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弯的春天

2016-05-14 09:01聂与
长江文艺 2016年5期
关键词:二宝监狱

聂与

我现在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不知要干什么。下午那个老女人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再给我十天时间,如果不交房租就搬出去。十天,跟一天是一样的。三千块钱,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来说,不用想,也知道做什么可以得到。

在这个世界上,此刻,我唯一可以求救的就是姑姑了,但她,怎么说她好呢,她既不会武功也不冰清玉洁,成天给饭店刷盘子洗碗,脸干巴巴的,皮肤像胶带不黏了似的起伏地附着在上面,让看着的人有一种想要上去把那些带着灰尘的深褐色褶皱抻平的冲动。

至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早被我爸我妈气死了。我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只有几个零星的片断,也是模模糊糊,一块糖还是一个抚摸,都浅淡得像书上的回忆录,需要读者自己做更深层次的想象。

现在,我走在大街上,夜色像一个妖女,浓妆艳抹,肆意挑衅。我路过一家又一家的KTV,墙体流泻的灯管闪着招魂的光影,我像一个小偷往里张望,人影,烟雾,酒气,音响,昏暗又明晃晃。

回到出租屋,我感觉自己走得异常艰难,像背着一个千钧的包裹。我背着自己。现在终于可以卸下来了,但一想到十天,那种沉重又从脚底开始往上爬,一直爬到我的脖子不动了,蛰伏在那里,如一只巨大的蜥蜴,让我感到空前的窒息。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沿着一个黑洞往深里走,灯光越来越明亮,两侧站满了人,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棒子,我每往前走一步,两侧的人就拿棒子击打我,我被无数次地打倒在地上,又无数次地爬起来,我晃动着满身是血的身体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了尽头,亮如白昼,我看到一个合唱团,一群人穿着白色的晚礼服正在高歌,我张着惊讶的嘴听着他们的歌声,我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往台上走,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站到他们的队伍旁边,只是旁边,我小声地跟着哼唱,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幸福。

这个梦让我沉溺了很久。我一直不愿醒来,其实我已经醒了,我把这个情景定格下来反复地温习,我的身上脸上全是血,但我不知道疼痛,我就是跟着他们投入地演唱,头上暖暖的射灯照着我,世界是那么温柔,我站在他们旁边,像是找到了依靠,安全而笃定,那是我从来没有拥有的感觉。直到,我的肚子不干了。

我起来给自己下了一袋方便面,然后去监狱看我爸。每个接见日我都会去看他,只不过我是两手空空。站在接见的长长队伍里,看着别人都是大包小裹的,只有我两手插在衣兜里。还好,天气寒凉。

我爸在里面精神多了。光头、囚服、大头鞋,干干净净的。在外面的时候他会好长时间不洗澡,也会一天洗好几个澡,全凭大哥的心情而定,全凭兜里有没有钱。

现在我和我爸在透明玻璃的两面,一人拿着一个话筒,轻轻地说着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

出租屋快到期了吧?

嗯。

找你姑去。

不能去。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对,还是我女儿聪明。

那你去哪里啊,他用没有拿话筒的手挠着光头。我那些朋友你一个也不能找,听到没?

我才不会去找他们呢。

没人找你麻烦吧?

没有。

要不你去找二宝女人。说完又停顿了一下,算了,那个傻逼,她会把你带坏的。

我爸看我不出声,再一次问我,那你怎么办啊,家美。他下意识地想揪自己的头发,但没抓起来,就啪啪地打自己的头。

我喊,爸,你怎么样。

再怎么的我有地方住,比你强。

我们相视苦笑。我让他们给你送点钱去。

你千万别让他们去我那里。下面的话不言而喻。

我看到我爸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泪光,他把头缩进衣领里,我从他身后的玻璃里看到,他的囚服是19号,一个看似吉祥的数字。

然后,我爸说,我们只能实施那个计划了。

我说,好。

出租屋的墙角一直弓着一个黑色帆布旅行包,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简单的换洗衣物,时刻准备起跑。而我和我爸的心情,如摆放齐整但没有水泥加固的空心砖,看着颇具规模,实质上一碰就塌。曾经无数个夜晚,我和我爸像两个科研工作者,在出租屋的日光灯下研究,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要怎么办。仔细斟酌每一个字,想着怎样才能写得深切而感人。我在打草稿的时候,泪水含在眼圈里,我爸用一根手指抬起了我尖细的下巴,看了我有五秒钟,然后说,没有人不会被打动。

就在计划完工的第四天,我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睡大觉,一睁眼已是半夜两点多,我爸还没回家,我给他打手机。关机。这不正常。我和我爸的暗号是,无论什么事,可以不接电话,但一定要通。如果不通,要借电话告诉对方一声没电了或者丢失了。如果没告诉就不通,就是出了事情。

果然,他们正在二宝的房子里吸麻古,不知因为什么打了起来。二宝给他的女人打电话,那个女人听他又在吸,在电话里大喊大叫了一通,然后,谁也没有想到,她报了警。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个可以为二宝去死的女人,却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二宝瞪着要杀人的眼睛恨不得一口吞下她,那个女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爸说,他们两个那个样子,就像虎逼对二逼。要不是警察在场,恨不得笑死过去。

二宝的女人去看二宝时,像个奶妈似的拎着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包子、咸菜、鞋垫、裤衩、大酱、鸭蛋、水果,当然顺带去看了看我爸。我爸从玻璃窗里看着眼前这个不知说什么好的女人,真想破窗而出,抓起她的头发将她扔出去。

如果这招可以让二宝们不再复吸,我早就用了。现在他们是趴在地上,没有四肢的人。即使给他们安上假肢,他们也不会走路。吸着麻古,他们的肌肉因为长时间不运动已经忘记了基本功能。而二宝的女人错就错在她幻想奇迹,以为“万一”会发生在二宝身上,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我和我爸在后来的接见中探讨了这个问题,对她这种近乎愚蠢和幼稚的行为,深表无语。我爸说,除非把我们这群人渣放逐到一个荒岛上种地,让大自然的田园风光洗涤我们罪恶的灵魂。

你太高看自己了,我害怕你们会把田园风光变成荒岛。

女儿,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对你没信心,是对你们这群人没信心,你们就像毒气公司,一个人爆炸,其他都会引燃。交叉感染。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小小年纪上哪整的这些烂词。

我爸进去了,我只能去找二宝的女人要饭吃。她倒是并没有骂我无赖,但对我的态度冰冷,好像怨妇似的成天唉声叹气,告诉我,她晚上八点以后回来。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我知趣地拿走几个馒头和一点海波菜,我说我不回来了,我回出租屋。她说,我告诉你小美,我不欠你的,你爸就应该进去,我在拯救他,你应该感谢我。我让你吃饭不是因为害怕你爸和欠你们的,是因为我可怜你。

我知道她是可怜我,否则不会让我回避,她可以直接把人招进来,当我不存在,反正我也见惯不怪。可以一个人画漫画,我把我的漫画全都贴到了出租屋的墙上,我的理想是贴满屋子的所有地方,包括天花板。想一想都让人心颤,那可是满眼的美少年啊,美得令人眩晕,与我一同入眠。在我画漫画的时候,他们就在隔壁锻炼身体,所谓隔壁,只有一布之隔,那层单薄的被单像蝴蝶的翅膀,有几个小洞,但不影响飞翔。他们毫不遮掩的叫声像凭空扬起的沙子打在洁白的纸上,再弹到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坑里是一群脏兮兮的因为不会游水被呛得失去弹性的叶片,充满随波逐流的血腥。我的美少年就多多少少会因此而有些歪扭和飘忽,但也好,正合了他的本意,坚定而虚无。

在学校大家都管我叫美妹,因为我画的漫画参展总是能获得金奖。他们说,我比漫画还好看,这要归功于我那个跟人私奔的妈。我爸说,她长得特像范冰冰,当年他为了追到我妈,差一点把命丢掉,但最终“范冰冰”还是跟人跑了。我爸总是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说,我没赔,她给我生了你,小范冰冰,我赚了。我看着他,继续画我的漫画,里面有一个戴着面具的魔兽,面具下面有一颗紫色的心,会释放出奇异的光芒,被光芒照到的人,只能活三天,那是可以抵达任何愿望的三天。我看着我爸,反复确定那个人物的最终图像。我爸说,美,过来。我走过去。让他看我的漫画。他说,你的愿望是什么。我想说,我想考大学,我想有妈,我想你不出事。但我知道说了也没用。

我两岁的时候,我妈跟人跑的,我爸一个人带着我,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从原来的大房子换成了小房子,又从小房子到现在的出租屋,我们的居住条件是越来越差,但我爸没让我受什么委屈。我小的时候雇阿姨照看我,后来上学,他不可能像别的家长那样接送我上下学,但总是会不知从哪里借来不同的轿车来接我,让同学们羡慕不已。别的同学吃的穿的用的我一定要有,而且还要比他们更好。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做什么弄的钱,反正总是一会儿有钱一会儿没钱,我都习惯了,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有钱了吃肯德基,没钱就啃干硬馒头,无论吃什么,我和我爸同甘共苦,他几乎没有打骂过我,我如果犯了什么错误,他总会说,没事,下次就好了。小学五年级我第一次来月经,我爸紧张得不行,把我弄到医院去,让医生给我讲生理卫生。他对医生说,医生,她妈死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哪懂得这些,你给她讲讲,我爸搓着手,比我还紧张。

医生看着我爸和我像看着一对怪物,然后笑呵呵地对我说,你有这样的老爸真幸福啊,我当医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为这事挂个号到医院来上课的。

我出来对他说,太小题大做了吧?

他说,美,爸告诉你,你要了解自己的身体,女人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好它,否则的话遭罪的日子在后头呢。

那天,我爸领我去照相馆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我跟他的合影,一张是我自己的。他说,从此,美,你就是个大人了,爸爸以后得把你当大人看,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说,怎么庆祝?他说你回家等我一会,我出去有点事,回来我们再庆祝。

那天,我爸半夜回来的,他的身上沾了血迹,胳膊也受了伤,我吓得上下找他身上的伤口,我要带他去医院,他说,没事,上点碘酒消消毒就行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条项链,很细的一条,但是纯金的。他说,美,这个最配你,过来,爸给你戴上。

我吓得哭起来,我把项链扔到地上还踹了两脚,我说我不要,我不要,我疯了一样摇头。

我爸拿出一张发票,女儿,爸给你买的,不是偷的抢的。

那我也不要。

我爸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些钱,看,这是我靠给别人要账得来的,是干净的,你别怕。

那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啊。

要账不给当然要打了。

为什么不给。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给,所以,我打了他,他就把钱还给人家了。就这么简单。

那天,我爸就是用那双带着血迹的双手亲自给我戴上了项链,那是我今生拥有的第一条项链。纯金的。那年我十二岁。

那个小区很破败,花坛的石子粗砺而腐朽,已经斑驳残损。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把画板支上,开始画花坛里的鸡冠花和喇叭花,我特意用色彩很艳烈的颜色,以引起她们的注意。确切地说,是引起那个女孩的注意。

几天前我已经踩好点,知道那个女孩和她家的阿姨会在快到中午的时候出来晒一会太阳。我就把画板支在她们固定坐着的花坛边沿旁边。果不其然,那个阿姨先看到我的,她从一个帆布口袋里把毛活拿出来,一边织着一边对我说,画得还真不错呢,你怎么不上课到这里画画来了?

这叫采风。

阿姨侧头对女孩说,小凡,你看画得多好看。

小凡静静地看着远处,眼神定定地落在上面,对阿姨的话置若罔闻。

我说,阿姨,我给小凡画一张画吧。

真的啊,那太好了。你还会画人呢,看你小小的年纪,到挺厉害的。说着一边收起毛活,一边让小凡好好地坐正,让她看向我这里。

小凡茫然地侧过身子,看着我,或者看着我的身后,谁知道呢。

自闭症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不会受外界的困扰,就像现在,我那么用功地在画她,她却没事人一样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像云淡风轻,又好像无限感伤。

而我恰恰可以准确地把这个神态画出来。画完我给阿姨看,她一下子脱口而出,不像啊,但又一下子叫起来,像,太像了。

哪里像呢?

说不上来。一下子看不像,再一仔细看,又像了。

那叫神似。

对,对,就是那个意思。你真厉害啊,她欣赏地看着我,试探性地问我,给我画一张行吗?

我要去学校了,明天吧,阿姨,明天同一时间我还会来的,到时给你画啊。

太好了,就这么定了。

这幅画送给小凡。我递给小凡的时候,我的手在画纸后面使劲地捏了一下她,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再低下头看画中的自己。笑了。

我感觉自己已经初战告捷。

我对阿姨说,我可以把画板寄存到你们家吗,反正明天我还是要来的,这么拿来拿去的太不方便了。

阿姨犹豫了一下,看看小凡的画,说,好吧。那你自己送上楼吧。

女孩的家过于普通,当然再普通也比我那个出租屋强。可以看出主人还是很整洁的,东西并不凌乱,虽然有些冷清,还算有生活气息。这样说的意思是,一个独自带着患有自闭症孩子的男人,能把屋子弄出生活气息是很不容易的。而我下此结论的主要依据是屋子的窗台上地面上全都是花盆锦簇。这让我对米洋另眼相看。

我爸说,他在单位年年是先进,怪不得,热爱工作的人一定是热爱生活的人。虽然生活并不怎么愿意搭理他。

米洋是看管我爸的管教。我们研究他已经很久了,我和我爸合计从他下手。

我爸在一次晚上他值班的时候,悄悄地潜进他的办公室。他问我爸,有事吗?

我爸说,米队长,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米洋看着我爸赔着一脸小心。他从囚服里拿出我们曾经在出租屋里起草的信件。米洋看完,果然不出所料地问,你女儿现在一个人在出租屋里,而且才只有十五岁?

是。米队长,我这进来了,她就一个人住在那里,而且没有钱生活,我担心她学坏,你想一个那么小的女孩没有钱,她能干什么。

她可以投奔其他亲属啊。

爷爷奶奶都死了,只有一个姑,一家三口挤在一个人家不要的仓库阁楼里,哪有她住的地方,而且她姑父成天喝酒耍酒风打人。

昨天接见日你女儿来了吗?

就是因为她来了,我今天才鼓起勇气找您,她瘦了很多,而且已经辍学了,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找您的。

我可以把这封信帮你交给领导,你先回去,不要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

我爸给米队长深深地鞠了一躬,当然这也是我们事先排练好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生动。

第三天,我接到米洋的电话,他说,你是石成的女儿石家美吗?

我说是。

他说你爸把你现在的情况跟我们说了,明天你来一趟监狱吧。

那天,我把最破的一件衣服套在身上,还在脸上下了些功夫,我当然不会傻到化妆。我让它变得苍白。头一天晚上我一宿没睡,在出租屋里画我的漫画。二宝女人这回没让我回避,而是自己出去了,她后半夜回来的时候,满面红光,披头散发,好像动了真情似的。我说我还没有吃饭。

她很开心地甩给了我十块钱,说买点包子回来。

我说要什么馅的。

她扬扬手说,磨叽什么,然后叉开两条大腿放到凳子上,我隐约看到她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穿,赶紧闭上眼睛逃了出去。

等我把包子从外面买回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二宝女人竟然把我的速写本垫在了自己的屁股底下,我疯了一样扑上去把她推开,她坐立不稳倒到地上。她骂我,你要死啊。

我们厮打起来。那天晚上出奇地闷热,最后她索性把衣服都脱光了,浑身赤裸地扑向我,我感到一阵恶心,吓得飞也似的逃掉了。

我往出租屋走,这么黑的晚上,一个人在大街上流浪我知道很危险,以前我曾经遇到一个钢厂下夜班的工人推着一辆破自行车假装若无其事地向我靠过来,小声说,三十块钱,我有地方。我啊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自行车上的饭盒哗啦啦地响,我在他惊恐的目光中,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一样,嘴里喊着爸,爸,爸,给自己撞胆,我一边喊一边跑,到了屋前三十米的地方我噤了声,我害怕我爸听到冲出来杀了那个小耗子。

现在我一个人往监狱走,当初我们排练好的情景历历在目,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紧张得突突地跳,我害怕什么呢,一切都按计划在有序地实施,小凡已经开始跟我学画画了,这是最令人鼓舞的了。

那天,我帮阿姨把小凡的画像贴到了墙壁上,我说,你爸爸会不会生气啊。

怎么会呢,他高兴还不来及呢,他最爱他女儿了。阿姨没心没肺地嘟囔着。

那天,我故意把阿姨画得很丑,画了撕,撕了画,终于磨蹭到阿姨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不画了,今天不画了。

我说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一宿没睡,找不到感觉吧。

阿姨说,要不中午在这吃完饭再走吧,歇歇,下午再画。

我说那好吧。有点勉强的样子。

那天我一直在教小凡画画,她一开始一点都没有兴趣,当我将画笔交到她手里,把着她的手画出第一幅时,她惊讶地扔掉画笔,吓得跑掉了。

我哈哈大笑,把她抓回来,重新按到画板前,我说,你画。

她一动不动。

我就又把着她的手不停地画啊画,那天我真是要累死了,不过也开心死了。

我一直磨蹭到米洋下班从外面开门进来,我们对视几秒钟,他先开了口,他说,我早就听说了,是你给小凡画的画。

我说是。叔叔好。

你是哪个学校的?

二十六中。

可是你现在哪有时间在这里画画啊,你应该全力以赴地补课。

我退学了。

为什么?米洋吃惊地看着我。

因为我没有钱上学。靠给别人画像赚点生活费。

你父母呢?

他们都跑了。

跑了?上哪去了?

不知道。

米洋说,你画一幅画赚多少钱?

二十块。

你一天能画几幅?

一到两幅。

那你住哪?

出租屋。

你一个人?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是。一个人。

阿姨出来了,还要钱啊,我也不知道还要钱,我还以为你是画着玩着,我也没给你钱啊。

没关系的,我就是喜欢小凡安静的样子,我愿意画她。再说你不也留我吃了一顿饭吗,就算顶了。

阿姨吓得看米洋,想要解释。

米洋笑,那晚上再吃一顿,就再顶一幅。

米洋万万没有想到,我是石成的女儿。他看着我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按事先安排好的,我的嘴要张得比他还要大,我尽力大张着,但我感觉还是没有他那么夸张。

我说,叔叔,怎么是你。

我爸也把嘴张得尽量的大:你们认识?

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我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我说爸,我给叔叔的孩子画像了。

真的啊,我爸装做吃惊得不行,搂过我的肩膀,米队长,这,这真是太巧了,你看我女儿多可怜,她只有十五岁,就自己一个人背着画板到处给别人画像养活自己。她那么小,这成天的自己在外面太危险了,我在这里怎么能安心呢?有时候,我想她会不会遇上坏人,就恨不得立刻跑出去看她一眼,哪怕看一眼我就放心了。

我的眼泪就是在那一刻倾泻而下的。米洋从办公桌里把抽纸拿出来递给我,别哭了,你这样哭你爸爸在里面不会安心的。

当米洋领着我们去找监狱长的时候,我和我爸对视了一眼,我们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只有我们彼此才能懂得的东西。

方案有很多,先由女干警把我领到家里去,一人管一天,但女干警家里有家属也不方便。后来经过大家的一致商讨,唯一的办法就是给我找一个寄宿学校上学去,既解决了辍学问题又解决了住宿问题,但这个又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办妥的。

问题是,今晚,我到哪里去。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我可以去二宝女人那里。

他们只知道我的出租屋马上要到期了,但不是钱的问题,他们害怕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住在那里就像一块鲜肉挂在狼的门前。

那天晚上,我跟我爸一起在监狱餐厅吃的饭,还有好几个女干警陪着我。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在心里盘算着,时间拖得越久天越黑才好呢。他们问我有没有我姑姑的联系方式。我说早就不联系了。他们一会出来一会进去忙得不亦乐乎。我一直哭,一直哭,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只有我不停地哭,哭得大家鼻子发酸,哭得他们肝肠寸断才能达到效果,我要让他们感觉到,我爸在里面多呆一天,我就多一天生命危险。果不其然,我把在场的几个女干警都弄得眼睛红红的,强忍着眼泪,还是一抽一抽,纷纷表示下班安排我回家或者陪我回出租屋。但我坚决说,我不。我只要我爸。那天我仿佛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下来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善良,我把他们哭得越来越焦虑。

我很佩服他们可以在我没有提供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把我四处打零工的姑姑淘出来,这下所有的计划就全砸在了她的手里。

米洋开车把她接到了监狱,还好,她的演技也不错。我的姑姑在我的带动下也哭得异常真切,也许她是真哭吧,为她这个唯一的不争气的让人操碎了心的弟弟哭,她的两眼像两颗红纽扣儿一样贴在干巴巴的脸上,很是醒目。她说,我不能把家美领到家里去住,因为她姑父喝酒完事就打人,还不知道会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及时跟上,我就是死也不去他家里住。

我们大队人马开着警车浩浩荡荡地来到我姑姑家,我和姑姑紧紧地靠在一起,我们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因为一切将大白于天下。

我姑父戴着一幅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地站在路边等着呢。

我想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但所有人都没有说破。他们把米、油、面从车上拿下来,走进姑姑家的阁楼里,那是顶楼的仓库,他们以低得不能再低的价钱盘了下来,屋顶是斜着的,不但一个酒瓶子都没有看到,除了用木板支的书架,几乎什么都没有。

米洋跟姑父说,我们监狱跟一家中专是联合帮教单位,可以让家美免费就读,那是一家寄宿学校,还解决了住的地方。但这需要时间办理,在没去学校之前,家美一个人在出租屋住太危险,她得住到你们家里来。

我怎么说我姑父呢,他是整个事件里唯一不是同谋的人。所以,他的真实让我们痛恨。他先表示感谢,然后说,家美以前也住过这里啊,这很正常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作为姑父他是应该的。

我哇的一声开始大哭,我说我不住,我是不会住到你们家的。

大家全都看着我,包括我的姑姑,她没有想到都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继续往下演,我指着我无辜的本分的厚道的可怜的姑父闭着眼睛说,你不是人,我不会住在你家。

姑父一开始都没有听清,当我又大声地重复了一句,他才回过头去惊讶地看我姑姑,意思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姑姑看着我和他,恨不得有一个大仙向她一指,使她立马消失。

那天晚上,我闹得不可开交,说什么也不住到姑姑家,而且一口咬定姑父会强暴我。

姑父戴着那幅金丝边眼镜,气得浑身发抖地冲我们喊,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这正合我意,我连哭带喊地往外走,米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说,还没闹够吗?

他一定是早就看出了我的伎俩,他像看着一个小丑似的看着我的精心演出,看得津津有味,然后,他说,好了,休息一会吧。

那天晚上,米洋他们还是把我扔在了姑姑家。他们走了之后,我向姑父请罪,我说,姑父,你怎么打我骂我都行。姑父顺手拿起一本书,没有扔到我的身上,而是狠狠地摔到了地上,说出四个字,岂有此理!我姑姑吓得赶紧把姑父的宝贝捡起来,用自己的袖口一顿猛擦来缓解姑父的愤怒和屈辱。姑父说,你们,他用手指一划拉,今天晚上都给我滚一边去。

其实我辍学已经三个月了。从我爸进去之后,我就没心思上学了,虽然我的成绩一直还算可以,我想考美院,但我知道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我这个家庭怎么可能出个画家,那我的画一定属于野兽派。

现在我从姑姑家出来,一个人想在大街上透透气,当初我和我爸想好的计划现在看来,实现的可能几乎为零,他们只要把我安排妥当,我爸那边就一点戏都没有。但我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米洋家的楼下,我抬头看他家的窗户,开着灯,但什么也看不见。我想假装上去看看小凡跟米洋,拉近一些感情,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充满了忐忑。白天,米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现在还能感觉到那里的力量和温热,我的脑中反复回放他眼里的心疼和恼怒,我承认在那一刻,他击倒我了,他是跟我爸的鲁莽完全不一样的深沉,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我说不清楚。

我走上楼又下去,下去又上楼,我站在米洋家的门前,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门,我知道那道门,把我们分隔成两个世界。

我又往二宝女人那里走,那个傻女人,她会把自己新买的棉袄送给我,还一脸不在乎的样子说,难看死了,快拿走,看着我都恶心。

我穿上给她看。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但转瞬即逝。

快走,快走,别在我面前晃悠,我迷糊。

我知道她害怕自己后悔。她就是那样一个没主意的人。

但说实在的,几天看不到她我还会想她,想她有没有被人欺负得爬不起来,我特别害怕她有一天会突然地消失不见,不是离开。是被迫离开。

我站在二宝女人的门外,门是虚掩的。对于这一带随时都可能动迁的平房来说,猫狗自由来去,我听到里面有我不想听到的声音,我的心里不但没有反感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我把门给他们关严。然后仰头看了看天,那天晚上星星很多很亮,我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我,我们默默无言,不知说什么好。然后,我又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还要到哪里去,还有哪里可以让我去。但我就是不想回姑姑家,那个走路要随时准备撞破头的屋子,时刻提醒人活着是一件多么辛苦和无聊的事。

我和我爸没有想到这么快监狱就给我办好了一切入学手续,只用了三天时间,简直就是加急件。公家和公家办事就像开着战斗机直冲云霄,一句话够我们自己跑一年的,关键还跑不来。我没想到我现在俨然成为一个公家人了。这要感谢我爸。不,应该感谢二宝女人。

米洋和争着要陪我的女干警一起开着警车给我送来了书包,校服。他们说,以后每个月都会以帮教的名义给我三百元生活费。一路上,女干警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人生大道理。我感觉她就像一个挥旗呐喊的人,让别人往上冲,她只管喊。米洋一句话不说,只是开车。我特别想问小凡画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进步,还有,她说想我了吗?但我不敢问。

米洋代表监狱把我交到那个抓教学的副校长手里,副校长问我有没有什么特长,我说我会画画。还会唱歌。

副校长说,你长得这么漂亮,还多才多艺,好好表现,以后可以上学生会当宣传部长啊。

我没有想到成为公家人之后,运气会越来越好,我激动得脸热热的,但一想到我爸是个犯人,我又低下了头。副校长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家美,放心好了,我们是不会让同学们知道你的身份的。

我放下心来。冲他展开一个感激的笑。我爸曾对我说,家美,没有一个男人会在你的笑容面前不被感动。

米洋临走的时候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本画册说,家美,送给你,要坚持自己的特长,相信自己。我想问小凡,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他说可以,你有困难了或者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这是我最想听到的话。但是我没有冲他笑,而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觉得这比笑更加具有杀伤力。

那个学校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原来是一个外资开的生态园。亭台楼榭,到处是绿地草坪,还有一个大大的人工湖。宿舍更是原来的宾馆客房,有独立的卫生间,大衣柜,木质床,简直就是现代化的大学城,我没有想到,在我们这个小城的城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像世外桃源的地方,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而且现在因为我爸成为了一名犯人使我有机会在这里读书,一切费用还是全免的,这太不可思议了。我一个人走在操场上,摸摸柳树,碰碰石头,感觉像在做梦一样,我问自己,我怎么就到这里来了,我怎么可以到这里来,我凭什么到这里来,出租屋,二宝女人,我爸,他们交替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再看天空,它是那么蔚蓝,我第一次感觉,我是可以重生的。

我们宿舍有六个人。除了我每个人都是一副千金小姐的派头。手机电脑都是苹果的,鞋子袜子都是牌子,而我简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我害怕他们问我的父母是干什么的,虽然撒谎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事,我可以做到丝毫不露出破绽,但问题是,我的寒酸怎么撒谎都不能自圆其说。

还好,老师和校长对我很好,明显对我有特殊关照,总是在大会小会上提到我的名字,拿我的学习成绩说事。除了成绩,我的美貌也给我争了很大的面子,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我发现自从我爸进了监狱,好运就一直跟着我,他们好像有通天眼知道我为什么事闹心,中午下课,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拿出她给我买的衣服和鞋,让我试穿给她看,然后搂过我的肩膀,说,家美,你长得这么漂亮,学习还好,你的人生一定与众不同。我的眼睛湿湿的,不为衣服和鞋,为她那么真挚而柔和的声音,多像我理想中的妈。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有很害羞的时候,我想对她说,谢谢老师,但不知为什么竟然说不出口,我看着她嘴角动了动还是停住了。她说,去吧,多吃点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有什么事一定来找我啊。我连忙说,老师,我正要找您呢。

我说我姑姑病了,我要请三天假照顾她。那个善良的班主任对我这个好学生没有一丝的怀疑,还说有什么困难给她打电话,我知道我这样做有点对不起她,但我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办法。

我去监狱看我爸,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下这一段时间各自的心得体会,都兴致盎然地说自己有多么多么的出色。我告诉我爸我从学校逃出来了。我爸呼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说什么,家美,你是不是不想好过了。

我说,你小声点,别让人听到了。

我爸重新坐下。整个身体前倾,抵在玻璃上,你快说,你想怎么的。

我想多管他们要点生活费,三百太少了。我逃学,他们一定会找我。

这招能行吗?他们要是一生气,不让你上学了怎么办。

不可能,整个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知道我是怎么送去的,大家都看着我呢,看着我就等于看着他们。

家美,你才多大,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你别忘了,我是跟流氓一起长大的。

你是在夸我吗?我爸说,我现在表现可好了,有望在年底成为改造积极分子,那样就可以减期了。

我说,你怎么做的人家要给你减期啊。

比如别人一天做十个零件,我就争取做十五个。只要我能干的,我都争着抢着干,什么拖地擦灰搬东西,做到眼快手快腿快,嘴紧眼紧耳紧,我一想到我女儿学习不怕苦不怕累,成绩那么优秀,我就想,我这算什么啊。

我抿嘴笑。那你现在当官了。

我爸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就是一打杂的。你可不要小瞧这个,那可是队长信任的人,大家都可羡慕我了。

那有没有挨他们的欺负?你那么靠近政府,人家不跟你对立啊?

他们敢啊,你以为他们是傻子,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是人精,当然也是人渣,人精和人渣是前后两面,翻过来倒过去就看怎么展示了。他们巴结都来不及,还敢对立,你把他们想得也太美好了。

他们怎么巴结你?

给我颗烟抽什么的。

对了,我今天给你带来一些烟丝和你最爱吃的八宝咸菜。

你哪来的钱?

买菜和买东西时克扣下来的。我小声地在话筒里说。

她不会发现吧?

应该不会。我每次只留一点,不多,几乎看不出来,而且我有办法,就是每次去买菜时,把整个菜市场从头到尾走个遍,知道哪个既便宜又好,就买哪个,这样既省下来钱他们又发现不了。

那么长的市场,你能记住吗?

有时也蒙,不过时间长了就摸清路子了。

女儿,你太聪明了。

我很得意,这还不是跟你学的。

我可没有你那两下子,潜伏还不露声色。

那也没有你厉害啊,到这里还能当个官。

你别笑话你爸了,我一想到你就浑身都是劲,干什么都不累,我争取早点出来,再也不让你去别人家当老妈子了。对了,她没欺负你吧?

怎么可能呢。

我告诉你,家美,你可得心里有数,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别给她当保姆,到头来弄个身败名裂。

你又胡说了,我不跟你说了,你净瞎说,怎么可能呢。我假装要放下话筒。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就是担心你嘛。

行了,爸,人家供我吃住,我们应该感谢人家。

屁话,如果不是她那个傻逼把我们送进来,你现在至于到这个地步吗?

如果不是她把你送进来,我能进到那个学校吗?

我没想到米洋他们会找到我的出租屋。那个红砖楼看起来足有三四十年往上的历史,楼体没有挂面,露出的红砖斑驳不堪,早就说要动迁,嚷嚷十多年了一直音信全无,在这里租房子的人大部分都是民工或者是捡破烂的,孩子也不去上学,哧溜着鼻涕到处乱跑,楼上不知谁家暖气爆了,楼梯上到处是水和薄冰,把米洋的鞋子都弄湿了。本来我一直在二宝女人那,但那天一早,一个男人破门而入,不知因为什么跟二宝女人大吵大闹,好像还有乒乓摔东西的声音,我连忙穿好衣服往外走,那个人一下抓住我的胳膊,问二宝女人,这是谁?我看到他眼里的邪恶和贪婪,本能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跑掉了。

当米洋敲开我的门,看到我正一个人在冰冷的屋子里吃方便面。米洋说,学校给他打电话了,说我请了三天的假照顾姑姑,现在已经一个星期了,人还没回去。

米洋说,你怎么不去上学?

我说,我刚从我姑姑家回来。

别撒谎了,你姑姑根本就没有生病。

这一个星期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说在二宝女人家。

二宝女人是谁?

一车人又开车去二宝女人家核实情况,二宝女人正在床上睡大觉呢,要是没有客人,她就是睡觉养精神。二宝女人睁开惺忪的眼睛,见一大群人看着她,说,家美,你这也太能摆谱了吧,人家不就是拉了你一下胳膊吗,至于这么兴师问罪吗?再一看米洋,立刻两眼放光,故意无耻地说:还挺帅呢。

我拉起米洋就走,我能看出他脸色气得发青。不过这正中下怀,让他知道我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他把我推上车,他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逃学。

我想我爸了。我天天做噩梦,我总是梦到他要死了。

你去监狱了。

是,这几天我天天守在监狱外面的山头上用望远镜看我爸出操,我看他一眼,我就踏实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胡闹啊。你这样你爸在里面能安心改造吗?再说了,如果你爸在里面有什么事我能不知道吗?你一个小小的人操这个心有什么用呢,你现在的主要任务不就是好好学习吗,等到毕业了有个好工作好好养活你爸爸比什么都强。

我假装忏悔地点着头,然后眼泪就又滚滚而下了,我说,我就是想他,特别特别地想。

米洋看我那个样子不好再深说下去,把我拉到学校交到班主任手里,说,好好看着她,这孩子主意太多了。

然后他们把我扔到一边,两个人走到远处嘁嘁喳喳地不知说什么。

星期天不上课我去看我爸,希望能赶上米洋正好值班,但一次都没有看到。我一心想着怎么把我爸弄出来,那段时间我的学习成绩急速下降,班主任老师找我谈了好几次,我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最后一次,她说,家美,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下学期你的全额奖学金就保不住了,我抬起头看着她,咣当一声躺倒在了宿舍的床上,两眼看着天花板,一副呆死相。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我必须再想办法,逼米洋帮我。这回我没跟我那可爱的善良的班主任打招呼。我直接去找二宝女人,我说,姐,帮我找个地儿,我想打工赚钱。

你疯了,二宝女人看着我,一脸不解的惊讶生气的表情让我挺感动的。

我说,你别管了。你就帮我找一个地方吧。

不可能。你缺钱我给你,你要多少?她把自己的衣服一下子扯开,好像立刻要冲出去为我去赚钱似的。

我说,你那么激动干吗,我又不是男人。

她扬手给我一个耳光。她说,我告诉你,家美,永远不许去那种地方。

你又不是我妈,你凭什么管我打我,你是不是疯了?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却一点都不感觉到屈辱,这让我很奇怪。

反正就是不许去,她又开始脱衣服,她在脱衣服的时候好像报复谁了似的。我赶紧把门关上,心想外面那么冷,找死啊。

我说,你听我说,我就是找那么一个地方,我不会呆长的。

一会儿也不行,我告诉你家美,那种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出来。你想出来也是不可能的。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算了,你不帮我找,我自己找去。我往外走,她像个兔子蹿起来抓住我的胳膊,从身后紧紧地搂住我。不许去,不许去,她摇晃着我的身体,简直是歇斯底里。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我们突然都很入戏。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没有哪个女人这么紧地从身后抱过我,而且还地动山摇。

我转过身,我说,好了,我不去了。

她用怀疑的探究的眼神观察我,以确定我的话有几分是可以相信的。

我把她敞开的衣服给她裹紧,我说,外面那么冷,你会感冒的。

她说,家美,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你不能瞧不起自己。

我的眼泪又要不争气,我赶忙挣脱她,我说我要走了。晚上记得把门锁好。她又突然哈哈大笑,把我吓了一跳,锁门还怎么赚钱。

我生气地把门关得很重,一边走出屋子一边生气,不知生谁的气,反正就是感觉气得不行。我沿着街道往巷子里走,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我需要的地方。然后我随便走进了一家,门口大厅的沙发上坐着几个新潮的少男少女在说说笑笑,我感觉从门口到吧台的距离是那么长,那几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人嬉皮笑脸地看着我,我的腿有些不听使唤地挪动着,我奔着吧台那个浓妆艳抹抽着香烟的中年女人走去,然后我问她,你们需要人吗?

我说我一天只能来三个小时,而且不陪男人上床。

中年女人上下看着我,她对我如此嚣张的叫板本来想要发作,但碍于我的容貌还是忍了下来。她说,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女孩子到这里,刚来的时候都那样说,然后又都自己先反悔的。

我说,中午十二点到两点。

她说,登个记吧。

我说,我的身份证丢了。

她说,没到年龄吧?跟别人就说身份证正在补办中。

我说,知道了。

我知道,现在米洋他们一定因为我再次失踪急疯了。他们也万万不会想到我会在这里工作。这回我没有去二宝女人家,而是回到出租屋里躲着,当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来找我,我听到他们急迫的脚步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享受着那种感觉。他们的脚步声像音乐一样,嘭嘭嘭,嗒嗒,哗啦啦,咚咚咚,哩哩……是从渐强到渐弱,再到中强,一定是在中强那里走远的,那是无比焦虑的声音,我听得出,那是米洋的脚步声,他夹杂在他们中间,像高潮前的副歌,在最后一个尾音上一定是强悍的,才能拖得住最后的高亢。那种感觉是躺在大地上,被温暖的春风一遍又一遍地吹拂着,然后天空洒下一层微雨,清爽透亮潮湿,然后我睡着了。

我没想到是二宝女人告的密。她去监狱看二宝,然后说要见米洋队长。米洋说,你知道家美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具体在哪里,但我可以给你们指一个方向。

米洋说,不要卖关子了,你快说吧。

她可能在KTV。

米洋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二宝女人,她才多大,她怎么可能到那种地方。

你们可以不信,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说完扬长而去,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耻嘴脸。

那天,我跟那群比我大不了太多的男男女女挤在大厅的沙发里正在画我的漫画,这几天有男人出来进去的,见我不是眼巴巴地看着他,而是一直盯着手里的漫画笔,他讥笑老板娘说,这个是来写生的吗?

老板娘说,看看怎么样,漂亮吧?

男人走过来,大手放在我的漫画本上。我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说,多少钱?

我说,画一幅二十。

他一愣,然后笑得前仰后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你是美院毕业的?看着不像啊。你多大?他说,才二十块啊,看你能画哪呗,你要是把那个地方画像了,我给你二百。

我平静地看着他,心想,流氓我见得太多了,就你这个熊样,画死你。

女老板过来解围:别吓到人家了,人家还没长成呢,来实习的。然后在他的耳边小声地嘀咕着,我想他们顶多会说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之类的话。

男人随手抓起坐在我身边的另一个女孩,搂着她往包间里走,一会鬼哭狼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收起画册扬长而去。

女老板在身后说,别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一个鸡嘛,还装什么清纯啊。

我站住,转身,看向她,然后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是鸡,我是鸡翅膀。

那天,米洋和女干警冲进来时,竟然穿着警服。米洋一推开门就看到了我,而我却没有看到他,他一步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我的漫画掉到了地上,在场所有的人一哄而散,只有在吧台抽着烟的女老板强作镇定地对米洋说,什么事啊,警察大哥。

米洋看着我说,去换衣服跟我回去。

我捡起地上的漫画书去后屋换衣服。米洋这时才对女老板说,你知道她多大吗?

她说她身份证丢了,正在补办中,她说她已经超过十八岁了。

你这样做是违法的你知道吗?说完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一会管片的民警过来,该检查的检查,该罚款的罚款,而我们已经在他们乱哄哄如惊弓之鸟的背景中撤了出来。

我能看出米洋这回不是生气和愤怒,而是伤心和绝望。他眼里充着血,女干警也是气呼呼的不再理我,可能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说什么也是枉然。

我先说的话。我觉得我必须在这个时候说话,才能让一直关心我的米洋有点面子,我说,你们别生气了,我这回出来打工是为了给我爸买一双过冬的棉鞋,他现在还穿着一双单的大头鞋。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往下淌。

米洋把车停下来,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你的困难,学校已经给你申请了全额奖学金,还有学校宣传部长的职位等着你拿,你竟然逃学出去打工,你这个孩子主意怎么这么“多”呢?

我只是哭,一个劲地哭。除了哭能够掩饰我在撒谎,其他都会让他看出来。

他说,家美,我没有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你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你那么漂亮,身上却散发着清纯的气息,你喜爱画画,你成熟勇敢,你聪明还有智慧,过早地把家庭重担担起来却没有学坏,在我眼里,你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女孩,你怎么可以为了给你爸买一双鞋而去那种地方?你做事怎么如此偏激?

他从上到下仔细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看出点什么问题来似的。

我说,别看了,我没干什么事。

你逃学到底是为了什么?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我想让我爸早点出来。

混蛋,米洋第一次骂了人。他的脸气得青一阵白一阵。他说,你要是我女儿,我就会打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太任性了,你爸是一个犯人,怎么可能因为你这样的小打小闹而把他放出来?你太幼稚了!

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

好,我一个星期过来看你一次,告诉你爸的情况,但平时不许给我打电话,而且我要你的学习成绩。

我有个要求。

什么?

我小声地怯弱地说,你可以穿着警服到我的班级给我送点吃的吗?让大家认为你就是我爸。

米洋看着我足有十秒钟,然后说,好。

我一下子跳起来,要不是那些人在不远处,我真想扑到他的怀里又跳又叫。这时,他们喊我们过去,说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他们刚才把我的情况跟监狱领导说了,领导说可以每月再多给两百块钱的生活费。米洋高兴地说,太好了。

我两只手合在一起放在胸前,像是在做祷告,那种感觉就像拥有了一只温润的小鸟,那么安静,生怕弄丢了似的。

但他们说,领导说了,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跟大家说,如果再做出这么偏激的事,后果自己承担。

我说,我一定不让你们再为我操心了,我只求你们一件事,不让我爸知道这件事,他知道了一定会为我担心的。

你还知道你爸受不了这个刺激啊。

我说,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吧,这回我再也不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了。我一定好好学习好好表现,争取全额奖学金,不辜负你们对我的付出和希望。说完自己都脸红,简直像是背乘法口诀。

我那个可爱的善良的班主任老师,听说我是为了给我爸买一双过冬的棉鞋而出去打工,当即从口袋里拿出三百块钱交给米洋,说麻烦你们给她爸爸买一双棉鞋,否则这个孩子学习不能踏实,她是一块好苗子,我们学校还打算培养她去外地交流呢。

米洋说,我们单位已经给解决了。

班主任说,那这个钱就给她当生活费吧。

对了,家美,上次大家给你捐的一千块钱,你花在什么地方了?

我说,交给我姑了,我把钱放到她那里,我爸出来的时候我害怕他身无分文,让她到时交给我爸。

大家都笑我人小鬼大。

现在看,原来的计划是彻底失败了,我爸提前出来是不可能的了,那么现在就是我要好好学习这一件事了,我爸说,美,我们不赔,我们赚了。

你看,现在虽然出去这个计划不可能了,但你免费上了中专,学到了技术以后还包分配,这不是比我出去还要好吗?这叫因祸得福知道吗。你以后可别起妖蛾子了,生活费也涨到了五百,够你花的了。

不但够,我还可以攒着留给你呢。

家美,米队长都告诉我了,说你现在可优秀了,得了全额奖学金,还当上了学生会宣传部长。我现在总能梦见你,背着崭新的书包,穿着干净的校服,在学生羡慕老师欣赏的目光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的快乐时光,那种美景我简直不愿醒来,一遍又一遍地做那个梦。

我说,你没得病吧。

我是太兴奋了,太幸福了,美。

我没想到,二宝女人会来学校看我,还给我拿了一些她不穿的衣服。那天,她特意没有化妆,穿着跟平时不一样的没有低俗得让人无法接受的亮闪闪的或者是带穗的大毛衣,而是略显正常的一件灰色衣服,但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她的。我说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件衣服。

她说,我买的,在道边三十块钱一件,我就是专为来看你买的,我够意思不?

我说,你来干什么?

她的眼里有暗伤飘过,你嫌我给你掉价了?

不是,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来多不方便啊。对了,你以后可以跟米队长一起来,他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反正他有车。

米洋是谁?

就是那天去你屋里的那个警察。

你让我跟警察来,你不是要害我吧?

你也没当着人家的面干什么你怕什么。

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你还做那个啊?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找个好人嫁了吧。

谁能要我啊。

你还等二宝呢。

不等了,我打算走了,我就是因为要走了,才最后来看你一眼的。

你要去哪?

我想离开这里,换个环境。

你还想干那个?

不干了。也干不了了。家美,我得病了,我要死了。她捂着脸蹲在地上绝望地哭出声来。

我说你小点声,别让同学听到了,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我把她拉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那里有几对男女同学在散步。

我说,到底怎么了?

你就别问了,反正我要死了,我要走得远远地死,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死在哪里。

你得了什么病?

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她把给我的衣服一下子甩到了地上,转身就走,我一边捡起衣服一边追上去,我说,你别生气啊,你等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她大步地往前走,像个负气的小姑娘。

我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到她手里,我说我就这么多了,全给你。

她惊愕地看着我,一把搂过我呜呜地哭,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又把我使劲地推开,差一点把我推倒,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跑去。

我看着她趔趄的背影,多少猜到几分,但我不敢去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她在那个布帘后面飞翔的姿态,然后甩给我十块钱让我去买包子,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其实,我根本也哭不出来,但我真的想哭,想大哭一场。

米洋会每个星期来看我一次,每次都是先去班主任办公室坐一会了解我的情况,然后才到宿舍去找我,每次来都给我带一些水果,他说,水果有维生素,对身体好,尤其是女孩子。

我说你还挺懂的。

他把小凡的画拿来让我看,我说真有进步啊,我把给小凡画的画让他带回去。

每个星期我们都互相交换漫画,有一天他说,小凡对我说,美姐的画真好看。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看到米洋的眼里也闪着光,我说,我们成功了。

米洋说,我要谢谢你,家美。

我说,你还欠当我爸爸呢。

他说,下次来我直接去你的教室找你。

一言为定。

年终的时候,我爸真的因为表现突出得到了减期,我以家属的身份去大礼堂开会,我爸是最后一个上台发言的,他无论怎样控制,也不能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拿稿件的手不颤抖,最后他索性放下了稿纸,用大实话说,我感谢政府,感谢党,如果没有你们对我和我那可怜女儿的挽救和资助,我现在不但不能站在这里,可能早就完了,我的女儿更不能成为学生会干部,她可能早就无家可归,甚至是流浪社会,成为一个对社会有害的人。然后,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高潮的时候,我爸在台上一下子跪了下去,而且泣不成声,两边的警察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在他耳边说,要控制情绪,台下还有市里局里的领导呢。

我爸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说,我是一个大老粗,我不会说什么,但这些都是我掏心窝子的话,我再次感谢政府,感谢党,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归社会,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

台下响起持久的热烈的掌声,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泪水,不让旁边的人知道我就是台上泣不成声的那个男人嘴里说的那个优秀的女生。

由于我爸的表现突出,一度成为监狱的风云人物,一千多犯人,没有人不知道我爸的,都在私下里说,石成真是转运了,投监狱都能投出个金蛋来,看来人要是转时气,干什么都有收成。

本来两年的期限,现在只打了一半年,这算是最高的减期了,减期不能超过原期限的三分之一,所以我爸是带着荣誉离开的。在马上就要释放的前两天,米洋向我那善良的可爱的班主任了解情况,他说他们的任务也要结束了。班主任在电话里说,家美现在表现可以说无可挑剔,不但把宣传部部长做得有声有色,合唱团的指挥也相当带劲儿,凡是有领导检查和上级布置任务,都是家美担纲。米洋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爸,我爸说,我要是能看到家美演出该有多好啊,就差两天,就差两天,真是不巧啊,我一想到家美能在全校三千多人大礼堂的舞台上当指挥,我的心都要高兴得跳出来了。

我爸被特批去参加我的合唱团指挥演出,感觉自己就像明星似的,犯人中的明星,这太有成就感了,当他脱去监号服,坐上面包车去学校的时候,把头伸向了窗外,让明媚的风吹拂着他光光的额头。他第一次没有穿着囚服坐在警车里,不是因为身上有过案子而是要去看演出,这太神奇了,他身边的警察也都穿着便装,大家像去赴一场宴会一样开心。

我站在指挥台上气场十足,有模有样,随着音乐的轻缓和高亢而起伏着自己的手臂和身体,简直是一场完美的演出。然后我转过身向大家深深鞠躬。我爸在台下看得潸然泪下,几次偷偷地擦眼睛。从台上下来,我带着我爸参观学校,我爸没有想到这所郊区的职业技术学校竟然这么美,简直就像花园一样,人工湖里还有一个湖心亭,廊桥一直延伸到岸边。

我说,这个地方原来是生态园,这里比一些大学还要漂亮呢。

真是的,女儿,你太有福气了。

这要感谢你啊。

你别挖苦我了。

难道不是真的吗?

算是我们的命好吧。

我们说说笑笑地往里走,又去参观了我的宿舍。我事先告诉了我爸我和米洋演的戏,我爸说,米队长真是一个好人。同学们没有问我爸是谁,还以为是外校来参观学习的。

然后我那善良的可爱的班主任进来了,看到了我和我爸。她笑容可掬地说,到我办公室坐坐吧。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坐下来喝着纯净水的时候,班主任说,现在快要放假了,这一年也基本结束了。你们已经知道了吧?下学期的学费就不能免了,一共是4800块,开学的时候一起带过来啊。

这太突然了,我们还以为班主任老师要跟我爸说,你女儿多么多么的优秀,我们要交给她新的任务了,或者想把学校的一些杂活,比如修个电表疏通下水道之类的活让我爸干干,也算是为学校做个贡献。

我爸说,家美的学费不是全免吗?

是这样的,你在监狱的时候,我们跟监狱是共建单位,所以给家美免了学费,现在你马上要出狱了,你就不属于监狱的人了,所以你们就没有这个特殊待遇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现在在监狱里,家美就不用拿这4800块了,而且还有每月五百块钱的生活费,而我现在出来了,我们就得自己拿了?

是这样的。班主任还是一脸和气地看着我们。

我和我爸全都愣在了那里,这个消息太突然也太不可思议了,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那我现在还不如回到监狱里去呢,我女儿的费用有人管了,我还像明星似的被同监羡慕,被队长信任。现在我出来了,上哪里去弄4800块啊。

我爸狠狠地拍自己的大腿,他感觉自己太笨了,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怎么没有问清楚就好好表现呢,要知道是这个结局,他不但不能表现好,而且还要表现得不好,争取加刑,再加几年,正好我毕业的时候再出来。

看着我爸死灰的脸色,我强作笑容说,爸,我们回家商量完再说吧。

一路上,我故意不提这件事,而是一个劲儿地给我爸讲学校的趣事,讲我们班有一个大胖子,一顿要吃八个馒头,而且还是一个半饱,你猜我们叫他什么?车上的人七嘴八舌地猜来猜去。

我爸像没有听到一样,把脸看向了车窗外。

爸,你猜大家管他叫什么。

不知道。

你猜一猜嘛。

肥猪。

太俗。

大鱼。

太雅了。

不知道。

好吧,我告诉你,我们管他叫刘大海。

为什么叫刘大海?

因为他的名字就叫刘大海。

我爸笑了,打了一下我的头:这时候你还有闲心逗我。

爸,大不了咱们不上学了,你别上火啊,我出去打工也可以的,其实一个女孩念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早晚都得洗衣服做饭,要那么多文化也洗不出金子做不出花样来。

你这是听谁说的?简直就是屁话。你要是进了外企,再出了国,还用自己洗衣服做饭啊,人家国外都是雇的菲佣。

这回我被逗乐了,我到什么时候也不可能去雇什么保姆,有胳膊有腿年纪轻轻的,让一个比自己年龄大那么多的人,成天在眼前低头弯腰跪地上干活,我可受不了。

你是没什么出息了,就这点霸气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大能耐。

爸,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有办法的,你千万别上火啊。

我现在就想问问监狱,我能不放出来不。

你疯了,爸。小声点,别让他们听到了。

不是疯,是真的,如果不让我出来,我给他们干什么都行。

我转过头对他说,爸,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有手有脚的,我们为什么要靠人家养活我们。

4800块啊,那是小数吗?我们上哪里弄这些钱啊。

我一下子紧紧拉住我爸的胳膊:爸,你可怎么也不能再干傻事了啊。

我还真想现在、立刻、马上就去干呢。现在、立刻、马上就让我在监狱里呆上几年才好呢。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低声抽泣起来。

我爸搂过我的肩膀:女儿,你放心,爸一定会让你上得了学的。

米洋看我们一会哭一会笑的,说真是父女情深啊。还有两天你们就真正的团聚了,还哭什么啊。

另一个说,这是幸福的泪水,你们不懂,真是的。大家笑成一团。

爸,你一定要答应我再也不许去干傻事。

他把脸别向了窗外,无论我怎么喊他,他都不转过来。

事后,米洋告诉我,那天下午正常出工,我爸扔下手里的铁揪就往外跑,被米洋一下子从后面死死地拉住胳膊,他在我爸的耳边说,别干傻事,听我的。

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们,抛出狐疑的眼神。

我爸说,米队长,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别管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啊。

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你要听我的。

米洋用铁钳一样的大手把他往院里拉,一边拉一边说,跟我走,不要动。

那天,米洋把我爸拉到了他的办公室。我爸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米洋说,家美都告诉我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4800块啊,那不是小数目,我们上哪弄那笔钱啊。

我们可以办低保,可以找妇联,可以找民政局,可以找社区,还有我,我也可以帮你们。

那怎么行呢。你一个人带着小凡。

条条大路通罗马,只有你选择的这一条是走不通的。

我爸出狱的那天,天空格外的晴朗,我向学校请了假,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接我爸。出来的时候,门口竟然站着我那可爱的善良的班主任老师,她冲着我甜蜜地微笑。米洋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

这回我的嘴真的是张得很大很大,不是故意地夸张,是真的很大。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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