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合掌的误区

2016-05-14 04:12毕振东
中华诗词 2016年5期
关键词:合掌韩信虚词

毕振东

语义合掌的特有属性,即对偶出句与对句义同或义近。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中所举四个对偶诗例,却有二例同字对仗。一是司马相如《上林赋》“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二是王粲《登楼赋》“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形成“乎与乎”、“而与而”同字对仗。这不比“事异义同”的正对更劣吗?不。因为这里的“乎”是介词,“而”是连词,均属虚词。虚词无义,何来合掌?

当然,骈文、辞赋、古风、词、曲,包括仄韵近体诗,无须避忌同义词或近义词对仗;唯独平韵近体诗,才有这种避忌。而这种避忌,恰源于《文心雕龙·丽辞》。早在南齐末年,刘勰便在此文中指出“正对为劣”,与“避忌合掌”如出一辙,强调对偶两句不可一义,且例举同义虚词相对不在此列。这就说明,诗句存在词汇意义与语法意义之别。所谓义同,是指具有词汇意义的同义词对仗;只具语法意义的同义词对仗,一般没有“合掌”一说。因为,虚词(介词、连词、助词、叹词)是帮助实词(名词、动词、形容词、代词、数量词、副词)遣词造句的,不表示具体概念,没有实在意义。因此,虚词部位同义词对仗,不视为合掌。如,杜甫“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其中“缘”与“为”义同,但属介词,不谓合掌。苑咸“鸟与孤帆远,烟和独树低”,其中“与”跟“和”义同,但属连词,不谓合掌。

再者,定语、状语、补语,则是修饰、限制、补充、说明主语、谓语、宾语的附加成分,不像中心词那么具有实在意义。因此,附加部位同义词对仗,一般也不应视为合掌。譬如,杜甫“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其中,“汝”与“汝”义同,但属定语,不谓合掌。储光羲“南山晴有雪,东陌霁无尘”,其中“晴”与“霁”义同,但属状语,不谓合掌。杜甫“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其中“食”与“餐”义同,但属补语,不谓合掌。

诗是浓缩语言,尽力避忌重字。但是,增加语言色彩的同字并非不可重复,尤其是“当句对”。如李商隐:“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接离鸾”。还有,仄韵近体也不避忌同义词对仗,如晚唐韩偓“积雪似长江,长林如断岸”。甚至,字同义异也可相对。被称谓“诗中之诗”的诗钟,有一种“重瞳格”,专门提倡平仄两用意义相殊的同字对仗,如“教能相长原无类,学贵专长自有功”,便是例证。所谓“反对为优,正对为劣”,仅是提倡对仗语义相反或不可一义而已。然而,反对居少,正对居多,也是事实。如果,一个比喻不足表现,用一对比喻完善,如此正对也可谓优。如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两句并列诗句,用“两个”与“一行”、“黄鹂”与“白鹭”、“鸣翠柳”与“上青天”正对,照样绘出一幅天地仰俯声色相兼的战后“祥和图”。

由此可见,包括附加部位在内,一律称谓“同义词对仗即为合掌”,显然是不准确的。相反,包括骨干部位在内,笼统称谓“偶然一对同义词对仗也不要紧”,也是不恰当的。

明代胡应麟《诗薮》云:“作诗最忌合掌,近体尤忌,而齐梁人往往犯之,如以‘朝对‘曙,将‘远属‘遥之类。”南朝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即属此类。两句单读,一动一静,名句也;两句合读,语义雷同,合掌也。不管蝉之羽翼发声,还是鸟之喉腔发声,“噪”与“鸣”均为叫声;“静”与“幽”,皆是幽静之意;“逾”与“更”一义,属副词状语,可以不计。两句语义是:蝉叫林中更加幽静,鸟叫山里更加幽静。诗句虽短,却是复句。“噪”与“鸣”是谓语,“静”与“幽”也是谓语,同属诗句骨干成分。因此,南宋蔡宽夫《诗话》一针见血地指出:“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拨,然大抵上下旬多出一意。……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北宋荆国公王安石,不忍义同,出手剪裁,为后人留下避忌合掌之范例,也博得北宋两大名家一致好评。文学家沈括《笔谈》曰:“王荆公以‘风定花犹落对‘鸟鸣山更幽,则上句静中有动,下旬动中有静。”诗论家李颀《古今诗话》也说:“古人有‘风定花犹落之句,舒王对以‘鸟鸣山更幽,上句静中有动,下旬动中有静。”法国古典美学家莱辛则说:“媚比起美来,所产生的效果更强烈。”他指的美,即静态的美,媚即动态的美。舒王借句,用出句“先静后动”,与对句“先动后静”,错落搭配,化美为媚,媚美相生,技高一筹。

谓语部位,不允许同义词对仗;主语与宾语,也不允许同义词对仗。如宋之问“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马上”与“途中”义同,且属主语;“寒食”与“暮春”时令相近,且属宾语。纪昀故评:“马上、途中,寒食、暮春,未免合掌。”因为,主谓宾部位,是诗句骨干成分,每个字都有实在意义,一对同义词也不允许对仗。如元萨天锡“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山东一叟曰:“此联固善,闻、听二字一合耳。”萨问:“当易何字?”叟曰:“唐人有‘林下老僧来看雨,如把‘闻字改成平声‘看字,即可避合耳。”萨听罢,俯首恭拜一字之师。因“闻”与“听”一义,均为谓语,非改不可。修改一字,即避合掌,且声色相兼,已成诗坛历史佳话。

显然,近体骨干部位的对偶,两字不可一义,两词或两句更不可一义。但是,判断语义雷同,并不完全以词汇或意象符号同异为准,而是以词汇或意象符号所指是否为同一意义的事物为准。如果是指同一意义的事物,即为合掌;如果不是,即不为合掌。譬如某人《撰韩信联》:“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其中“生死”与“存亡”义同,但各有所指,隐义不同

“一知己”是指“独知韩信”的齐人辨氏蒯通。他曾预言,“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但“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公盖天下者不赏”,此路则死;“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与天下,鼎足而居”,此路则生。直至韩信招致杀身之祸时,方醒悟“恨不用蒯通计”。元马致远《蟾宫曲·叹世》道:“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哪里是风魔?”两妇人乃指漂母与吕后。韩信布衣时,家境贫寒,常从人寄食饮。一天,信钓于城下。一位在河边漂洗衣物的老妇,见信饥,馈饭食,数十日,使信赖以存命。韩日“我必有以重报母。”漂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从此,韩信谨记此训,仗剑从戎,自食勇略,屡立战功。当封为楚王时,召漂母,赏千金。晋陶渊明诗曰:“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另位妇人吕后,致使韩信亡命。信曾擅自收留项羽亡将钟离昧,高祖诏楚捕昧,昧自尽。信持其首面君,高祖下令武士缚信,载车押至雒阳后赦免,降为淮阴侯。后来,有人告信欲袭吕后、太子。吕后欲召,恐其不就,乃与萧相国谋,给信入贺,当即被诛。马致远《蟾宫曲·叹世》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由此可见,生死与存亡,表义相同,隐义相异,各有所指,不谓合掌,乃千秋万代名联也。

同理,毛泽东“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有人说是两句义合,其实不然。说它不是合掌,也是两对意象各有所指。当时背景,“虎豹”喻指美帝,是说1953年在朝鲜战场上,独有英雄的中朝人民,赶走了世界头号凶恶的美帝国主义;“熊罴”喻指苏修,是说1962年在共产国际斗争舞台上,更无坚定的马列主义者,惧怕全球一号嚣张的修正主义。帝国主义与修正主义当属含义不同的两个概念,不能混为一谈。因此,作为宾语的“虎豹”与“熊罴”,非但不是合掌,而且比喻贴切、形象逼真、气势磅礴的两对意象组合,当属鸟兽小类工对。至于,“英雄”与“豪杰”,也是表象相同,隐象相殊。英雄,是指中朝两国人民;豪杰,是指世界各国马列主义者,可谓“事同义异”,也属含义不同的两个概念。诗钟,允许长进之“长”与特长之“长”同字对仗;楹联允许各有所指的“生死”与“存亡”相对;近体诗,为何不允许义殊的“英雄”与“豪杰”对仗呢?当然,欲改也行。既不属“英雄”,又不畏“熊罴”,独有“猎手”。如将“豪杰”改为“猎手”,此联仍是“壮日月,呈大美”的千古豪句。

有人借此讥笑毛泽东,这是孤陋寡闻少见多怪。甭说没有合掌,即便合掌了,也不应当笑柄。诗圣杜甫“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即语法结构合掌;“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其中“静”与“幽”义合;诗魔白居易“山形如岘首,江色似桐庐”,其中“如”与“似”义重。况且,孟浩然、崔颢、许浑、韦庄诸名家,皆有语义犯复之作。可他们,哪一位因此被摘去“伟大诗人”桂冠呢?诗人偶尔出点瑕疵,当是正常现象,无可厚非。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后人应以前贤荆国公为榜样,发现“合掌”,怜花惜玉,出手剪修便是,毫无中伤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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