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雀子

2016-05-14 09:01尹学芸
长江文艺 2016年5期
关键词:大白

尹学芸

1

天气热得密不透风,连针眼那样大的窟窿也没有。

刘相拾掇玉米回来,照例先到房基那里转了转。房基在老屋的南边,隔着水塘。水塘的一侧长着芦苇,芦苇的叶子上落着一只铁雀子,铁雀子长着灰色的羽毛,嘴巴也是灰色的,只有两只比小米粒还小的鼻孔是黑色的,像两只绣花针的针眼。铁雀子看见扛着锄头的刘相朝这边走来,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锄头柄又细又长,还长着月牙似的弯钩。铁雀子在别处见过这种东西,被人高举着,往树上一捅,一只鸟巢就噗地落地了。铁雀子惊慌地叫了两声,扑腾着翅膀想飞,大概炎热使它中了暑,它只朝空中跃了一下,就一头跌了下去。

刘相无声地笑了。雀子中暑的想法,就是从刘相脑子里出来的。刘相在玉米地里捣鼓的这半天,一直就是中暑的感觉。他开始是穿的长袖衫。钻玉米地,玉米叶子刀刃似的割人。耪了一个来回,刘相便觉得胸膛闷得要炸开了,汗水滚滚往下淌。脸上、脖子上被玉米叶子割得一道一道的,盐煞似的疼。后来他索性脱了长袖衫,只穿了两根带子的背心。还是热,还是闷得透不过气来。他又脱了背心长裤和鞋子,只穿着一条小裤头在玉米地里驰骋。他的脑袋一直像通了电一样嗡嗡响,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他一边挥舞着锄头,一边恨恨地骂那些草:“挨耪的货儿,挨耪的货儿。谁让你长到我家地里,谁让你碰到我刘相。碰到我你就倒霉了,耪死你,耪死你!”两边街坊的庄稼垄里都是干净的,人家在雨季到来前打了除草剂。刘相舍不得那几块钱,他只得顶着酷暑来锄草。

他扛着锄头,锄杆上耷拉着他的褂子和背心,拎着两只鞋子,走上了半米高的房基。房基还是去年春天批下来的,赶着热火,把地盘码了起来。当时村里人都说,别瞧不起刘相,人家是第一个要住新屋的人。刘相那个时候也是第一个要住新屋的样子,眉里眼里都是趾高气扬。后来别人家的新房陆陆续续造了起来,刘相那里却没了动静。到了年底,别人家都搬进新屋住了,只有刘相和二顺子家的房基还孤零零地在那里摆着,长草。

刘相和二顺子的宅基毗邻。

眼下,二顺子的新房也好歹支了起来。刘相在自己这边转的时候,正好看见二顺子提着筐往外倒砖头瓦块。二顺子的房子,也是红砖青瓦,够高够大,可那柁木细得像小孩胳膊。二顺子把那些砖头瓦块倒进坑里,看见刘相,二顺子提着空筐走了过来,神采飞扬地说:“叔,你的房子啥时盖?”

刘相瞅不惯二顺子的样子,搭个蚂蚱窝,也显得神气十足。他藐视地看了眼二顺子的房子,扔下句:“盖也不盖你那样的!”转身走了。

二顺子在他身后暖和地笑,说:“叔,缺啥短啥张嘴啊!”

刘相气鼓鼓地往家里走,绕过坑塘,一眼就看见麻子丁七憨颠憨颠地从自家胡同里走了出来。看见刘相,丁七眨巴着烂桃一样的眼睛,因为紧张突然有些结巴:“耪,耪地呀。”刘相停了下来,锄头戳到地上,衣服搭在肩上,狐疑地看他:“耪,耪地。”丁七绕过他要走,被刘相拦住了。他问丁七啥时回来的,丁七斜着脸看天,故意说:“天,天热。歇,歇伏。”刘相嘎嘎笑着说:“老母鸡歇伏,你个喝破烂的也歇伏?”丁七喝破烂与别人不同,他住在城市。住旅店,下馆子。他没有老婆孩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丁七不理会刘相的调笑,闷着头又要走。刘相说:“前边又没肉包子等你,你忙的是啥。”丁七穿的是绵绸的上衣,抖抖索索。口袋里有一包烟,把兜口都衬斜了。刘相把烟拿出来,想抽出一支,丁七却掉过那张麻子脸,匆匆走了。

刘相捏着烟回了家,媳妇大白在院子里站着,若有所思。大白耐看的脸,永远是笑着的,是那种富足的笑,就像背后靠着金山银山一样。即使睡着了,那抹富足的笑也在嘴边上挂着,像婴儿在睡“婆婆觉”。刘相看了眼窗台底下的瓶瓶罐罐,他临走吩咐大白把它们擦干净,码整齐。可那些瓶罐还是像原来那样堆放着,乱糟糟的。刘相顿时火冒三丈,朝大白吼:“老子耪地热得要死,你却这点事也不做,没用的东西!”大白顿时不知所措,看着刘相把衣服挂在了晾衣绳上,冒出句:“丁七到咱家来过了。”刘相不理大白,把锄头丁零当啷扔到了墙根底下。大白又冒出句:“他摸我了。”刘相这才看大白。大白指了指自己丰满的胸:“摸这里了。”迟疑了一下,又往下指了指,“还有这儿。”

刘相险些晕过去。他骂了一串丁七的娘。问:“他真摸了?”

大白惶惑地点点头。

刘相蹿过去杵了大白一拳,却像杵到了棉花包上,险些闪了腕子。他扛起锄头往外走,刚走出家门,看见儿子健春顶着一脑袋黄毛朝这边走来。健春的黄毛说真的不难看,可刘相不想看。不想看却看见了,刘相顿时怒从心头起,他举起锄头不分青红皂白朝健春砸去。健春说:“钱是我捡的……”可刘相哪里听得下去。健春一看大势不好,扭头就跑。锄头横着在后面追健春,到底没追上。咣当一声,锄头在胡同口骨碌几个滚儿,落到了对面的水塘里。

刘相在水塘边上蹲了下来。水塘的水是墨绿色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可里面仍有细小的活的生物,把凝滞的水面搅出花来。锄头算是不速之客,惊飞了几只水蚱蜢。刘相呆呆地望着那柄锄头出了会儿神。他忽然感到很委屈,脸顶到膝盖上,摩挲了一把。

2

健春从镇上回来,心里特别不好受。他是顶着五花大日头去的,跑这一路,心里一直揣着小兔子。这一去一回,天还是那片天,路还是那条路,健春心中那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一头撞死了。健春这一路都想哭,好几次眼泪都在眼眶里蓄满了,要出圈儿了,健春还是把它们憋了回去。健春想,我这眼泪是掉给谁看呢?董小辉又看不见。董小辉即便看见也与她没关系。即使有关系董小辉也不会在乎他的眼泪。健春一路走一路这样想,眼泪虽然没掉下来,汗珠却把眼睛糊住了。健春不停地用胳膊抹,眼眶忽地热了一下,又忽地热了一下。健春想,我没哭,是眼睛自己出汗了。

午饭前,健春在依娜的美容美发店里见到了沙玉中。健春本来是打门前过,被沙玉中从镜子里看见了。沙玉中板着身子一动不动,冲着镜子喊:“刘健春,你染不染头发?”健春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又返身回来,进了屋。一股冷气嗖地袭击了他,把他冲了个趔趄。健春定了定神,才看见屋角站着空调,像人那么高。健春故意说好冷,你咋在这儿猫着?沙玉中指着脑袋说:“我染头发。染成黄色的,像麦穗那么黄。你也染染吧。”依娜把沙玉中的头发分成绺,用一只小刷子抹药水。依娜头也不抬地说:“你让健春染头发,你没病吧?”依娜说这话时一点口气也不带,语音轻轻的。她的精力都在手中那一绺头发上,看也没空看健春一眼。可依娜的这句话,却把健春烫着了。健春的脸立时就红了,他觉得依娜瞧不起自己,连染头发的钱都没有。

依娜偶然一抬头,在镜子里看到了健春气红的脸。依娜不由回头看健春,突兀地笑了笑。

沙玉中说:“我在镇上见到董小辉了,她打听你。她问我刘健春现在在干啥,我说你去看看他就知道了。董小辉说,从毕业就一直没见过你,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

健春有点蒙。一时想不起董小辉是谁。

沙玉中又说:“上学时没觉得她好看,那时跟你一桌,像丑小鸭一样。现在往柜台前一站,又高又白。嘿,还真人模狗样。”

哦,原来是那个小柴人儿。

“人家现在可不柴了,还是瘦,可那叫骨感。你知道啥叫骨感么?”

健春摇了摇头,他还在想当初的小柴人儿,身量似乎一把就能攥过来。董小辉的瘦,是一种病态的瘦,传说她有哮喘。小柴人儿的外号还是沙玉中给起的,当时他们一群男生站在屋檐下,沙玉中喊“一、二”,大家一起叫小柴人儿,差点把董小辉气晕。

董小辉打听健春了。她为什么要打听健春呢?健春只读到初二下半年,没拿到初中毕业证就辍学了。健春辍学就辍学,没人挽留,也没人对他说什么。健春辍学是应该的。书读得不好,家里又穷,除了辍学也没别的路可走。只是……董小辉为什么要打听他呢?健春忽然心里一热,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他眼神涣散,看不到依娜和沙玉中,也看不到这间小小的美发室。健春不知怎么就站在了外面路中央,撒腿朝家跑去。他回家里骑自行车,去镇上,找董小辉。

董小辉在一家批发店里卖点心。是镇上最大的一家批发店,就在镇西。沙玉中一说健春就知道了批发站的具体位置,他赶集要从那里过,曾经打量过蓝底白字的大牌子,就是没碰上董小辉。

董小辉原来在这里上班,这是多么奇特啊!

批发站是一个大筒子房,可许多货物,还是摆到路边来了。烟、酒,各种滋补品,点心匣和各种冥币,都花花绿绿。健春冲进批发站时,几个店员在角落吃盒饭。健春头脸都是汗,像花瓜一样一道一道。脸红得像火烧云,衣服像水洗一样都溻透了。他张大嘴巴,呼呼往外喷着粗气。他四处撒目找董小辉,想董小辉两年前的样子。穿水红色的圆领衫,娃娃头,额头上一层一层地长痘。她经常把额头上的发帘上撩起来让别人看:“我的痘好些了吗?”她也让健春看,问健春她的痘好些了吗。健春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他只是觉得董小辉好,不像别人一样瞧不起他。他们坐一个长条板凳,董小辉的文具只要掉在地上,甭管滚多远,健春也要猫腰追上去,捡了来。

但健春临走没有跟董小辉告别。他觉得,他们的交情没到那个份上。健春跟谁都没有告别,他觉得,他跟谁都没有交情。健春只是想,自己走了董小辉就可以两只胳膊都趴在桌子上睡觉了,老师行行好,千万别给她再派人。

董小辉是多么喜欢睡觉啊!天一凉她的胸腔里就拉风箱,只有睡觉的时候除外。健春曾经观察过,董小辉睡着了像小病猫一样,一点声息也没有。她有时候眼皮跳动着瞅健春,抹着嘴角的涎水说:“老师来了告诉我。”

这份信任健春从没往多想,意识里,健春觉得自己是连小病猫也不如的人。

董小辉正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清点零钱。她刚吃完饭,餐盒还在一旁摆着,上面横着那种一次性的筷子。健春的心咚咚咚地敲起了鼓,他往那边走了几步,眼神一下对上了,董小辉似乎探究了一下,还是把目光移开了。她看着另外两个女孩说话。人家笑,她也笑。董小辉的嘴唇是红的,但红得不完整。健春千难万难地走过来,董小辉才又瞥了他一眼,别着脸问:“买啥?”

健春预备的所有的温情的话,忽然都难派上用场。他只有摸衣兜,那里只有几块钱,还有两枚硬币。健春不敢看董小辉,而是穿过她的身体看她身后的货架。那里都是瓶瓶罐罐,像排兵布阵一样,傲慢而又奢华。健春朝它们扫了一眼,眼神就垂下了。他只看见了一双手,撑在柜台上。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长了肉,指甲染成了水晶蓝,还嵌了些许亮点。健春忽然悲从中来,转身走了。健春听见后边有人吃吃地笑:“这人是谁呀?”董小辉说:“好像同过学——怎么今天像狗一样啊。”

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地笑声嘹亮,一直传到了外面的马路上。

健春羞愤得恨不得钻天入地。他一点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董小辉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呢?装不认识也就罢了,不该嘴这样损。健春走上了回家的路,万念俱灰。大太阳底下,健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人生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他走到了村口,看到有张百元纸币躺在车辙里。健春捡起来把钱抚平,对着太阳照了照,像真的。钱的旁边还有一个烟盒,像是谁掏烟盒带出来的。健春忽然有些兴奋,把钱掖进兜里,直奔依娜的美发店。美发店里有许多人,有来理发的,也有来乘凉的。健春挤了进去,把钱递到了依娜的面前。健春说:“染发,染沙玉中那样的。”依娜显然给吓住了,脱口说:“你哪来的钱?”健春不回答,而是拽了把椅子,坐到了镜子前。那面镜子很大,很亮,里面映着很多人。健春得意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些人看自己。有个人说:“健春你牛啊,你一染头发,就像香港歌星了!”

依娜却坚持问他哪来的钱,打死也不相信家里会给钱让健春染头发。旁边的人起哄:“依娜有钱不赚,你傻啊!”依娜说:“都滚一边去,别在这儿白吹风。”健春本来不打算告诉别人这钱是捡来的,一不留神,话从嘴里溜了出来。健春的话却没人相信,有一个叫怀宝的,手撑到了健春的椅背上,凑过头来说:“别是丁七给的吧?他说他摸你妈了。”

所有的人都看健春。健春憋了一下,说:“他摸你妈了。”

怀宝说:“丁七说你妈的身上像豆腐,一抓一把。他刚才就是在这儿说的,你要早来一点,就听见了。”

健春想起身,被依娜按住了。依娜把怀宝向身后推去,说都走都走,别影响我做生意。那些人嘴里说着怪话,朝外走去。依娜开始给健春洗头,那些水刚一浇到健春的头上,健春就呜呜哭了。

依娜停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健春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依娜拍了拍,又拍了拍。依娜说:“怀宝说瞎话呢,你别信他。”

葵花从小五家出来,嘴里呸呸骂着缺德缺德真缺德,还说我要是再上你家麻将桌,我就不叫王葵花。小五媳妇与别人摸鼻子摸眼地做手脚,让葵花稳赢的一把牌输了。葵花摸出最后一张一块钱,搓烂了扔在牌桌上,骂骂咧咧地出来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可暑气并没有和太阳一起走。空气中的那种闷热还是让人透不过气来。葵花心里满满当当的气不但泄不出来,又被溽热激出了火。她返回了小五家的院子,钻进黄瓜架下,摘了一兜嫩黄瓜。她已经想好了,若是被小五媳妇看见,就说是拿钱买。钱让小五媳妇随便算,无论算多少,葵花是不会给她的。

葵花兜着一兜黄瓜出来,正好撞见丁七往门里探头探脑。看得出丁七很想串个门子,可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丁七穿着雪白的棉府绸汗衫,领圈是一层黑垢。他的麻脸从那圈黑垢里长出来,像一盘老了的向日葵。葵花本不想搭理丁七,可衣襟里兜着的黄瓜让她有点难为情。毕竟不是光明正大得来的,葵花也担心丁七进去搬弄是非。丁七躲开道儿,让葵花走。葵花偏站下了。葵花在牌桌上听说了丁七的事,是小五刚才出去买烟,正碰上有人在说这段闲话。丁七说:“你刚才说谁缺德?”葵花说:“你耳朵可真尖……我说的就是你。”丁七摇头说:“你刚才还没看见我呢。”葵花说:“没看见你就不能说你缺德?你是玉皇大帝还是灵山老母?”远处刘相拿杆锄头正在往这里奔,葵花小声说:“丁七,你有麻烦了。”丁七说:“我没麻烦。”葵花说:“咱俩打个赌,我说你有麻烦你就有麻烦。”话没说完,刘相的锄头像方天画戟一样抡了过来,呼呼带着风声。丁七抱着脑袋往葵花身后躲,大声嚷:“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葵花却把他往前推,你摸人家大白,你就是小人。说完,一溜烟跑了。

刘相与丁七大战了三百多回合,没分出胜负。小五听见动静,出来瞧热闹。刘相和丁七都不是有力气的人,锄头扔到了一边,两人先是支架子,然后是就地翻滚,手脚把地刨出了坑,却没有力道用在彼此身上。小五觉得无趣,讽刺说:“这也叫爷们打架?”她绕过他俩,嘴里咕咕咕喊着把母鸡往院子里轰。发现黄瓜架都快被人罢园了,小五出来跳脚骂:“该死的丁七,也不怕吃瞎食烂肚肠!”此时丁七终于被刘相压在了身底下,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他用白眼翻了一下小五,小五说:“瞪我干啥?刘相揍扁了他,看他还敢不敢踅摸大白!”

3

一盆棒子面粥,一碟小鱼咸菜,一盘凉拌豆角。豆角里放了足够多的蒜泥和香醋,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棒子面粥是大白熬的,她只会熬粥。豆角是刘相拌的,他狠狠地多放了几滴香油。刘相黑着脸,健春就没敢上桌子。健春自打染了头发,一次也没敢坐在刘相面前吃饭,他总是在刘相离开饭桌以后吃剩饭。大白坐在桌角,一眼一眼地瞟刘相。大白的皮肤雪白粉嫩,一点也不像四十出头的人。刘相端起饭碗,大白才把脸埋进了饭碗里,嘴里闹出挺大的动静。刘相窝着腰背坐着,端着饭碗却没食欲。他一向看大白吃饭不顺眼,说她是饿死鬼托生的,比他和健春两人吃得都多。大白是邻村小庄户人,比刘相小八岁。当年被父母嫁过来,也是当心头肉嫁的。他们对刘相就一个要求,别欺负大白。大白的嫁妆丰厚,父母砸锅卖铁给刘相盖了一座房子,就是眼下住的这一座,快要坍塌了。年轻的时候,他们经常过来看女儿,春来一次,秋来一次。却从不在这里吃饭。后来他们在某一年的年头年尾相继去世。没人来告诉大白,大白自己也想不起去问。大白能想起找健春,却想不起找父母。

粥晾得不凉不热,大白眨眼就喝了三大碗。很响的饱嗝从喉咙里冒出来,带着一股热气,氤氲着朝对面扑来。刘相尤其见不得大白此时的富足相,手里的碗突然像飞镖一样射过来,一下扣在了大白的肩头。大白穿了一件男人的大背心,上面点着数不清的洞。惊吓和剧痛让大白愣怔了一下,随即就发出了一声嚎。大白说:“健春,健春,你爸……他打我!”她用肥厚的手背抹了下眼睛,左看右看,屋里的健春却没有出来。刘相喝了句:“别哭了!”大白哆嗦了一下,住了声。刘相说:“哪也别去,在家猫着!”他也是说给健春听的,他知道健春在屋里看电视,隐约的喧闹声从门缝里挤出来,像拉长的条子一样。从门角上摘下汗褟披在身上,刘相出了门。

热气消散了些,太阳老爷儿回家了。街面上黑咕隆咚,只有谁家的狗贴着墙根溜着跑,卷起尾巴不时看眼身后。丧家狗都是这样的。狗躲得足够远,还是没有逃过刘相的脚。刘相狠狠踹了三下,只一下蹬到了尾巴梢上。狗夸张地叫了几声,在夜色中隐身了。刘相顺着大街一直往北走,他这几天一直没闲着,总在琢磨丁七。丁七欺辱了大白,已经人人尽知。就这样便宜了丁七,让刘相咽不下这口气。打也打了,闹也闹了,还是没啥结果。丁七应该给个结果,哪怕这个结果只有花生果大呢。刘相一直都在想那个花生果,里面包着啥。不管包啥,反正不能是空的。丁七不能白占便宜。丁七住的地方称为北旮旯,过去还有三户人家,都嫌这里的交通不便利,搬走了。眼下一个胡同里只住着丁七一个人,他若是女的,就是押寨夫人。黑黪黪的两扇门,连门插都没有。传说丁七有钱,他在城里下馆子住旅店,活得像个王爷。

窗子是黑的,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刘相以为丁七上外面野去了,刚要转身,丁七站在堂屋的门框里,拉亮了电灯。丁七觑着眼睛朝外看,嘴里说:“是刘相啊,这么晚上门,有何贵干?”丁七识字,爱看闲书,会整歪咕词儿。刘相有些语塞,话堵在喉咙口,有点说不出。丁七拿了两只板凳出来,递给刘相一只,说:“坐,坐下说。”

刘相本不想接,但不接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两个人坐成对面,丁七散了一根烟给刘相。丁七说:“你别欺负大白,你别让大白吃不饱饭。”刘相一下涨红了脸,说:“吃不饱饭能长那么胖?”丁七抽了一口烟,斜起眼睛说:“你总欺负大白,你对大白不好。你对大白好不好?很不好!”刘相有点给绕晕了,直愣愣地看着丁七,不明白这话怎么就该丁七说出来。丁七夹着烟卷的手在刘相的眼前晃了一下,说:“你这么看我干啥?你对大白不好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刘相啪地一拍膝盖,站起来说:“知道你妈!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我要报警。你调戏大白,大白智障,你调戏智障的人罪加一等。你就等着吃牢饭吧!”丁七冷静地看着刘相,说:“我没调戏,我就是摸了一把。”刘相说:“摸一把就是调戏。”丁七诡秘地说:“你信不信,是大白让我摸的。”刘相陡然提高声音说:“大白让你去死,你去死好了!”

丁七的烟夹在中指和食指中间,两边各戴一个黄灿灿的戒指,铜的。即便是铜的,刘相也有些艳羡。在城里收废品的人,比他在乡间捡废品肥得多。丁七捡了一百多个墨镜,二百多双皮鞋。有些皮鞋还八成新呢。丁七还能捡到金银首饰以及嘎嘎响的新票子,就夹在哪本书里,被忘性大的老太太卖掉。如果不是一张麻脸和三块豆腐高的身材,他说不定也能说上媳妇。丁七哥儿七个,都没能说上媳妇。老八是个妹妹,外嫁了。家里只剩下丁七一个人。八妹在外过得也不好,逢年过节都不回村里。村里人说,这一家人,都不属于人类。

刘相说:“大白受了惊吓,你得赔偿精神损失。”

丁七说:“不可能。大白一点都没有受惊吓。”

刘相说:“你不赔我就报警,让派出所的人来收拾你。”

丁七说:“至于么。”

刘相说:“你赔。”

丁七说:“我就摸了一把。”

刘相说:“你赔不赔?”

丁七抖了抖烟灰,说:“就摸了一把,你让我咋赔?”

有只大个蚊子飞呀飞,落在了刘相的腮帮子上。刘相啪地拍了一掌,掌心红了一大片。他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丁七,丁七的话说在哏节儿上。如果大白伤了、坏了能赔。摸一把咋赔,他也有些含糊。他嘟囔说:“反正你不赔我就报警,派出所的人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丁七低下了头。他垂着手,在灯光底下,两只黄铜戒指烁烁放光。丁七说:“我把戒指给你一个吧。”刘相说:“我不要。”丁七说:“我给你一把紫砂茶壶吧,也是拾的,但是新的。我捡的时候还有外包装呢!”刘相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可别用一把破茶壶糊弄我。丁七没好气地问:“你到底想要啥?总不是要我吧?”刘相说:“你给钱。”丁七笑了:“你早说呀!要多少?”刘相咬了咬牙:“三千。”丁七一下跳了起来,说:“摸一把就要三千,你当大白是金的啊!”刘相说:“你给不给?”丁七说:“我不是给不起你这三千块钱,我是觉得摸这一把不值三千块钱。刘相,你要讲道理。”刘相说:“你想给多少?”丁七谦逊地笑了笑,说:“给三十五十怕你笑话,这么着,我就给两百。”刘相阴着脸说:“我这就去派出所告你强奸,丁七,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丁七急了眼,说:“当庄住着你不能这么狠,我对大白好,你得感谢我!”

刘相说:“感谢个屁!”

丁七委了委身子,再说话有了哭腔:“刘相你有老婆,有儿子,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光棍一根够可怜了,我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刘相说:“所以我得盖房,我不能让儿子打光棍,更不能让儿子娶个傻老婆。”丁七说:“你盖房我不反对,可你不能在我身上打主意。”刘相冷笑了一声,说:“那我在谁身上打主意?”丁七说:“我不管,反正你不能打我的主意。我没儿没女,几个钱就是靠山。你不能让我连靠山都没有!”

刘相吸溜一下鼻子,有露水滴在鼻尖,沁凉。刘相有些结巴地问:“你,你的靠山是多少?”

丁七诡秘地一笑:“我不告诉你!”

大白喜欢午后在后院洗澡,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是白花花的大白,和着千万只蝉的鸣叫。大白往脸上身上扑水。洗干净了自己,大白穿上了宽大的连衣裙,蓝的底色,开着大朵灰白色的芦花。健春睡眼惺忪地出来问:“妈,你要去哪?”大白指着屋檐说:“铁雀子吵得人睡不着觉。”大白说的是实话,刘相呼噜如雷,大白却辗转反侧。健春站到了院子里,往屋檐上看,大的铁雀子飞进飞出,叼着虫或羽毛。屋檐底下不知有多少雀子窝,就听一片叽叽喳喳声。大白鸭子似的走出了院子,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健春从墙角搬来了木梯,一磴一磴地站到木梯上。大白想过去扶木梯,她怕健春栽下来。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脚。脑子里嗡嗡嗡地回旋着一股气流,外面仿佛有更大更强的吸引。大白出了院门一直朝北走去,自言自语说:“健春栽不下来,他能耐着呢。”

大白在那个胡同徘徊,两边都是土坯墙,过去住的两户人家,一户姓吴,一户姓李。如今两户人家都搬走了,院落里长满了蒿草,年深日久,墙帽都脱落了,草比墙还高。大白心神不宁地走了两个来回,边走边朝那两扇木门瞥。她在等丁七。丁七在她心里与别个不同,从老远就喊她大宝贝。哦,大宝贝。那天丁七就是在院墙外那一声喊,唤醒了大白沉睡的意识。大白把一张脸笑熟了看丁七,让丁七起了贼心。那是带着花香的一串音符,一点一点在大白的心头雀跃。那种粉色的回忆会自心房来到嘴角,大白幸福得很由衷。她越来越惧怕刘相,他的吼声经常让大白灵魂出窍。她也越来越想念丁七。丁七除了会叫她大宝贝,还会给她一张笑脸,还会用粗糙的戴着两只黄铜戒指的手抚摸她。大白宽大的身形里似乎流淌着一条江河,那里浮游着许多活的生物。那些生物都是被丁七催活的。而在这之前,他们都因刘相而死亡。

大白的羞怯像少女一样美妙,她微笑着登上台阶,推开了那两扇木门。她预备有人突然出现,喊她一声大宝贝,漾起的潮水瞬间就把她打湿了。脚步重重地落在了院子里,丁七从睡梦中惊醒,仰起脸朝窗外看,他们几乎同时对上了眼神。大白欢喜得简直要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屋里,丁七却在一瞬间阴了脸,他摆着手说:“你到我家来干啥?出去出去出去。刘相在后面跟着吧?我不中美人计,你们就别用心了!”

大白不解地看着丁七,感觉中丁七不应该是这样。

丁七认准了刘相在外面隐藏着,等着瓮中捉鳖。丁七是读书人,不会中这种低级的圈套。

丁七从屋里跳了出来,站在院墙外喊:“刘相,我看见你了,你就别躲着了!你让大白勾引我,你不是个爷们儿!”

丁七的声音在岑寂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树上的蝉在一瞬间哑了音。小五家在另一条街上,牌桌刚凑齐了人手,有人听见了丁七喧嚣的声音,大家一齐跑了出来。

丁七蹲在院墙外面抽烟。过去那里是一口老井,半个村庄的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自从家家有了压水井,丁七就开始往里填埋垃圾,现在,垃圾几乎与地面持平了。

丁七冲着来人吃吃地笑,说我才不上刘相的当,我摸了大白一把,他就讹我三千块,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哪能天天让他讹。丁七指了指房子,说里面有老虎,我不敢进去呢。

葵花说:“大白是老虎?”

小五说:“老虎是大白?”

两人彼此一牵手,进了院子。窗台很矮,她俩毫不费力地爬了上去,用手挡着日光朝里看,见大白的裙边飞了起来,圆滚滚的一片雪白。她身子侧向隔断墙躺着,正睡得香甜。

两人简直笑开了花,这个大白,穿了那么大花的连衣裙,躺在丁七的狗窝里,居然睡着了!

4

罕村的这条街是一线穿,从村北到村南一里地,生出无数个枝杈,这些个枝杈都连着依娜的美发店。美发店的左边是超市,右边是卖种子饲料的。可依娜的美发店是坐标,即便人们去超市买东西,也会说:是依娜旁边的那家超市。

依娜是在村里长大的,但她的父母是城里人。依娜小学中学成绩都不好,叛逆得不行,自己学了美容美发的手艺。按照父母的想法,即便开美发店,也要在城里繁华的地界才行。但依娜不这样想。自从叔叔出了车祸,婶婶带着孩子改嫁,家里就剩下了奶奶一个人。依娜不来跟奶奶作伴,奶奶就太冷清了。依娜的选择伤了父母,却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同。大家都说,瞧人家依娜,奶奶真是没白疼。

依娜吃了饭回到了美发店,一条街都空无一人。但有一种喧嚣确实存在着,像铁雀子在开会一样。会还不是好会,就像有重大悲情发布,天空一片急遽和张皇,它们往来穿梭,不停地交头接耳。忽地一阵,它们都朝北飞去了。那里有大堤,有成片的白杨树,河里有水,水里有鱼。铁雀子在水面上会打水漂,利用五分之一秒的浮力把水喝到嘴,顺便调戏一下鱼。可今天的铁雀子跟往昔不同,它们分明不像去喝水的样子,它们起劲扇动着翅膀,叽叽喳喳的叫声甚至有些惨烈。依娜好奇,跟着铁雀子往北走,才发现它们都盘旋在健春家的房子周围,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只。健春提着篮子一磴一磴地从木梯上下来,看见依娜,愣住了。

依娜问:“你上房干啥?”

健春说:“铁雀子喊得人睡不好觉,我掏了所有的铁雀子窝。”

健春得意地把篮子里的内容给依娜看,依娜吓了一跳。里面的小铁雀刚穿了衣服,柔柔软软的羽毛还没有张开过。它们被突然出现的天光吓坏了,齐齐张大了镶着鹅黄金边的嘴巴。

看了看天空,依娜一下就明白了。“健春,你闯祸了。”

她一指天空,天空一片嘈杂,密布着一层雨点样的黑灰色的铁雀子。健春左看右看,发现他和依娜被铁雀子包围了。他们被黑色的雨点裹挟,像天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健春看了看手中的篮子,紧张地问:“怎么办?”

一只大铁雀有着浑圆的身子,它俯冲着往这边冲击,一遍一遍地想接近篮子。依娜看出了它的企图,试探地把一只小铁雀放到手心里,然后尽可能远地张开手臂。只一瞬间,小铁雀无影无踪了。依娜只觉得手心一空,小铁雀被大铁雀抱走了。

依娜惊奇地叫了声:“健春,你也这样做!”这回两只手里分别放了小铁雀,然后手臂张开到两边,便有大铁雀惶急地一个俯冲,搂抱着小铁雀升上了天空。

健春也像依娜那样做。他甚至认出了爷爷辈的一只老铁雀,脸上写满了沧桑。它笨拙地蹬在健春的指尖上,喘息。摇晃着几乎要跌落。它抱小铁雀时也笨手笨脚,翅膀打开得缓慢且艰难,像受了伤的飞机的羽翼。健春一直紧盯着它看,怕它失手让小铁雀跌落,健春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老铁雀到底还是搂紧了孙子还是外孙子,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最后一只小铁雀了。依娜略一迟疑,用手指抹了些口红蹭到了它的脚腕上。嫌少,又多蹭了些。小铁雀就像穿了高腰小红鞋。看得出依娜不舍得放飞它,可一只大铁雀已经等不及了。它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像是在说:“求求你,求求你。”

依娜亲了一下小铁雀,大声招呼大铁雀说:“行了,你抱它走吧!”

天空湛蓝,铁雀子集体在天空盘旋,叫声明显轻松而愉悦。它们在天空画着巨大的圆圈,激动的心情大概跟依娜和健春一样。此刻他们仰着头,在依娜和健春的眼里,天空就像一只脸,点着无数的黑麻子。健春还想到了丁七的麻子脸,有些不愉快。但那些不愉快很快就被风吹散了。篮子已经空了,里面只留下几片柔软的羽毛。依娜拿起羽毛朝空中扬去,羽毛居然也飞走了。

依娜拉着健春往河堤上跑。依娜说:“健春,我们也像铁雀子一样去飞吧!”

健春说:“我们要是真有翅膀就好了。”

依娜的脸上有一层圣洁的光。依娜说:“我们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健春的面部和发型的特写上了橱窗。谁从那里过,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橱窗里的健春有侧脸有正脸,发型和发质都在柔软的光线里清晰可见。依娜请专业摄影师拍了健春的写真,原本是想拍发型和发色,上了橱窗才知道,健春有一张多漂亮的脸!他的皮肤随大白,像雪花膏一样。眉眼有几分像刘相,但自己修正了缺陷和不足,穿了带荷叶边的白衬衣,真的就像韩国的电影明星一样!

健春原来这样好看,不到橱窗里来,谁会想得到呢!

依娜就是在放飞铁雀子的那个中午发现了健春的好看。大堤是一条绿色的长龙,健春麦穗黄的头发在空中飞舞。健春的神情也有了特别的东西,仿佛一瞬间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抽抽搭搭的小孩子了。依娜心中的柔软就是在那一刻升起来的,她总偷偷看健春,想如果他是自己的弟弟就好了,可以随便掐他的脸,或摸一把头发。依娜是有弟弟的,比依娜小五岁,眼下正读初中。依娜对弟弟不是特别亲,因为奶奶摸过的馒头弟弟不吃,奶奶喝过水的杯子弟弟再不肯用。依娜看不惯弟弟这一点,但依娜的父母都看得惯。依娜很奇怪,妈妈是儿媳就不用说了,爸爸是做儿子的人,怎么也能看惯弟弟歧视奶奶呢!

当然,依娜也清楚,妈妈是儿子迷。当年头胎是女儿,妈妈就把依娜藏到了老家,对外人就说依娜死了。从此依娜被藏得风雨不透,上小学前,连城市的面貌都没有看清过。妈妈和爸爸来送奶粉,或者来送换季的衣服,总是吃一顿饭就走,或者根本不吃饭,从来不给依娜适应和亲近他们的机会。冷丁地,在依娜读四年级那年,妈妈兴高采烈地告诉依娜,她终于有户口了,可以去城里上学了。可依娜哪里愿意去,哭了几天,又被父母送了回来。依娜在村里读完了小学,妈妈早早为她申请了读初中的学校,依娜不能再为进城哭鼻子,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可依娜在城里的日子不开心,家里的一切仿佛都是专门给弟弟预备的,她总觉得自己是外人。弟弟偏偏又小气又吝啬,好吃的东西总做记号,怕让依娜偷吃了。家里一新一旧两套楼房,弟弟总说他娶媳妇要住新的楼房,他才十四岁!媳妇也许还在丈母娘的肚子里!妈妈听见这些只是笑,说弟弟人小心眼却多,不像依娜,空长了个大个子。妈妈说起弟弟总是赞赏,说起依娜总是鄙夷。依娜初三的下半年开始逃课,因为那些课程她一点都听不进去。她存了早点钱到美发店当学徒,妈妈知道以后,狠狠打了她一顿。妈妈说,你去死吧,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到底没拗过依娜,爸爸给她做了前期投资。美发店经营快两年了,在四乡八村都有名气。有人跑十几里路来找她烫发染发,客观上健春也帮了她的忙,自从健春的大头像上了橱窗,南来北往的顾客明显增多了。

所以健春提出来给依娜做学徒,依娜响亮地说:“来吧,我正想请你做帮工呢。”

健春每天早出晚归,脚步轻快,嘴里总哼着歌。生活一下就有了韵致和意味,健春的心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敞亮。有一天,沙玉中带着董小辉来做头发,健春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平静了。沙玉中有点炫耀,总试图把手臂搭在董小辉的肩上,董小辉都躲了。董小辉看橱窗里健春的大头照,指点着说:“这个是刘健春?我都快不认识了。”沙玉中说:“有啥不认识的?他染头发是捡的钱。”董小辉说:“哪的钱那么好捡,告诉我,我也去捡。”

她甚至用手去扒拉健春,问他钱是在哪捡的。健春笑了笑,说你听沙玉中的,他骗你呢。

沙玉中说,你明明说钱是捡来的,那天依娜也在吧?

依娜说,是么?我没听到。

沙玉中讨了没趣,坐沙发里吹了半天猪。

董小辉染了酒红色的头发,发梢烫了大波浪。她人还是有点柴,胸脯像小搓板一样。可健春手里的吹风机从发根一路捋下来,到发梢往里旋,正好捧住董小辉的鹅蛋脸。看得出董小辉自己都看不够,一个劲儿地偷偷瞥镜子。董小辉有点饶舌,说健春你啥时学的本领,怎么一眨眼就会手艺了?健春说,这不是我的本领,是依娜的本领。不是她剪、卷、烫,光靠吹风是吹不出这个效果的。

依娜说健春天生就是干美发的料,眼里的分寸,手下的功夫,都是一点就透。店里一天到晚走马灯,两人都没空闲坐下说说话。这天小五到超市买烟,弯进来让依娜修刘海。依娜少不得夸几句,说五婶子一点都不像年过三十的人,头发如果挑几缕黄,就更显年轻了。小五对着镜子抽烟,顺带打量着自己。说我还真不显老,要不是牌桌上三缺一,我还真想坐下来染染。起初她没有搭理健春,就像健春根本不存在一样。抽透了一支烟,她像偶然想起来似的问了句,你们知道丁七出事了么?说的是你们,分明是说给健春听的,因为很明显,依娜与丁七没有任何瓜葛。依娜窥破了小五的想法,所以也不问,健春更不问。自从大白睡在丁七家的炕上,村里都把这事笑话三番五次了。刘相把大白揪了回去,大白抱着门框不愿出丁七家的门。出人意料地,刘相没有发火。刘相笑着对众人说,摊上这么个傻子,有啥办法呢。是没办法。丁七若像个人还成。六十岁的丁七,麻脸,三块豆腐高,哪里像个人呢?没人接小五的话茬,小五自说自话。别看丁七是老爷们,其实是个特别胆小的人。而且尤其怕动物的尸骸,看见长虫蜕下的皮都能吓晕。今天早晨吧,对,就是今天早晨,丁七睡醒觉了从屋里出来,发现院子里有许多铁雀子,死的。都闭着嘴,蹬着腿……

依娜一下停了手里的活计:“你说是铁雀子?”

小五说:“是铁雀子,大的少,小的多,摆了一院子。”

健春的手抖了一下,吹风机险些从手里脱落,他赶忙又抓牢了。他看了依娜一眼,似乎是想告诉依娜,这些与我没关系。

依娜却没有看她。忙着手里的活计说:“现在生态好了,到处都是铁雀子。”

小五吸了一口烟,烟雾在她眼前缭绕。小五说:“可说呢。那么多铁雀子都死在了院子里,丁七一看就晕倒了,醒来半个身子都不会动了——铁雀子怎么单单死在他家院子里,这不是神奇么。”

依娜说:“他家也许下了老鼠药,药都被铁雀子吃了。”

小五说:“他舍得?丁七宁可自己让老鼠咬,也不会舍得买老鼠药——他可会过呢。”

再没有任何话好说,小五叼着烟卷走了。她穿了花布裙,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像小姑娘一样。过去后街的人都不会玩麻将,小五自从嫁过来,就培养了好几个行家里手。

依娜倒了两杯水,递给健春一杯。健春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拿起笤帚扫地,地上铺满了头发茬。

依娜说:“歇会儿吧,晚上一起扫。”

健春说:“在地上摆着,看着心里不舒坦。”

毛发集中起来攒一块,健春又想起了铁雀子,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依娜无意地说,现在到处都是铁雀子,都成灾了。

5

健春回家就侦查屋檐,果然一只铁雀子都不见进出。那天他和依娜协助大铁雀救走了小铁雀,它们统统回了原来的窝里。起初健春并没留意,晚上刘相说,铁雀子在换孩子。原来它们先抱起所有的孩子回窝,然后再分辨是不是自己的。那一天的忙乱足以拍一部铁雀子的纪录片。它们要访遍所有的雀子窝,才能找到自己的孩子,然后心肝宝贝地抱回家。母亲在前,父亲在后,哗啦哗啦,悲喜交集。健春没敢告诉刘相铁雀子的混乱是自己造成的。他先掏了雀子窝,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依娜来了。他跟依娜没有熟到那个份上,依娜是受了铁雀子的指引。依娜的到来让健春的那颗心变得柔软,当第一只大铁雀子抱走了自己的孩子,健春觉得依娜就像上天派来的仙女一样。

跟大白一样,健春害怕跟刘相说话。

在健春的印象里,刘相从没有过温存。他像耙子一样收拾土地,拣废品,打零工,积攒每一分钱。他不能像村里的男人一样进城打工,没手艺的,也能装成手艺人,边干边学。砌瓷砖,抹墙灰,镶地板,擦玻璃,啥活都是人干的。因为大白看不了家,带不了孩子,做不好饭。所以刘相只能又当爹又当娘。可他没能跟儿子建立起良好的父子关系。自从大白生了健春,刘相就视她为无用之人,刘相娶大白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有后。健春是大白这只无用的母鸡生下的卵,自打懂事就委在母亲身边,战战兢兢地听刘相怒吼。他几乎每天都在怒吼,骂大白,也骂大白的父母,甚至骂大白的外祖父母。他觉得,他的贫苦都是大白带来的。当年岳父岳母给他盖了层房,那房却像耩杆插的,檩条比小孩胳膊粗不了多少。却把一个大包袱甩给了他,让他背一辈子,他这一辈子有多辛苦。他瘦弱的胸膛里都是怒火,那怒火怎么燃烧都烧不尽。

他一天到晚没有好声气,是因为这愁苦的日子看不见天。自从跟村里要了宅基,他就像牛马给自己栓了套,没有哪天能松心。

局面似乎在哪里撕开了一条缝。仿佛是一夜之间,健春抽条了,骨骼硬朗了。眼神也不再惶恐和躲闪,那一脑袋黄灿灿的头发那么熨帖和随意,就像一片麦草,原本就生在那里。到了秋天,自然就是成熟的颜色。健春自己在变,刘相也在变。依娜把橱窗立起来,刘相偷偷去看了眼儿子。只是惊慌地看一眼,刘相就逃了。刘相有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儿子,那是自己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儿子。橱窗里的儿子,让刘相有些羞愧,甚或,自惭形秽。因为健春不爱讲话,学习成绩又不好,刘相一直觉得他跟大白差不多,只是比大白多通了一窍而已。刘相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健春将来能娶上媳妇,娶的媳妇是个正常人,为此,他必须给健春建座新房。否则,哪个正常的媳妇愿意跟傻婆婆同居一室呢?

刘相可谓处心积虑。

晚饭刘相做了烙饼炒鸡蛋,这样的饭食平时不多见。刘相的语音也有了温柔,他对仰头望着屋檐的儿子说:“健春,快来吃饭,再不吃就凉了。”声调比平时低了许多。健春头都仰累了,却一只铁雀子也没见到。他随刘相进屋,爷俩坐在圆桌对面,刘相撕了块饼夹了鸡蛋递到了健春的手里,健春惶惑地接了,却没往嘴里送。他鼓了下勇气,说:“丁七家的铁雀子,是你扔进去的吧?”刘相愣了一下,狠劲咬了一口烙饼卷鸡蛋,黄色的油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刘相说,“你听谁说的?”健春没答,低下了头。刘相又恶狠狠咬了一口,两边的腮帮子都像气蛤蟆一样鼓,话从那些食物的缝隙往外钻,都带着些许葱油味。“我想赶丁七走,丁七留在村里不安生。”他们都盯着手里的饼,不看彼此。健春默默吞咽着食物,父亲的话让他的心揪扯了一下,他认同了刘相的话。虽然那些铁雀子枉送了性命,可丁七确实该吓,揍他一顿都应该。

刘相偶然想起了丁七不经吓,是受了铁雀子的启发。家里屋檐下住了那么多的铁雀子,早就不胜其烦。铁雀子谁家也不去,偏住他家,铁雀子也知道欺负弱人,他想起这点就生气。除了生铁雀子的气,刘相还归结于当年岳父母造的房子不结实,随便都能让铁雀子啄出洞。那晚铁雀子走马灯样的换孩子,让刘相有了想法。这些铁雀子在自己家免费住了那么多年,生儿养女,凭什么!

铁雀子都是夜盲眼,他在万籁俱寂以后拿着手电登上木梯掏雀子窝,手电一照,大小雀子纹丝不动。大雀子的翅膀盖着小雀子,花椒籽样的眼珠满是惊恐。刘相一抓一把,一抓一把,就这样把铁雀子几乎抓绝了。两只大手一拧,铁雀子的脖子就断了。

他提着筐子出门,来到了北旮旯。把铁雀子悉数扔到了丁七的院子里。丁七生来胆子就小,这一吓说不定就不敢再住这个院子,就能早早回城了。刘相没想把他吓出病,更没想把他吓成半身不遂。

“我家的铁雀子都走了。”健春说得有些伤感。他还是不习惯看刘相,但话是说给他听的,口吻里含了抱怨。就好像,那些铁雀子是一群小孩子,被刘相无缘无故送人了。

若是过去,刘相一准会跳着脚地骂。这样的话,配你健春说么!今天他也想起高音,可马上想到了局势不同以往。健春不是过去任打任骂的健春了,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他也应该客气点了。他把高音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他伸长脖子打了一下嗝,快速翻动了一下盆里的烙饼,惊愕地问:“你妈呢?”

健春连忙屋里屋外查看,的确没有大白的影子。而且,好一阵子没有看到大白了。筷碗是健春拿的,若是往日,大白早就佛爷一样等在饭桌前了。刘相的怒火一下子升腾了,他怒吼了一声:“少了一个烙饼!”

健春吓得浑身一哆嗦。

丁七的房子是乡村常见的那种老式瓦屋。青灰色的砖头砌墙,堂屋门口两边有一个巨大的砖垛。即便院子里是明晃晃的阳光,也只是些边角淌进来。丁七躺在炕上万念俱灰,他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不能动了,左手和左脚,都像死了一样。满院子铁雀子让他有了不祥的想法,他觉得是自己的大限到了。整整一天,他都在等待死亡的降临。他想象死亡就像头上蒙一块黑布,一下就没了天光。周围都是潮乎乎的腥气,所有的光亮都是鬼的眼睛。结果,死神没来,饥饿来了,渴神来了。他口干舌燥,心情郁闷,偶尔会喊一声,来人啊!他知道喊是徒劳的,这里是北旮旯,别说没人来,有人来也听不见他的喊。他的声音像沙子晒去了所有的水分,打在窗框上哗哗响。他望着屋顶,陈年的烟熏不知有多少层。这铺炕,曾经躺着父母和他们的八个孩子,因为拥挤要一颠一倒。老八是个妹妹,总是紧紧贴着墙,恨不得挂在墙体上。早上起来,父母会发现老六在啃老七的脚后跟,或者老四抱着老五的屁股。他们是奇丑而拙笨的一家人,父母早早死了。兄弟也早早去转世投胎了。如今只剩下孤苦的丁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

电灯哗地被人拉亮了,光晕像水波一样起了涟漪。大白的一张脸,与光晕一起弹跳了一下,就像花儿突兀地绽开了。大白的脸上满是诡秘,像影视剧里的持宝人,有一种来自心底的丰盈和得意。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饼展给丁七看,说你饿了吧?我就知道你该饿了。看,这是啥?大白把饼展开时,像是在耍变戏法。就好像,饼是她变出来的,而不是从家里偷出来的。丁七的眼泪一下落了下来,他伸出了那只好手。大白蹭地跪爬到炕上,把饼放到了丁七的唇边,说你吃。

丁七先咬了一口,还很热。他艰难地咽下肚去,才说,给我口水。

丁七吃饼的时候,大白的脸上都是喜悦,都是满足。她看着饼变成了月牙,又一点一点变小,说饼是我偷来的,不偷刘相不会给我。丁七看着大白,大白娇嗔说,你傻看着我干啥。我知道你今天做不了饭,你这胳膊腿还能动么?大白像个笨手笨脚的医生一样检查这里检查那里,她以为丁七摔坏了,可丁七哪也没坏,皮都没擦破。大白放松地嘎嘎笑,说你起来,你起来试试。她从后面用力,把丁七搬了起来,用膝盖顶着丁七的后背。丁七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尿尿。

窗外哗啦一声响,健春把窗台上一只皮鞋碰掉了。健春要往屋里冲,刘相用力拉了他一把,他们退出了这所宅院。

夜色黏稠得似乎要封住谁的口,远处蹿动着滚滚雷声。雷像长了脚,忽东忽西。走出了几十米远,健春发现刘相还拉着他的手臂。他抖了一下,甩掉了刘相的手。

健春怒气冲冲说:“你总嫌弃她!”

刘相站在黑暗中,呆呆地看着儿子的背影。他从没想到儿子对他有态度。

6

大白自此再没有回家。她迈着鸭步从北旮旯穿越全村去医疗点,给丁七买药。有好事者总问:“从依娜美发店的门前过,你不去看看健春?”大白也有点不好意思,羞怯地笑着说:“丁七离不开人。”“丁七离不开人跟你有啥关系?”大白停住脚步认真地想,仍然想不出来跟自己有啥关系。“丁七得吃药,丁七出不来,药得大白买。大白不买就没人给丁七买药。不买药病就不能好。”大白这样对人说完,还要对自己说一遍。

大白的脑子像一潭浅水洼,平静得连一丝褶皱也没有。这是她想到的最复杂的理由。大白说的这些,谁的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但仍挡不住好奇,前一轮问过了,后一轮又想出了新的问题。大白被截在了半道上,离依娜美发店只有十几步远。有人大声说:“丁七给了你多少钱,他是个抠门鬼,你可别搭钱,小心他不还你!”

这话说得故意,有轻贱,有调笑。或者,还自以为是的幽默。人群发出了一阵哄笑,其实谁都知道大白手里不会有一分钱,刘相不会给她。大白认不全纸币的内容,她不觉得百元钞票比十元钞票更可爱。大白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钞,对围观的人说:“丁七给了钱,葛大夫找了钱。”她歉意地朝众人笑笑,迈着鸭子步往前走。有人把橱窗里的内容指给大白看,大白哈哈一笑,说:“这人可真像健春。”

“健春就在屋里呢,你不去看看儿子?”

其实不是想让大白看儿子,是想看健春对大白的态度。大白的这种行为,算什么呢,连刘相都不闻不问,儿子总不能不闻不问吧?村里人有点不甘心。

大白低着头说:“丁七离不开人。”

得,话又说回来了。村里人这才知道,傻子也不那么好对付,她一句话,就能让你撞墙上。

丁七的草药摞起来有十多包。农医葛大夫分外不放心大白,嘱咐她这样熬,那样熬。大白频频点头,可回家就忘了。大白按照自己的想法熬药,用一只大脸盆,添了满满一盆水。草药在水上漂浮,水开就往外跑。葛大夫不放心追了来,教大白先洗药再泡药,水放多少合适,先大火后小火,熬成什么样,用多少时间。葛大夫问大白,记住了么?大白茫然点头。葛大夫叹口气,掀开门帘对丁七说:“你动口,让大白动手。听说过去大白只会熬粥,现在都会熬药了。丁七,你上辈子一定积德了。”

大白不单会熬药,还会做饭。她能把煎饼摊得像纸一样薄。大白每做出得意的饭菜就亲手喂到丁七的嘴里。丁七起初也忐忑,怕刘相找他的麻烦,几天过后,刘相没露面,丁七一下踏实了。

健春来过一次,要拉他妈走。大白抱着门框不肯,说我不走,丁七这里离不开人。大白反复说丁七这里离不开人,健春只得一个人走了。丁七在大白的脸上亲了一口,大白像鸭子一样笑,嘎嘎的。

他们夜里睡一铺炕,大白那么贪睡的人,总是警醒着,因为丁七翻不了身,总要大白帮忙。大白帮忙时,丁七叫了她一声大宝贝,大白一开心,翻大了,把丁七一下扣了过去。

大白乐不可支,说丁七太轻飘,像片树叶一样。

过了立秋,溽热一点一点消散了,依娜美发店迎来了新一轮红火。董小辉带着几个同事来做头发,进门说:“我看看刘健春的手艺提高了没有。”话说得亲亲热热不分里外。依娜正用小剪刀剪头发,小剪刀竖起来,给一个女孩剪长碎。咔哧咔哧咔哧,小剪刀像长了眼睛一样,走得流畅洗练。依娜招呼她们几个坐,随口问:“沙玉中知道你来么?”董小辉转过身,奇怪地说:“沙玉中是谁?”说完,瞄了健春一眼,吃吃地笑。依娜嘴角有了意味,拉过一条毛巾擦了把脸,说:“你记性差,上次染发就是沙玉中陪你来的。”董小辉佯装恍然大悟,不屑地说:“你说他啊。他跟刘健春都是我的同学,他们谁陪都一样。”

一个女孩在外面看橱窗,用手上去摸了摸。董小辉嘿嘿地叫了两声,说你花痴啊,摸坏了你赔得起么。

健春情不自禁看了眼依娜,依娜也在看他。依娜朝董小辉努了努嘴,那意思是:你瞧瞧。

瞧什么?健春摇了摇头。

健春给一个女孩洗头,她是来焗营养。女孩的头发里藏着一个瘊子,健春挠头时碰到了。女孩夸张地叫:“健春你轻点!”董小辉蹭过来说:“健春该下手下手,她邪乎着呢!”

健春一直忙着手里的活计,没有与董小辉发生关联。董小辉的亢奋让依娜很不舒服,依娜卷头发时,董小辉想帮忙,依娜刻意避开了她的手。董小辉脸一红,去了门外。

临走时,董小辉说,健春,送送老同学吧。

健春头也没抬,说了两个字:“没空。”

董小辉幽怨地看了健春一眼。

一阵喧嚣过去了,美发店里沉寂了。健春开始打扫卫生,扫到依娜的脚下,依娜说:“董小辉不是来弄头发的。”健春顿了顿,又开始扫地。依娜说:“健春,董小辉看上你了。”想起在镇上受的羞辱,健春说:“她看不上我。”依娜的眼睛看着窗外,说:“那是过去,现在她看上你了。”健春说:“她看上了我我也看不上她。”依娜说:“看上了谁?”健春拿了笤帚去了屋外,看见母亲大白正从这里经过,健春心里一阵悲凉,又退了回来。健春说:“我只配娶傻女人。”

依娜从后面突然抱住了他:“不许乱说话!”

刘相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像一个尽职尽心的厨子。健春是日工资,每天发多发少,健春都交得一分不剩。家里没了大白,刘相变得眼前开阔,他很轻松。过去一顿饭要烙四张饼,现在有两张就够吃了。他小心翼翼地跟健春说话,他们彼此都客客气气,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合租者。健春心底的一句话,忍了好久才说出口:“你不要我妈了是么?”刘相的嘴里大幅度地咀嚼着食物,他一直在等健春说这句话,他知道,这句话健春迟早得说。你说:“咋要?”刘相窝了下腰背,把皮球给儿子踢了回去。那意思是,不是我不要她,是她不要我们。“你也看见了,她在丁七家里比在我们家里还开心。”刘相说得很无辜。健春的脸涨红了,啪地摔了筷子,可她是我妈!刘相的眉骨错动了一下,可他依然沉稳,声色不动。刘相说:“不是我想让她去,是她去了不想回来。你让我怎么办?”健春落着泪说:“你如果对她好点,她会去找丁七这样的人?会闹这样大的笑话?”刘相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健春。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健春都看在眼里,他有些心虚。可他想巩固成果,因为来之不易。他说:“这不是我的错,我没让她去找丁七,她找丁七是因为脑子有毛病。”健春激愤地说:“就是你的错!你如果不去扔铁雀子,就不会把丁七吓出病。丁七不吓病,我妈就不会去他家!”

这理由真是杠杠的,可刘相从没往那方面想过。他发呆的空儿,健春站起身,踢了一脚饭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丁七会来我家。”刘相看着儿子的背影,阴了一句。

健春往东走,刘相跟着出了家门,略一踌躇,往北走。夜色渐浓,肩头有了凉意。刘相点着一支烟,在猪圈旁蹲了片刻。猪圈早就不养猪了,备了些柴草防雨。可眼下,这些柴草也没用了,自从家里使了煤气灶,它们就成了多余之物。多余,而且占地方,可刘相舍不得扔掉。一晃它们都备了十多年了,连同这座猪圈,都给刘相带来过许多希望。刘相对猪圈绝望是他养的猪赔钱,别人家的猪三个月出栏,他无论怎样养,出栏都要六个月。他不舍得买成品饲料,自己勾兑。豆饼、麦麸、鱼骨粉什么都没少放,可猪就是不见长。每天喂饲料就像喂自己的腿骨一样烧得慌。后来他就不养活物了,一心一意挣别的钱,给人盖房、砌墙、收秋、种地、打井,什么都干。日子就像鬼打墙,总跟他七扯八扯。那些数字就在眼眉前,可总也够不着。烟头像鬼火明明灭灭,像刘相此刻的心情。他在想大白如果跟他回来怎么办,如果跟他回来,这一趟,不就……白去了么?

7

丁七说,他想吃饺子。大白面露羞赧,她手指肥厚,总也对付不了那些精巧的物件儿。丁七神秘一笑,说今天我包,你就管吃。大白说,没有馅啊。可这些难不倒丁七,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备齐了三种馅,红糖、白糖,葱花豆豉。大白包的饺子都是仰八脚,两人边包边笑。丁七的左手稍稍有点障碍,但丁七是个手巧的人,个个包得都像元宝耳朵。

几大碗饺子上桌,两人你吃一个我吃一个。热气氤氲中,你给我夹我给你夹。猜是红糖馅还是白糖馅,叽叽嘎嘎,笑声不断。刘相在外面潜伏了足够长的时间,看得眼角是湿的,才硬起心肠进屋。他和大白从没这样过,哪怕新婚燕尔,他也从没瞅大白顺眼过。那一身肥肉,都是臭肉。这是刘相常说的一句话:“瞧你那身臭肉!”这些年的煎熬伤筋动骨,没人知道他起过多少次歹念,那些歹念如果都能实施,大白早就粉身碎骨了。

大白正收拾碗筷,看见刘相进来,比风还快地旋了出去。大白有些瘦了,她移动脚步的速度明显快了。刘相酸溜溜地说了句,过得不错啊。

丁七讪讪地笑,说:“多亏了大白,大白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草药的作用,丁七的身体居然恢复得很快,他在大白的陪伴下,甚至到河堤上遛弯。刘相碰见过一次,自己绕道河岸回了家。刘相很懊恼,仿佛是自己没脸见他们。刘相是有一点没脸见丁七的感觉,就像现在,他心里远没有丁七坦然。

两人坐在炕沿上,刘相说:“说正事吧。”

丁七递过一支烟,刘相没接。丁七自己点着火,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刘相说:“大白不能白伺候你。”

丁七点头:“应该的。”

刘相问:“怎么说?”

丁七说:“你怎么想?”

刘相说:“就算小工费,也该过万了吧?”

丁七吐出一口烟,那烟熏了自己的眼,连麻坑都要被抹平了。他躲闪着那些烟沉思,说:“不多。”

刘相跟紧说:“现在给。”

丁七说:“你得给我立字据。”

刘相说:“狗屁。”

丁七说:“狗屁也得立字据,口说无凭。”

丁七拖着腿从柜子上拿来了纸笔,看着刘相说:“你写还是我写?”刘相把头歪到了一边,不屑。丁七说:“那就我写,你签字。”丁七把纸铺平,趴在柜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丁七支付刘相、大白的救命费……”救命费?他琢磨了好半天。不能写误工费,他怕刘相没完没了。他得用词严密,不能给刘相留辫子。他很得意“救命费”这三个字,封堵了刘相所有别的念想。然后,又写上了“贰万元”。丁七说:“多出的一万算我送你的,你签字。”刘相有些意外地拿起字条看:“钱呢?”丁七说:“你签字我给钱。”刘相有点不放心,非要丁七拿出钱来看。丁七说:“刘相你不懂规矩,你到底签不签?”刘相骂了句丁七的妈,到底还是签了。丁七出了屋子,从另一个房间拿来了报纸包,丁七说:“我知道你一准会来找我,我早就准备好了。”

刘相扑上来要抢,丁七躲了一下。说:“丑话在头里,我给你这么多,是最大能力了。我知道你需要钱,我是看在大白救我一命的面子上。我不是富人,你以后不能讹我。”

刘相又骂了句难听的话,把报纸包抢到了手里,转身就走。他们谁都没提大白的去留问题。

插上房门,拉好窗帘,刘相哆嗦着盘腿坐在炕上,数钱。原本他想刘相顶多给一两千,报纸包那样厚,他怀疑丁七在使障眼法。他还想,丁七的钱也不会是好钱,零碎,脏,会缺边少角甚至是半截钞票。他一个喝破烂的,手里摸不到新钞。可报纸包打开,刘相傻眼了,崭新的百元纸币齐刷刷、硬邦邦,他拿起来抖,像秋风刮杨树叶子一样哗啦啦的。刘相激动得眼冒蓝火,把那钱一捧,钱从他的手背上无声下滑,翩然落炕。刘相趴在那钱上,哭了。

刘相的房子正式动工了。他找了有资质的建筑队,三天拿筒儿(整体架构完工),塑钢的窗子到位,房子开始有模有样。晚上,刘相拉着健春去看房子,激动地说:“将来你和媳妇就住在这儿——有了新房,就好说媳妇了。”健春却不情愿听这话,叨咕说:“这里有啥好住的,挨着大野地。”对面的苇塘鬼气森森,周围的人家倒垃圾,塘里的水泛着一股臭气。刘相却没受影响,比划大门开到哪里,要能进出汽车。“是四个轱辘的。”刘相强调说。星星在天上眨眼,观摩刘相鼓荡起的热情。健春百无聊赖,用脚扒拉一块砖头,砖头顺着斜坡往下骨碌,健春也跟着走到了下坎。前面就是玉米地,玉米棒子都龇牙咧嘴。健春在地里解了个手,就听刘相大声说,大房子盖起来,看谁以后还敢小瞧我!

刘相这话,是说给隔壁二顺子听的。二顺子不等新屋干透,就搬了进来,眼下屋里就亮着灯。若是刘相的新房没盖好,他早出来瞧热闹了。

没人小瞧了?健春心头一震,他从没把房子与媳妇和自尊联系在一起。他不觉得房子有多重要。

回来的路上,刘相的脚步走得分外有气势。步幅大,腿脚稳,披着的夹克兜起了风,他就像要飞起来一样。健春的心也逐渐有了温度,他想自己学好这门手艺,将来一定也能开店。他开店不能在村里开,要到镇上,或者县城。每晚回家来住,怎么回?开汽车!媳妇和孩子都在门口等。健春回来都不空手,烧鸡,烤鹅,酱驴肉,什么好吃买什么。可媳妇是哪个?蒙眬的有个影像在脑海里晃,却看不真切。不是董小辉,健春不喜欢她瘦得像个小鸡子。那就是……依娜?依娜高挑的个子,白皮肤,高鼻梁,深眼窝,有一点像外国美女。健春浑身燥热,像充满气的气球,找不到突破口。他管依娜叫姐,现在也叫。可依娜不太像姐,没人的时候总喜欢捏他一下摸他一把,健春从没走过心思,可眼下……健春忽然觉得依娜的每一个眼神都有韵味,每一个动作都让他魂魄飞升。

刘相像真正的大侠一样迅速没了踪影,幽暗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街而过,裹挟着几声狗吠。美发店有灯光映了出来,健春很奇怪,他们晚上不营业,他和依娜一起下的班,有灯光是蹊跷事。他快步走了过去,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把门推开,里面的人吓了一跳。依娜正用剪刀剪一本书,先剪出条,再剪成段。剪刀小,剪起来很费力气。看得出她已经剪很长时间了,地上飞扬着许多碎纸屑。看见健春进来,依娜手里的书和剪刀都丢了,喊了声:“神仙!”

健春疑惑:“谁是神仙?”

依娜扑过来抱他,就像久别重逢一样。依娜摇晃着说:“你就是神仙!”

看健春仍不解疑惑,依娜搂紧健春,说你多亏来了,不然我都要闷死了。

原来父母逼依娜进城相亲,眼下还在奶奶家商讨办法。他们一致觉得让依娜把美发店开在村里是个错误,虽然生意不错,可会耽误终身大事。只有奶奶向着依娜,说依娜还小。依娜的妈妈赵主任向婆婆开炮,说你像她这么大,都俩孩子了!依娜明确表示不会跟他们进城相亲,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依娜妈妈大惊小怪说:“你在村里能找谁?要找只能找个村里的!”

依娜说:“找村里的也没啥不好,村里多的是小伙子。”

妈妈对爸爸说:“你快听听,瞧你女儿这点出息!”

这话把依娜激火了。说:“我就找个村里的,村里的咋啦?不是村里的我不要!”

依娜的爸爸官称谢科长,此刻沉稳地说:“别犟了,父母不会害你。两条路,跟我们进城,或者关了这个美发店。”

依娜说:“我不关。”

爸爸说:“我关!”

依娜说:“关了我再开,你们威胁不了我!”

妈妈气得口不择言。说从小就不是省心的货,早知道这么淘神,不如小时候掐死算了。

依娜说,现在掐死也不迟,我早就活够了。

妈妈气得搧了她一个嘴巴,依娜就这么跑了出来。

健春的心忽然很疼,却不知为什么疼。依娜左边的脸颊明显有些肿胀,健春非常想摸摸,却不敢。他也很想问问依娜的意中人是谁,话在喉咙里上下蠕动,却问不出口。两人就那样僵持,依娜搂着健春,像搂着一棵树。这棵树在依娜的怀抱里生长得缓慢而又艰难,很长时间一动不敢动,像是怕惊飞落在树上的鸟。后来不动不行了,一种想要发芽的欲望像春天那么强烈。健春忽然往前一拱,依娜跌倒在转椅上。

8

风把岁月的褶皱都抚平了。日子一天一天叠加,没有什么值得常挂嘴边。小五家的麻将桌一年四季支着,人手不够时,她凑数。人手够了她抽头,也叫吃喜。罕村人都说小五聪明,做的是旱涝保收的生意。谁赢她都赢,谁输她不输。小五把头发挑出几缕明黄,脸上用了高档护肤品,与过去明显不一样。她隔三岔五出来买烟,照例要到依娜美发店坐一坐,很多消息都由她中转。

怀宝要订婚了,你们知道怀宝的对象是谁么?小五嘴里吐着眼圈,一副神仙模样。

依娜说不知道,健春也说不知道。

小五说:“人你们都认识,是那个叫董小辉的。”

依娜说:“她跟沙玉中好。”

小五说:“沙玉中不要她了,她又想嫁到罕村来。”

健春说:“罕村有啥好。”

依娜看了健春一眼,说:“罕村有啥不好?”

小五在牌桌上说,依娜和健春之间有问题。他俩之间有事儿,而且不是一般的事儿。

小五所说的“有事儿”还不是指两人谈恋爱,而是两人已经“那样”了。

她的话没能引起反应。大家该摸牌摸牌,该喝水喝水。小五就知道自己被轻视了。在村里人的印象中,依娜是个懂事可人的城市女孩,不会在村里谈恋爱。都知道她对健春好,那是因为依娜善良。健春是谁,小她两岁不说,还是个孩子呢。退一万步说,她也不会找刘相的儿子,大白上门给丁七做服务,那是什么样的人家。这个话题没说头,所以都懒得发言。小五不甘心,急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大家,她说依娜走路的姿势变了,你们信不信,她腿不抿了。葵花手里哗啦哗啦码牌,说小五你就别嚼舌头了,刘家和谢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土地老做梦也不会给这两家的人配对。也有人问小五还发现了什么,小五说,眼神,依娜的眼神不清亮了,尤其看健春的时候,像捣了浆糊。而健春正好相反,眼神总往别处飘,不敢往依娜身上落。大家就说小五是闲的,没事研究人家的眼神干什么,人家又没给你研究钱。

小五好是非,把这件事告诉了大白。她在大堤上看见大白和丁七闲走,丁七拖着腿,大白迈着鸭步,两人都非常可笑。小五从他们身边过,调笑了一句:“你快有儿媳妇了,快准备看钱吧。”丁七麻着脸笑,无动于衷。大白认真了,紧着问:“哪庄的媳妇?叫啥?”小五说:“这回你得包大红包,少了拿不出手——新媳妇是依娜。”

小五话说得大胆,是因为她面对的是个傻子,不会搬弄是非。

丁七说:“你快别瞎说了,依娜不可能跟健春。”

小五说:“你说说,为啥不可能?”

丁七说:“依娜愿意他们家里也不会愿意。”

这话说得对。依娜的父亲是谢科长,他们家在罕村是上等户,依娜无论嫁给村里的谁,都是下嫁。如果嫁给健春,那就是下下嫁。

可大白听进心里去了,眉开眼笑说:“是依娜啊,我们乐意!”

小五心说:“你们感情乐意。”但嘴里打击大白的积极性,说就怕依娜的家里不乐意。

大白说:“有啥不乐意的,我们健春长得像电影明星。”

丁七听不下去了,说:“行了行了,哪有当妈的这样夸儿子。”

大白嘎嘎地乐,说依娜也长得好看,配我们健春!

大白揣着五百块钱去找依娜。她觉得,依娜是健春的对象了,自己是当婆婆的人了,不能等媳妇自己找上门,被动。大白的脑神经核翻腾着浅显的人情世故,在大堤上与小五分了手。她对丁七说:“我这就去看依娜,不能让人挑出理来。”丁七当然知道小五不怀好意,可他没有阻止大白,他想,大白难得想起做什么事,就让她做做试试。万一依娜把看钱收了呢?

所以他没等大白张嘴,就把五百块钱拿了出来。乡村就是这个价码,相看一般就是200~500块钱。

小五喊葵花去看热闹。沿路无论遇见谁,都发布消息说,大白去相看儿媳妇了。很多人都看见了大白满面春风的脸。大白迈着鸭子步,在村中心的街道上走得兴致勃勃,身后尾随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善良的人在想,依娜这回要难堪了。依娜从来不让别人难堪,这回会让大白难堪么?

依娜和健春都在忙碌。有几个镇上的小丫头又来烫发了。依娜问她们怎么知道这里的,她们说是听董小辉说的,这里烫发又便宜又好。依娜朝健春挤了下眼,抿嘴笑着说:“董小辉给你做广告呢。”健春脸红了。她知道依娜在挪揄他,她这是话里有话。大白推门进来时,几个小丫头都把嘴吧张大了,门口太窄,乍一出现,大白明显比门口宽,然后侧了侧身子。

健春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吃惊地说:“妈,你怎么来了?”

大白眯眯笑着说:“我来看看依娜。”

说着就把钱拿出来,往依娜的手里塞。大白说:“依娜和健春谈对象,我也没有啥能给的,这五百块钱是个心意,依娜别嫌少。”

话说得非常流畅。

几个小丫头笑疯了。健春赶紧把大白往外推,说没事你快回家,谁说我和依娜谈对象了?

依娜白了健春一眼,把钱接了过来。依娜说:“谢谢阿姨,我收二百就行了,另外三百算我孝敬您的。”说完,把钱塞到了大白的口袋里。

大白嘎嘎地笑得特别开怀,说我还花依娜的钱,真不好意思!

依娜和健春的事是怎么传到城里的,当然无法考证。赵主任知道消息时,已经傍年根了。她一刻也没有等,背着小包先回了罕村。谢科长去山里慰问老干部,手机信号不好,电话里面总是像在刮大风。赵主任告诉他,什么也别问,回来先到罕村,一刻也别耽搁!赵主任在村头下了车,正是做晚饭的时间,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她先去美发店。依娜刚送走最后一个顾客,清扫完毕也正要下班。依娜有点黏糊,健春总有点放不开,依娜存心要调戏他。

依娜说:“健春,你知道我们这个样子像什么么?”

健春问:“像什么?”

依娜说:“要是每晚不分钱,就像在开夫妻店。”

依娜乜斜着看健春,看他怎么回应。

健春其实也想说,那就不分钱了。可不分钱就是夫妻店,健春说不出口,脸涨得通红。依娜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好了,下班吧。”

健春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们家是不会同意的。

依娜说,我们家是我们家,我是我。我干什么家里同意过?

说完,关灯,锁门。两人挥手再见,依娜往南走,健春往北走。依娜很快拐弯向西了。健春走出去一段路,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你等等。”

健春停下了脚。

赵主任迈着碎步走了过来,她穿着紧口的羽绒服,整个人像狗熊一样。如果只看身量,健春还以为是母亲大白,但他知道不是,大白迈鸭步,而这人迈的是鹅步,鹅比鸭子高贵,因为鹅群里能长出天鹅。

是一张陌生的脸,又被夜色氤氲了,眉眼有些模糊。那人从容走过来,把包襻提到了肩上,就在健春预备和她说话时,她突然伸出了铁砂掌,把手臂抡圆了打了健春一个嘴巴。

打完就走,赵主任没说一句话。

赵主任这才拿出手机给谢科长打电话,问他到哪了,谢科长说到村口了。赵主任说,你别回家,先到依娜美发店来。

谢科长一脚油门把车开了过来,他猜到了是因为依娜的事,如果是因为老娘,赵主任不会亲自出马。赵主任是工会干部,早就成人精了。

谢科长从车里下来,赵主任委屈地哭了。她说知道丫头不成器,可没想到她这么丢人现眼,跟个傻子的儿子谈恋爱,让我们在城里都没法做人。都怪你,给她投资这个美发店。

谢科长问是谁家。

赵主任说,是有个叫大白的吧?

谢科长有印象。他不相信地问:“依娜会看上那样人家的孩子?”

赵主任说:“问你宝贝女儿。”

谢科长手里抡着汽车钥匙,蹲在地上,勾着头默想了一会,问:“到啥程度了?”

赵主任说:“都说开夫妻店了。”

谢科长发了一会儿愁,问现在咋办。赵主任说:“还能咋办。砸店,绑也要把她绑回家。”

9

一场大雪不期而至,掩埋了许多平时眼熟的风景。总有实在掩埋不了的东西突兀在外,撞人的眼睛。刘相到新房子那里查看了一圈,心下有些荒凉。大雪盖住屋瓦,屋脊变成了一条线挑在空中,平日庞大的建筑看起来就像个玩具。二顺子出来倒炉灰,跟刘相打了个照面,问他啥时搬家。刘相没好气地说,快了。其实哪里快了呢,装修的钱还没着落,砌院墙的红砖刚拉来一车。那天他让包工头测算了一下,若把前后院的墙都打齐,最少也要六车砖。

刘相回来没有走主街,他不愿意从依娜美发店门前过。眼下那里已经荒凉了。橱窗被砸了个稀巴烂,里面的设施也没有一样是整齐的。窗玻璃没了,临时用报纸糊好了。没了依娜,美发店就没了灵魂,但健春依然坚持开门纳客。星星点点上门的都是年关需要刮脸剃头的老人。挣不下几个钱,但健春每晚都要算账,把属于依娜的一份留出来。他越来越沉默,嘴角很少牵起来笑一笑。他对依娜有依恋,但没有更多的思念。感觉中,依娜对他更像个亲密的姐姐,虽然他们“那样”了,但只有那一次。他不知道依娜是怎么感觉的,健春除了惶恐就是羞怯,这事情来得突然和沉重,让他无力承受。事后他们没有就这个问题做过任何探讨,人生的第一次就这样潦草和匆忙,就像做梦一样。

街筒子里都是杂乱肮脏的脚印,问了两个人,刘相才想起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集。村里只要有脚的,都往大集上奔,那里的年货堆积如山。往年的今天,刘相都会去买几斤肉,引得大白流口水。日子艰窘,刘相算计着花每一分钱。吃肉大白是主力,一顿能吃一海碗。刘相讨厌她的吃相,可没了她的吃相,刘相突然觉得买肉没意义。健春打小就不爱吃肉,刘相信奉吃啥都变屎的原则,也对吃肉不感兴趣。那问题来了,买肉没意义,过年就没意义。往深远里想,就是生活没意义,人生也没意义。意义在哪里?在丁七那里。丁七买了一个小三轮车,让大白驮着他,集集都去赶。没见他们买什么东西,两人喜气洋洋的样子,就像搬了金山银山一样。今天这样的日子,估计早就在大集游逛了。狗日的丁七,不挣钱还花钱,他这是存了多少钱啊!刘相想了一个可能的数字,却被自己否定了,从丁七出手的的大方劲儿看,家里应该埋着聚宝盆。

也许该让大白回家了。刘相这么想的时候正从家门前过,径直走向了北旮旯。到底她是健春的妈。儿子这段不好受,一家三口一起过个年,对健春也是安慰。这样平和的想法,刘相从来没有过。他从不觉得大白是儿子的妈,他情愿儿子是一个没妈的人,也不愿意儿子的妈是大白这样的女人。他的嫌恶和憎恨总是与时俱长,烧灼得骨头都是黑的。今天的柔软有些没有来由。刘相想,也许就是因为健春遇到了坎儿,他没指望健春能娶依娜,就这样跟依娜干几年,学些手艺就好。他相信健春也是这样想的。健春是老实孩子,不会有非分之想。可这样的愿望也泡了汤,刘相不敢想象明天,健春守店却一个顾客也没有,那种难堪他怕健春受不得。

他往胡同里走,突然有了发现。胡同里没有脚印,也没有车辙,雪面像菜板一样平展,就像荒无人烟一样。

这有些出乎意料,他们没去赶集?刘相自嘲,他们若去赶集,自己又去干什么?

刘相突然有点心跳。他几乎是小跑着走完了那截胡同,胡同尽头,两扇木门对着那口老井,老井被垃圾填满了,但从边缘仍能看出是一个圆圆的井洞。两步台阶顶着厚厚的雪,边角齐刷刷,像刀裁的豆腐块。刘相推开了两扇木门,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大白瘫坐在雪地上,怀里像是抱着一个枕头。刘相使劲看,才发现衣领戳起来,挡住了丁七的脸。丁七的头发窝在大白的胸上,与衣领的绒毛一个颜色。

大白脸上的惊恐和泪痕都被冻住了,即使刘相进来,她也目不转睛。刘相慌忙走过来,问丁七怎么了?大白全无反应。刘相想把丁七从大白怀里剥离出来,大白却搂得更紧了。就是那一侧身,刘相发现丁七的嘴角有血迹,把大白的衣服都染红了。

随后,刘相发现雪地上也有红的血。哩哩啦啦,但都成片,不像鸟儿的鸡的或其它动物的。刘相说,傻子,你这样抱着有什么用。喊人,救命!

丁七就这样死了,谁都没有防备。农医葛医生过来看了看,只说丁七添病了,却说不准添的什么病。大白撕心裂肺地哭,一口一个我的好人哪,把人哭得想笑,笑纹还没漾到脸上来,又落了泪。这之前,谁也想不到大白会思念一个人,父母去世她都没奔丧。雪若有若无地下,天地都屏声静气。村委的人帮忙料理了后事,丁七的妹妹回来了,拿到了有刘相签字的那张字条。给她的人明显不怀好意,说丁七有钱,却给了别人。妹子听不出弦外之音,说七哥在梦里告诉过她,就有三万块钱,两万块钱救命,一万块钱零花,刚刚好。村里人都笑,说梦里告诉过你,能作数?妹子说,只要是七哥说的,都作数。妹子拿着字条来找刘相,把刘相吓坏了,以为她是来讨钱的。妹子坐在炕沿上,说了许多千恩万谢的话,说没想到刘家哥嫂把七哥照顾了,七哥上次就差点丢了性命,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多活的这一段,是白捡的。刘相不是爱流泪的人,此刻却红了眼圈。

大白说啥也不搬出那所宅院。她说她要在这里等丁七回来。刘相耐心地劝,却越劝越没耐心。一个不通气儿的人,让她通气该有多么困难啊!刘相让健春去劝,健春却拒绝了。健春说,她待在那里比待在这里好。把刘相气得巴掌举了起来,却没有落下去。欢欢乐乐过了大年,罕村没有因为少了丁七就少了热闹,家家贴春联,放鞭炮。初一一大早,给大白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不知怎么的,人们就愿意拐到大白这里坐一坐。好奇只是一方面。人们想知道大白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年,还想知道有关丁七的更多信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临死之前说了什么?说起丁七大白就很激动,那天早晨他们起得早,原本想去赶腊月的最后一个集,却发现外面下雪了。丁七起身要去扫雪,大白说,你穿暖和点。丁七掀开柜子,找到了一个有毛领子的棉袄。丁七走到了院子里,突然大声叫:“死铁雀子!死铁雀子!”然后,丁七就抽搐着摔倒了。

有几个死铁雀子?来人问。

大白开始说五个,后又说七个。铁雀子就在雪地上两脚朝天,灰色的脚爪张开着,眼睛就像玻璃珠一样。这个信息迅速传开了,有人想起了丁七第一次得病,也是因为死铁雀子。怎么那么巧,铁雀子专门死在丁七家的院子里!不知谁报的案,派出所的人真来了。所长姓高,骑一辆三轮挎子,把刘相吓坏了。他慌忙找到健春,叮嘱他如果有人问起铁雀子的事打死也不能说。健春有些逆反,说:“不说这个说啥?有啥能说的?”刘相急出一脑门子汗水:“啥也不能说!万一让公安盯上,就是人命关天哪!”健春也吓了一跳,胡乱点了一下头,说你放心吧。刘相这才喘出一口气,说这件事我就告诉了你,只要你不说,就啥事也没有。反正铁雀子又不会说话。

健春说:“万一它们会说话呢?”

刘相打了一个冷战,说:“你别胡说!”

高所长是酒后来到罕村的,他好歹问了几个人,包括葛医生,得出的结论是,铁雀子是冻死的。丁七看见死铁雀子可能吓了一跳,但随后添了别的毛病。也就是说,丁七的死与死铁雀子并无直接关系。丁七可能会吓晕,但不会口吐鲜血。

高所长的这个说法,分明是沿袭葛医生的说法。若是让他来重复葛医生的话,他来罕村有个屁用。

那上一次呢?罕村几乎群情激昂。上一次可是夏天,铁雀子都被拧断了脖子。有的铁雀子刚刚长毛,难道它们是热死的?铁雀子难道会自己拧断自己的脖子?

高所长说:“不排除有这个可能,铁雀子也会中暑。在摔下来的时候,自己把脖子弄断了。”

话没说完,高所长就被村里人轰走了。

健春与刘相,这一对父子各怀心事。丁七家的铁雀子,成了他们两人的心病。刘相觉得,这次有可能是健春,健春有动机。只是,健春从哪里弄来的铁雀子呢?而健春觉得,肯定又是刘相使的坏。健春越来越讨厌这个父亲,用阴损的办法折人家的寿,一次不行,又来二次。过去他最讨厌屋檐下的铁雀子,它们叽叽喳喳地整天都像在开会,如今却被刘相取代了。从刘相拧断铁雀子的脖子那天起,健春就开始仇恨这个父亲。这种仇恨健春平时并没意识到,现在,却觉得仇恨在发芽。

他恨刘相拧断了铁雀子的脖子,也恨他对母亲的态度。刘相是把大白逼走的,却在村里人面前装无辜。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健春。

如今,他又要了丁七一条性命。而这条性命,是能给大白幸福的。

等着吧,铁雀子是会报复的。健春恶狠狠地想。

人们再看大白,眼里和嘴里都有了别一种意味。她不走,她住在丁七的房子里,说要等丁七回来。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丁七已经过头七了,大白的白布条还在头上扎着,煞有介事。有人跟她说,摘了吧,再戴就不好了。那意思是,你自己晦气。可大白说,啥好不好的,就这么回事吧。话说得有几分禅意,是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感觉,听上去特别不真实。她曾经是个傻子!她不傻了?她在装傻?丁七出钱让刘相盖了房子。如果不是因为大白,丁七这个抠门鬼会把那么多钱给刘相?阎王爷伸手要,丁七都不一定给!越思越想越不简单,大白得使多少手段,得用多少招法,才能对付丁七啊!当然,大白也许是演员,真正的导演是刘相。一环一环,一节一节,都能看出居心叵测和别有用心。让铁雀子要了丁七的命,是至阴至险的一步棋,但每步棋里,大白都是棋子。

一定是这样!

难道大白才是聪明人,别人都是傻子?

让人多不甘心哪!

这个说死就死的丁七,留下了多少谜团啊。

丁七的那所宅院,都被人翻检遍了。后院的草垛底下有两只盘子,是当年丁七的妈喂猫的,都被人当做古董拿走了。还有木头垛下的一只黄铜尿罐,也不知去向。可那所宅院仍被津津乐道,总像有什么玄机。小五家牌桌上的几个人,累了,或者想去厕所了,都要到这里转转。葵花输了钱就跟小五硌嘣,这天两个人急了眼。小五说葵花牌艺臭,运气差。葵花反唇相讥,说你算(计)星星算(计)月亮,到头却连大白的零头都不如。人家不单能挣大钱,还能挣一层房,你每天就挣个小鸡抠屁眼儿(一只鸡蛋),也好意思说别人臭!话没说完,小五一把麻将举起来,劈头朝葵花砸去。

10

刘相几乎每天都去大白那里转一圈。问她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夜里害不害怕。大白总是面有忧戚,说夜里哐地一声响,谁从外面扔进一只死猫来。刘相问死猫在哪儿,大白说扔进老井了。两人从屋里走出来到老井旁边,大白指给刘相看,是一只胖大黄猫,身体笔直硬邦邦的,看不出是谁家的。刘相问大致是几点扔的,在什么位置扔的。大白看着刘相,说不清楚。刘相找那只猫落地的地方,头朝哪边,尾朝哪边,大致能判断猫从哪个方向来。因为扔猫的人肯定是抡着尾巴,不会揪着头。知道猫从哪个方向来,就能估算出来自哪个方向。可惜大白说不清楚。她不怕动物的尸体,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猫提拎出来,扔进了老井。

得埋。刘相告诉她。

大白站在不远处,看着刘相掩埋猫的尸体。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了一种柔和的气息,让她不至胆战心寒,她突然有种想和他说话的愿望。她向前走了几步,挡在了他面前。大白妨碍刘相干活了,刘相说:“你躲躲。”大白不躲,而是盯着刘相看,把刘相看得有些发毛。刘相觉得,这双眼睛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是呆滞的,混沌的。如今却有了几分灵动和执拗。在这双眼睛面前,刘相禁不住要瑟缩。“丁七说他死了这座房子就归我了,他写了字的。”大白说。刘相不相信。他不可能相信大白的话。可又有点好奇,问她字纸在哪里。大白迈着鸭子步回屋,从炕席底下拿出一本画报杂志,翻开,里面果然有一页纸,是非常郑重的赠与合同。不单有签字,还有印章。那印章是个小方块,星星点点的红,就像丁七的麻子脸。

刘相拿到手里并没仔细看,颓然垂下了那只手。他对大白说:“你住这里我不放心,回家吧。”

春天生意会好些。女孩子喜欢在春天烫头发,要跟花儿比娇艳。健春觉得自己能行,虽然没独立完成过烫长发,但那些步骤和手法,都烂熟于心。依娜打理头发的时候总不忘记向健春展示,剪层,削薄,发卷如何错落,药水怎么涂抹。依娜说得对,健春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手指柔软修长,一把直发握在手里,陡然松开,头发就有了飘逸感,就像手里有着润发露一样。被砸坏的东西进行了修补,大部分还能用。只是依娜一直没有音讯。她是被强行拉走的,村里人都说,那一晚谢科长和赵主任都发了狠,他们连打带骂,把她像粽子一样塞进了汽车。

依娜美发店的窗子上有一块透视玻璃,能看外面的路人。有好几次,健春都看走了眼,以为外面经过的人是依娜。匆忙跑了出去,却没有依娜的影子。

健春给大白烫了头发,满脑袋的卷卷,让大白看上去像头狮子。今天烫卷了,明天又拉直了。反反复复,大白的脑袋就是试验田,随便让健春折腾。不管烫卷还是拉直,大白总是很满意,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一副看不够的样子。

春天没有让生意好起来,那些顾客仿佛约好了,都不光顾健春的小店。健春一天到晚百无聊赖。刘相在装修新房。他拿着丁七的赠与合同卖了那所宅院,邻居买去养鸡了。砌墙时买了耐火砖,价格高出去很多,但砌出的墙非常好看。四白落地,他让健春和大白一起过去看看,大白去了,健春没有去。那房子与丁七有关,健春一眼都不想瞅。

有一天早晨,健春来上班时,发现门上被人抹了许多大粪,臭烘烘的招来了许多苍蝇。过往的人都躲着走路。健春沉默地开了门,清洗了门板,转天又有白纸黑字贴在了门上,都是污言秽语。健春小心地开了门,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锁好房门出来了。站在街上,阳光亮得刺眼。健春往北看了一眼,又往南看了一眼。往北是老房子,往南是新房子。健春略一踌躇,往南走了。

刘相用手推车推土垫院子,南边的玉米地有一块土坝,都快让他铲平了。大白用水泡过的小米喂鸡,那些小鸡都刚孵出来不久,探头探脑,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有鸟过来抢食,大白也撒一把给它们,便有更多的鸟呼朋唤友飞了来,叽叽喳喳落了一院子。

于是健春看见了一幅奇异的景象,母亲大白被一群铁雀子包围着,身前身后都是叽叽喳喳的叫声,仿佛铁雀子都是大白的孩子。健春有些恍惚,他眼中的那些铁雀子,都附着丁七的灵魂。

健春心底的一些情绪像雨后的庄稼在疯长。他对母亲说:“我要去大城市干活了,这就走。”

大白没听明白:“去哪儿?”

健春想了下,说:“去大一点的城市发展。”

大白点头说:“好。”

健春说:“我过好了就来接你。”

这话说的虚妄,健春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湿了。

刘相推着车子上坡的瞬间,健春出了后门跑远了。

依娜骨子里的那种倔强让父母伤透了脑筋。在一冬一春的较量中,依娜把自己发挥到了极致。她被赵主任和谢科长锁在储藏间里,四面是墙,只勉强放进一张单人床。他们下班回来,依娜才被解放。开始,赵主任把事情想简单了,觉得关她一个星期,依娜就能臣服。毕竟,叫健春的那个小子除了一张脸啥也没有。他比依娜小,依娜不会为了他伤筋动骨。没想到的是,依娜心甘情愿地接受处罚。开始,他们还怕依娜逃跑,总是在各方面防着她。后来发现,此举纯属多余,除了上厕所,依娜几乎不离开储藏间。没收了她的手机,她就从不找,也不要。家里没断网的时候,也从没见她打开过电脑。她每天翻那些书报杂志,也不知从中能看些啥。问她上班么?她摇头,不上。问她想干啥,依娜说回罕村,开美发店。和那小子?依娜点点头。依娜自己无所谓,赵主任却哭了一场又一场,她不知拿这个女儿怎么办。蛰伏了一个冬天,依娜愈发苍白和瘦弱,每次站起身,都要先扶一下墙。

依娜回罕村是有正当理由的,她想跟奶奶在一起。可奶奶在冬天的那场大雪中摔了一跤,如今住进了养老院。依娜去看过一次,一见到奶奶,她就附在奶奶的膝头痛哭。奶奶被她哭得茫然,她小脑萎缩,已经认不出这个孙女了。从养老院回来,依娜很多天不吃不喝。再问,还想回罕村么?想。开美发店?依娜点头。和那小子?依娜哇地一声哭了。她说健春是我前世的弟弟,我这辈子就只能照料他。

你这个弟弟呢?赵主任问。

这个弟弟正在读高中,总不屑与依娜说话,嫌她水准低。依娜说,这个弟弟是前世的冤家。

赵主任跟谢科长大哭了一场,两人彼此安慰说,算了,不管了。是疯是傻是瘸是瞎,我们就只当没这个丫头吧。把依娜的包扔在桌子上,两人去上班了。走到门口,赵主任不甘心,回头说:你真想嫁一个傻子?

他不傻。

他妈傻。

那又怎样。

他爸从小就是孤儿,捡破烂。

我知道。

他们家是罕村最穷的人家。

我不怕。

你在给我们丢脸!

丢不了。依娜说,都长得好好的!

赵主任足足盯了女儿五分钟,决绝地走了。那意思是,你滚吧,我再不想看见你。依娜晃晃悠悠下楼,在阳光底下站了好一刻,打的,去了罕村。

依娜走在罕村的街道上,看到她的人都很漠然。她瘦高瘦高,头发长得糊住了脸,脸成了一个窄窄的三角。开了美发店的门,扯下了那张字纸看了一眼,都是污言秽语,已经被风雨模糊了字迹。依娜几把撕碎了,扔进了垃圾箱。她逢人就问,看见健春了么?健春没有手机,她曾经想把自己的手机给他,健春拒绝了。健春不单拒绝了手机,还拒绝过很多东西。健春就像一个小耗子,只是在自己的窝边探头探脑。

就是健春身上的这种东西让依娜心疼,依娜总想为他做点什么,让他长成一只大耗子。

有人指给她看健春家的新房子,依娜朝那里走去。阳光有一种瑰丽的颜色,像在空中开着万花筒。久不走动,依娜气喘吁吁,冷汗淋漓,眼前金星乱冒。阳光的香气灌满了整个街筒子,让依娜不堪重负。她走走停停,找到那所新宅院,依娜没有看见小鸡,小鸡都被大白装进了纸箱子。

她看见了大白在喂铁雀子。

那些铁雀子已经吃得圆滚滚了,可它们仍然对这个地方恋恋不舍。它们一点不怕人,依娜张开一只手,便有一只铁雀子蹦到了手心。依娜心里一动,轻轻握住铁雀子,查看那只右脚,果然看到了唇膏的颜色,只是脏成了朱紫色。

依娜倏然落泪。她不知道,健春家屋檐下的铁雀子曾经遭遇大劫,逃过劫难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只鸟。

大白没有认出依娜是谁,依娜委实变化太大了。听说她来找健春,大白说,健春不在家。问健春去哪了,大白想了半天才说,健春去了大一点的城市。

依娜问大一点的城市是哪儿。

大白朝村外的方向指,那边。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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