾沫,骂他打他。他被士兵们扇了无数次耳光,扇倒他还命令他立即站起来。没有人给他送一口饭或者一口水。他很快脱形了,变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第八天头上他被人拖走了,但没有被拖到刑场而是到了新任上司的办公室。他已经衰弱到了极点,瘫倒在上司面前。

新到任的上司赶紧掏出手绢捂住了鼻子,却说:“你把那天夜里的情况说说。”

他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给我喝一口水吧……”说完就昏过去了。

“快把他救活,给他洗个澡……”上司捂着鼻子挥了挥手。

经过一番折腾,他仍然很虚弱,但已经可以说话了,身上也不臭了。但上司还是跟他保持着尽量远的距离,让他在进门那个地方跟他说话。大概是怕他摔倒,允许他坐在凳子上。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我在帐篷里睡觉……”他开始说,边说边回忆,边捋顺思维。“后半夜听到外边有人喊叫,我出去一看,马……不见了。”

“守战马的士兵是怎么说的?”

“只有其中一人说,他遇到了一个骑马的人,当时还问了是什么人?但那个人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就过去了,紧接着战马就被赶跑了……”

“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守马的士兵只看见了一个人。”

“他们没有向你们射击?”

“没有,绝对没有。”

新任长官很年轻,叫渡边,白净的面皮,戴着金丝边眼镜,乍一看像个贫穷瘦弱的在读研究生。天知道他是怎么获得这样军阶的。

“说说你的看法。”渡边说。

“什……么?”

“你说是游击队夺了你们的马吗?”

“啊……这个……”岗村的思维跟不上长官了,但很快又茅塞顿开。长官是在问他,其实是在谈自己的判断。当夜睡在帐篷里的有七十多人,因为守护马群的是六个士兵。如果是游击队来夺马,最合理的做法是先向帐篷开枪。就算游击队再没有作战经验,武器再差,但他们是应该这么做的。因为只有首先向帐篷射击,才能够造成混乱并为夺马行动提供条件。

“我看不像。”他说。

“如果不是游击队,那是谁干的?”

“不知道……”

岗村以为长官会训斥他,但没有。事后岗村才得知,新任长官渡边是谍报人员出身,并不热衷于杀人而对破案感兴趣。当然他一旦破了案,将会有很多人被杀,但他一般不会出现在杀人现场。他上任后认真研究了战马被夺的过程。大家都说马是被游击队夺的,但他却怎么想都不像。于是他认为这事的真相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而弄清真相不仅是他的长项,而且比枪毙一个倒霉蛋重要得多。

“听说你还有一次经历,跟这次差不多?”渡边问。

“啊,是的……”岗村讲起了祭阿杜敖包那天夜里的遭遇。那次遭遇他一直在保密,但上司还是知道了,他估计是他的护兵或者翻译官告发的。

“嗯,两次都是一个人,都没有开枪。说明这个人不带枪。”渡边很肯定地说。

“哦,哦……”

“这个人很可能不是游击队,跟游击队有没有联系?是不是游击队派来的?现在还不清楚。不管怎么说,这两次是同一个人干的,那么第一次他只是夺走你的马,而第二次至少在客观上是为大青山解了围。”渡边说,“这说明跟我们作对的不光是游击队,我们需要弄清楚这个人是谁?这就是我暂时不杀你的理由。你去给我弄清楚这个人的底细。”

“啊,这个……”岗村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也很快明白渡边在说什么了。他站起来立正,大声答应道:“嗨!”

“我现在就放掉你,但不可能让你回去当骑兵中队长。听说你是学马专业的,你就去骑兵中队当兽医。你必须记住,你的使命是破案!”渡边又说。

“嗨!”

岗村没有被送回监狱而是被送到了日军医院。但他拒绝治疗,他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直接去骑兵中队报到,住进了他的前任兽医住的小屋。他坐在床上就哭了起来。他感谢渡边长官,但并不是感谢他不杀之恩,而是感谢给了他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他活着的意义现在特别简单了:雪耻!哭了一阵他点起一支烟,脱掉了裤子,用火红的烟头慢慢地烫自己的皮肉。他的大腿上出现了一个灰白色的水泡,足有豌豆大,像个没有瞳仁的眼睛。他是想以这种自虐的方式增强自己的仇恨,在抓到那个让他丢尽了脸面的混蛋之前他决定每天在腿上烫一个水泡。

3

一个骑骡子的人趁着浓重的夜色走出了包头城。除了几条主要街道有昏暗的路灯无精打采地照着空荡荡的街道以外其他地方已经没有多少灯光了。他出了城以后还警惕地回头看了看。

他就是祭阿杜敖包那天把辫绳卖给娜仁的李边商。他在草原上做生意十多年了,把牧民的畜产品拿到包头卖掉,又从包头买一些牧民需要的日杂货弄到草原卖给牧民,从两地差价获利。据说他刚来草原时挑着货郎担,后来骑着毛驴走家串户,后来毛驴又变成了骡子,说明他买卖越做越好。但自从日本人占领了包头,买卖就做不好了。据说最近他正打算卖掉骡子,再换一匹毛驴骑。这两年像他一样穿梭于包头和草原之间的边商已经不多了,因为包头有日本人。他却一直没有住手。他经常进包头并不是单纯地为了做买卖,其实大多时候是接受阴山游击队的委托去打探消息。当然,他探听到的消息不一定准确,只能做参考。

他每次去包头就住进一家破败不堪的车马店。别看住店的都是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但他们知道很多消息,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虽然有些消息也无法证实是真有其事,但对一个有意打探消息的人而言,忽略这个地方是不明智的。今天他又住进了这家车马店。

车马店就是大通铺,可以睡四五十个人,都是自带行李。到了晚上,住店的都回来了,有几个角落点上油灯,形成了几个中心。有的在讲故事,有的在聊天,有的拿出某种简单的用具赌博。如果是在冬天,通铺下边的空地上安装两个大铁炉子,燃烧的劣质煤散发出呛人的味道,角落里还放着两个大尿桶。夏天就清净得多,没有煤气味也没有尿臊味,只是成群结队的蚊子的袭击让人们心烦意乱。

李边商也参加到了聊天的人们中间。大家对他比较尊重,因为他是骑着骡子来的,而这里的大部分客人比他差,其中甚至有捡破烂的和流浪汉。于是大家为他让座,都看着他的脸,等他说点什么。

“嗨,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就是满街日本兵……”他说,有意将话题往日本鬼子身上引。他知道只要一提起日本人,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见两个日本兵打一个要饭的老头……”一个人说。

“听说日本人从老家弄来一些娘儿们开窑子了,但不让中国人进去。”又有人说。

“你想进去呀?”

“这几天街上的日本兵好像比过去多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瞎聊,有人就说起了一个叫岗村的日军中队长丢马的事。

“上次日本骑兵去打大青山,半路上把马全丢了。丢了马的那个中队长就叫岗村。”有人说。

“这事我也听说过,谁那么大胆,敢夺日本人的马?”

“听说是一个叫朝乐蒙的年轻人一个人干的。”

“都这么说。那个人也太胆大了。”

“听说人家是出了名的高原好汉。”

“那样的好汉多出几个,小鬼子都会气死。”

“那个岗村后来怎么样了?被砍头了吧?”

“没有。听说给日本骑兵当兽医呢。”

李边商认真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从中捕捉一些他认为有价值的消息。哦,那个岗村还活着,当了兽医……

“日本人现在肯定恨死了朝乐蒙。”

“那还用说吗?听说他们到处打听朝乐蒙的踪迹呢。”

“你们不知道吧?听说日本人已经知道了阴山游击队的驻地了。”

李边商暗暗吃惊,说这个话的是一个很瘦的中年人,他满是病容的脸面告诉他,他是个大烟鬼。

“不可能吧,他们怎么知道的?”有人问。

“我的一个朋友是日本人的暗探。他说,阴山游击队住在深山沟里几处石头房子里……”

李边商坐不住了。深山沟里的石头房子他去过,看来那个大烟鬼的朋友没有吹牛。他走到外边找店掌柜结了账,骑上骡子就走了。

4

李边商仇恨日本人,因为日本人让他的发财梦变成了泡影。他原来的梦想是积攒点钱以后在包头城里开个铺面,再雇几个伙计,让伙计们到草原上收购畜产品,他的收入就会成倍地增长。到那时候他身穿长袍头戴瓜皮帽,左手拿水烟袋右手扒拉算盘,再把长城那边的老婆孩子也接来,多风光呀。但他没有等来这种好日子,而是得到消息说他老家也被日本人占领了,老婆被杀,孩子不知去向。听到这个消息他躺倒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睁眼睛,第四天爬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日本人,我日你姥姥!”他决心只要有机会就不能让日本人过舒服的日子。后来阴山游击队得知他经常进包头,就请他收集日本人的情报,他很痛快就答应了。

他出了包头城,手提一只短鞭子一个劲抽打骡子屁股,嘚嘚地往前跑。他很怕有人尾随他,但已经有人尾随过来却全然不知,因为他不是军人,所以一点都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而尾随者却目的明确,不远不近地跟在其后,看他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

他就这样带着一个看不见的“尾巴”进入了阴山,从半夜走到第二天中午。进了山沟以后他犹豫了,因为他这时候才想起存在“尾巴”的可能性。他当然想立刻去游击队的驻地,将得到的消息告诉他们。因为耽搁一分钟都会增加一份危险。但如果有“尾巴”怎么办?

他停了下来,左看右看,山沟里太静了。但他已经想到了“尾巴”的事儿,就变得十分谨慎小心。山沟里到处是树,他现在感到每一棵树后边可能就有“尾巴”的眼睛在盯着他。于是他牵着骡子爬上了一座小山包,隐藏在几棵树后边观察动静。

山沟里仍然是静悄悄的,太阳在头顶上晒着。他待了很久,慢慢放下心来。他自嘲地微笑起来,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哪儿有什么尾巴?他正准备上路,沟底下的树林里却飞起了一只鸟,扑棱棱地飞上了高空,到了他的头顶盘旋着,响亮地叫着。他不是山区人,但也能够看得出来这只鸟受惊了,它遇到了什么?

就在鸟儿起飞的那片树林里走出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各牵一匹马,一个背着长枪,另一个举着望远镜。

李边商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该躲还是该逃?他正犹豫,那两个人并没有给他作出选择的时间。他们径直朝他这边走来,其中一个还喊:“小子,出来吧。我们已经看见你了。”一听这话,李边商就像听到了赛跑的口令一样,骑上骡子就跑。追逐开始了。他知道骡子这种牲口负重拉车可以,跑起来远没有马快,因此他专找那些树木多的地方逃窜,这样后边追他的两个人就不容易看到他。

他从一条山沟逃进另一条山沟,这样持续到落日时分。追他的人这时候开枪了。随着枪声他身边的树枝纷纷掉落,接着他眼前一黑,从骡背上滚落下来,滚下了山坡……

5

在浓密的晨雾中,他们四个人探头探脑地走出了树林,朝乐蒙和达瓦在前面,高娃和娜仁跟在后面。

朝乐蒙和娜仁在山沟里跟达瓦、高娃为邻过起了日子。娜仁和高娃各有一百多只羊几头牛,达瓦把自己的几十只羊放到高娃的羊群里,自己照料他那几匹马。朝乐蒙有好几匹好马,但分散寄养在草原深处几个朋友那里,所以他没有带来什么,但其余的三人却把他当做主心骨。

山沟里的日子很安宁。每天清晨整个阴山山脉被浓雾笼罩着,高娃和娜仁在雾中出去挤奶,达瓦和朝乐蒙去寻找晚上放出去的马。太阳升起老高以后才穿透浓雾照亮山里,浓雾就变成一朵朵白云升到蓝天。挤完奶,两个女人把牛和羊赶到山上吃草,就加工奶食品,制作奶酪。达瓦和朝乐蒙就做一些修理马具等零碎活儿。

但昨天黄昏,平静被枪声打破了。

枪声是隔一条山沟传来的,陆陆续续响了十几下,说明并不是有人在那里打猎。接着两条牧羊狗也狂吠起来。他们就带着牧羊狗躲进了附近的树林里。他们给牧羊狗上了项圈,紧紧抓在手里,还不断地低声提醒:“不要叫,安静!”弄得牧羊狗烦躁不安。他们在树林中待了一整夜,再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天亮后才探头探脑地出来。就在此时,那两条狗突然挣脱,向前跑去,围着什么又狂叫不停。

那里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啊……这不是李边商吗?”娜仁到跟前惊叫道。

达瓦和高娃也说:“真的是他,这是怎么啦?”

四个人里只有朝乐蒙不认识李边商,看了看说:“他受伤了,但还活着。”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李边商抬进包里,赶紧给他喂了几口水。李边商很虚弱,脸色苍白,但醒过来了。

“快去告诉游击队,日本人知道了他们的驻地。”李边商好像醒过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说完就昏过去了。

“他是被人跟踪了,而且就在这附近被打伤的。打伤他的人很可能追到这里来,因此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朝乐蒙说,“娜仁,你火速去找游击队,把他带来的消息告诉他们。这里只有你我知道游击队的驻地,但我必须留下来安顿这个人。”

“可是……畜群、毡包怎么办?”高娃问。

“不急,过两天再说。人先离开。”朝乐蒙又对娜仁说,“我们这个地方可能被人盯上了,所以你再不能回到这里。你先在游击队待着,我想办法跟你联系。”

“他的伤势太重了,这附近没有医生,我们这里也没有药。”达瓦看着昏迷不醒的李边商说。

“我想把他送到索德纳木协理那里。”朝乐蒙说。

6

朝乐蒙、达瓦、高娃三个人转移到了草原上。朝乐蒙和达瓦几次出去打听游击队的消息,都无功而返。他们不知道娜仁是否把消息带到了游击队,更不知道游击队是否来得及转移。他们望着蔚蓝色的阴山山脉,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重。

有一天朝乐蒙沉默了很久,说:“大哥大姐,你们应该成家了。”

达瓦和高娃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起了这个。

朝乐蒙说:“今后我不可能跟你们在一起了。你们应该在一起过日子,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娜仁的百十来只羊,只好麻烦你们照顾了。”

“你要离开我们?要去找娜仁吗?”

“是的,我一定要找到她。”

朝乐蒙再也没有说话,就默默地离开了他们。

第七章

1

娜仁火速赶到游击队转述了李边商送来的情报后,游击队立即转移到了另一条山沟里。她也只好留在游击队,她现在不知道朝乐蒙他们在什么地方,遭遇了什么。伊尔比斯和特穆尔当即决定让阿迪亚去寻找朝乐蒙、李边商他们。

几天后阿迪亚回来了。

他说:“李边商在索德纳木协理家养伤。”

“在那儿……他安全吗?”伊尔比斯问。

“索德纳木协理说安全。其实,不安全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这里没有药,更没有医生,连个养伤的住处都没有。”阿迪亚说。

“朝乐蒙他们呢?”特穆尔问。

“一点消息都没有……”

娜仁哭了起来。

“你别太着急,他可能躲到了什么地方,肯定也在找我们。问题是我们已经转移了,朝乐蒙找不到我们。还是我们想办法打听他的消息。”伊尔比斯说。

游击队现在进入了一个艰难时期,不仅是因为被迫离开原来的驻地,更因为他们处于暗探的威胁之下。暗探不除将永无宁日。问题是暗探在哪里?怎么除?

伊尔比斯和特穆尔躲到树林里商量起来。

“要找到暗探,只有李边商能够提供线索。”特穆尔说。

“你这个家伙,在关键时刻总是比我聪明。”伊尔比斯笑了起来,“让阿迪亚去找李边商吧。”

“反正我也看出来了,你我总是碰到没有能力对付的难题,但没有能力也要想办法,要不然就会被消灭。”特穆尔说。

2

半夜,阿迪亚到了索德纳木协理家。索德纳木协理这么晚了竟然还没有睡,正在西边那顶毡包里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来问:“你们没有遇到麻烦吧?”

“暂时没有,成天东躲西藏的。”阿迪亚坐到索德纳木协理的对面,自己倒了一碗茶喝起来。

“你们什么打算?”

“必须除掉那个暗探。”阿迪亚说:“我要见见老李。”

这些天李边商一直藏在索德纳木协理堆放杂物的小窝棚里。那时候草原上一些有学问的人大部分懂点医道,经过索德纳木协理用蒙药调养,他已经脱离了危险。索德纳木协理就领着阿迪亚去见李边商。阿迪亚看到李边商躺在角落里。

“怎么样?”阿迪亚问。

“看来是死不了啦,但伤口愈合得慢,流血也太多,身上没有力气。操日本鬼子他姥姥!”李边商说,“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要除掉暗探。”阿迪亚说,“你不是说有一个大烟鬼吗?我们想找到这个人。”

“找他?那你就进一趟包头,找到那个破客店……”

两天后的傍晚,阿迪亚带着游击队员小石来到包头城里那家车马店,住进了李边商上次住过的那个大通铺。他们的马拴进了骡马棚,喂草料另外付钱。

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气味弥漫在大通铺里。这时候这里人还不多,总共也就十几个人在炕上围成一圈在赌博。阿迪亚扫视了一遍,就看到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赌博,这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面黄肌瘦,哈欠连连。一点都不错,四十多岁,左耳有豁口,右裤腿上有蓝色的大补丁,这都是李边商告诉他的。他正想跟这个人说话,对方却先对他开口了。

“两位大哥,能给我一点钱吗?”那个人对阿迪亚说,满脸堆笑。

“你要钱干什么?”

“我……买药。”

“你病了吗?”

“是啊,是啊……”这个人不仅打哈欠,眼泪和鼻涕都流出来了。

“你买什么药?”

那个人不好意思地说:“不瞒您说,我烟瘾犯了,我好抽那一口……”

“烟瘾犯了是不是很难受?”

“比死还难受。”

“真的忍受不了啦?”

“快救救我吧……”

“好吧,你跟我们走。”阿迪亚说着站起来。

“去哪儿?”

“我领你去烟馆啊。”

“别开玩笑了,我哪能进得了烟馆,在附近街头买点劣等烟土抽两口就不错了。”

“要抽就去烟馆抽,但我不知道烟馆在什么地方,你给我带路。”

“真的呀?”

“当然是真的。”

大烟鬼喜出望外,带着他们两个人就走。他们走出车马店,走进一条胡同拐来拐去。那个人走得特别快,好像不赶紧抽一口烟就会死掉。阿迪亚跟在后边觉着好笑,心想:为了早点抽一口烟,这个人大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又走了一阵进入一条比较整齐的街道,烟鬼看到一个青砖大门竟小跑起来,阿迪亚估计那就是烟馆。

“等等。”阿迪亚说。

“快走呀,等什么?”

“你过来。”

烟鬼十分不情愿地走来,但不断扭头望着烟馆的大门。

“你真的很想抽一口吗?”

“求你了,快点吧大哥……”

“那么我问你几个问题。”

“抽完问不行吗?”

“你知道阴山游击队吗?”阿迪亚问,他看到烟鬼的脸色比刚才难看多了,嘴角出现了白沫子。

“听说过……”

“你认识一个日本人的暗探,他经常把阴山游击队的情报送给日本人,是吧?”

烟鬼犹豫了一下。但阿迪亚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如果不痛快回答,他肯定抽不上“那一口”。

“我认识那个人……”他说。

“他叫什么名字?”

“叫王二……”

“他在游击队里吗?”

“不是,他住在包头城。”

“他的情报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最近你见到他没有?”

“没有。”

“你能不能找到他?”

“也许可以,我知道他的住处。”

“那这样,我可以掏钱让你进烟馆,但你下次还想进烟馆,你就必须找到你那个朋友。我们在烟馆门口等着你,你抽完快出来。”

“可以,当然可以。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阿迪亚掏出一些伪票子给了他。

天已经黑了,这里本来比较偏僻,这个时候更是变得冷清,只有烟馆门口的一盏灯寂寞地照着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过了一会儿烟鬼出来了,好像变了一个人,很精神。

“好了,你已经过足了瘾,现在带我们去找你那个朋友。”阿迪亚说。

“跟我走。”烟鬼很痛快地在前面引路。对这种人而言,抽一口大烟就是一切,只要有人给他抽口烟,爹妈都可以出卖。

走了好久,进入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他带着阿迪亚他们走进一个小杂货店里。

“王二在吗?”他问杂货店伙计。

“不在,你没有看见他那个小屋上着锁?”伙计说。

“几天没有回来?”

“大前天还在。”

“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说,但估计他快回来了,每次出去他走不了几天。”

大烟鬼看了阿迪亚一眼,阿迪亚示意离开这里。走出街口阿迪亚对他说:“你如果见到你那个朋友,就不要告诉他我们在找他。这样我们还可以让你进烟馆,你如果多嘴,我们拧断你的脖子也很容易。”

烟鬼笑着说:“我懂,不会那么傻。”

阿迪亚他们两个人决定在这里蹲守,在树底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这个王二……究竟是谁呢?”小石问阿迪亚。小石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他已经想到这个王二肯定有另外一个名字,因为游击队经常接触的人里没有叫王二的。

“见了他就知道了,可以肯定他是我们的熟人,所以他一看到我们就能认出来。我们必须有防备。”阿迪亚说。

“我们可以当场打死他。”

“我倒觉得,应该让他提供一些情况。”

“你说得对,让他说出一切。”

他们一直守到第二天中午。小石突然说:“来了,往那边看!”

阿迪亚看到,有一个人从街口匆匆走来,同时他听到小石咬牙切齿地嘟哝:“王八蛋!原来是他……”

阿迪亚也认出来了,来者是张三。张三是个流浪汉,经常到山沟里给富户打短工,也经常去游击队走动。伊尔比斯和特穆尔还动员他参加游击队,他却说自己胆小怕枪声。他跟游击队每一个人都很熟悉。

他们看见张三走到杂货铺后边的一间小房门口,掏出钥匙开锁进去,阿迪亚给小石使了个眼神,两个人就把张三堵在屋里。

张三看到堵在门口的两个熟人愣住了。但他强装镇定,说:“啊,是你们两个呀,坐呀。”可是他没有能够掩饰了内心的紧张,声音在发颤,手也在抖。

“你好?我们的政委、队长让你去一趟,有急事。”阿迪亚说。

“是吗?他们在哪儿?他们都好吗?”张三满脸狐疑。

“游击队转移了,谁都找不到。”小石说。

张三很显然在犹豫。一方面他大概很想知道游击队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另一方面他对阿迪亚和小石的突然出现大感意外,觉着这个很不正常。

“你们……怎么找到了我?”张三又问。

“这几天我们一直跟着你。”小石说。

“哦,是吗?”

“快走吧,老张,我们的领导在等你。”阿迪亚说。

“你们先告诉我游击队领导在什么地方。我有点事,办完随后就到。你们先走着。”张三显然很有警惕。他懂得这里毕竟是日本人的天下,待在这里总是安全一些。

而阿迪亚和小石却被难住了,他们已经站到了张三面前,假如他们离开张三,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比如张三突然喊一声:“这里有游击队!”就可能引来日本鬼子。

阿迪亚跟小石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的想法一致了:必须速战速决,这个张三想多活一个时辰都不可能了。

“咱们也别再啰唆了。你说吧,什么时候当的日本人的暗探?”阿迪亚问。

“什么?你们……”张三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他看到阿迪亚和小石堵在门口,两支手枪同时指向了他。

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张三的脸上滚落下来。他明白,即便此时有大批日军来包围这所房子,最先死的仍然是他。把这两个游击队员逼急了他将死得更快。

“我……有很多日本人的情报要告诉你们。”他说。

“快说!别玩花招拖延时间。”

“暗探不是我一个,还有……”

张三这句话让两个游击队员吃惊不小,但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还有好几个人,但我不认识他们。”张三接着又说:“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他们……”求生的欲望让张三几乎在瞬间变成了一个编造谎言的能手。

“继续说,还有什么?”

“事情多着那,让我想想……”

看来这家伙已经说不出什么了。阿迪亚和小石十分清楚,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阿迪亚对小石使了个眼色,一条细细的麻绳勒住了张三的脖子。张三无力地挣扎了几下,脑袋歪向一边不动了。

他们走出房子锁住了门就离开了。正午的太阳仍明晃晃地照着。

3

“娜仁同志……”伊尔比斯这是第一次称呼她为同志,让她感到惊奇。站在伊尔比斯身边的特穆尔看着她笑。

“我们知道你是在等朝乐蒙。但是有一个任务只能请你去完成,没有办法。”伊尔比斯说。

“让我干什么?”娜仁问。

“上一趟大青山。”

“可以呀。”娜仁说。

“是这样。”特穆尔接过伊尔比斯的话头说,“大青山根据地民族工作委员会有一位领导要到阴山山后草原开展工作,那位领导是个女的,所以根据地要求我们派一个熟悉那里环境的女队员为她带路。但我们这里全是男的,所以只好派你去。”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出发吧,我们派一个队员送你。这边的事情你放心,我们会继续打听朝乐蒙的下落。”伊尔比斯说。

第二天一早娜仁就出发了。她刚走,阿迪亚和小石回来了。他们汇报了处决张三的过程。

“那家伙说暗探不是他一个?”伊尔比斯问。

“他是这么说的。”

“他没有说还有谁是暗探?”

“他说不认识其他暗探。”

特穆尔黑着脸沉思着说:“也许那家伙没有瞎说。那家伙死了,可能还有暗探盯着咱们。”

“这个情况,必须立即向大青山报告。”伊尔比斯说。

过了几天,大青山过来一个龚部长,是专门来处理暗探事件的。此人一来,没说几句话就跟伊尔比斯争吵了起来,让特穆尔干着急没有办法。

争吵的起因是这位龚部长批评伊尔比斯和特穆尔,他的话很难听,让伊尔比斯很恼火。

“你们的警惕性太差了,因为你们右倾。说轻了是客观上帮助敌人,说重了实质上是向敌人投降!”龚部长说。

“你说什么?我们在这里出生入死,你说我们是投降?”伊尔比斯顶了一句。

“向敌人投降是右倾的必然结果。”

“好吧,咱们说具体问题,你认为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伊尔比斯还是让步了。

“切断一切与外边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跟老百姓交往?那我们不是变成了瞎子和聋子了吗?”

“我说的是暂时。我估计,暗探可能就在你们的外围。”

“外围是什么?”特穆尔问道。

“就是跟你们经常有联系的人。”龚部长说,“你们把外围情况给我说一下,一个人一个人地说。”

伊尔比斯和特穆尔开始介绍那些跟他们有联系的人。没有想到龚部长听完又发脾气。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是跟什么人来往的?旗王府的协理,奸商,还有强盗……”

伊尔比斯冷冷地看着龚部长说:“索德纳木协理是主动跟我们联系的。那个李边商不是奸商,有暗探的消息正是他告诉我们的,为此他还负了伤。正是你说的那个强盗朝乐蒙,夺回了日本骑兵中队的八十匹战马,成功阻挡了侵犯大青山的日军……”

“原来你们是依靠这些人。你刚才说那个李边商和朝乐蒙还经常进包头城,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你们不觉得可疑吗?”

“你的意思是,宁肯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坏人?伤害好人的事情我做不出来。”伊尔比斯喊。

“大敌当前,我们应该把问题想得严重一点。”

“大敌当前我们更应该注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你这是违抗上级!”

“你这是越权!”

两个人吵得一塌糊涂,特穆尔怎么劝都劝不住。结果龚部长转而让特穆尔表态。

“我的意见跟政委一样。”特穆尔说。

“那好,你们不配合,我仍然有权命令你们,把那个李边商立刻抓来审问,见到朝乐蒙当场拘捕。你们把队伍集合起来,我要宣布这个命令。”

“我保留向大青山根据地表达意见的权利!”伊尔比斯喊。

“可以。”

伊尔比斯说完就走了出去。连特穆尔都没有想到他擅自采取了一个行动:派阿迪亚一个人去执行任务去了。等龚部长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你怎么不得到我的允许就让一个人离开了游击队?”龚部长又开始训斥。

“为了了解敌情呀。”伊尔比斯说,“那是我们游击队的正常工作,不需要请示你。”

4

大青山根据地少数民族工作委员会工作人员有蒙古族、汉族、满族,还有藏族。娜仁被送到大青山,没有过几天就陪工委蒙民部副部长格玛到了阴山山后草原。格玛比娜仁大不了几岁,听说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但现在的装束是地道的女牧民。她跟娜仁骑马走在茫茫草原上,有说有笑,好像忘记了日本人的存在。而娜仁却提心吊胆,就怕从什么地方冒出几个日本人把她们抓走。

看到她紧张的样子格玛笑了,说:“你别怕,碰到日本人我保护你。”

娜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这个人太胆小。”

格玛疼爱地看着她说:“谁不怕死?但怕也没有用。”

娜仁点点头。

“听说你爱人很勇敢。”

“爱……人?”娜仁不习惯这样的称谓,不禁脸红了,说:“他叫朝乐蒙。”

“知道,他只身袭击日本骑兵队,夺了他们的战马。”格玛说,“现在你们失去了联系,阴山游击队在找他。咱们这次也顺便找找。”

“咱们……能找得到?”

“试一试。”

她们用三天时间,走访了十几家牧户,了解了不少情况。她们白天去牧民家,但到夜里却在野外露宿,是防备遇到不测。两个人绊住马放在草滩上吃草,躺在一起望着满天星星说话。

“朝乐蒙就是启明星,天空出现启明星,天就很快破晓了……”格玛说,“你叫娜仁,是太阳。一个启明星,一个太阳,很般配。”

“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娜仁叹口气说。

“听说他是高原好汉。”格玛说,“高原好汉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就是赶马的吗?”

“不是那么简单。那是蒙古人一种传统的接续。所以,你要弄明白高原好汉是怎么回事,你就必须从蒙古族的传统中去寻找原因。”

娜仁笑了笑说:“我不懂。”

“这么说吧。蒙古人的历史上一直贯穿着英雄主义的情结,这种情结渗透在他们的生活中,有很多人都希望展示自己的勇敢和技巧,比如那达慕大会上的男子汉三项竞赛。当然还有高原好汉,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勇敢和技艺。当然还有马,这个世界上,唯独蒙古人与马的关系是那么和谐,那么神奇。没有马,蒙古人的历史肯定是另外一种样子。是马帮助蒙古人实现了梦想。在高原好汉们身上,蒙古人喜欢马的本性得到了一种奇特的展现。英雄主义精神和对马的喜爱,让他们变成了高原好汉……”

娜仁只是笑。

“好了,完了再接着给你说。现在睡觉。”

又过了两天,她们仍然没有打听到朝乐蒙的消息,娜仁很失望。格玛提醒道:“我们应该改变一下寻找的方式。比如,我们可以先找到跟朝乐蒙熟悉的人,看能不能从他那儿打听到朝乐蒙的行踪。”娜仁觉得这个办法好,就说起了达瓦和高娃两个人。

“好,就找这两个人。”格玛说。

她们一路打听下去,结果却听到了达瓦被日本人抓走的消息。告诉他们这一消息的是一个牧马人,这个人说,达瓦被抓后高娃赶着畜群走了。

“她去哪儿了?”娜仁问。

“一个赶着畜群的女人能去哪儿?不会走远。我看见她是朝东走的,肯定在荒滩井附近。”

荒滩井是草原上一口古老的水井,不知道何年何月什么人在渺无人烟的荒滩上挖了这么一口井,为过路的行人和转场的畜群提供方便。格玛和娜仁到了那里,真的见到了高娃。

高娃和娜仁一见面就抱头痛哭,格玛强忍着泪水说:“你把情况给我们说说……”

“近半个月,日本人经常来抢马,抓人。那天我在草原上放羊,达瓦赶着几匹马过来了。这时候突然来了几个日本人,就把他连人带马带走了。我在后边哭喊着追,没有追上。”

“奇怪,他们抓人干什么?”格玛说。

“我们这里好几个人都被抓走了。听说抓他们去当牧工。”

“当牧工?”

“听说日本人抢老百姓的马,在昆都仑河岸边建了军马场,需要牧工。”

“啊,这可是个新动向。”格玛说。

“大姐,别太难过,达瓦大哥还活着,就有希望。”娜仁说。

“但到了那种地方,他就出不来了。”高娃看着娜仁说,“看来你已经当了游击队,你就好好打鬼子,为我们报仇。我一定要看到日本人滚回去!”高娃哭着,咬牙切齿。

她们在高娃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就离开了。结果这一天她们听到了更为惊人的消息。这一天她们见到了一个牛倌,便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朝乐蒙的年轻人。

“听说过。”牛倌说:“他大概被抓了吧?”

娜仁一听就急得要死,问:“是日本人抓的吗?”

牛倌说:“不是。听说他是日本人的暗探,游击队要抓他。”

“什么?”

格玛这时候却显得很镇静,问:“你是听谁说的?真有这事?”

“真假我不知道,都这么说。”

他们又碰到几个人,他们都说有这个说法,但不知道真假。

“我们必须立即回大青山,这里有问题。”格玛说,又劝娜仁,“你先不要着急,情况现在还不清楚。”

第八章

1

朝乐蒙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高娃,才知道达瓦被日本人抓走了。

“把他抓到哪儿去了?”他问。

“听说被抓的牧民都到了军马场。”高娃说。

“军马场?”

“听说日本人在昆都仑河边建了军马场,把抓到的牧民都送到那里当牧工……”

“我去救他。”朝乐蒙说。

高娃苦笑着说:“你真像个孩子。娜仁来过,还住了一晚上。”

“啊,她来过?”

“她很好,跟着大青山的一个女官。”

“这我就放心了。”朝乐蒙说,“我现在就去看看军马场。”

高娃再三叮嘱他不要去冒险,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走了。他走了一天一夜到了阴山南坡。昆都仑河就在他眼前。他真的看到了军马场,而且是三处军马场,在河南岸一字排开,之间的距离约五华里左右。军马场都用铁丝网围着,里边都有百十来匹马,一些人好像在那里训练马匹。

他久久地望着。

2

阿迪亚先到了索德纳木协理家。他是带着特殊使命来的:按照伊尔比斯的指令,让朝乐蒙和李边商躲避拘捕。跟上次一样,他去索德纳木协理家也是一个深夜。索德纳木协理包里点着油灯,他看到李边商和索德纳木协理模糊不清的脸。

“你的伤好了吗?”他问李边商。

“好了,只是身上没有力气。”李边商说,“你是来抓我的吗?”

“什么?抓你?”

索德纳木协理说:“我们听到一些说法,感到很奇怪……究竟出了什么事?”

阿迪亚很痛苦。他想对眼前这两个人说很多话,但他明白,说得越多可能越说不清楚。

那天龚部长召集游击队全体成员讲话。他说伊尔比斯和特穆尔犯了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使得阴山游击队处于日本暗探的威胁之中。他点了朝乐蒙和李边商的名字,说要将这两人抓起来审问。阿迪亚当时就想这位领导在瞎说八道,打死他都不会相信那两个人是日本暗探。龚部长讲完话,伊尔比斯就把他叫到一边,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去通知朝乐蒙和李边商躲一躲……

“我是来传达伊尔比斯政委的话,他让你和朝乐蒙最近不要去找游击队。”阿迪亚说。

“是不是游击队真的以为他们是暗探?”索德纳木协理问。

“说我和朝乐蒙是暗探?如果不是我冒死传递消息,你们游击队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还有像我这样的暗探?他妈的!”李边商骂起来。

“伊尔比斯政委和特穆尔队长还是信任你们的……”阿迪亚说,又问:“能不能找到朝乐蒙?”

“他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只要他来,我一定把你刚才的话转告他。”索德纳木协理说。

李边商问:“娜仁还在你们那里吗?他们把朝乐蒙当做暗探,她没有被抓起来?”

“她到大青山执行任务去了。”阿迪亚说。

阿迪亚走了。索德纳木协理和李边商相对无言,一盏油灯寂寞地照着他们的脸。

“你别生气,如今是大敌当前,遇到这样的事情其实不奇怪。”索德纳木协理说。

“我不生气,我是伤心。”李边商说,竟然流下了眼泪。

“你的伤已经好了,还是出去躲一躲吧。我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索德纳木协理说。

“真是个笑话!我为游击队搜集情报,结果游击队要抓我……”

正在此时朝乐蒙走了进来。

“天啊,怎么这样不凑巧?阿迪亚刚走你就来了,他在找你。”索德纳木协理说。

“他说什么了?”

“他是让你和老李暂时躲一躲,说是伊尔比斯政委的意思。”索德纳木协理说。

“为什么?”

“人家游击队说你我是日本人的暗探,还要抓我们……”李边商说。

朝乐蒙吃惊得说不出话了,愣了好久才嘟哝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之后又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边商却说起来没完:“是达瓦你们几个人救了我,你又把我送到这里养伤的。没有我冒死送情报,没有娜仁火速去找游击队,游击队也许完蛋了!他们现在却说我们是坏人,还要抓我们。”

“伊尔比斯派阿迪亚找你们,就是为了通知你们暂时躲一躲,不要跟游击队接触……”索德纳木协理补充道。

朝乐蒙仍旧沉默着,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游击队,他们有警觉也是对的。”说完笑了起来又说:“但我们真的不是暗探,我不是,你也不是!”

“你这样想就对了。抗日是我们自愿的,是为了我们自己,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索德纳木协理说。

朝乐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起来,说:“你们知道我在昆都仑河边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了?”

“军马场。”朝乐蒙说。

“什么军马场?”李边商问。

“日本人在昆都仑河南岸建了三个军马场。每个军马场大概有百十来匹马。”朝乐蒙说,“最近日本人不是经常到山后草原抢老百姓的马,还抓了一些人吗?他们把那些马都送到了军马场,抓牧民去那里当牧工……”

“啊,他们是在训练军马。”索德纳木协理说,“他们让旗王府组建保安队,是要让中国人打中国人,现在他们建军马场,是用中国人的马武装他们的骑兵。”

“这日本鬼子,太坏了。我还得跟他们斗下去,不管谁说我是暗探,我还是要跟鬼子作对。”李边商说。

朝乐蒙和李边商后半夜离开了索德纳木协理家。因为李边商的骡子没有了,索德纳木协理给了他一匹马。

3

草原的东方出现曙色的时候,朝乐蒙和李边商一个人骑着一匹马走在野外。草丛中过夜的雀鸟在他们附近欢快地叫着,两个人望着黑沉沉的大地。

“咱们两个还是分开的好。走在一起别让人家一网打尽。”朝乐蒙说。

“我也这么想。”李边商说,“我想去草原上朋友家待一段时间。你准备去哪儿?”

“我哪儿都不去。我想去昆都仑河。”

“什么?你想干什么?”

“那里有好几百匹马呢。”

“就你一个人去?”

“哪次不是我一个人?”

李边商直摇头,说:“你以为军马场是什么?那是虎穴狼窝呀!过去你夺日本人的马,总是有逃脱的条件,但你如果去了军马场,就出不来了。”

“你就别劝我了,这几天我做梦都梦见那些马。”朝乐蒙说着叹口气又说,“我本来是在等娜仁,但现在她去了大青山,游击队又要抓我,我正好干点别的了。”

4

那一天,正好有三个日本兵从军马场出发准备去山后草原抢老百姓的马。如今,抢马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业余爱好,什么时候觉得寂寞和无聊就去抢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老百姓的马,从中获得乐趣。这一天他们的运气更是格外的好,因为他们刚走到山口,还没有进山沟,就看见一个骑马的人牵着三匹马迎面走来。

那个人正是朝乐蒙。看到三个日本兵对着他站着的时候他并没有惊慌,只是盯着他们黑洞洞的枪口和狞笑的脸不动了。

“马的,留下。你的,滚蛋!”一个日本兵说。

“太君要我的马?”他问。

“那当然。”

“可是……这是我的马。”

日本人哈哈大笑,说:“从现在起是我们的了。不要说是马,连你这个人,我们也要带走。”

“那可不行,我还有事……”

“但我们的事更重要。”

“马你们牵走吧,我真的不想去。”朝乐蒙说。

日本人生气了,用枪逼住了他。

朝乐蒙就这样到了军马场当了牧工。他被带到军马场时已近黄昏,被送进了最东头的军马场。事后他弄清楚日本人给军马场编了号,最东头的这个叫一号军马场。这里有十来名牧工。他一眼就看见了达瓦,达瓦也看见了他。

第九章

1

达瓦和朝乐蒙只是对视了一下就移开了目光,但两个人都受到了鼓舞。这里无疑是魔窟,但他们并不孤独。朝乐蒙现在需要变成了一个话语不多,毫不引人注目的牧工,每天人家叫他干啥就干啥,人家不说话就在一边待着。

天很快黑了,朝乐蒙被安排进了牧工们住的大帐篷里。这是一顶日军的军用帐篷,朝乐蒙数了数,共八个牧工,达瓦也在其中。他已经观察到了,铁丝网四周都有哨兵站岗,总共十二个人,军马场场长一人,日本驯马师六人……

朝乐蒙就这样在军马场待了下来。牧工们的职责是管理马匹,其中包括为驯马师抓马。他们将驯马师指定的马匹抓到,交给驯马师以后就站在一旁看驯马。日本人要把草原牧民的马训练成战马,让那些马能听懂日语口令,学会列队、卧倒等。半晌午驯马师们停下来休息,军马场兽医来为马进行检查。朝乐蒙这才明白,这里还有一个兽医。一看到这个兽医,他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这个兽医的一举一动似乎触动了他的某些记忆。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吗?绝对没错,那为什么产生这种感觉?他想不明白。

那个兽医在对马匹进行例行检查。

矮墩墩的身材,满脸忧郁,一条腿明显有点陂,五十多岁……他看着他,就像看一道难猜的谜语。

兽医发现一匹马腿弯受了伤,便喊叫起来。但听不懂他喊什么。旁边坐下休息的几个日军驯马手却根本不理睬他的喊叫,只是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朝乐蒙猜测,兽医是在怪驯马师没有爱护马,而那些驯马师又不买他的账。

兽医仍在喊叫,很激愤的样子,结果那些驯马师就跟他争吵起来。这时候那边过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后来朝乐蒙知道这个人是一号军马场的场长。

“岗村!”场长叫。

兽医立刻对着军官立正,喊:“嗨!”

岗村?这个兽医叫岗村?朝乐蒙记得那个骑兵中队长就叫岗村,这个兽医就是他吗?他听说日本人同名的不少,所以他不能确定这个岗村就是那个骑兵中队长,但认为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人物。

他发现,这里的日本人都对岗村态度恶劣,动不动呵斥他,经常取笑他,而这个岗村却在默默忍受。他还发现,在没有工作的时候这个岗村总是站在一个角落看那些马,看驯马师驯马。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神就会变得柔和、贪婪。尤其当他盯着看某一匹好马的时候,脸色就出现孩子般的微笑。朝乐蒙想,这个人喜欢马,可能还懂马。

2

昆都仑河在日夜不停地奔流。每天落日时分那些牧工在日本兵的监督下把马群赶到河边饮水,其他时间不管人还是马都不允许走出铁丝网围栏。因此,当那些牧工赶着马群走出围栏,总是有一种走出魔窟的感觉,河边吹过的晚风他们都觉得有一股自由的意味。这个时候,阴山山脉显得更加巍峨和浓重,最高的那几座山峰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

这里已经是黄昏,几个日本人端着枪远远地跟着他们。

朝乐蒙现在才明白日本人的防范是多么严密。三个军马场都在昆都仑河南岸,可以相互接应。而且,有人要夺走军马场的马匹,就必须渡过昆都仑河。因为夺马的人只能往北跑,跑进阴山山口才有可能脱险,而往其他任何地方跑都会送死——往东是包头城,往西是毫无遮掩的河套平原,往南就是比昆都仑河更宽更凶险的黄河。要是在平时,赶着马群渡过昆都仑河并非难事,几个牧马人齐心合力就可以把马群赶过河去。但如果想在日本人的尾随追击中冒着呼啸的子弹渡河,就绝没有可能。

他现在也意识到自己的无助了。无法找人商量,更不可能与游击队取得联系。而且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里怎么看都像是陷阱和诱饵,三个军马场将近四百匹马放在阴山脚下,似乎在等待游击队来上钩。他现在并不希望游击队来夺马,而是担心游击队贸然行事。大几百匹骏马是个巨大的诱惑呀!

但他又绝不能容忍日本人把这些军马送到战场投入战斗。用草原上的马去打草原人,用中国的马去打中国人,谁能容忍?因此他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这么多的马饮完水很费时间,牧工们站在一旁等着,那些日本兵站在百十米开外一动不动。

“你看到没有,一走出围栏,马也精神起来了。马本来就不习惯关在围栏里,它们是在大草原上自由奔跑的动物……”达瓦站在朝乐蒙近旁说。

“是啊……”朝乐蒙感叹着。那些马匹真的一走出围栏就不一样了,变得精神抖擞,很多马都望着草原尽头和阴山山脉。

“日本人把它们关在围栏里是对的,它们想跑也跑不了。如果没有围栏,它们一旦受惊跑起来,谁也挡不住。”达瓦又说。

“你说得不错。”朝乐蒙说。

“可是,每天又不得不让它们走出围栏到河边饮水,而且都是傍晚。等它们喝饱了水,天基本就黑了……”

“嗯……”朝乐蒙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那个兽医叫岗村?”

“没错,我打听清楚了,他就是那个骑兵中队长。”

“祭敖包那天抢你们马的也是他。”

“是啊,那个狗日的!”

晚上朝乐蒙躺在铺位上,想着达瓦傍晚说的那些话。他明白,达瓦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种提醒。

其他牧工们都进入了梦想,疲劳的男人们深沉的鼾声在此起彼伏。他们何止仅仅是疲劳,还有悲苦和绝望。他们都是被抓来的,在日军枪口的威逼下干活儿。谁心里都清楚,除非是逃跑,他们是再也见不到家人了。但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朝乐蒙经过苦苦的思考终于意识到,当务之急是用什么办法跟游击队取得联系,让游击队知道他已经在军马场,以及这里的其他情况。

过了几天,军马场抢来十几匹三岁口的马,那是一些在草原上还没有来得及调教的马。那几个日本驯马师的职责是将普通的马训练成战马,对普通马的调教根本不在行,而且他们也忙不过来,于是调教这些马的差事就落到了那几个牧工的身上。

3

岗村被调到了军马场。他现在已经不是骑兵中队长,而是一个被排除在战斗序列之外的罪人,他本应该被处死,但却侥幸活下来了。当他从地狱门口回来的时候他是麻木和懵懂的,是万念俱灰的。他唯一清醒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大腿上烫燎泡的时候。但随着燎泡的与日俱增,他的神志也开始回来了,比如:复仇的欲望、往上爬的野心以及对那匹马的占有欲等等。

他虽穿军服却没有军阶,因腿上的烫伤越来越多而且早已化脓而走路一瘸一拐。

岗村闲暇时就站在一旁看驯马。谁都不会注意他这个人人瞧不起的瘸子,更不会注意他眼神和表情的变化。其实他是那样的专注,看着那些人在驯马,羡慕、挑剔、不屑等等在他的眼神中交替出现着。尤其当他看到一匹好马的时候,就两眼发光,如醉如狂。有一天他对一个日军驯马手说:“你驯马的方法不得当,不应该那样。”“那你说怎么做才得当?”那个年轻的驯马手反问。他指手画脚地讲了起来,但很快被对方打断了。“听说你的马老是被人抢走,原来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呀!”岗村噎住了,脸憋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牧工边擦汗边走到他身边,说:“我看出来了,你懂马。”

岗村其实懂点蒙古语,听明白了他的话,心里很受用,但却不愿意理睬这个人。虽说他目前的处境比牧工也强不到哪儿去,但在骨子里却瞧不起任何中国人。但那个牧工好像感觉不到他的鄙视,仍笑嘻嘻地说:“如果让你当这里的最高长官,你会训练出一些出色的战马。”

一个倒霉蛋再心存傲气,也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他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对方,摇头叹气。

他是在回忆失去的辉煌。但没有想到,让他失去辉煌的那个人现在正站在他身边说话。

“太君,您腿脚不方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年轻人说。

“嗯,嗯……”岗村微笑了。他过去当骑兵中队长时不仅有护兵、翻译官,还有勤务兵,而如今没有一个人帮助他。他只能瘸着腿去打水、打饭,自己洗衣服。对他这样一个瘸子而言,做这一切确实很困难,而现在有一个人却提出为他服务。

到了中午,他带着朝乐蒙回到了他住的那间小房子。这里的其他日本人都住在用木板搭建的简易房子里,马场负责人和驯马师们都住单间,其他士兵虽然住大通铺,条件也相当不错。唯独岗村,住在马场一个角落的小房子里,离其他人很远。那也是木板搭建的房子,但很破也很小,一张桌子上摆满了兽药,紧靠着桌子就是岗村的单人床。朝乐蒙进去一看,这里简直像狗窝。脏乱不说,还有一种怪味。

“你的……给我打扫……去打饭。”岗村对朝乐蒙说完就倒在床上呻吟起来。

4

岗村收到了一封信,又哭又笑地折腾起来。朝乐蒙给他打饭送去,看着他。

“你的……坐下。听我……说。”岗村说。

朝乐蒙坐下了。

岗村处于一种奇特的激动和兴奋状态,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会产生强烈的诉说愿望,但这里的日本人没有一个愿意听他唠叨,因此无奈之下他选择朝乐蒙当做了诉说对象。

“我的……妈妈、女儿……来信了。”他手舞足蹈。

“哦……”

“他们希望我为帝国立功……”

“是吗?”

“但……我的……却这个样子。”岗村哭了起来,说:“你那一天说我懂马,还说,如果让我当这里的长官,你相信我会训练出一流的战马……我没有想到,了解我的竟然是你这个中国人,而我的同胞们却不了解我……咱们喝点酒吧!”

“这里不让我们喝酒。”朝乐蒙说。

“我允许你陪我喝酒。”岗村激动地说,“你知道吗?这里的长官……过去是我手下一个谁都看不起的窝囊货。所以他只能来这里当场长,战斗部队不要他……”岗村说着,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包头二锅头,又找出两个玻璃杯。

兽医这个特殊的岗位,这个军马场的场长曾经是他部下的特殊关系,当过骑兵中队长这个特殊的经历等等,让岗村有了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虽说这个自由很有限,但他至少可以叫一个牧工来照顾自己,还可以跟这个牧工喝酒。

岗村倒满了两杯酒,但没有马上喝,却脱掉了长裤,用烧酒洗起了大腿上的烫伤。朝乐蒙看着他那条腿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大腿基本溃烂,一些地方可能化脓,散发着恶臭。

“你为什么不找医生治一治?”他问。

烈性白酒的刺激下岗村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到时候!”

“哦,哦……”

岗村住屋的小窗户开着,昆都仑河岸闷热潮湿的气浪在屋里弥漫,让他们流汗不止。岗村脱掉了外衣,露出了老化松弛的皮肤。他喝了两杯就两眼通红,开始骂骂咧咧。

“你们蒙古人太野蛮,一点都不文明。”他说。

朝乐蒙忍不住笑,差点把嘴里的酒喷了出去。一个强盗还嫌被伤害的一方野蛮和不文明?但岗村似乎误解了他的笑,他以为自己刚才的话让对方觉得很深刻,对方才笑成这样。

“一个月以前我化妆成牧民,参加了山后草原阿杜敖包的祭奠。那天那里聚集了成百上千的马。但那天,我看到了一匹马……”说着,泪水直流。

“什么样的马?说给我听听……”朝乐蒙说。他这才明白,岗村他们之所以截住娜仁他们,是为了抢那匹马。

“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岗村激动得站起来,“我一看到那匹马,那些成百上千匹马全消失了,只剩下那匹马。天啊,那是马吗?那是天地万物之精灵呀……”

“那你……后来怎么样了?”

“天黑以后我把那匹马抢到了手,但接着,一个家伙又从我手中夺走了那匹马。他就是你们草原蒙古人,你说他多野蛮,多不文明?”

“你不是有枪吗?没有打他?”

“哦,没有。”岗村没有解释为什么没有开枪,沉默了好一阵问朝乐蒙:“骑兵中队丢马的事你听说过吗?”

“没有。”

“有一个人袭击了骑兵中队,夺走了战马!”岗村咬牙切齿地说,“谁敢保证,那家伙不来袭击军马场?难说。”

朝乐蒙听出这句话很恶毒,岗村在内心深处似乎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因为那将证明丢马并不是因为岗村无能,而是蒙古人太“野蛮”和“不文明”。

岗村很快就醉了,口齿不清地胡言乱语,后来哼起了一支什么小调,朝乐蒙悄悄退了出去。

第十章

1

大青山根据地一道命令叫伊尔比斯、特穆尔和龚部长连夜过去,天亮时便宣布龚部长撤回根据地,命令阴山游击队完成袭击日军军马场的任务,由伊尔比斯和特穆尔全权负责,还决定派娜仁回阴山参与行动。伊尔比斯和特穆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而龚部长的脸色却很难看。根据地领导虽然没有明确说,但意思很清楚,对龚部长的做法是否定的。

伊尔比斯和特穆尔在司令部作战室等着娜仁,两个女八路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她们都穿着灰色的军装,看去衣着很得体,显得精神抖擞。特穆尔看了她们半天笑了,说“天啊,娜仁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伊尔比斯这时候已经跟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女八路握手说笑了。那个人是格玛。

“朝乐蒙有消息吗?”格玛问。

“你们那位龚部长要抓他,他没法找我们。据李边商说,他可能去了军马场。”伊尔比斯说。

“啊,他去了军马场……”娜仁说。

“也就是说,他已经打入了军马场,下一步就是怎么跟他取得联系的问题了。”伊尔比斯说,“这就需要我们动脑筋了。我们马上回阴山。”

特穆尔说:“你对象不是在这里吗?不去见见?”

伊尔比斯指着格玛说:“她就是我对象。”

“啊,原来是……”特穆尔笑了起来,格玛和娜仁也哈哈大笑。

回到阴山,他们几个人去了一次昆都仑河以北的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了半天。前两天侦察过军马场的阿迪亚为他们带路。

“你看这鬼子多狠毒,把军马场摆在我们眼前,我们不去夺马,他们就把马匹送到战场,但是我们去吧,他们可能正等着我们呢。”伊尔比斯说。接着阿迪亚又汇报了侦察到的情况:三个马场相距五华里,一旦有事就能够彼此呼应。他们总共有四十名日本兵和二十四名驯马手,加起来比阴山游击队的人还多。

“所以我们不仅要去,还必须成功。”特穆尔说,“从外边强攻肯定不行,必须里应外合。”

“现在想办法跟朝乐蒙联系。”伊尔比斯说,望着娜仁问:“你有没有办法?”

娜仁突然想到了枣红马。那马一直她骑着,那是一匹通人性的马……

“也许……我可以试试。”她说。

2

几天后的有一个黄昏,朝乐蒙他们赶着马群到昆都仑河饮水,天色已经很暗,朝乐蒙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马嘶声。他吃惊地望去,便看到马群中的枣红马。这马是什么时候跑进马群的?

枣红马也在看着他,但没有跑过来。他发现马脖子上拴着那条他熟悉的头巾。他就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慢慢地走到枣红马跟前,枣红马像久别大人的孩子一样,用脑袋蹭着他的肩膀,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嘶鸣。他将头巾解下来,又拴成另外一个样子,在马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当饮完水的马群回铁丝网的路上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枣红马已经不见了,说明它已经回去了。

他强忍着激动不露声色,坐在外边望着铁丝网外开始被夜色笼罩的原野。西天的最后一抹晚霞已经消失,阴山像乌云一样浓重,一些大而亮的星星出现在昆都仑河上空,四周是那么安静。但他知道,娜仁就在附近,那匹马大概早已跑回她身边。他知道,一匹马、一条头巾完成了他和娜仁之间的沟通。娜仁拴在马脖子上的头巾在说:你在里边吗?我想跟你联系。他将头巾拴成另外一个样子,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我在里边,常联系。

3

岗村现在有点离不开朝乐蒙了。当然不是朋友离不开朋友,而是主人离不开奴仆。这里的其他日本人过去毕竟是他的部下,加上一瘸一拐行动不便而又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所以当他提出让朝乐蒙照顾自己的时候他曾经的下属也就同意了。当然朝乐蒙牧工的身份不变,必须完成牧工该做的一切以后才可以去照顾岗村。

这一天中午日本人挑选出朝乐蒙等几个牧工,让他们赶着一些马匹去某一个地方。军马场场长、兽医岗村和一些日本兵押着他们走出了铁丝网。

“这是去哪儿?”朝乐蒙问走在身边的岗村。

“去铁路上。”岗村说。

铁路?朝乐蒙感到奇怪。他们走出军马场,从东边绕过包头城,又走过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便看到一条铁轨从小站往南拐了出去。

事后朝乐蒙得知,这条铁轨是日本人自己修的。最近日军调来工兵从小站往南修了一条支线。他们没有抓老百姓去修路,不让任何人靠近,所以这条路修到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铁路很快修完了,路口有持枪的岗哨日夜把守着,没有人敢靠近。

现在朝乐蒙等几个挑选出来的牧工赶着十几匹马,被日本人押着走进了这条支线的入口处。岗村背着药箱骑着马走在队伍中。这是朝乐蒙进入军马场以来遇到的第一次异常行动。他不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刚铺的铁轨上长了红锈,连朝乐蒙这个生长在草原上的人都能看出这条铁轨上从来没有火车行驶过。铁路两旁长满了荒草,修铁路时取土的坑里积满了水,已经变成了绿色。没有走多久,到了铁轨的尽头,那里没有任何建筑,只是一片开阔地,但仍有日军四处警戒。

带队的军马场场长命令大家停下来。

这时候铁轨上驶来一列闷罐车。这也许是这里出现的第一列车。列车行驶得很慢,最后停靠在朝乐蒙他们前面。闷罐车宽大的车门打开了,几条宽大的木板从车门放下来,与地面形成了一个斜角。

朝乐蒙终于明白了,日本人是想把训练好的马装上闷罐车。他们命令牧工们把带来的十几匹马赶上斜放下来的踏板。但那些马匹无论如何都不肯走上踏板。大家没有办法,只好停了下来。

“你的……有办法?”岗村问朝乐蒙。

“啊,我来试一试,但大家要配合。”朝乐蒙说。

岗村立刻叫来场长,用日语说了一些什么。

朝乐蒙让牧工们把那些马聚拢到踏板前,自己牵着马走上了踏板。他那匹马在踏板前犹豫着,但在他用舌头发出一种亲切的声音,并不停地摸摸马的额头,那马终于十分不情愿地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朝乐蒙牵着马上去又下来,来回重复了几次,接着他又给另一匹马上了笼头。那匹马更难对付,但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也走上了踏板。一直折腾到下午,那十几匹马终于学会了上下车。岗村兴高采烈地对场长说着什么,又对朝乐蒙说:“你的……有办法。将来这些马,可以带着其他的马……上车。”

朝乐蒙明白,日本人要用闷罐车运送战马了。

回到军马场已经是晚上。场长带着翻译官找到了朝乐蒙,岗村也跟着。

“你有没有办法让所有的马痛痛快快上车?”场长通过翻译官问。

“那……需要训练。”朝乐蒙说。

“什么?怎么训练?”

“让所有的马听懂我的话。”

“哦,明白了,让所有的马听懂我们的话就行了。”

“不行,那些马是蒙古马。”朝乐蒙说。

“唔?”

岗村在一旁说起了日语,场长听完看着朝乐蒙说:“我的话,你听,你的话,马听。”朝乐蒙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令要他亲自下,朝乐蒙再将他的指令传达给马群。

“可以,给我多长时间?”朝乐蒙问。

“这个你不要问,越快越好。”场长说。

4

朝乐蒙看出岗村不仅需要生活上有人照顾,好像更需要有人经常跟他待在一起,跟他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只是待在他身边也可以。这家伙迟早会疯掉,朝乐蒙想。跟岗村在一起对他是有利的,他至少可以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情况。

“你说你曾经得到过一匹好马?”朝乐蒙有一天问他。

“啊,啊……”岗村立刻眉飞色舞起来,“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几个人有幸能够看到那匹马。哪怕你有一万匹马,哪怕你一辈子跟马打交道,但你不可能看到那种马。可是我却得到了那匹马,还骑着走了大半夜……”

“那匹马肯定就在山后草原,你不想去找找……”

“什么?找?”

“你不是喜欢它吗?”

“我都梦见它无数次了,可是……你能帮我吗?”

“帮?怎么帮?”

“跟我去找那匹马。”

“但我出不去呀。”

“是呀,是呀……”岗村满脸遗憾。他叹了口气,找出一瓶酒。

“啊,啊……我如果再次见到那匹马……”岗村晦暗的脸色甚至出现了淡淡的红晕。“那匹马的主人是一个年轻女人,住在阿杜敖包西边的河湾,那里住着三户人家,但后来搬走了……喝呀!”

“啊,你说的三户人家,其实就是三个人,一个年轻女的,另两个是一男一女,比那个女的年长一些,大概四十来岁……”

“天啊,你认识他们?”

“我能不认识吗?我就是山后草原长大的,而且是个牧马人。”

那天中午他们两人干掉了两瓶包头二锅头,醉酒的岗村赤着脚跑出去对他过去的部下如今的上司喊:“你现在就把我送到渡边长官那里,我有重要事情向他报告!”

岗村是晚上回来的。他到渡边那里谈了一些什么,无人知道。反正从渡边那里回来后岗村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将军马场场长——过去是他的部下如今是他的长官——叫到自己的小屋。这是自从他来军马场当兽医以来没有过的。以往他要见场长,必须到他门口喊“报告”,得到允许方能进去。

“我现在向你转达渡边长官的命令。”他对场长说。

场长立刻又好像变成了他的下级,立正喊道:“嗨!”

“哦,不,不,你理解错了,你还是场长,我仍然是兽医。只是渡边长官批准了我的一个方案,他命令你协助我实施我的方案。”

“什么方案?”

“我要带着一个牧工去山后草原!”

“啊,为什么?”

“这个不需要你知道。”

“嗨!”

第二天,岗村和朝乐蒙离开军马场向阴山山口走去。那时候已经下午了。

“这次你一定要给我找到那匹马。”岗村说。

“我一定会找,但找不到你不要打死我。”朝乐蒙说。

“八嘎!”岗村喊,但在笑,说明他是在开玩笑。

朝乐蒙也笑了。

岗村看来心情不错,一路用蹩脚的蒙古语说话。而朝乐蒙一直在紧张地思考着如何跟游击队联系。他们走了整整一夜,终于穿过山沟,走出了山口。他们进入草原走了一阵,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们。

5

伊尔比斯的望远镜紧紧盯着眼前这片草原。他隐藏在一处草坡上,他这个位置很不错,可以看到前后左右发生的一切,娜仁匍匐在他身边。

昨天下午,他、阿迪亚、娜仁三人还在军马场附近,就意外地看到朝乐蒙和另一个人走出军马场。

“咦,这是什么意思?”他嘟哝道。

朝乐蒙和那个人从他们眼前走过。伊尔比斯断定跟朝乐蒙同行的那个人肯定是日本人。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但无论如何,朝乐蒙已经走出铁丝网就有了跟游击队接头的机会。后来看到朝乐蒙他们向阴山山口走去,就知道他们要去山后草原。

“咱们从另一条山沟绕过去,到阴山北口等他们。”伊尔比斯说。

他们从另一条山沟先于朝乐蒙他们穿过了阴山,天亮前到达了山口,等到半上午总算看到了朝乐蒙和那个日本人从山口走了出来。

“阿迪亚,你去接触他们。要见机行事。”伊尔比斯说。

“我也去。”娜仁说。

伊尔比斯懂得娜仁的心情,她是恨不得跑到朝乐蒙跟前,哪怕跟他说一两句话,或者相互注视片刻。但伊尔比斯还是断然拒绝了。

“为了朝乐蒙的安全,你不能去。”他说。

娜仁只能流着泪点头。

阿迪亚过去了。

6

岗村现在很得意。昨天他借酒壮胆去找渡边长官。他的本意是带着朝乐蒙去找马,但对渡边长官说要去山后草原做马匹疫病调查。他说这项工作很重要,他必须保证军马场输送出去的战马的健康。他以为渡边也许不会答应他去,但没有想到却痛快地答应了,让他到山后还必须了解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动向。

朝乐蒙和岗村刚走出阴山北口,就遇到了一个牵着三匹马的牧人。

“你好?”朝乐蒙问候。岗村已经跟朝乐蒙说好,到了草原上他就装哑巴,因为他那个蹩脚的蒙古语会暴露他的身份。

“啊,好好……”牧人回答。

“您是要进山吗?”

“是,给游击队送马。”那个牧人看来是个痛快人,高兴地说。

“给游击队送马?”

“是呀,他们最近需要一些马,好多人都把马送去了。与其让日本人抢去,还不如送给游击队呢。人家是为我们打鬼子嘛。”

“哦,哦……”

又走了一阵,听到有人叫他们。

“喂,前面那两位,请等等我……”阿迪亚喊着朝他们走来。

“你好?有什么事吗?”朝乐蒙问。他提醒自己岗村就在身边,要尽量装得若无其事。

“两位看到几头牛没有?总共五头,一头黑的,一头黑白花,还有三头是红牛。”阿迪亚说。

“我们没有碰到。正好遇到了你,我们想打听一匹马,是一匹枣红马,她的主人是个年轻女人,住在阿杜敖包西边很远的一个河湾上……”朝乐蒙说。

“啊,你说的是娜仁!”阿迪亚说。

“我也想起来了,她是叫娜仁。”朝乐蒙说,“她还住在那里吗?”

“她搬家了。我今天正要去她那儿呢。”

“她好吗?”

“很好。”

“她那匹枣红马还在吧?”

“怎么不在?她每天骑着呢。”

朝乐蒙看了一眼岗村,岗村朝他点了点头。

“我们也想见她,咱们一起走吧。”朝乐蒙说。

“太好了。”

岗村一副疲惫的神态一扫而光,因为他可以看到枣红马了,还对着阿迪亚呵呵地笑了一下。

三个人慢慢向草原深处走去。阿迪亚和朝乐蒙一路说话,而岗村只有听下去的份儿,但却可以听懂他们交谈的大概意思。他感到满意的是,朝乐蒙向这个找牛的人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对他都有用。

“听说娜仁那匹马真是匹好马。”朝乐蒙说。

“那还用说吗?好多人都说,那匹马落到一个女人手里太可惜了,它应该归一个军人骑。”

岗村微笑着,他喜欢听这种话。

“听说山里有游击队,真的吗?”

“我没有见过,但大家都那么说,大概是真的。”

“你们这里草场不错。”

“你们二位从哪儿来呀?”

“山南,昆都仑河那边来的。”

太阳热辣辣地晒着,草原似乎没有尽头。岗村要撒尿,当然他没有说撒尿,只是指着路边哇啦哇啦几声。其实他是要用烧酒洗伤口,骑着马走了一整夜又半天,他的伤口疼得要命。

“哦,你去吧。”朝乐蒙说。

岗村艰难地下了马,还差点摔倒,一瘸一拐地走到几棵灌木后边。趁着这个难得的几分钟时间,朝乐蒙和阿迪亚交谈了至关重要的几句话。

“什么打算?”朝乐蒙问。

“夺军马场的马。”

“但不能直接袭击军马场,那些马训练好以后肯定要往外送,应该在路上动手。”

“路上?”

“他们准备把马送上火车。”

“在火车站吗?”

“不是,他们专门修了一条铁路。包头城东有个小火车站,从那里修出一条铁路,你们一去就可以看到。从军马场到那条铁轨尽头,是四十华里。”

“他们什么时候行动?”

“到时候我想办法通知你们。”

“好,我们等着你送出消息。你打算怎么给我们传递消息?”

“你们等枣红马去找你们。”朝乐蒙又说,“为了取得这个叫岗村的家伙的信任,我必须把枣红马带进去。今后传递情报看来仍然需要靠这匹马。但娜仁不能露面,这个岗村会认出她。祭阿杜敖包那天,抢了娜仁他们马的就是这个家伙。”

“好吧,这事我们想办法。”

岗村边提裤子边走过来了。两个人的话就此中止。三个人继续赶路。

岗村已经很虚弱了,阿迪亚看到了这一点并说:“看来这位大哥累了,你们找一户人家歇歇。”

朝乐蒙看了看岗村,岗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们找娜仁有重要事吗?我替你们办。”阿迪亚说。

“我们已经跟娜仁说好了,要她那匹马。”朝乐蒙说。

“她答应了吗?”

“答应了。”

“那就好办了,我去把那匹马牵来好了。”阿迪亚说。

第十一章

1

夜深了,军马场内外一片寂静。但岗村却睡不着。他不仅听到了昆都仑河在哗哗地流着,还听到风从阴山山脉强劲地吹过来。山顶上吹来的风与平原上的风不一样,那是一股凛冽的气流。

他刚刚去了渡边长官那里,汇报了他的所见所闻。渡边长官在他宽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很久,最后站定说:“一场恶斗在即!”

“是吗?”他问。

“这是你告诉我的。”

“我?”岗村没有听明白渡边的话,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你没有直接说,但你报告的情况已经说明,我们和游击队之间将要有一场激战。”渡边说,“一,你说有迹象表明,山后老百姓给游击队送马,说明游击队最近会有大行动。游击队过去都是步行,因为他们总是钻山沟,他们现在从老百姓那里弄马,说明他们要下山。二,他们下山干什么?肯定跟我们最近输送战马行动有关。三,假如他们想夺马,那么他们绝不会来攻打军马场,因为那是送死。所以,他们只能在我们去铁路的半路上动手。”

渡边的话节奏缓慢,似乎是边想边自语,但条理清晰,让岗村佩服。

“双方的较量焦点是马!”渡边说,“你回去动动脑子,你当过骑兵中队长,你熟悉马。”渡边说。

现在岗村躺在床上,听着阴山山顶吹来的风声,思考着:从军马场到铁轨支线终点是二十公里,地形并不算复杂,按一般的思维,游击队袭击马群很难成功。但也许,一般思维已经过时了!只身一人,也许连一支枪都没有,但却赶跑了一个骑兵中队的全部战马——这事对谁说都不会信。但这是真事,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二十公里!会出现什么情况?

第一批输送多少匹马他不知道。但既然要装上火车,那肯定不会是少数,至少百匹以上,也许将三个军马场几百匹马一次送走都有可能。别看只有二十公里,马群不可能走得太快。因为马群对地形不熟悉,只能慢慢赶着走,没有可能像草原上的牧马人一样赶马群快速奔跑。而且马又是迷恋出生地的动物,在这二十公里的路程中它们企图跑回山后草原怎么办?不用说多,几百匹马中只要有三五匹有了这种举动,那就等于对其他所有的马发出了一种信号,那些马会在一眨眼之间跑得无影无踪。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总不能用机枪扫射那些马吧?

看来,在路途中控制好马群至关重要。于是他就想到了那个牧工。这几天他看出来了,那个小伙子没有撒谎,军马场的那些蒙古马真的能够听懂他的话。在军马场,只要他大声喊一声,所有的马都掉过头来看着他。前几天的一个傍晚,竟然是他一个人就带着百十来匹马去河边饮水的。当然仍有日军在远远跟着,但牧工就他一个。他是能够控制马群的。说实话他现在真的有点喜欢那个年轻人了,他还帮他找到了那匹枣红马……

接着他又想到了渡边长官。他相信渡边长官不仅免了他一死,还对他抱有希望,希望他能够保证马群从军马场安全地到达停车点并被安全地送上火车。他如果做到让渡边长官满意,他也许会时来运转,重新重用他,到那个时候他给母亲和女儿写信就有话说了……

他越想越兴奋,便穿好衣服走到外边。外边月光如水,他走到了马群中间,走到了枣红马跟前,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看着它。那天他在毡包里迷迷糊糊地躺着,疲惫和疼痛让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当他听到外边枣红马的嘶鸣时,他不但睁开了眼睛,还一跃而起跑到外边。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处于兴奋之中。因为兴奋他有了失眠的毛病,还引起了伤口更加严重的发炎。

2

跟任何一个城乡结合部都很相似,包头东郊是个又脏又乱的地方。这里住着菜农、小贩子、乞丐和一些来路不明的人,都是一些社会最底层的芸芸众生。但这些人也要生活,以维持最简单的生活水平,所以这里又出现了一些小杂货铺、收购点、旅馆什么的。这两年还有一些有钱人在这里圈地建宅,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

前几天这里又出现了一家皮商行,把一家小旅馆的客房全部包了下来,院里堆了不少皮张,还不断有人来卖或者买皮张。没有人想到这个皮商行是阴山游击队的一个临时指挥部。这又是伊尔比斯异想天开的结果,他说,日本人绝不会想到游击队在这个地方设立指挥部,而我们施行夺马行动却很方便。他这个皮商行共有二男一女三个“伙计”:阿迪亚、娜仁、小石。而经常送皮张来的人中就有李边商。

伊尔比斯现在急需要掌握军马场送马上火车的准确时间,这就需要跟朝乐蒙取得联系。但怎么联系?这又是一个问题。他这几天老是思念特穆尔,别看特穆尔没有文化,事情只要逼到眼前,他总能想出办法。找“高原好汉”夺日军骑兵中队的马就是他想出来的。但没有办法让特穆尔来这里,游击队在山里,特穆尔必须留在那里。于是他每天派出阿迪亚或娜仁去军马场附近观察情况,他认为朝乐蒙要传递消息很可能还是靠枣红马。枣红马不可能找到这个地方,但娜仁或阿迪亚在军马场附近,它就很容易找到他们。

李边商带着几张牛皮来了。

伊尔比斯边查看皮张质量,边低声问:“什么情况?”

“旗保安团正在等你们的命令,随时可以配合行动。”李边商说。

“太好了,军马场那边没有消息吗?”

“没有。”

大青山根据地最近已经给混入旗保安队的人们下了命令,让他们参加夺马行动。旗保安团团长、王爷的亲弟弟巴拉巴尔已经答应绝对服从大青山的命令。到时候特穆尔也将带着游击队下山。现在整个方案差不多已经完备了,但关键的一环还没有弄清楚,那就是日本人送马上火车的准确时间。

3

军马场的日子是个死板的重复,一点异常的迹象都没有。但朝乐蒙认为运送军马的日子正在迫近。事情明摆着,那些马匹已经训练好了,它们很快被送到战场。当然日本人不会把运送马的日期告诉朝乐蒙,突然哪一天一声令下,马群就会被赶往铁路。但他却必须事先弄清楚行动的具体时间。偏偏这两天遇到了阴天,整个天空被灰黑色的云笼罩了。那些云一动不动,只是不断地加厚。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但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

这天岗村在忙着配药,还让朝乐蒙去帮忙。

“马病了吗?”朝乐蒙问。

“没有。马的,要打防疫针。马圈的,消毒……”

“哦,哦……你太辛苦了。”

“没有办法,这些马要走,新的马要来……”

“这些马要送走吗?什么时候?”

“他们不会告诉我。”

朝乐蒙只知道游击队在筹划夺马行动,但对具体部署却一无所知。现在当务之急是将日本人往铁路送马的准确时间传递出去。但连岗村都不知道准确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是今天半夜?还是明天或者后天?朝乐蒙知道,传递消息只能靠枣红马。他可以让枣红马去找娜仁或阿迪亚,再回到军马场的马群里。这个他完全有把握。但什么时候让枣红马出去?迟了不行,早了也不行……他必须做出决断!而且看来必须在没有新的消息来源之前就做决断。他知道这样做是一种冒险,一旦他的决断错了,夺马行动就会失败。

朝乐蒙感到一种巨大的责任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想起了伊尔比斯和特穆尔,他们在某一个地方比如北边的山坡上或者在铁丝网外边的什么地方,眼巴巴地等着他把消息传递出去。一旦他传递出去的不是一个准确的消息呢?他不敢想下去了。岗村让他去提一桶水来。他提着桶走到外边,天仍然阴着,阴云一动不动,一丝风都没有。他却觉得空气里隐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那个力量在不断地浓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一次巨大的爆炸……

他发现驯马师已经停止了驯马,百十来匹马挤在铁丝网的一个角落里吃草。到了中午,岗村给那些马开始注射,与在此同时达瓦等牧工被押过来,在马圈里喷洒岗村调制好的药液,那是在消毒。

看来就是今天夜里了,他想。正在此时,军马场场长带着翻译官来找他。

“这些马现在能听懂你的话吗?”场长通过翻译官问他。

“能。”他说。

“假如在半夜,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不会,这些马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会按我的指令行动。”朝乐蒙说。

军马场场长满意地笑了。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运送军马的时间是今天夜里!

傍晚饮马时,朝乐蒙走到枣红马旁边,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脖颈,轻声说:“去见他们,再回来。”他知道娜仁或者阿迪亚见到它以后将明白一切。

4

没有月光的深夜,旗保安团在日军摩托车的导引下向阴山山口进发。保安团团长、旗王爷的弟弟巴拉巴尔感觉到有人靠近了他。

“他们这是带我们去哪里?”巴拉巴尔没有看旁边的那个人,问。他知道身边这个人是大青山来的。

“看来是要去打游击队。”他身旁的那个人说。

“那……怎么办?”

“别急。这不是孤立的行动,是鬼子整体部署的一部分。等我们弄清楚他们的意图再说。”

“好。”

他们是半夜被叫醒的。他们听到那三个日本教官在喊:“不许点灯,紧急集合!”外边还传来摩托车马达的轰鸣,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士兵们穿好衣服提着枪跑出去,发现大院门口停着一辆日军摩托车,车灯雪亮地射向前方。除了原来的三个教官以外还有几个日军在车灯光里走来走去。

队伍集合完毕,巴拉巴尔被叫到摩托车跟前。

“皇军命令你们,立即出发。”站在摩托车旁边的军官说。

“去哪儿?”

“跟在摩托车后边!”

巴拉巴尔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他这个保安团团长在三个日本教官眼里什么都不是。他们当着他的面体罚士兵,还动不动对他发脾气。他早就不想受他们的气了,恨不得杀了他们。只是王爷有话,不让他轻举妄动,所以他一直忍着。他明白自己的队伍里有大青山派来的人,但不知道是哪些人。他必须等待他们给他下达指令。今夜他们终于现身了,他心里想:狗日的日本教官,你们活到头了……

保安团跟着日军摩托车进了山沟就遭遇了游击队。游击队熟悉地形,而且在暗处,几枪就打中了最前面领路的摩托车,让它滚下了悬崖。但有一个日本兵却没有跟着摩托车滚下去,而是跳到一边挥舞着战刀喊:“全体下马,包抄!”

巴拉巴尔团长下马隐蔽到一块大石头后边,对身边的达姆丁说:“让我们打游击队?休想。”

正此时有人边喊边跑着过来。

“巴拉巴尔团长在哪儿?”

一听是李边商。

李边商找到巴拉巴尔说:“伊尔比斯政委命令你们立即行动。”

“太好了!”

摩托车上原来有三个日军,其中两个跟摩托车一同掉进了悬崖,只剩下一个在那里挥刀喊叫。还有三个日本教官在队伍里,保安团下分三个大队,一个大队有一个教官。

巴拉巴尔将大青山来的几个人召集起来,传达了伊尔比斯的命令。

又是一阵枪响,这次是保安团向四个日本人射击。

5

伊尔比斯在屋里兴奋地走来走去,刚刚从军马场那边回来的娜仁站在他面前。

“太好了,朝乐蒙让枣红马出来,就是告诉我们军马场要转移战马了。”伊尔比斯说。

娜仁更是激动不已。傍晚她和阿迪亚在军马场旁边的小树林里。他们在那里已经待了好几天了,一直在等待枣红马的出现。一号军马场就在他们眼前,没有什么异样,枣红马也一直没有出现。但今天傍晚它终于出现了。它出现在黄昏的原野上。“哥,你看,它来了……”娜仁说。“是啊。终于……”阿迪亚也说。两个人声音都很低,好像怕惊动谁似的。枣红马到他们跟前,两只眼睛沉静地望着他们。娜仁疼爱地抱住它的脑袋……

接着枣红马又跑回去,阿迪亚决定留在这里观察情况,娜仁去向伊尔比斯做汇报。

现在娜仁望着兴奋不已的伊尔比斯。伊尔比斯仍在来回踱步,但后来站住不动了。

“我们就假设敌人今夜行动,按这个假设部署一切。”伊尔比斯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睡觉,也可能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到夺马成功。”

“我应该干什么?”

“你再回到你哥哥那里去,有什么情况回来汇报。”

“好。”

“我们没有任何通讯工具,很多紧急情况都无法商量。你们只能见机行事。目的就是夺马成功。”

“好的。”

伊尔比斯还想说很多的话,但终究没有说。他知道说得再多也不一定有用,事情瞬息万变,全靠当事人的机智甚至运气。

娜仁走了以后伊尔比斯走到了外边。天空阴云密布,大地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但却并不安静。铁路上火车轰隆隆驶过,包头城那边日军哨兵不知道在喊叫什么,旁边的水泡子里青蛙在鸣叫……他还想到,在这片黑沉沉的大地上,一场较量已经开始,双方都会拼死一搏,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正在此时,李边商带来了消息:旗保安团已经反戈了,并与游击队汇合,现已进入了阴山南口。

“都动起来了。”伊尔比斯说,又陷入了沉思。是的,真的都动起来了,游击队和保安团正在走出山口,娜仁、阿迪亚在军马场附近,他的指挥所设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而朝乐蒙在铁丝网内筹划着行动……这不是俗话说的“箭在弦上”,而是箭已经射出去了,不可能再回头了。但这一切是建立在一个假设之上的。那个假设就是:日本人运送马匹的时间是今天半夜!如果这个假设不存在,一切后果会是另一个样子……

但伊尔比斯并没有慌乱。他懂得军事斗争任何时候都不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必须根据朝乐蒙传出来的消息来部署行动,哪怕那个消息并不准确。因为稍有迟疑,日本人就有可能将马匹送上火车。

“下一步怎么做?”李边商在问。

“去军马场附近,跟阿迪亚他们汇合。”伊尔比斯说。

6

岗村叫朝乐蒙过去陪他喝酒,这时候快到半夜了。

“还不睡?都半夜了。”朝乐蒙说。

“哦,哦,睡不着,太兴奋了……”岗村情绪不错,微笑着说。

“是不是有行动?”

“完全相反,没有行动。”

朝乐蒙立刻傻了。他传递出去的消息是今天夜里要转移马匹,但现在岗村却说没有行动。

“咱们喝点酒,祝贺一下渡边长官的巧妙安排。你知道吗?游击队早已经盯上了军马场,他们想夺马!他们做了很多部署,但他们哪儿能斗得过渡边长官?游击队以为我们今天夜里转移军马,就开始行动了。但渡边长官命令我们不要动。多么高超的计谋!现在那些企图夺马的游击队大概在这附近转悠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将很快暴露在皇军面前……你喝呀!”

“喝,喝。”

朝乐蒙这次非常主动,拿起玻璃杯,一饮而尽。

“好,好。”岗村跷起大拇指。

朝乐蒙已经明白是什么情况了,他心急如焚。他明白,游击队现在已经很危急,还有伊尔比斯、娜仁他们更是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而造成这种情势的关键原因是军马场的按兵不动。要扭转这个局面的唯一办法就是立即把军马赶出铁丝网!

但他能做到吗?

他不动声色地陪岗村喝酒。现在他反而很平静了,他要等到天亮前最黑暗,最安静的时候动手,因此时间足够。事情其实很简单,决心已下,就去拼力一搏。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他会玩命去干。他现在突然思念起娜仁,是一种揪心的思念。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但她就是他的一切。娜仁已经成为游击队员,他也在为抗日出力。看来在打败日本鬼子之前他和她不可能过安稳的日子了。但他希望娜仁平安,自己倒无所谓,他是男人。而且他相信日本人总有一天会被赶回老家的。达瓦说的对,草原不是他们的。

岗村喝了几口酒兴奋起来了。

“你说过,你很思念你的母亲和女儿……”朝乐蒙说。

“哦,哦,那当然。我很爱她们。她们是我心中最亲爱的人……”岗村说,“我们为她们干杯!”

“您的母亲和女儿真的应该同情……”朝乐蒙说。

“同情?你是说同情?”

“怎么了?”

“你们是被征服的民族呀。你还有资格说同情……”岗村像听到了一句最可笑的蠢话那样狂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朝乐蒙心想,你很快笑不出来了。

“好了,我现在要睡觉了。”岗村说。

朝乐蒙走出岗村的房间站了一会儿。昆都仑河岸边的后半夜如今很安静,但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里会出现一场混乱,百十匹马将冲出铁丝网围栏,日本人的子弹像雨点一样打来。可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个了,他是有办法将那些马匹赶出铁丝网的,一旦他赶着马匹冲出铁丝网,就可以把日军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来,就可以为游击队和保安团解围!

他走进了牧工们住的简易房屋,靠着达瓦躺了下来。

“想老婆吗?”他问。

“什么?”达瓦问。

“想不想高娃大姐?”

“废话……”

“看来日本人要转移军马了。”他对达瓦耳语道。

“马可以走,我们却只能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待到多久?”

“待到死。”

“那是什么时候?”

“每天都有可能。”

朝乐蒙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我想跑出去,但不仅仅是为了活命。娜仁在等我。她已经参加了游击队,是她让我把这里的战马赶跑。这是掉脑袋的事,但我必须告诉你,我要马上行动。”

达瓦坐起来说:“我们一起干。”

“人多了不行。你现在就把其他牧工叫醒,穿好衣服听外边的动静。外边一旦乱起来,你们就跑到马群跟前去,趁机逃脱。”

达瓦还想说什么,但朝乐蒙已经走出去了,于是他叫醒了其他牧工。

7

仍然是阴云密布。朝乐蒙看到岗村的房间仍然有灯光。

铁丝网一角有一个用粗大的松木搭起来的高架子,上面站着一个日本兵,看到朝乐蒙便喊叫起来,大概是问他干什么去?

朝乐蒙本来是想去马群那儿,现在被日本兵发现了,只好指着岗村的房间说:“我去那儿。”

日本兵再没有说什么,朝乐蒙只好朝岗村的房间走去。他已经来不及想出一个具体行动方案,只能见机行事。他只是知道需要一匹快马,瞅准机会靠近马群。马群现在集中在铁丝网的一个角落。而现在他只能再去岗村那里,因为他刚才已经对日军哨兵说过要去岗村的住处,现在人家正在看着他呢。

岗村正在用烧酒洗伤口,看到他问:“你的,怎么又回来了?”

“枣红马好像有点不对劲。”他临时编了一句谎话。

“唔?去看看。”岗村站起来穿裤子。

岗村和朝乐蒙又走到外边,他们走向了铁丝网角落里的马群,朝乐蒙明白这是今天夜里他接近马群的唯一一次机会。枣红马在马群中站着,岗村观察了半天说:“这匹马,没有毛病呀。”

“我看它腿出了点毛病,你骑上跑一圈试试。”

“好吧。”

朝乐蒙给枣红马备好鞍,又抓了另一匹马也备了鞍。

“你的,也要骑?”

“我想我们可以骑着跑一跑。看看这两匹马走路是不是一样。如果不一样,那就是枣红马有毛病。”

“哦,哦……”

木架上的日本兵只是朝他们看了一眼。朝乐蒙和岗村骑上了马背。朝乐蒙向铁丝网北边的阴山方向望了一眼,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现在是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天还阴着。围栏里一百多匹马在静静地站着,但此时却像得到了某种信号,都抬起脑袋望着朝乐蒙。

“咱们跑一圈吧。”朝乐蒙说。

“好的,你的马跑不过枣红马。”岗村说。

朝乐蒙打了个口哨,两匹马同时在铁丝网里跑了起来,跑了一圈朝乐蒙感觉出马已经进入了快速奔跑的状态。他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唤,整个马群一下子跟着他和岗村跑起来了。就在此时他看到了达瓦等几个牧工矫健的身影。他们跟着奔跑的马群跑着,接着顺势一跃就跳上了马背。那些都是没有备鞍也没有上笼头的马,但这些草原男人一旦跨上那些马就等于如虎添翼。

“呼咿,呼咿……”朝乐蒙呼唤着马群。这是人类的语言,也是骏马的语言。马群按照这个呼唤的信息,旋转着,奔腾呼啸着,像被阻挡的洪水。朝乐蒙这时候只是心里想了一下:越过铁丝网!首先是岗村骑的枣红马从两米多高的铁丝网上边一跃而过。朝乐蒙的坐骑第二个跃过。跟在后边的马群就像跟随浪头的洪水,从铁丝网上空飞了过去,刚开头有几匹马没有能越过,被坚固的铁丝网反弹回来。但紧接着在很多匹马的冲击下,铁丝网似乎已经不存在了,一百多匹马瞬间没有了踪影,留下了一片马蹄声。

站岗的日本兵可能仍然没有弄清楚他眼前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看到铁丝网里的马群不见了,于是朝天开了一枪。那枪声好像在问:这是怎么啦?

8

伊尔比斯、李边商这时已经来到军马场附近跟阿迪亚和娜仁汇合。他们站在小树林里一直观察军马场的动静。天黑以后军马场铁丝网内出现了一些灯光和人影,伊尔比斯认为日本人在做转移战马的准备。但后来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铁丝网里变得异常安静。他着急了,意识到他们很可能陷入了日本人的圈套。他知道旗保安团和特穆尔率领的游击队正朝这里奔来。如果军马场按兵不动,他们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等天一亮就暴露在日本人面前。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牙都快咬碎了。

“政委,怎么办?”阿迪亚忍不住问了一句。

“等……”伊尔比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的,只能是等,也许等来的是死,但只能是等。

他们焦躁不安到极点的时候,铁丝网一角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紧接着军马场里有一只聚光灯突然亮了。他们看到很多匹马从铁丝网上边腾跃出来了。伊尔比斯听到娜仁低声叫着:“天啊!”

伊尔比斯拔出驳壳枪朝天放了几枪,他这是为朝乐蒙导引方向,同时也是为了给军马场里的日本人造成恐慌。

9

日本人的反应确实很快,朝乐蒙听到了枪声,但枪声并不密集。这时候马群已经冲过了昆都仑河。岗村在一个劲地喊叫,大概是想停下来,但枣红马已经不会听他的了。

这时候前面又传来枪声,朝乐蒙猜到那是伊尔比斯他们,于是朝枪响的方向奔去。百十来匹草原马紧紧跟在他身后。

“八嘎,停下来,八嘎……”岗村怪叫着。朝乐蒙没有理睬。

“你让它停下来,快!八嘎……”岗村喊。

朝乐蒙无暇顾及岗村的叫喊,只是将手中的套索甩了出去。套索像一条蛇,灵巧地把岗村缠绕起来,绑定在马鞍子上。

“八嘎,你干什么?”岗村愤怒地喊叫,但朝乐蒙已经不见了。而岗村骑的枣红马冲到了马群的最前面,带着马群向前跑去。

达瓦跑到朝乐蒙身旁,与他并驾齐驱。

“大哥,你就带着马群直奔山口,不要停。拜托了。”朝乐蒙说。

“拜托?你去哪儿?”达瓦问,却发现朝乐蒙不见了。

10

伊尔比斯、娜仁、阿迪亚和李边商四人看到跑出铁丝网的马群放心了。他们在阴山南口迎接了马群,都想看到朝乐蒙跳下马来。但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是达瓦等七八个人,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人,被绑缚在马背上,他是岗村。岗村被绑在马背上,是用套索绑的。经过激烈的奔跑,他早已被颠得像一条会呼吸的口袋。军马场的日军其实已经追到了昆都仑河边,正在此时旗保安团赶到,在他们的火力压制下那些日本兵没有敢过河。特穆尔他们又及时去骚扰另两处军马场,使得那里的日军无法支援一号军马场。

更为蹊跷的是,当夜晚些时候二号军马场也遭到了袭击。当时那里的日军正与特穆尔他们对射,有人悄悄打开了铁丝网的大门,百十来匹马跑了出来。但那些马并没有过河跑向阴山,而是一直向西跑去,客观上分散了日军的追击力量。大家猜测,可能是朝乐蒙将一号军马场的战马带过昆都仑河后又折回去袭击了二号马场。没有人知道那些马去了哪里。

11

接下来几天,一切归于平静。阿迪亚去侦察了一下,日本人在拆除一、二号军马场,那里已经没有马了。三号军马场的马仍然在,但过几天都转到城里去了。

又过了一些天,二号军马场的那些马三五成群地陆续跑回了山后草原。它们跑出军马场后肯定跑到了很远的地方,但现在终于回到了故乡。

人们再也没有看到朝乐蒙。

伊尔比斯和特穆尔派出阿迪亚去打听朝乐蒙的消息,但没有结果。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很多天都没有笑容。

娜仁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没有哭,只是到了黄昏经常走到原野上望着天边的晚霞。她骑着那匹心爱的枣红马,站在山后草原,久久地凝望……

责任编辑 陈 冲

责编手记:

抗日战争时期内蒙古西部草原。“赶马大盗”朝乐蒙、他的女友娜仁、驻包头日军骑兵中队长岗村,因为一匹枣红马,将命运纠结在一起。那匹枣红马原本是朝乐蒙的心爱之物,为了表达对女友的情谊,他将这匹马送给娜仁,岗村无意中发现了这匹难得的好马,便从娜仁手中抢走了这匹马。这样,为了争夺这匹马,三个人之间展开了较量。朝乐蒙和娜仁终于意识到,不赶走日本人,他们就不会有安宁的生活。于是朝乐蒙配合游击队抢夺日本骑兵中队的战马,后又成功袭击了日军的军马场。其间,那匹枣红马多次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最后一次行动中朝乐蒙失踪了,没有人再见到他。他就像一道耀眼的晚霞,消失在天边……

这是一篇具有强烈电影画面感的作品,辽阔的草原、奔腾的骏马、游动的羊群、天边的晚霞,以及蒙古包上的炊烟,这一切构成内蒙古草原优美的画面;剽悍的赶马大盗、善良的草原姑娘、阴险的日本鬼子、勇敢的游击队员……作品讲述的是一个残酷而浪漫的故事,其间贯穿着伟大的抗日战争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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