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忘却的长江首漂

2016-05-14 22:46吉胡·阿莎
时代报告 2016年6期
关键词:杨斌密封长江

20世纪80年代中期,“尧茂书”这个名字曾让无数青年热血沸腾。这位高校老师为夺得长江首漂权,长国人志气,抢在美国漂流探险家肯·沃伦之前进行长江漂流,但不幸遇难。第二年,一支临时招募组建的科考探险漂流队在付出11条生命的代价后,终于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首漂”。一时间,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但对于置身其中的成员来说,“首漂”究竟意味着什么?征服?超越?荣誉?抑或死亡?1986年,20岁的吉胡·阿莎自愿加入中国长江科考漂流队,成为完成长江首漂的唯一女队员。30年后,让我们跟随她的回忆,重温那段悲壮的惊险历程。

起点在唐古拉山

1985年,美国探险家肯·沃伦召集世界一流的急流探险家20人,以35万美元购买长江首漂权,并和国家体委组成中美长江联合漂流探险队,在美国集训了一年,雄心勃勃地要完成“地球上最后的征服”。

但是,首漂长江应该由中国人自己完成,这是我们这群血气方刚者最坚定的信念!于是,一支临时招募的漂流队伍组建起来——尽管我们从来没有急流探险的经验,经费也困难——当时只有攀钢赞助的五万元钱。

我们的队伍包括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和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两支。《四川日报》的记者曾经对此做了整体的记录:这是一支来自川、黔、鄂、京、津、沪、甘、吉、皖、解放军十方,包含藏、羌、彝、汉、回等5个民族,老幼妇孺皆备,长者50岁、少者18岁的50余人的队伍。其中,漂流队员、公安武警人员、随队记者各10余名,科考队员6名。

征途的起点在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1986年6月6日,在沱沱河举行庄严的漂流仪式后,我们便踏上了征途。长江全长6300多公里,落差6500米,金沙江段的落差高达600多米,特大甲等、乙等险滩700多个(三峡大坝建成后,曾经的激流险滩多已平缓或不复存在),无数未知的险境在等着我们去挑战。

但首先遇到的挑战来自恶劣的自然环境。长江上游气温变化很大,大雪夹冰雹是家常便饭。加上在沱沱河流经的区域,相当一部分是泥泽,我们每天要在冰雪中光脚拖船10多个小时,没有雨鞋,脚指甲渐渐被泡软、泡脱。到了黄昏,终于能够靠岸搭起帐篷,一碗汤、一块压缩饼干,就是一天仅有的食物。其实,谁在乎吃呢?边嚼饼干,心里已经边想睡觉了。把打湿的鸭绒被用力拧,基本上拧不出水来时,把雨衣盖在里层,鸭绒被搭在外面,浑浑沌沌地就对付过去一晚上。

两天过去了,终于到了每个队员情绪高涨的一天,因为我们真正见识到长江源头的迷人风光:湛蓝的令人泪下的天空,雪山和冰川如同梦幻。那成群的牦牛、野马、白唇鹿悄悄在河边汲水,上万头羚羊奔跑不息,那种静谧,那种野性,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

漂流队里拍电影的、拍电视的、拍照片的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文人们更是动情,每天在船上划了一阵后,就拿出自己的得意作品朗诵一番。业余歌手就更多了,大家最喜爱的伏尔加船歌的旋律始终回荡在沱沱河的上空。

但好景总不会太长,第四天,我们就陷进了一片被称为“死湖”的水域。说是“湖”,却根本不能划船,只能赤脚下船拖着走。这样走了整整一天,才得以靠岸。到了晚上,狼和熊就在帐篷周围从入夜叫到天亮,害得我们夜不敢寐。

第五天,连拖带拽地从“死湖”出来,我们总算“漂”到了长江第一滩“烟帐挂”。船队刚拐弯,突然,两只黑熊从山上跑下来向船直冲而来。我们大吃一惊,但随即却有了兴致,居然不怕死地纷纷拿起随身携带的照相机一顿猛拍。

正在取笑时,哗,船突然下了滩,一阵猛烈的倾斜,船上仅剩的四箱食品罐头全部倒入江中——口粮只有一小口袋白面了。

抢食鸟蛋

两天,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大家都感到恐慌了。到前方马场还有10天左右的路程,能活着走出去吗?有些队员后悔地说:早晓得连饭都吃不上,老子肯定不会来。

野生动物很多,却不敢轻意招惹,并非因为保护珍稀动物,而是枪法不准。野牦牛发怒扑来,我们是招架不起的。因此,互不侵犯是维护安定局势的唯一法则。

忍饥挨饿地过了一个星期。6月21日,一早漂出去,河水好像干净多了,没有死牛烂马腐尸,远处传来声声鸟叫,啊!鸟!鸟岛!成千上万的鸟儿在上空盘旋。全队立即亢奋起来,一个个涨红了脸,心想野牛不敢碰,鸟儿总敢整几只来吃!于是奋力划船赶到鸟岛上。我的天!整个岛上全是白花花的鸟蛋,一个个像拳头那么大。所有的人都拿着能装东西的桶呀,盆呀,争先抢着向岛上冲去,个个喘着粗气,手忙脚乱,拾蛋、拍照,疯了一般。

这群疯子当中,就有《人民画报》社的摄影记者刘老头。他虽长得又矮又胖,腿又短,却跑得像鸭子一样飞快,在一窝鸟蛋旁一坐,调焦、定位、拍照。那些鸟,有的已破壳而出,有的刚将脑袋伸出蛋壳,睁着一双眼睛惊奇顾盼,刘老头等不及它们慢慢出来,就帮忙把蛋壳剥开,把小鸟儿一只只弄出来,拍摄它们的憨态。

至于其他队员,不仅捡蛋,还不小心踩坏了很多蛋。上海《文学报》记者周桦目睹这伙人的暴行,眼泪都快流下来,站在那里又跳又叫:我一定要向国家生态平衡委员会控告你们残杀弱小动物的行为,特别要控告刘老头!但大家只木然地望了他一眼又埋头拾蛋去了。

就这样,我们靠着这些鸟蛋维持了接下来几天的生活。

到了第16天,突然,在眼前出现了青青的草坡,白色的羊群像云一样飘过来,我们这才长舒一口气。终于穿过了800里无人区!从这以后,几乎每天都会遇到人,填饱肚子不再是问题了。

征战“长江滩王”

从沱沱河漂过来,就到了通天河。这时雨季开始了,通天河洪水暴涨,整个队伍弥漫着担忧的情绪。不断地翻船落水,搅得人心阵阵发怵。在这样的恐惧中,有三个队员翻山越岭离开了。但我的态度依然坚定——我一定要漂完。

为什么要“长漂”?这是我常常要面对的问题。爱国主义,确实过于高调,虽然我确实要争当第一,而且我要代表中国战胜美国。但是,当每次回想起牺牲的那些同伴,爱国主义就显得苍白了一点。

9月12日,我们开始挑战世界第一峡谷——虎跳峡。承担这次挑战任务的是洛阳队的两位队员孙志岭和郎保洛。

那一天,我们岸上千百双眼看着这个小小密封船在大浪中沉浮、翻滚,被摔裂、被解体。一个人头闪了一下,接着没影了,孙志岭,就这样葬身虎跳峡。郎保洛抱住半边密封船被一股水冲到礁石上卡住,在岩石上困了整整四天四夜才获救。

当天,《青年世界》记者万明采访回去经过一个瀑布时,不幸被飞石击伤遇难。一个看热闹的老乡也从山上掉下摔死了。还有一辆载有十多人的货车翻进了虎跳峡。当地好心的老乡纷纷找到我们说:这个地方有神,你们冒犯了神,给我们也带来了灾难,你们还是回去吧。

但我偏不信这个邪。

虎跳峡是我最想挑战的敌人,我不止一次地积极要求,申请都不知道写了多少回,可惜还是被领导们否定了。落选征服虎跳峡的敢死队成了我最大的遗憾,以至于12天后,队员王岩、颜柯成功续漂虎跳峡的当晚,全队在下桥头镇痛饮狂吹,烂醉如泥,我却只想痛哭,哭我永远失去的这次机会。金沙江,还留着一个滩王——老君滩,如再失去这个机会,干脆回家……想到这里,我连夜找了指挥部领导,最后一次请求漂老君滩。

在我的坚决请求下,指挥部决定由我、宋元清和杨斌三人组成漂老君滩小分队。

老君滩全长4公里,落差40多米,两岸从山上滚下的600多块岩石杵在4公里的江中,形成巨大的漩涡。十多米高的岩石锋利无比,密封船与它相撞很容易被划破。靠云南方向,老君滩的二道滩下有一个老君洞,洞口比密封船大5倍,三分之二的江水被它吸进,因此漂老君滩需要特别好的机遇:运气好,船没有进洞。

我们三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每人带一把匕首,如果船进洞,只有用刀破船而出。然而就算是侥幸出了洞,躲过一个滩,4公里长的滩都能躲过吗?脑壳与岩石相碰,后果可想而知,所以一旦离船,生还的机会几乎为零。

但对我来说,长漂中最恐怖的时候不是在水上,而是独自走进密封船。密封船其实并不能完全密封,外面用5厘米粗的绳子将几十个防撞汽车内外胎加固在船身上,两个门窗外面用木板将内胎固定,用绳子挂死。整个空间较小,只能装两袋氧气,而且一片漆黑。走进去,像是活埋在了充斥着橡胶味的黑暗之中。

10月1日14点10分,密封船“中华勇士号”载着我们摇摇晃晃地向长江的最后一个隘口滩王——老君滩发起了冲刺。

三人一起挤在狭小的舱里,根本无法伸直腰,我夹在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中间,更是透不过气来。经过头道滩时,船和人都失去了平衡,像掉在空中一般。紧接着就是二道滩,突然从10多米高的浪头上栽下,和岩石猛烈碰撞,船体急剧翻滚,水不断从窗门挤进来,一下就齐腰深了。我在中间把报话机保护在胸前,他们两人用背各堵一个窗口,水仍然不断地涌进来。而船一旦被灌满又不能及时排水,我们就有淹死在里面的危险。情况危急,而我们在里面完全失去控制。突然一股臭气扑面而来,脸上顿觉热乎乎的,用手一摸,黏糊的米饭、鸡肉、海椒吐了我一脸,是宋元清干的。

船里充满了恶臭,一阵恶心,终于,三人忍不住相互乱吐起来。耳边,全是雷鸣般的吼声,天崩地裂,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样。

黑暗中,水已淹到胸部,报话机完全湿透,我们和外面失去了联系。

正昏昏沉沉时,听老宋说道:“他妈的,是在漂还是进洞了?”杨斌说:“趁现在还有点力气,破船出去吧,老子闷得很!”说着就摸出刀子准备划船,我也很想出去,心想能见天死总比在里面闷死好。

“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老宋拦住我们。

这时“突突突”的声音由远而近。马达声!冲锋舟来接应我们了!我们欢呼起来,有救了!

可慢慢地,冲锋舟的声音消失了,我们不由得在里面大骂起来,这些小子,我们快要死了!正愤愤骂着,又听到船顶上有说话声,有人把门窗外缠绕的绳子割断了。我们一个个爬出来一看,空空的江面哪里还有冲锋舟的影子,原来冲锋舟在滩尾接应我们时已被大浪打沉,4个接应队员慌忙爬上我们的密封船,真不知是他们救我们还是我们救他们!

于是,7个人趴在船顶继续向下漂。船的重心不稳,一个大浪就底朝天,连续翻滚中,我们不断掉进浪里,马上又朝露出水面的部分爬去,累得精疲力尽。密封船毕竟没有动力,所以始终无法靠岸,救援队长王岩在漂了20公里后决定:大家准备好跳水游泳上岸!

“不行,我们不会游泳!”来接应的木呷和拉雍急忙说。

啥?不会游泳来搞啥接应?尽管很冒火,但谁也不会丢下他俩独自逃命。

漂了30公里以后,两条木船出现在江边,船上的人在打捞砍伐的木头。大家扯开嗓子齐声呼救。不明就里的老乡对我们指点着、说笑着,小孩挥舞着衣服向我们欢呼,丝毫没有领会到我们的求救信号。

船很快又漂下去,往前一看,数百米外接连几个大滩,白浪滔天,水声震耳,这可不是一般的滩!正在这时,岸边又出现一条渡船,看到我们求救,很快向我们摇过来。可小船只能上3个人,大家让不会水的人上了船。

剩下我们几个了,跳!王岩边命令边跳下水去,我和杨斌紧跟着跳入水中。一下水,糟啦!我的长裤滑到大腿,提不上,又脱不下,上身穿的冲气救身衣没拴紧,从头顶一下冲跑,加上水的潜流把我往下扯,半天浮不出水面,我顿时慌张起来。

头刚露出来,王岩、杨斌已要靠岸。我蹬掉长裤,追赶着,再一望,他俩已上岸了。我绝望了,没有了信心,50米,30米、20米……我不想死,求生的本能把绝望变为最后的拼搏。10米,就这10米之差,我游进了滩前的最后一个回水。奇迹!借助回水的力量,我终于游到了岸边,抱着水边一块石头,说不出一句话。

“快看,老宋!”我随着喊声朝滩中望去,只见密封船驮着宋元清被险滩耍弄着,很快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天啊!

我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风趣幽默的人,就这样没了。过通天河时我们老拿他缺掉的门牙取乐——杨斌问:“老宋,你的门牙咋个没得的?”老宋认真地说:“我结婚那阵,当地兴抢亲,在抢亲时被女方亲属打掉的。”

但现在,我们沉默了。

然而奇迹总是存在的,宋元清失去了最后一个主动逃生的机会,却只身创造了夜间漂流100公里的纪录。他在云南的巧家县,居然被机动船打捞了上来,被发现时已昏迷不醒。经过抢救,终于脱险了!

险滩已过,接下来的征程就比较顺利了。11月27日,漂流队漂过黄浦江,完成全程。

有人死了,我活了下来,我的生命必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猜你喜欢
杨斌密封长江
干冰“爆炸”实验
长江掠影
时尚“馅饼”另有玄机:考研女生梦断“颜值探店”
信息化履职
甜筒托不见了
干气密封在高温泵上的应用
二婚丈夫中了千万巨奖,福祸双至打开婚姻结局
针对机械密封的理论研究
前检察官杨斌:不在乎体制那把米才能自由飞翔
长江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