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一个节日过好

2016-05-14 21:32李美皆
民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羌族村长

李美皆

晚上走到西羌文化街,感觉是自己想要的调调儿了。藏羌风格的建筑群,旧年的感觉。做旧的也是旧啊,旧的暗示,旧的格调。生活更新越快,人越迷恋旧物,仿佛能在那旧物上定定神儿。文化街就在岷江边上,坐在临江的小小棚屋下喝茶,嚼焦香的鸭头,岷江水在身旁不紧不慢地流,山在水的对面兀立。置身其间,突然有千年万年的感觉。也许千年前,就有人是这样坐在这里的吧?

第二天早上离开宾馆时,对床上搭的羌绣的床旗恋恋不舍,拍照留念,也算带走了。女人对于此种物件,可能多少都有点恋物癖倾向吧?至少我是如此。此后几天,对于羌绣也是一再喜欢。得不到的东西总会惦记,回家后从网上淘了几件到手,这份惦记才算放下了。羌族文化已刻进我生活的纹理。

不到早餐时间,出门去买一双合适的袜子。走到街上,发现山离得如此之近,几乎碰到鼻子。汶川人对于山的习惯,好似我们对于房前屋后的树。走过菜市场,有各种不知名的根茎摆卖,一问,说是当归、折耳根,又想买了带走。自嘲:城市人真匮乏,啥都想带走。

走上县委办公楼时,看见楼后近在咫尺的山上,方形的山石像巨大的集装箱,被铆钉生硬地钉在山体上,看上去岌岌可危。开会时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不选个平坦宽阔的地方建县城呢?这太危险了!其后,有人淡然回答我:这就是最平坦宽阔的地方了。在汶川走了两天,这句话得到验证。两天都是在山里面串,像串胡同似的。初觉新奇美丽,然后,想起一位桂林朋友说的:当年从桂林去东北当兵,火车上看平原,视野那么开阔,能望出去好远,心境都不一样。

喜欢羌寨的一派土黄,墙、路皆土黄。泥土的颜色和质感,特别有地老天荒日光流年的感觉,老祖母一样让人生出亲近的欲望。黄土、蓝天,使钢筋水泥雾霾中走来的身心得到释放。也喜欢萝卜寨这个名字,出产的萝卜好就叫个萝卜寨,多实诚,简单,不耍心眼儿。卫生间的指示牌旁边,竖着一个牌子:中共汶川县雁门乡萝卜寨村支部委员会,这村委会真够谦虚低调的。羌王的座椅铺满斑斓的兽皮,威仪到不敢坐停,拍完照便反弹一般立起。穿戴民族服饰在羌王府拍照的男娃女娃,个个让我心生欢喜。他们可能也是从城里来寻找感觉的一群。玉梅去找热水喝,羌族老乡热情地倒了一大杯。叶梅拉着一位羌族大娘的手,兴味盎然地研究着她的羌族服饰。我在巷子里买了一副水滴形的木耳坠,当场戴起来。摆摊的大嫂还奉送我一只长方形的,那是一只落了单的,所以她主动奉送。第二天,我的水滴形的遗失一只,正好用这只长方形的顶上。也许因缘前定?

村长(也许是村支书,自从看了《爸爸去哪儿》,对村里的长官就习惯称村长)憨憨的,看到他,就明白村委会的牌子为什么竖得那么谦虚低调了——那就是村长的风格。村长穿着麻布长衫、羊皮褂子,腰上还缠着绣花肚兜,离典型的羌族汉子的着装只差头上的青布帕。他的皮肤也是泥土的颜色,几乎可以与古羌王遗址的门头融为一色。必胜老师剥了村长的羊皮褂子在羌王府拍照,视效不一般,让我想起座山雕。一位健壮的羌族妇女急急赶来,向村长报告着什么,说的是羌语。羌族现在有语言无文字,羌语是“化石语言”。我们当然听不懂,俩人合起来只听懂“水管”“电话”这俩词,猜这意思,是不是水管坏了,打电话修?求证村长,果然是:村里的自来水管坏了,水流到了女人爸爸的坟墓处,女人怕冲坏了坟,报告村长赶快打电话找人来修。村长憨憨一笑说,村里就是这些事儿,自来水管村里也修不了,要找镇上来修。凭两个关键词,我们居然也弄懂了大意,很有成就感。村长跟我们分析,羌语很古老,近代以来没再发展,水管和电话是近代以来的产物,羌语里没有对应词,只能用汉语代替。其实,这也是一种发展。

我已行至高处,俯瞰远处,云山一体。再看同行的朋友在老土墙的巷子间行走,闲闲地说着话。心中滋生感动的温情,对这一种久违的生活品质。土碉楼上的羊头,眼睛只剩空洞,所以更大,俯瞰着我们。竟不觉恐怖,反觉慈祥。

一走进地震纪念馆,我的眼睛就比心先感觉到异样,泪不能自已地涌动。是压抑凝重的氛围催人泪下,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我也是这样。诗歌墙上看见高洪波的《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我的心被紧紧揪住了。天灾面前,无论母亲还是孩子,无论怎样天大地大的爱,都是无能为力。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出纪念馆,大口呼吸,大口呼吸。

在阿来文学沙龙,接受有着吉祥八宝图案的黄色哈达,坐下喝茶,心才缓过来一点。是的,感恩惜福,有多少人永远喝不上这一口茶了。那条哈达,此后挂在我家客厅里几个月,我是那么乐意让一些民族文化元素挤进自己的生活,几年了,乐此不疲。

三江的魅力,一言以蔽之,在于它是医治城市病的良药——尤其从北京来的人,你想要的,它都有,一切都是你想要的,空气、植物、食物、居处,都刚刚好。它把你带到山野,又不是农家乐,它是绿野仙踪。还有,夜晚篝火旁,藏羌歌舞的热力,把一切都暖起来。

在水磨古镇的禅寿老街,感受藏羌小城的韵味儿,感受本地人的生活滋味,幻想居留此处的小日月。将来,会不会选这样一个清秀的小城,过一种清亮的日子?终于在一家店淘得一件青花长裙,最喜胸口的羌绣。不入手一样,终是不甘。

水磨羌城融合了传统与现代,藏羌之外,似乎还有点西班牙风格,是我喜欢的风情街区那一类。但时间仓促,未及细细体会。我想我还会再来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赵公福地解说员的羌族服饰又使我眼睛亮了。不自觉的欣欣然。云肩、云云鞋、肚兜、香包、头帕……花团簇拥,不是繁花似锦,而是锦似繁花,照亮了山,照亮了雨。喜庆艳丽的民间风格,大俗大雅。刺绣多出现在衣襟、腰带等易磨损处,不仅起装饰作用,而且耐磨实用。姑娘说,这样一套,纯手工要做几年,一般是为自己缝制嫁妆才用手工。

羌绣和羌年是国家非物质文化保护项目,下午看完羌绣,晚上就感受羌年了。羌年在每年夏历十月初一,过羌年要还愿敬神、吃团圆饭、喝咂洒、唱歌跳舞。这天晚上,我们先来到绵虒镇羌锋村一户人家。女人们正在灶间忙活,穿着羌族服装的老妈妈来到堂屋热情地招呼我们。我对同行的人说,好像是村长家。老妈妈纠正:不是村长,是书记,苟书记,我儿子。显然,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庄重的问题。后来得知,她说的是“高书记”,不是“苟书记”。书记家墙上,左边挂满老式的相框,相框最显赫位置是他的父母身着羌族服饰在天安门前的留影,还有他们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中间部分,上方是大幅的毛泽东标准像,下方是各种羌族图案的一排羌年贴纸。右边是祭祖的神龛牌位和福禄寿喜及各种春联。整面墙的布局,是毛泽东像在中上的核心位置,与许多会堂的挂法一致。年夜饭上齐了,书记的妈妈把爸爸拉到里屋穿戴羌族服饰,似乎老爷子穿得马虎了一点,老妈妈不依,帮他整饬。老爷子穿戴整齐,为祖先们点上香烛,一直在灶间忙活的儿媳妇也上了桌,可以开席了。我们其实已经吃过晚饭,但老妈妈一定要让我们入席,我们欣然照做。举杯,全是祝福的话,老妈妈的皱纹都展开了。异样的温暖感充溢身心,我抱住老妈妈的肩膀,就像抱住自己的妈妈,突然想哭。其实,我并不能如此自如地拥抱自己的母亲。老人、老屋、老家,人的热气暖意亲情充满在里面,才有家的感觉。想想我的老家,屋子还在,可已经多年无人居住,只是作为一个“老家”的象征存在着。无人住的屋子,比有人住坏得还快,我们还要过几年回去修缮一下。有人说,“回不去的是故乡”,其实,不是“回不去”,是“不回去”。 屋子也是要人气撑着的,空置久了,偶尔回去,也接不起那股气儿。

年夜饭后,我们去往神树林,那里有羌族新年的祭祀活动。打着手电,穿过村子里家家户户之间高高低低的小路,孩子们簇拥在我们周围,都穿戴一新,欢叫着,笑闹着。走到高处的一家门口,一位俊俏的少妇诚邀我们进去坐坐,我们居然就进去了。是一户殷实人家,家里收拾得干净清爽,停停当当。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一大桌人正在热气腾腾地喝酒。女人说,是她丈夫的湖北朋友过来过羌年。又热情邀请进屋坐坐,同行的几个男人居然又进去了。让男人们喝去吧,我和玉梅继续赶往神树林。其后在神树林再遇,他们说,人家那么热请,我们怎么能谢绝。估计又喝了两盅。几个来自五湖四海的男人,与几个来自湖北的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羌族人家,像多年兄弟一样,喝了几盅酒——因为,这是过羌年。

在崎岖山路上走了一会儿,到达神树林。树上挂满羌红,祭台已经搭好,祭火燃得正旺,只等时辰一到,释比开启法事。羌族有语言,无文字,文化如何传承呢?靠释比。释比是羌族文化的传承者,羌族的经典全凭释比以师徒的形式口耳相传,且是生产之余进行,学艺短则3年,长则9年,学成盖卦者屈指可数;即便学成,也必须到60岁才能独自显用释比功能。释比所诵之经,是羌族的百科全书。释比被视为可以连接生死两界而直通神灵的人,每个村寨都有自己的释比,如有神山神树一样。在羌族历史上,释比扮演了巫师与领袖的角色,他的言行能感应神灵,影响社稷民生。

高书记背着半口袋粮食来了。这半口袋粮食,是他从自己家背来的,祭祀用的。时辰到了,祭火被拨得更旺,村民们开始在释比的吟诵声中祭祀山神、树神。一群身着羌族服饰的中老年女人不知何时拉起了手,开始摆动身体唱歌。她们的唱词,我以为会听不懂,结果不仅懂,而且非常懂,主要是感谢党的政策好。不知她们的祖先听不听得懂。

释比手持法器,在做法事。有的游客开始用自媒体,第一视角第一时间播送祭祀活动。有人在说:这个地方不养狗,因为会带来黑热病;很奇怪,这里出去的人得了黑热病,多半得不到正确治疗,因为外面的人不了解;只有这里的人知道是黑热病,用他们熟识的办法,一治就好。有人在查看淘宝消息,并相互交流。文化的驳杂,对冲又和谐,在此时此地显露无疑,仿佛某种隐喻。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的缩影。突然感觉恍惚:在这黑夜的山上,在一群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中间,过一个异族的隆重节日……可是,自己的节日呢?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地过春节了。为羌年几乎感动到哭,对自己传统的春节却没啥感觉。也许,是因为城市的春节已经丧失了传统的仪式感?

目睹此景此况,突然觉得传统的仪式很有分量感,种种祭拜,其实都是跟天地万物的联通,让人明白血脉是从哪来的。回来后从资料中得知,许多年轻人外出打工,对羌族传统文化的兴趣减弱,加之外来文化的冲击,庆祝羌历新年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能依照传统方式完整举行羌年活动的村寨已经不多。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这好像已经成为一句时髦的话。文化人热衷于寻找原乡,越寻找,越茫然。很多人在谈论乡愁,但我们时代共同的乡愁,似乎是金钱吧?光怪陆离之中,我们能坚守什么?纠治什么?热爱什么?……问题太大,但至少,我们可以先把一个节日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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