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钧:翻译是历史的奇遇

2016-05-14 06:05卢欢
长江文艺 2016年5期
关键词:法国作家文学

人性中有一些带着神性之光的情感,让我流连。那种由衷的悔过、愧疚、负罪感、救赎努力总让我看到天堂之光。

近来,媒体上有关“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论调和热议之声总是不绝于耳,中国文学国际影响力的数据及话题也受到一些榜单的关注。时代在变,从引进来到输出去,确实能看到这些年国力在增强,国人的自信心在逐步提升。

不论今天是不是翻译的最好时代,至少,在法语翻译家、南京大学教授许钧看来,哪个年代都是翻译的年代。还有一点更重要:今天的翻译家是怀有幸福感的。

去年秋天,许钧应邀来到武汉,在华中科技大学讲学两周,并参加同期的法国文学周活动。在湖北省图书馆的讲座上,有读者为翻译家们打抱不平——不少译作的书封上译者往往留不下名字,或者名字很小。许钧却比较淡然:“我们都习惯了。我们像空气、像水,用的时候,大家觉得很重要;不用,我们也照样在。”他总结说,进行翻译,研究翻译,也教授翻译,这三件事合起来就是三种福气;自己这四十年只做了这三件事,虽然孤独,但很幸福。

而随后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他在言谈中流露出的那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和幸福感,也让我感受颇深。他首先畅谈了自己如何通过翻译与法国文学大师相遇的人生,包括与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三十多年相知神交的情谊。这些从他翻译的文学经典书单可见一斑,比如有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雨果的《海上劳工》、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卷四)、波伏瓦的《名士风流》、图尔尼埃的《桤木王》、勒克莱齐奥的《诉讼笔录》等多部作品。

不止如此。译书三十余载之后,他慢慢过渡到主持编译大型思想文化丛书的工作,再到积极向外推广中国文学、文化,在战略上思考相关的政策方向。看起来,翻译工作的摊子是越铺越大了。在这个过程中,他坚信,随着全球化进度的加快,各国要保持自己的特征,保持文化的多样性,翻译是其中极为重要的路径。同时,他强烈地感受到作为一个翻译家的历史使命感和自觉意识,他感慨道:“以前翻译是以入为主,现在应该是一出一入相平衡。现在中国实力增强,需要译进来和译出去形成互动。我们要把好的思想文化输送出去,为世界文化做贡献。”

保护语言的多样性,

才可能保护文化的多样性

卢欢:近代以来,西方的诸多文学思潮与流派发轫于法国。作为法国文化的研究者,您如何看待它的魅力?

许钧:文学涉及到人类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法语的传统里头,文学一直跟人的状态、人性,以及人的理想、幸福和苦难紧密联系在一起。应该说,在整个西方的文学发展过程中,小说的地位一直是比较高的,这跟中国的情况不太一样。比方说,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写法至今是小说写作艺术中探讨的对象,像卡夫卡、昆德拉等著名作家都要对之进行研究。从19世纪以来,一些重要的文学潮流或者流派基本上是在法国产生的,诸如象征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戏剧、新小说等等。这可能跟这个国家的一种传统相关。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法国作家大多数是思想家、哲学家。从蒙田、笛卡尔、卢梭、伏尔泰,到后来的萨特、加缪,都是这样。他们思考的一个重点是关于人的存在本身,这也是小说写作最重要的任务之一。这两者具有一种根本的渊源。在法国,这方面有着一脉相承的历史。

卢欢:近年来,法国官方很重视向中国推介法国文化艺术,如设立傅雷文学翻译奖,举办中法文化之春活动等等。您怎么看?

许钧:法国政府近三十年来一直致力于文化多样性的推广,不遗余力地将本国语言和文化推出去。非常有趣的是,法国文化和语言往外推的时候,别人并没有一种否定性的说法。现在中国的综合国力不断增强,我们也在把中国的文化往外推,反而听到一种不同的声音。

在我看来,一个国家把自己的文化产品和文学作品推广到国外去,这是非常值得鼓励的。歌德早在两百多年前就说过,他希望在一个人类精神产品的市场里,各个民族可以竞相拿出带有自身特质的东西来互动、交换,促进世界的交流。

法国是第一个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西方大国,也是跟中国一起最早提出维护文化多样性的国家。维护文化多样性需要两个前提。第一个就是表达的自由,首先是语言表达的自由,就是要使用自己的语言。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语言都失去了,你能想象他还有表达的自由吗?我想起了都德的《最后一课》中有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话,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阿尔萨斯省马上要被普鲁士占领了,小弗郎士要失去自己的语言了,韩麦尔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法兰西万岁”。每一个有可能失去民族语言的人,在这一刻都会感到自己的语言是最美的。

只有保护语言的多样性,才有可能保护文化的多样性。因为在每一个民族语言消失的时候,其背后的文化、思想、经典也全都一同失去了。法国这么多年来一直推广法国文化是具有正面意义的,给全世界做出了榜样。现在,德国有歌德学院,西班牙有塞万提斯学院,中国有孔子学院,日本、韩国成立了翻译研究院。我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就得到过法国文化部的奖译金,那时候比较少,我去了法国巴黎与一些作家交流,还去阿尔的文学翻译院与各国的翻译家研讨文学翻译,交流经验。我曾经最早受韩国翻译研究院邀请,参加国际翻译家交流活动。当今的世界,为了交流的便利,英语变得越来越重要,但如果英语过于强势,很多国家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失去了表达的自由和话语权之后,它们的民族文化和民族思想传播就变得岌岌可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在倡导文化多样性的时候要特别倡导语言的多样性。就像我们国家对少数民族的语言也是有特别的保护一样。

卢欢:人们常会热议,法国作家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数量在全世界最多。您觉得这是为什么?其中的经验,对中国又有什么启示?

许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如今已经有一百多个了。在诺奖颁奖史上,第一得主就是法国人,如今一共大概有十六七位法国作家获奖,其中萨特拒绝领奖。这个数量应该说是特别多的。

整个法国小说创作一直处于非常多元的、旺盛的状态,现在每年出版二千多部,各种各样的评奖也非常活跃。每年的10月、11月都是狂欢节日。龚古尔奖等奖项评选都集中在那几个月,造成一种盛大的氛围。法国有六千多万人,而好的小说可以卖到一百万册以上。地铁上,好多法国人都拿着书看。这种传统应该跟整个小说创作氛围、读者的接受、媒体的关注、社会的关注都有直接关系,更与法国具有哲学的思考传统和对人性思考的传统有关。

中国真正的现代小说历史并不长。从历史来看,现代小说有一个非常大的特征,它实际是跟我们的传统决裂,接受西方的思想。这些小说有现代性的追求,不少技法是从国外学来的。改革开放之后,我们的小说写作也经历过学习与吸收的阶段,都是从借鉴开始,慢慢独立成长。

几年前,我说外国人读中国小说的时刻到了,中国人很快就可能会得诺贝尔奖。为什么呢?中国每个大的历史时期,特别是民族经历过磨难和社会变革的时期,就有可能对人类命运的思考更加深刻。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觉得,判断一部小说好与不好,或者能不能获奖,有三个特点需要关注:

第一,好的小说是有思想的。一个小说家应该是思想家,而一个没有思想的小说家没有灵魂,不可能写出好的小说。

第二,好的小说家对人性有特别的洞察力和感受力,对人类的苦难和社会的善恶有深刻的认识。

第三,好的小说家应该运用各种手法,既可以是宏观的,更应该是微观的,甚至从一个人写起,来折射整个时代的命运和人类的发展可能性。

从译书到编书,

我的翻译有三个不同阶段

卢欢:您起初做法国文学翻译的工作,是选择热门作家,还是选择自己喜欢的而不论名气的作家?换句话说,您选择翻译的标准是什么?

许钧:在中国,法国文学翻译有良好的传统,傅雷等老一辈翻译家对我的影响很深。我是学法语的,大学毕业后,1976到1978年在法国留学,自然会接触到一些古典和现当代的书。那时候,我每个月有十块人民币的零用钱,常常到巴黎塞纳河畔的书摊淘书,很便宜,一两个法郎一本,两年多后带回国的小说就有一百多本。我接触到的法国作家,比如说勒克莱齐奥,他的第一部作品《诉讼笔录》应该说是比较难读的。亚当在一个所谓物质化的社会,看似精神不正常,实际上对这个疯狂的社会有所警醒。这个人物形象在我脑海里一直抹灭不去。到了1980年,当我读到勒克莱齐奥的《沙漠》后,又想起来他了。我发现他的写作有一些变化,从比较先锋的写作慢慢回归到传统的写作了。这个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条线索讲述大沙漠蓝面人的部族,另一条线索讲述主人公拉拉,她从大沙漠到了法国马赛,在当上了封面女郎,出人头地的那一刻,却又要回归到大沙漠。我一下子被吸引了,决定要翻译这本书。到后来,我特别关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也是通过翻译加深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一个翻译家或者做翻译的人都会面临选择什么样的书来翻译的问题。获奖情况当然是可以参照的,历史上有定论的作家和当代获奖的作家的作品无疑是值得翻译的。我一开始翻译作品也大抵是参照这两条来选书。比如说,我1979年翻译的第一部书《永别了,疯妈妈》,1981年在湖南人民出版出版后,《人民日报》刊发的一篇评论认为,这是法国文学半个世纪奠基性的作品。“疯妈妈”中的“疯”实际上是暗喻战争,战争就像一个疯子,人们希望告别苦难,告别疯狂,告别战争。即便是获奖作品,在我们那个时代,还有两个方面要衡量:第一就是内容要积极向上,宣传正义的,具有批判色彩的。第二就是写法引人入胜的,能打动读者的。

卢欢:除了勒克莱齐奥的小说等当代经典之外,我看到您也大力推荐了法国作家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这样的畅销书,还专门为它写了论文。您觉得它值得推荐阅读的理由是什么?

许钧:我一直在研究法国文学翻译理论,并促进其在中国的传播,一般选择对中国读者影响大的作家作为研究对象。中国译介法国20世纪文学作品有几千本,《小王子》则是在中国翻译最多的作品之一,也是全世界翻译最多的书之一。

我为什么选择《小王子》这本书呢?首先,作者是法国1940年代的重要作家,对人类境遇进行了深入的思考。那时候,人类处于战争中,人类的命运真不知道将走向哪里。《小王子》是他在战争期间写的。其次,他有两种形象紧密联系着,他既是飞行在死亡线上的英雄飞行员,又是创造了从另一个视角看地球的作家。他对人类境遇、对人性、对孩子的命运、对地球的命运进行思考,面对人类史上最大的灾难,采取童话的写法,以小孩的口吻来写。

在如今这样一个地球村里,人们过分崇尚物质化。恰恰《小王子》持有童真目光,以另一种星球的视角看地球的时候,带来的是纯粹善良的、跟自然万物友好相处的理念,不是对物质盲目追求,而是去追求更加美好的东西。因而,我说这部作品具有强烈的人文色彩和哲学底蕴,有着巨大的阐释空间。

卢欢:您从事文学翻译工作几十年,译作颇丰,也受到了业界和读者的好评。您怎么总结自己的文学翻译工作的?

许钧:我从1979年开始,到1990年代,翻译的书应该有三四十部。我曾经说过,我的翻译有三个不同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单本作品翻译。只要是好的小说,是法国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品,只要是符合我的审美标准的,我就把它翻译出来与读者分享。

第二阶段是从文化层面上主编翻译丛书,选择一批法兰西最有代表性的哲学历史文化的经典书籍、代表一种文化潮流趋势的作品组织翻译。我跟南京大学周宪教授主编了《现代性研究译丛》、《文化传播译丛》,跟山东画报出版社等单位主编了《法国日常生活译丛》,跟广西师大出版社主编了《法兰西书库》,等等。我曾经在每套书的前言里阐述了我的翻译理念。一个是思想层面的。中国走入现代性的发展过程中,西方已有的很多经验和反思会给我们一种参照。这即是《现代性研究译丛》的重要思想价值。再者,在这个全球化时代,传统的媒介发生变化,比如计算机的介入,使得文化传播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又对人的思想、对人的存在产生什么影响,这也是这套丛书要回答的问题。第二是人文社科层面的。法国的“年鉴派”、“私人生活派”、“日常生活派”等对历史研究非常有贡献。以前的历史都是男性的历史,专注于帝王将相和战争史。但是那些同样为人类做出贡献、繁衍后代的普通女子,在战争中最为痛苦的女人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在每个历史关头,女人的生活及心理状态是怎么样的?从这个角度来思考、研究历史,那么将成就另外一种历史的写作。《法国日常生活译丛》这套书对历史学家思考历史和写作历史无疑具有方法论的意义。法国还有《私人生活史》五卷本,经过译介,对我们国内历史研究和写作也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

从译书到编书,我加深了保护多样文化、促进各种思想交流的认识,希望给人类形成一个重要宝库。

我现在做的文化交流工作就是第三个阶段。以前翻译是以入为主,现在应该是一出一入相平衡。现在中国实力增强,需要译进来和译出去形成互动。我们要把好的思想文化输送出去,为世界文化做贡献。我主要做三个方面的工作:一是理论阐述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正当性和必要性。这不是推销自己,而是文化自觉自信的表现,也是肩负起对人类不可推卸的责任。第二,在战略上思考相关的政策方向,引起大家的普遍关注。第三,了解我们的文化走出去有哪些障碍、在国外接受如何等。我最先是把江苏作家有意识地推出去。比如毕飞宇的《青衣》,就是我联系推荐的,通过好的翻译、好的出版社和主编推介出去。我还在李国平主编的《小说评论》主持一个栏目,叫“小说译介与传播”,特别关注莫言、余华、毕飞宇、阎连科、贾平凹等一批中国作家的在域外译介的状况,探讨他们的作品以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俄语、日语、韩语在世界上译介、接受、阐释与传播的情况。之后,我想联合国内外的机构举办研讨活动,将理论研究、传播、翻译、推广渠道融合在一起,开展这样的系统的探讨工作。

卢欢:这么说,处在不同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中,一个人的翻译观也是在不断变化、发展的?就拿您为例,翻译观也由最初纯粹的“语言转换观”发展到了今日的“文化交流观”,把翻译活动理解为促进不同民族对话、思想交流的文化活动。

许钧:是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交流,翻译会越来越频繁。翻译已经成为人类精神交流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外国的文化要走进来,中国的思想要走出去,各个民族的交流都需要翻译。作为一个翻译家,本身是有历史使命感的。

鲁迅在上个世纪30年代说过,国人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翻译莎士比亚,因为日本人都翻译出来了,我们在精神上、文化上不能落后。朱生豪翻译莎士比亚就是有这个考虑。傅雷翻译《约翰·克里斯朵夫》,是因为深感中国大地笼罩一片阴霾,他要呼唤大英雄主义,促使国人精神振奋。傅雷翻译巴尔扎克,就是帮助我们认清这个社会的善恶、美丑、真假。巴金也说得很明确,自己的翻译是为了人类的解放。他们都有一个巨大的翻译动机。

随着一步步的成长,我对翻译的认知有了变化。刚开始这只是一个兴趣,想翻译一本好书跟大家分享。慢慢地,将文字、文学、文化整体思考的时候,上升到思想层面,我看到翻译对于社会的改造,它可以满足国人的精神需求,打开新的窗户,促进文化之间的交流,因而自觉地把文化多样性建设作为翻译目标来追求。2002年南京大学一百年校庆的时候,联合国前秘书长加利访问南京大学,我有机会与他交流,但他得知我在思考翻译问题,写《翻译论》一书时,他拿起笔,欣然为我的书《翻译论》题辞:“翻译有助于发展文化多样性,而文化多样性有助于加强世界和平文化的建设。”这句话非常有意义。世界要安稳,最重要的是各种思想文化和谐相处。没有心灵的理解,没有对他人文化的尊重,怎么可能达到和平呢?翻译恰好能起到这样的重要作用。

翻译往往是社会巨大变革的先锋

卢欢: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翻译总是与社会变革或思想文化运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比如您论述过法国作家法朗士等人作品的译介为中国新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1980年代出现的社会科学翻译潮,那时出版的《西方学术文库》则希望“借助翻译来介绍外国新思想,然后建立当代中国独特的思想框架及论述”。翻译一直是建立社会系统的重要力量么?

许钧:我觉得你谈得很对。纵观现当代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当一个民族很强大的时候,它都想把自己的文化往外传播。当一个民族处于黑暗的时候,需要脱胎换骨的时候,则希望把外面的东西吸收进来。比如说五四运动前的那个时期,社会非常封闭,我们的民族要复兴就必须把整个社会打开,所以有了三个运动:白话文运动、新文学运动、新文化运动。这其中,文字、文学、文化是三位一体的,互相起作用。没有文字的传播,被广大老百姓使用,就不可能有民族文化思想的产生。文学又是涉及到人类精神生活的,也是最好的传播方式。通过文学来开启民智,把西方的思想文化吸收进来,形成一种民族的风尚,最后从思想上形成了两个词:“科学”和“民主”。

改革开放时期也是如此。改革开放最重要的是把心打开,把思想打开。这个开放不仅仅是政治意义上的,而且是涉及到每个人的意义上,让每个人的思想和视野能打开,心与心对话,而站在一个全人类、全球的角度上说,就是要让各个民族建立交流。那个时期对翻译尤为渴望,外国的书重新出版,还有一批人站在世界前沿来传播思想。一开始不可能在政治领域打开,只有通过社科、文艺等书籍来慢慢打开。李泽厚翻译美学的书,实际上是想借此打开我们思想的禁忌。从这个意义来说,翻译总是一个社会前进的推动力,往往是社会巨大变革的先锋。

卢欢:如今的中国也正处于翻译的最好时代?

许钧:翻译就是促进交流的手段。翻译活动一定会越来越频繁。对于现今中国来说,我不说翻译处于什么时代。哪个年代都是翻译的年代,翻译像空气一样不可缺失。一天没有翻译,我们国际生活、文化交流马上就停止。包括莫言获奖,如果没有翻译,他的作品怎么进入世界的精神交流市场?

我觉得,翻译和语言表达是两种密切相关的人存在的根本方式。人最伟大的创造就是符号的创造,然后就有了绘画、音乐、戏剧、艺术、诗歌。所有的精神产品都是符号的创造。更重要的是,翻译成为符号转换的根本方式。我们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再以翻译转换,就进入了整个人类文化传播活动之中。翻译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基础。没有中国文学典籍的译介,中国文化根本走不出去。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合作,一方面是外国人的主动选择,另一方面是我们找到好的方式来推广。不是一厢情愿,而是供与求之间的合力。

就我个人来说,通过翻译,我接触到法国最伟大的一批作家,跟普鲁斯特、巴尔扎克、雨果、勒克莱齐奥相遇。就像我喜欢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三十年来不断地跟踪、研究、翻译,一直到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和他就变成了真正的相知者。我说过,翻译是历史的奇遇,翻译让不同民族的思想文化能够相遇到一起。翻译家一方面跟大师神交,一方面可以发现未来的大师,这本身就是一种发现、探索与创造的力量。

卢欢:在当今中国翻译人才的培养方面,您觉得有什么需要重视的地方?

许钧:好的翻译人才要做到五点,一是对翻译的热爱,二是认真,三是对两种语言的驾驭能力,四是拥有宽广的知识面,五是对翻译有全面清醒深刻的认识。但是,伟大的翻译家是时代造就的。在每个社会变革时代,都会出现伟大的翻译家,比如玄奘、严复、林纾、鲁迅、傅雷。他们都有强烈的使命感,强大的动机,以及对艺术有独特的追求。

现在,读者都想要好的翻译,但社会又没有树立对好翻译的选择意识。政府应该重视培养翻译人才。目前教育部鼓励有关高校开设小语种专业,国内大学已经有四五十种语言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呼吁在大学设立翻译专业学科。通过我们的努力,南京大学已经设立了翻译硕士专业,还培养翻译方向的博士,指导博士后。任何一个时期,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能够建立一整套的翻译人才培养体系。有了好的培养机制,人才一定是可以出来的。

跟作家的培养不一样,翻译人才的培养是非常难的。我们可以有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天才作家。但是,从来没听说过十几岁的天才翻译家。如果有人认为是天才翻译家,那他绝对是错误地认识了自己。很多人到五十岁都不敢自称是翻译家。翻译家对语言的能力、知识的能力和文学的造诣等都有很高的要求。而且,翻译是无止境的。理解永远是需要不断克服的障碍。

文学翻译是不灭的

卢欢:去年,“以一己之力翻译托尔斯泰”的俄语文学翻译家草婴逝世,引发很多读者的感慨。他这一代翻译家身上有什么值得同行学习的地方?有人针对这样一个粗鄙主义彻底压倒精英文化的时代,在媒体上发声:“托尔斯泰都不读了,你为什么还怀念草婴?”当我们纪念一个翻译家时应当纪念什么?

许钧:我在1990年代跟二十三个翻译家有过十八次对话,其中就有草婴,当时对话文章的题目是《认认真真翻译,老老实实做人》。草婴存世的理论文章不多,最重要的就是这篇对话。包括草婴在内的老一辈翻译家生活清苦,全凭着对文学、对翻译的热爱,把生命献给了翻译,这种精神特别值得学习。现在很多人到了六十岁,就想去享受生活。获过国际翻译奖的北大教授许渊冲已经九十多岁了,还在攀登翻译的高峰。他的房子没有一百平方米,除了书橱外,没有更重要的家具,且还都是1980年代的。第二,他们对翻译的认真。傅雷翻译《高老头》,改了多少次都不满意。翻译就是不断求真求美的事业。第三,他们对翻译有独到的理解。考虑到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的需要,他们会选择精神上、道德上、文学审美上都堪称优秀的作品,奉献给自己的民族。第四,他们淡泊名利,追求精神生活。第五,他们对翻译艺术的精益求精,不断提升。

你刚刚提的那种疑问,不是说不要读托尔斯泰,不是说不要纪念草婴,而是对社会风气的一种不满和批评。既然有这种声音发出,就说明我们社会还有良心在。我相信,只要人类存在,只要人类对精神生活有所追求,只要人类要走向未来,文学是不灭的。文学翻译也是不灭的。我们永远需要托尔斯泰,也需要草婴。这是我们怀念的理由所在。

卢欢:近二十年来复译现象在国内出版界是个热门,只要哪一部名著有市场,且没有版权的约束,就会被许多出版社跟风出版。在1990年代,您曾参与过国内有关《红与黑》汉译的大讨论,认为文学复译应该有所超越,至少应该对原著有一点新的理解,新的阐释。对文学名著的重译现象确实很常见,但谈到新的阐释或对前人的超越,是不是对译者的素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挑战?

许钧:复译要从两面来看。一本著作不可能一次完成阐释。不同时代一定有不同的解读。重新阅读理解阐释是必然的。上帝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法国,一百年至少要出现一个新的《圣经》译本。文学作品更是如此,它是开放的系统,需要读者的参与。时代变了,语言变了,个人遭遇变了,读者都会读出不同的东西来。从文本上来说,它同样呼唤不同的翻译,这样原著才能有新的活力和生命。再者,有一千个翻译家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翻译家呈现的面貌是不同的。

第二,我想区分的是,在中国市场条件下的复译已经走了味。在1992年《伯尔尼公约》后,我们要购买版权,一些旧的经典作品一下子出现了很多版本。比如《红与黑》有二十多个版本,《小王子》有四十多个版本。这就需要判别复译的动机是什么。是因为有新的理解、语言,有新的表达,对社会有新的阐释,还是仅仅通过复译赢得市场、赚点钱?这当中,甚至有译者剽窃拼凑前任的成果,对此我们要批评和谴责。当然,我们更鼓励对作品进行新的解读、理解,在语言使用与作品阐释方面,有新的突破,有新的发展。

另外,我们要有生产优秀合格作品的意识,辨别优秀译本和伪劣译本的能力。社会需要建立这样一个机制。一方面呼吁出版社严格管控,另一方面要选择好的翻译家。

卢欢:在作家韩少功翻译昆德拉的代表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您也重译了它,这个过程中的感受如何?据说,您在翻译前还曾与韩少功进行了笔头交流,这起到了什么作用?

许钧:我对复译有选择。一开始,出版社找我,我没有答应。理由很简单,韩少功已经翻译得很好了,他的影响很大,功劳很大。有人问我,你到底对这部作品有没有研究,这部作品的价值到底如何?在我看来,这个作家是二三流作家。人家又会问,他真是二三流作家吗?你没读过,怎么下这样的结论啊?你是有这么多翻译经验的翻译家,不能接受这样的挑战吗?

后来,我接受了这个挑战,在旧译本基础上尝试一种文化研究的可能性。在开始翻译前,我做了三个方面的工作。第一是阅读英译本、法文本及二三百万字的评论,我确定了这是好的作品,值得翻译。第二是比较英文本、法文本跟中文本后,我发现它们是有差异的。有差异就有重译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况且,昆德拉说得很明确,希望作品从法文翻译。在这部书的理解上,我跟韩少功先生有一定程度的区别,特别是时代赋予我们两个人的可能性也不一样。他与他姐姐翻译的时候所处的那个时期是比较封闭的,有的文字要删掉或者改写,个别词要软化处理,到我那个时候,则都可以不予回避。第三,作为文学家,他的词汇很丰富;作为翻译者,我信奉的是以信为本,求真求美。我接受翻译这本书,体现了我对复译理论的认识,也符合我对翻译的立场和原则。这部书的翻译,我还比较满意,可以说是积极意义上的复译,一为给读者提供理解的可能性,二是进一步促进原作在中国的传播。

我和韩少功先生之间进行过对话,为此我在文汇报写过一篇文章。翻译是一种文化交流与积累。第一,我肯定了韩少功先生的功劳。他在1980年代就发现了这部好书。没有他,昆德拉不可能在中国开始广为人知。第二,他是非常好的作家,思想开放,有很好的文学鉴赏力,能判断这部书的价值。第三,他的译本本身就很有特点,我们只是探讨重新翻译的可能性。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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