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光塔记(中篇小说)

2016-05-14 09:19易康
山花 2016年4期
关键词:土坡张总小石

易康

一褚三宝

褚三宝是为了老褚才回村的。老褚死了,从观光塔上摔下来,摔死了。老褚是褚三宝的父亲。

褚三宝没忙着办丧事,而是先向儿子小褚问了死因,小褚道不出个所以然。褚三宝说:这我得找老钱,没老钱的责任我不讹他,但该他承担的,他得兜着。小褚不吱声,褚三宝知道儿子不吱声是因为小石。中午,褚三宝喝了点儿酒就回房睡了,饱睡了一个下午。他要养足了精神去找老钱。

镇上的观光塔虽然只建了不足三分之一就停工了,但是镇长还是决定先对游人开放。老钱就是镇里指派的看塔人。

看塔是个闲差。为了给父亲谋得这个闲差,小石颇费了一番心思。老钱坐在塔门口无所事事,冬天晒太阳夏天乘凉,春秋两季剔指甲里的污垢,闲得发闷,闷得发慌。即使来个把游客,老钱还是蔫蔫的,只有在捡游客扔下的饮料瓶的时候,他才会来点儿精神。

塔建在一座土坡上。土坡不算高,但它可以俯瞰处于低洼之地的村镇田野。甚至是村镇田野之外的一条古老河流。从前这儿有座炮楼,村里的人说:土坡上埋着冤魂,塔压着冤魂不吉利。老钱也这么看,但为了看塔的工资,老钱还是很在乎这份差事的。

观光塔圆咕噜嘟的,像座硕大的烟囱,腆着肚子蠢笨地耸立着,显出唯我独尊的派头。塔的外面贴着白色的墙砖,内部安装着不锈钢的旋转楼梯。镇上重要的建筑都是这个装修模式。不过,镇长说了,等塔封了顶就改装电梯。

修塔既是事出有因,又是纯属偶然。镇上没有支柱产业,要发展就只有另辟蹊径开发旅游资源,而巧的是常年在外的企业家张总回乡了.镇长抓住这个机会与张总沟通协商。饭桌上,镇长让镇里的专职接待员小石不住地劝酒。小石是镇上的美女,她敬的酒张总当然要喝。酒酣耳热之际,张总与镇长当场拍板,要为镇上建一座观光塔.它的高度应该是全国第二,世界第八。那天宾主双方一拍即合,兴高采烈,镇长趁着酒兴带张总做实地考察。大家乘车在周围的几个村转了一圈。张总指着西坪村的一处土坡说:那儿不错,居高临下。

在建塔之前,褚三宝几乎到了绝境。由于欠债太多,他的工程队散伙了。那会儿,他的全部家当只有七八辆斗子车和几十把瓦刀。在最落魄的时候,他连打麻将的钱都没有,只能站在一旁看热闹。当别人玩儿得有说有笑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插嘴,教他们怎么出牌,但大多招致白眼和埋怨。他轻描淡写地笑笑,笑嘻嘻地抽着烟继续在一旁看。西坪村的土坡周围长满杂草,唯有坡顶一带露着黄黄的土,就像秃了顶的脑袋。几棵老树长在坡的一侧,横七竖八野生野长的树枝说明这儿的土很肥沃。村里人喜欢在土坡打麻将,多半是因为大树,即使在冬天枝残叶落的时候,他们依然聚集在这儿。

镇长陪张总到土坡考察的时候,褚三宝正站在牌桌边。春节刚过,还在正月,债主是不会来逼他的。这天褚三宝的情绪蛮好,不停地插嘴,还分烟给众人抽。他为打牌的人着急,说怎么净出臭牌。招人嘲骂了,他立即反唇相讥。然而当他看到镇里的车停在了坡下。马上就目不转睛地盯了过去。再也无心看打牌了。

褚三宝跟镇长算是比较熟的,他本想下坡去迎他们,但脑筋一转就又隐身在大树边,远远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褚三宝看到小石在一旁作陪,他知道有事儿。他想,得回去弄个明白。

小褚看到褚三宝回家时的那副嘴脸,本以为他是要钱。但褚三宝没提钱,却谈起了小石。小褚低下头不说话,只顾看手里的书。褚三宝说:过年了,是好朋友就该走动走动。小褚还是不吭声。他听小石说了今天有事,要招待广州的客人。小褚很聪明,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他和小石是真正的郎才女貌。所以褚三宝既不提钱,那他打的什么主意,小褚很快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吃饭的时候,小褚对褚三宝说:以后有了钱别尽往城里跑,有时间也照顾照顾爷爷。褚三宝想:这事大概妥了。

接下来,褚三宝就找人借钱。村里镇上没人肯借,他只好到县城里去。他欠下高利息,并立下契约,用房产做抵押。这房他早就押出去了,现在又押了一次,他手上有的是房产证。

有了钱,他便厚着脸去见小石,然后又去找镇长。褚三宝说得天花乱坠,镇长动心了。褚三宝说:工程让本镇人承包那是造福桑梓。晚上他请镇领导吃饭,当然也请了小石,但他没把小褚带上。那次,褚三宝喝得烂醉,最后是让酒店的服务员架着回的家.可他没忘在分手前招呼镇长和小石一路走好。

在观光塔动工前,褚三宝就拿到了预支的承包款。所以工程半路停下来,他倒也无所谓。他对民工撒谎,说:款子一直未到位,他实在发不了工钱。而后,他就在镇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就是小褚也只能猜测他大概又去县城了。这段时间里褚三宝逍遥快活死了,他住宾馆下酒楼,打麻将做足疗按摩。他的行动路线是:县城一省城一东南部沿海城市。等到钱用得差不多了,他或许偶尔会想到那些债务,但他并不犯愁。在老褚亡故之前,褚三宝还没想到回乡,他不到一文不名是不会动这个念头的。

在村里,褚三宝的宅院属于比较破落的。房子是毛坯,有几扇窗户至今还未安装,临时用塑料布蒙着。这家最整齐的要算是小褚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书。小石有时会来看小褚,帮他把屋子收拾收拾。小褚二十四五岁了,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下田种地又不甘心,唯有在家里看书。但他也会搞点儿钱回家,贴补贴补。褚三宝连烟都买不起的时候还得靠小褚。小褚虽然优秀,但性情孤僻,这镇上除了小石,他几乎没有处得来的。小石的家离他很近,可是小褚知趣自觉,很少到她家找她。更多的时候,小褚是待在家里躺着,像个谨遵医嘱卧床休息的病人。手里要么捧着一本书,要么握着一部手机。这手机是小石给他买的。

褚三宝第一次去找老钱的时候没有遇见小石。那是因为在晚上,晚上小石一般不在家。褚三宝注意到老钱穿了一件新的浅灰色西装,脚上是一双亮闪闪的尖头皮鞋。他家的四仙桌中央放着一部半导体扩音器。褚三宝知道,自从老钱做了看塔人就一直在镇里领工资。

褚三宝一开始有礼有节,他还给老钱烟抽。他告诉老钱,他前来拜访的目的只是弄清父亲的死因,他不能让老人死不瞑目。不料,老钱听了这话倒先激动起来。他面红耳赤地辩解道,老褚的死与他无关,那天他一直守着塔门坐着.所以直到现在都没弄清老褚是怎么钻到塔里,最后又怎么从塔上摔下来的。他说:“你知道,老头都九十了,做事一向不清爽。”褚三宝来气了,高声提醒老钱要尊重死者。他用夹着烟头的手指指着老钱,郑重地说:我是讲理的,但不可欺,这事与你无关我不会讹你,但该你负的责任,谅你也推卸不了。老钱更激动了。褚三宝大吼道:“你嚷什么?有理不在声高!”

近一两年。老钱家的日子开始好了起来。三四个月前,小石还找褚三宝的工程队为她家翻修过房子。那会儿褚三宝正在建塔,材料是从工地上带来的,民工的工钱也算在建塔工程的账上。褚三宝自觉有恩于钱家。在临走之前他告诉老钱,明天上午他还要来,如果老钱仍然不讲理,那他就按村里的规矩办!

老褚死的时候是在中午。那天天气有点儿热,看塔人老钱正倚着塔门打瞌睡。突然,他听到“扑”的一声,好像有人从塔上丢下一大包东西,又像是一只暖水瓶炸开了,那声音很重很闷。老钱惊醒了,他还以为有人在闹,就骂了一声:“谁呀?杂种!”但是没人回应,他又喊了一声:“谁呀?”仍旧听不到回音。老钱烦了,喃喃地骂着站起身来去看个究竟。塔外是水泥地,老钱看到地上睡着一个人。尽管这人的脑袋胀得很大,但老钱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老褚。老钱一边走过去一边喊道:“喂,死老头子,叫你呢!”

老褚已经死了,只有鸡爪似的手指还在微微地颤动着,一股紫色的血液从他破碎的嘴巴里涌出来.很快在脑袋下汪了一大片.死灰般的脸和苍苍的须发在血泊中让人怵目。老钱看到地上有半截牙齿,尖尖的,黄乎乎的,沾着血污的半截牙齿,这是老褚的门牙。老钱看看天,又看看地。老钱哭了。他骂道:你个死鬼,临了还要作践我一把!

在西坪村,老钱是出了名的胆小,他老婆在世时尽怨他无用。老钱是在女儿小石上初中的时候丧偶的,尽管他曾经受够了老婆的气,但还是很悲伤,因为家里失去了做主的人。然而不久他就宽心了,小石在母亲去世后很快变得懂事能干。现在钱家主要靠小石。村里人都说小石很像她妈妈,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褚三宝走了以后,老钱就坐如针毡,一直苦等着小石,可等过了半夜,也没见她回家。想到小石,老钱的心里安妥了些,然而还是忐忑。他知道褚三宝不好惹,尽管自己冤,但也不能说没有心虚的地方。

自从镇上有了塔,老钱做了看塔人,老钱就跟老褚“掐”上了。在西坪村,老钱唯一敢欺负的只有老褚。老褚死之前,老钱还骂过他。

老褚孤独无聊。他盼啊盼,一天里就盼着中午十二点,这是小褚给他送午饭的时候。所以到了日上中天,老褚就缠着问老钱是几点钟了。老钱或许是厌烦,或许是有意要让他干着急,就硬不告诉他。老褚很老了,但年轻的时候走东窜西,说过书唱过戏,勾引过大姑娘小寡妇,风光风流过一阵子。他常说他躲过日本兵,带着妹妹拼命地躲,一口气跑过了四十多条河沟。他妹妹早死了,而他还活着。

土坡下有一问土屋.屋子破旧不堪,这就是老褚的家。建塔那会儿,褚三宝曾差了两个民工把土屋简单地修葺了一下,所以还能遮风挡雨。土屋外有一条路,是去观光塔的必经之路,老褚成天坐在路边。

他紫酱色的脸上布满了深褐色的土斑,昏花的老眼蒙着一层浅灰色的翳,烂红的眼眶里充溢着老泪,干枯松弛的皮肤像是揉烂了的牛皮纸。老褚坐在破旧的小板凳上,怀抱着一根和他一样老的拐杖.如同一具泥偶,一动也不动。有时也会喃喃自语,在喃喃自语中渐渐睡去。但只要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马上就一抖擞,圆睁双眼,大声对着老钱喊道:

“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他拖长了声音喊,为的是能让老钱听得见。但老钱眯起眼抬头看太阳,根本不理他。老褚只好摇头叹气。

除了修葺土屋,这十多年来,褚三宝对父亲一向不闻不问。但他以孝子自诩,他也承认对父亲照顾不多。他说,那是因为他忙,忙生意忙养家,况且这十多年来老婆一直卧病在床,像这样要兼顾两头怎么能做到两全其美?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克服困难尽孝道的,他去土坡那儿看人打麻将就是为了看住父亲,免得受人欺负。他很忙的时候不也要差小褚给他爷爷送饭吗?他孝顺,但不张扬。褚三宝刚回乡的时候,曾有民工上门讨薪。他把他们一一拒之门外,他正色地说:这事现在免谈,天大的事都免谈,百事孝为先,等我当完孝子再说。

褚三宝在第二次到老钱家之前,已经做了准备。他找了几个民工,许给他们每人二十块钱。他让他们把老褚的遗体抬到一块门板上,用被子盖好。天热起来,苍蝇围着老褚的脸飞来飞去。褚三宝顾不得苍蝇了,他吩咐民工在家等着他,等着他一声令下。

褚三宝到了老钱家,看到小石在,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他想,老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小石对褚三宝很热情,褚总褚总地叫个不停,就像对镇长和张总那般殷勤。小石请褚总到酒店吃饭。褚三宝当然不推辞。席间,褚三宝绝口不提老褚的死,还跟小石闹酒。最后还是老钱沉不住气了,他说,他昨天想了一夜没想出自己有什么不对,说到底还是老褚岁数大了,九十多岁难免犯糊涂。褚三宝喝干了小石敬的酒,伸出食指指着老钱说:“要尊重死者哟。”小石连忙在一旁插嘴道:爸,您也想得太多了,褚总就没怪罪过您。褚三宝回敬了小石一杯酒,说:我们两家是近邻,小石跟小褚又是同学,我是看着小石长大的,小石自小就懂事,当然知道我褚某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褚三宝得了个半醉,一步三摇地走出酒店。小石要送他,他推辞道:不用了,家里还有事。

小石看着褚三宝走远,不免满腹心思,而且越想越不踏实。她给小褚打了个电话,小褚没接,过了会儿给她回了条短信,小褚让她防着点儿。他说,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太了解父亲了。天热,再加上酒,小石有些脸红心跳。她回头看老钱,老钱叼着牙签,一副悠闲的样子。小石的脸更红了,她对老钱说:你先走吧,我待会儿再回家。其实小石不想回家,但她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

下午刚过了午休时间,钱家就闹翻了天。褚三宝带着四个民工把老褚的遗体抬到了钱家的院子里.他们还要进屋。老钱舍了命地堵着,双方形成对峙。村民们挤得满院满坑,褚三宝站在人群中央慷慨陈词,他让大家作证证明老钱的无理霸道。他酒足饭饱,中午还睡了一觉,红光满面,起劲地为父亲叫屈喊冤,他掀开盖在老褚脸上的被单,老褚血肉模糊的嘴巴上粘着白花花的苍蝇卵。

褚三宝说:多惨啊!

他一个箭步冲进老钱的堂屋,操起四仙桌上的那部半导体扩音器对着村民喊:事情是明摆着的,老褚身前受尽欺辱,气不过才跳的塔,明摆着是被老钱怄死的!他还指责老钱任由老褚跳塔见死不救。老钱又急又怕,跺着脚不停地吼叫。他嗓门倒是挺大的,但哪是褚三宝的对手啊。他一边忙于招架,一边心急火燎地盼着小石回来。他不知道,小石此时正在宾馆着急地拨着镇长的电话。

二 小石

观光塔自开放以来,一直游人寥寥,根本谈不上效益。所以难免有人向县里反映情况,说镇长好大喜功、劳民伤财。镇长解释说:塔还未完工,现在谈效益分明是对人不对事。其实镇长一直在为塔烦恼操心,镇政府拿不出钱,银行里又贷不到款,他只能跟张总联系。张总告诉他最近生意上很忙,忙着接一个大项目,等忙完这阵,他就回乡跟镇长面谈工程的后续事宜。他让镇长放心,当初许下的资金届时肯定到位。

眼下镇长也忙。钱、褚两家的纠纷村乡两级都解决不了,非得镇政府协调不可。这两天小石一直跟着镇长,死缠烂打好话说尽,镇长当然要考虑出面。他决定暂时把筹措资金的事搁置在一边,塔也停止开放,等纠纷处理完了再说。

土坡上的几棵老树,在建塔的时候让褚三宝砍了。土坡粉刷上了水泥,远远看去就像个大坟包,晦气极了。大家本来就烦褚三宝,现在少了打麻将的好去处更是让他们骂骂咧咧,骂褚三宝专不干好事,简直是个祸害。在塔准备动工的时候,曾经有人建议褚三宝,说:这儿过去有炮楼,死过人,动工之前要祭奠下亡灵,免得惹恼了冤鬼。褚三宝对此不屑一顾,认为现代人信这些实在荒唐。他反问道:“既然不吉利,为什么你们天天还在这儿打麻将?”褚三宝尽管嘴硬,但还是有几分忌惮。开工那天,他曾让民工烧了几张纸钱。村里人都觉得好笑,心想:就这几张纸钱管什么用?现在老褚死了,让人觉得多少有点儿因果报应。

从老褚摔死的那天起,老钱就没安逸过。现在褚三宝虽然答应先将老褚的遗体存放在殡仪馆里.但在追究老钱的责任上丝毫不肯松口。老钱躲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他不住地抓耳挠腮,那件灰西装的肩胛处落满了油腻的头皮屑。只有小石在家的时候,老钱才会停止抓挠,而小石偏偏老是不着家。

小石除了要嗲镇长.还不能丢开小褚,她需要在小褚那儿感受温情。褚三宝的无赖蛮横让小石又气又恨,但她丝毫不怨小褚。相反,觉得小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怪可怜的。

小石很了解小褚,她跟小褚小学初中都是同学。那时小褚生得瘦弱,说话细声细气,像个腼腆秀气的女生。下课时同学都出去玩耍打闹,唯独他一个人捧着书坐在教室的旮旯里闷声不响地看。小石是在初中跟小褚好上的。那会儿,小石刚没了妈妈,心里凄惶,一心想找个贴心人说说话。小褚文弱,性子又好,不厌其烦地听小石诉说苦恼。小褚常常是眼睛盯着书,频频点头:“你说得不错,书上也是这么写的……我看过一本书也是讲的这事,跟你讲得差不多。”

后来,小石就常到小褚家里。有一天晚上,小石把小褚带到土坡的老树下。那天月黑风高,他们两个都瑟瑟发抖,因为冷,更因为紧张兴奋。从此,小石就认定了小褚。她相信小褚是个人才,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褚三宝不顾家,对小褚没啥照管,小石就常给小褚一些钱物。后来,小石有了工作拿到了工资,她把结余的钱都给了小褚。小褚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但小石还是不停地给钱,让他买书。小褚房间里的书全是用小石的血汗钱买的。到了幽会的时候,小石总要先正颜厉色对小褚说:

“如果你敢变心我就去死。然后化作厉鬼把你也带走!”,

其实小石多虑了,小褚是不会变心的。小石那么关心他疼他,他凭什么要变心?这一两年小石的工作忙起来,应酬也多,但陪过镇长和客人她就找小褚。她躺在小褚的怀里听小褚给她讲故事,讲书里的故事。小石还把酒席上打包的点心饭菜带给小褚吃。这些东西由小石用方便袋装着搁在电动车上送给小褚,褐色的汤油一点点地往下滴.从饭店一直滴到小褚的家门口。

油腻的东西吃多了,小褚就开始发胖。小石有些担心,她让小褚注意控制,要他在读书之余也适当地走动走动。小褚的走动就是去看爷爷,把那些点心饭菜分出一部分,带给老褚吃。

中午十二点是小褚送饭的时间。老钱很厌恶小褚,更烦他来给老褚送饭,每当他来的时候,老钱就有一股无名火。老钱常暗自想:这祖孙三代怎么一个德行啊?等小褚走了,老钱就踱到土坡的边上,背着双手居高临下看着老褚。他一反常态地主动跟老褚搭话。他讥笑老褚:孙子送来的是饭店里的残汤剩羹,是用来喂猪喂狗的。老褚耳背,但有时也故意装聋作哑。当老钱对他高声叫唤的时候,他会突然一抖擞,大喊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老褚成天泥塑木雕般地坐着,可他的心没有死。即使在半睡眠状态,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仍然在想啊想。他知道老钱为什么能当上看塔人,他不服。他想,自己虽然老了,可三寸不烂之舌还在,如若有个场子他照样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他觉得,那部半导体扩音器在老钱手里就是浪费。他常在懵懂之中回到壮年,那时他走村串户见多识广,对四镇八乡了如指掌,使巧卖乖、左右逢源。现在虽然不比当年,但还没有无用到只能坐着等死的地步。

老褚坐在村口一动不动,对老钱的讥讽挖苦充耳不闻,只是在一个劲儿地想啊想。他一会儿直直地看着前方,一会儿眼巴巴地仰望塔顶。他在做梦,做着取代老钱的南柯梦。

老褚又一抖擞:“啊,有人来啦——”

老钱索然无趣地走开了。

“是你家丫头,是的,老钱……啊,又有人来啦,是镇长!”

老钱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扑上去把老褚掐死。

有一天,这儿竟然来了个洋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日本小伙。骑着山地自行车,背着沉甸甸的登山包。小日本从塔里到塔外看得很仔细,他还用流利的中国话问老钱是否要买门票。老钱紧张得要命,竟然语无伦次。小日本手里有一瓶矿泉水,他走一路喝一路。最后水喝光了,但瓶儿还在手上。临走前,老钱说:水的喝光了?瓶的还要吗?老钱说的普通话,小日本听不懂。老钱索性伸手去讨。这回小日本恍然大悟,笑呵呵地把瓶子递给老钱。

老褚尽管耳聋眼花,却能把这事清楚地看在眼里,默默地刻在心中。渐渐的,老褚发现老钱一直在收集游客扔下的饮料瓶,并且积攒起来。老褚很快地加以效仿,效仿得很地道。他的眼睛开始紧盯在往来游人的手上,只要有人带饮料瓶他马上就尾随而去。老褚平时拄着拐杖,行动迟缓,但弯腰捡瓶却异常利索。他的利索尽管让老钱比较光火,但还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

起初老褚是蹲守在路口。可后来居然一点一点往土坡上发展。老钱忍无可忍了。老钱嗓门大,很蠢。他在土坡上骂老褚的那些话,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有一回,他们同时在塔下发现了一只水瓶,老褚一猫腰竟然先把瓶子捡到了。老钱恼羞成怒地揪住他的衣领,使劲儿地来回摇晃。老褚喊了起来。老钱虽然有些慌,但还是把他搡倒在地,恶叉叉地一把将瓶子夺在手里。老褚仰面朝天大哭大叫,那声音凄惨极了,惹得村里的人都跑到土坡下看热闹。老钱慌得顶不住了,只好认输,乖乖地把瓶塞还给了老褚。

现在老褚死了,老钱躲在家里度日如年。土坡上、路口边的饮料瓶无人收拾打扫.只能任由日晒雨淋。眼睁睁的都成了废物,使得塔下满目狼藉。由于褚三宝偷工减料,水泥地已经开始裂缝,野草从缝隙里长出来,长得没过了脚踝。这儿变得乱糟糟的,快成了垃圾场了。

观光塔的钥匙归老钱保管,但小石也有一把,是从老钱那儿配的。老钱曾问女儿为啥要塔上的钥匙,女儿要他少管闲事。在钱家,小石就像当年她妈一样有权威。只是小石比她妈还要漂亮妖冶。小石的妖冶就在眼睛上,那是一双勾魂眼。镇长最喜欢小石的眼睛。小石初中刚毕业,老钱就托亲戚为她在镇政府食堂找了一份活干,干的是洗碗上菜。那时小石又瘦又黑,人家都叫她黑牡丹。现在小石常随着镇长陪客人吃饭,因此高了一点儿白了一点儿胖了一点儿。她体形丰满,一对乳房骄傲地高耸着,让男人看了眼馋,女人看了添堵。镇长在用过工作餐之后常去老钱家喝茶。老钱虽然蠢,但在这方面蛮机灵的。镇长一坐下,他就借口上公厕,识相知趣地走开。不久,小石就成了镇里的专职接待员,在镇政府领工资。观光塔建成后,她还为老钱谋得了看塔人的美差。照理说应该心满意足了。但她常对小褚说,没人知道她的心。

小石不喜欢老是待在镇上,她想到县城里去,到外面去。但镇长外出开会出差旅游从未带过她,说是要注意影响。小石为此求过镇长,没用:撒娇耍赖也没用。小石心里有了委屈就去找小褚。他们幽会的地点起初是在土坡的老树下.那儿晚上除了他们没人敢去。后来小石配到观光塔的钥匙,就常带着小褚到塔上去。

他们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小褚说:行了行了,就在这儿吧。小石不理他,一直把他带到最高的一层。她把小褚的头紧紧地搂在胸口,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变心,我就去死,死了变成鬼把你吃了!”

小褚是不会变心的,他懂得知足常乐。他用不着上班打工,成天躺在床上翻书玩手机,养得又白又胖,何乐而不为。小褚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此生就别无他求了。当然,他需要摸准小石的心思,让小石心满意足。他跟小石做爱,给她讲书上的故事。这回小褚讲的是《货币战争》,他告诉小石:美国有个总统叫林肯,林肯是个乡下的孩子,乡下的穷孩子,虽然屡受挫折,但刻苦读书,越挫越奋,最终用知识改变了命运。小石听到这儿开始进入高潮,她大声地催促小褚:“讲啊讲啊!快往下讲!快点!”小褚撑不住了,但他还得咬牙坚持,坚持着把事做完,他喘息着说:“林肯后来成为美国最伟大的总统……”

完事后,小石要依在小褚的怀抱里享受爱意。他们一起凭窗远眺,远眺塔外的夜景。塔外夜色正浓,空旷的田野一片沉寂。树丛像一块块苔藓浮在田野之上。田野的一侧是镇上的宾馆,只有那儿还在孤寂地闪烁着霓虹灯的光亮。小石对小褚说,她厌烦了,想到外面去,但又放心不下家,舍不得小褚。小褚却说,他不想出去,出去会分心,他要专心读书,相信自己终究会有成功的时候。小石最爱听这话,她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褚三宝回乡后。小石有过一阵忙乱,但她还是忙里偷闲地跟小褚到塔上卿卿我我。有一天,他们正谈得起劲忘情,突然发现土坡下面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群人,仰面直往他们这里看,还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小石立即紧张起来,但小褚倒是蛮淡定,他背靠着墙,慢悠悠地说:没事儿,怕什么。第二天,他们没有到塔上去,但到了晚上土坡周围还是站满了人,比前一天还要多。大家指手画脚,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

西坪村的土坡上的确有过炮楼,只是在抗战胜利那年被打掉了。村里人说,新四军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在炮楼角落的草堆里发现了一个婴儿。据说这个婴儿就是老钱,但老钱死不承认。有人曾问过老褚,老褚是村里最老的人,应该知道。可是老褚装聋作哑。老褚有个妹妹,在逃难的时候失踪了,也有人说是给鬼子抓进了炮楼,对此老褚没有装聋作哑而是矢口否认。土坡的确是个不祥之地.屈死的人一直埋在土里,现在又被塔压着,不得伸冤。

老褚惨死得蹊跷,村里人因此确信塔上有名堂,于是这儿自然成了关注的焦点。终于有一天,有人看出了苗头。他们发现在塔的顶层的窗口有诡异的光亮在闪动。

那是绿光,明灭闪烁的绿光,只要到了天黑上灯的时候它就开始闪烁,通宵不停地闪烁。看到这光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好奇诧异惊慌。有人去找褚三宝和老钱。老钱躲在家里不肯出门,但褚三宝很大气。他看了一会儿说:“那是我爸爸,做儿子的不能再这样软弱下去了!”他觉得,老钱不仅要承担责任,而且尽快为死者做一套全堂水陆道场,以超度亡灵。

但老钱还是死撑着不出面。那绿光每晚都在闪烁,大家也就把这奇事继续传下去,传得沸沸扬扬。没几天全镇全县就都知道了,全镇全县的人就都在议论这塔,这塔上的绿光。

晚上,塔下的人越聚越多,起先是村里镇上的,而后是县里的,再而后是其他县乡镇的,到最后到塔下观赏这异象的几乎都是外地的。本村镇的人则在塔的周围做起了小买卖。

人多了,对绿光的看法也逐渐产生了分歧。本地人起初坚信是冤魂在作祟,而外地人却认为是神明显灵。他们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引经据典,说某年某地就曾有过类似的事,后来的结果证明是神明显灵。

塔下开始有人焚香烧纸,还有人求神祷告卜问吉凶。村里机灵的人从镇上批发了香烛黄表,在土坡四周摆摊设点,他们不再坚持说是冤魂作祟。只要太阳一下山,这儿就香烟纸烟弥漫。风吹起来,风卷着纸灰绕着塔打旋,先是在塔底下,然后盘旋而上,一直卷到塔顶。有人随之跪下,低头祈祷,磕头不止。祷告之声在村口就能听见,嗡嗡嘤嘤,如同是一簇簇交配的蚊蝇在鼓噪。夜晚,就是在镇上都能看见香火纸火在跳跃闪烁,加上滚滚的烟雾遮天蔽月,真让人觉得好像末世将至。

村里人的地摊上增添了糕点饮料,这样远道而来的游客香客就不必忍饥挨饿。还有的卖起了冥钞,甚至是美元冥钞,上面印着美国总统的头像。人们吃啊喝啊祭拜啊,饮料瓶、包装纸袋扔得到处都是,断烛残香在土坡四周随处可见.这儿就像农贸集市一样闹哄哄乱糟糟的。但村里人没埋怨,他们不再咒骂这大坟包了.因为大坟包给西坪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商机和财运。

此时,能不为所动独处一隅的大概只有钱、褚两家了。老钱烦得心力交瘁,根本无心去凑热闹。而褚三宝生来就不信鬼神,对于摆地摊这类小买卖更是不屑一顾。现在,他每天带着茶杯和打火机在镇政府耗着.他在镇长办公室喝好茶抽好烟。跟着镇长一起上下班……他觉得镇长应该爽气点儿,应该快刀斩乱麻。他说:老父亲的遗体还在殡仪馆里冻着,做儿子的揪心,心急如焚。

繁盛的香火和往来不断的信徒香客断绝了小石和小褚的幽会,小石只好让小褚休假。塔那边太热闹了,使得一向超凡脱俗的小褚也动了凡心,他忍不住到塔下溜达了一圈。土坡上的垃圾曾引起小褚的伤感,他甚至想把那些饮料瓶捡起来集中到老褚的土屋里。老褚死后,小褚去过土屋。在破床下,他看到了老褚生前的收藏——那些肮脏的、散发着异味的饮料瓶被整齐地码在床底,他睹物思人,不由得鼻子一酸。

为了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小褚到土坡四周的地摊闲逛了一圈。最后他买了一张印有林肯头像的冥钞,带回去做书签。他不迷信,和他爸一样。

三 镇长

老褚的遗体存放在殡仪馆有些日子了,可褚三宝不但没有妥协,反而步步紧逼。他说,他的忍让是有限度的,如果老钱再不讲理,他就要告到县法院去。镇长最不愿有事闹到县里,他说:这得从长计议。

镇长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体态壮硕,细眼睛厚嘴唇。夏天他喜欢穿白衬衫,袖上的纽扣始终扣着——镇政府的人大多是这个装束。

镇长也有缺陷,那就是做了镇长后身体持续发胖,另外,他还长了一手的灰指甲。小石为此曾经想过不少办法,但服药抹药都不见效。镇长不耐烦了,说:算了吧,折腾死了也没有用。镇长跟小石亲热的时候,手在小石身上到处摸,小石就只注意他的灰指甲了。停止治疗以后,镇长的灰指甲越生越厚、越长越老——很难看,连小石都觉得恶心。

近来事多,镇长当然不会把心思放在指甲上。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如何摆脱褚三宝的纠缠,协调好各方面的关系。镇长知道,县里在下半年要对他的岗位进行调整。他觉得首先应该确保镇上的稳定,同时也要跟小石保持一定的距离,当然这个距离还不能太大,以防闹出其他的什么麻烦。

所以这天晚上,当小石硬要镇长留在宾馆里的时候,镇长还是答应了。小石提出给镇长敲背按摩。小石本来是个丑小鸭,是镇长把她雕琢成镇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小石懂得知恩图报。小石说:镇长这几天辛苦了。镇长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今天小石改了发型,歪扎了一条马尾辫。镇长注意到,他对小石说:别敲了,我给你讲讲外面的事吧。镇长像以前那样用手从下到上地抚摸小石。小石闭上眼睛微喘着。镇长说:眼下正在修一条高速,由江苏直达新疆,车速可达一百码以上:又有一条长江大桥即将竣工,大桥采用的是跨吊悬索的新技术:湖南长沙的世界第一大高楼已经建成,举世瞩目……小石听着听着,就大喘起来。她的乳房不可抑制地在鼓胀,身体内有股热流自上而下地在窜动。这是真的。镇长眉开眼笑了。

这一晚镇长很高兴。他与小石相识三四年了,还没有这么享受过。小石也很尽兴,她与小褚有些天不遇了,她把攒下的热情全给了镇长。最后俩人都累了,但镇长不愿睡在宾馆里。他说,明天要到县里开会,得回去准备一下。临走前,镇长让小石不要为褚三宝的事烦心,镇里打算出面解决,相关费用先由镇政府垫付。小石曾求镇长睡在宾馆里,镇长正经地说:最近有些忙乱,县里不久要派人下来督查……他让小石注意影响。小石很懂事,当然是会注意的。

第二天,小石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草草吃了饭,认真地打扮了一番,就去找小褚。她是想小褚了,同时也要对褚三宝还以颜色。

镇长去了县城,褚三宝就先待在家里休闲,休闲之余也在考虑下一步策略。小石见到褚三宝,竭力挤出笑容,勉强叫了声“叔叔”。褚三宝打量了小石一眼,咧开嘴笑了。他走到里屋叫小褚,他说:家里来客人了,快出来倒茶。小褚懒懒地走出来,手里还卷着本书。他胖了,有些萎靡,但见到小石还是精神一振。小褚高高兴兴地从书里抽出那张假美钞递给小石,说:“你看,这就是林肯。”小石歪着脑袋,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但今天她不想听小褚谈林肯。

小石坐下捧着茶杯喝茶,她问褚三宝:叔叔还好吧?褚三宝笑吟吟地答道:“挺好,吃得好,睡得好。你爸爸呢,还在家休息?”小石强掩羞愤,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褚三宝点了一根烟,然后指着小石说:你虽然年轻,但也要注意休息,钱家全得靠你撑着呢。小石低头盯着茶杯里的茶叶末,脸涨得通红。褚三宝看到她发窘,就站起身来说:你难得来,多坐会儿,我出去买盒烟。

小褚没等褚三宝走远就拉着小石进了里屋。小石的气还没有消,可她不想扫小褚的兴,她爱小褚。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小石总是主动投怀送抱,今天倒是小褚搂着小石又啃又咬,他也饿呀。小石昨晚累坏了,让眼毒的褚三宝一下就看了出来,虽然又气又恨,但还是依了小褚。她躺在小褚的怀抱里,说:故事就别讲了,简单些吧。小石娇弱无力地勾着小褚的脖子,断断续续地把昨晚镇长的话告诉了他。

从镇上开车到县城只有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就在小褚向小石求欢的时候,镇长已经到了县里的宾馆。他刚开好房就接到电话,问需不需要提供什么服务,镇长没等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此次到县里完全是为向领导汇报工作。

镇长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准备了一大堆资料:有关于观光塔的设想和规划,有建造观光塔的目的意义和预算开支等。可领导只是浏览了一下,就把它们放在了一边。领导要谈的是观光塔下愈演愈烈的迷信活动。领导说:现在不仅是本县,就连周边县市都受影响。镇长拿出一份由他签发的镇政府通告,通告严禁封建迷信活动。他说,镇里还派出工作人员小石深入群众,宣传科学和法制。领导说:关键是屡禁不止,所以要进行科普宣传,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镇长在县里住了几天。有一天早上,他刚从宾馆出来,竟然迎面碰到了褚三宝。褚三宝拉镇长去喝茶,镇长正中下怀,因为他现在非常需要跟褚三宝谈谈。

镇长说,现在关键是安定,有安定才有发展。他告诉褚三宝:“你的毛病就是张扬,太张扬。当然张扬未必就是坏事,有时我也张扬,但要分时间和场合。”褚三宝一手夹着烟,一手往嘴里塞蟹黄汤包。他承认这是他的缺点,他说:性情中人都这样,比如镇长您不也这么说自己的吗,当然您注意场合和时间。我的缺点是太随便,有时甚至随心所欲。褚三宝喝了口茶漱漱嘴,说:“放心吧,我会安定的。等有了钱,办了父亲的丧事,我还得出去找生意做。我很忙,负担也重,这一家子的担子都得由我一个人挑着,不会闲得没事找事。”

最后,褚三宝向镇长伸出拇指和食指。镇长说:只能先付一半,老钱那儿我还要去做工作。褚三宝一笑,点点头说:也行,剩下的一半就打欠条吧。

镇长很生气,但他知道跟无赖讲道理是很蠢的。

他沉默了片刻,就说:“好吧,你的条件我答应,这事就了了,以后不得再生是非,尤其不许在塔上装神弄鬼。”

褚三宝一口咽下汤包,用筷子指着镇长说:“镇长您是了解我的,我这人讲理、仁义,但不可欺。”他说,他从来就不信鬼神,更不会装神弄鬼,装神弄鬼不是他褚三宝的处事作风。镇长问:真的吗?褚三宝轻蔑地一笑:“不信拉倒!”

镇长心里有了底,随即起身告辞。褚三宝紧跟出来提醒他:刚才谈定的只是赔偿,还不包括丧葬费。镇长没应他.只顾快步地走。

镇长在领导还没上班的时候就在县政府大楼外等。他要用这种方式来表现工作态度的严谨。他提议县里派专家组到西坪村调研,电视台做跟踪采访,把塔上的事弄个水落石出,破除迷信、宣传科学法制。领导研究后基本同意镇长的提议,他们继续强调了要维护稳定。最后,主管人事的干部跟镇长单独地谈了一次,他说,不久上级会给镇长重新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所以,目前要注意严格自律,摒弃小节无大碍的错误观念,不能因为意气用事或感情用事而影响安定大局。

四天后,县里的调研工作组来到镇上。他们先查阅了有关的资料。而后走访了村民,了解了一些土坡和观光塔的情况。村民们说:土坡上的确有过炮楼,新四军打炮楼的时候还动用了大炮……最后出来投降的是个伪军,他挑着一面白旗。有人强调:那是一条女人的白裤衩,上面还有血迹。他们说得津津有味,兴味盎然,讲到新四军开炮的时候,还扬起胳膊,做出爆炸的样子:“轰隆。”其实他们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过。

亲眼见过的只有老褚,但是老褚死了。组里的专家就去走访老钱,老钱很紧张。比见到小日本还要紧张。他只顾不停地说:后悔死了,土坡不吉利不吉利。

现在只有观光塔依旧蠢笨地矗立在土坡上.冷冷地看着下面的指指点点叽叽喳喳,看着这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由于半路停工,尚未封顶,褚三宝让人用石棉瓦在塔的最高层搭建了一个雨棚,使这座不伦不类的建筑显得更加滑稽可笑。

专家和电视台的人一直由镇长亲自陪着.这次小石没有露面,镇长让她待在家里回避。等调研组的人准备到塔上考察的时候,镇长差人叫来了老钱,他是看塔人理应陪同。老钱穿着那件新西装,提着半导体扩音器手忙脚乱地在前面开路。专家漫不经心地听着老钱介绍,跟在后边往上一级一级地攀。塔的通道又低又窄.老钱个子矮还不太费力。专家和镇长可就遭罪了,尤其是镇长,他比专家还要高些胖些——这是他第一次往塔上爬。

进了塔内,专家的两个助手用探测器在塔壁和塔梯上认真地检测。镇长连忙示意老钱不要再吭声,快把扩音器关上。老钱看到仪器就肃然起敬,贴着墙恭恭敬敬地站着,纹丝不动。此时土坡周围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还有四五个警察在维持秩序。村民们知道专家在塔里,都很自觉,只是间或地交头接耳。褚三宝也出来看了会儿,他对身边的村民说:这是瞎折腾,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越往上走越费劲,等到了顶层大家就全都累趴下了。专家岁数比较大,头发白了一半。他一边喘着擦汗,一边脱下身上的夹克随手递给镇长。镇长更累,衬衣的前后都湿透了。他说:歇歇,休息会儿。他打电话让人送饮料上来。

专家靠窗口蹲着,窗口倚着一面半人高的镜片。专家对着镜片拭去额上的汗,理了理头发。与此同时,镇长也看到镜片,他愣住了,心想:这东西怎么到这儿来了?他皱起眉头,扭过脸狠狠瞅了老钱一眼。

镜子是镇上的小学为答谢镇政府集资助学送的纪念品,上面有答谢词,有镇长的名字。

镇长很恼火.他把账记到了老钱头上。

专家擦了汗歇了会儿,就继续工作。他们在可疑之处反复探测。偶尔也停下来谈几句交换意见,谁也没有在意那镜片。等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专家得出结论:没有发现异常,所谓的诡异之光纯属谣言。专家又说,为了彻底打消人们的疑虑,让谣言不攻自破,他们饭后还要进行研究,最终将研究的结果公布于众。

塔顶上的石棉瓦传热,塔里闷热。镇长比一般人更怕热,巴不得立马就离开这地方。他忙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他把调研组的人往下面请,还伸手去扶专家。专家谦让着,让镇长先下。大家都比上来的时候轻松多了。

镇长临走前又扫了老钱一眼.然后调头看了眼镜片。老钱对镇长的意图向来是心领神会,他立即不动身了,在那儿磨磨蹭蹭的。估计着众人都走到了塔下,他才夹起镜片远远地尾随在后。

等老钱出了塔门的时候.镇长已经领着调研组的人上了车,去镇里吃饭休息。汽车在土坡下扬起尘土,扬长而去。老钱夹着镜片呆呆地看着渐渐散尽的尘埃,进退两难。他左思右想,最后才决定把镜片带回家,回家由小石转交给镇长。

这天小石很落寞,在给小褚发了几条短信后依旧落寞。往日,镇上来了客人总是由她忙前忙后地应酬作陪,可现在她却待在家里百无聊赖。小石的闺房很有情调,房间里不少饰品是镇长送给她的。床头那幅世界名画——《破壶》,也是镇长从城里买来的。

小石躺在床上看着画中女孩惘然若失的样子,不禁有了同病相怜之感。她打碎的已不仅是水罐,而是全镇人都曾艳羡、嫉妒的一时风光。她觉得与其钝刀割肉,倒不如破罐子破摔来得痛快。她想找小褚幽会,但刚拿起手机就觉得意兴阑珊了。

门响了,听得出,是老钱的脚步声,只不过这脚步声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小心。小石厌烦到了极点,真想歇斯底里地发作一通!脚步声由庭院到了堂屋,由堂屋到了小石的房门口。小石脸对着墙躺着,强压心里的怒火,竭力不去理老钱。

老钱觉察到小石不高兴,但经过犹豫他还是鼓起勇气叫了一声“丫头”。小石腾地翻身坐起,她一眼就看到了老钱夹着的镜片,顿时脸臊得通红。她勃然大怒,捶床大骂。

她骂老钱无用窝囊.只会生事惹事……是他拖累了这个家,让妈妈抑郁一生,含恨而终……家里的麻烦和不幸都是他引起的,他害死了妈妈,害惨了这个家.更害惨了她小石。

老钱默默地站在房门口.胳肢窝夹着镜片.呆若木鸡。他的那件新西装上沾满灰尘,那是镜片上的。他任由女儿大发雷霆,不敢说一句话。那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就跟刚才从塔上下来目送镇长他们的车扬长而去时一样。

小石太熟悉这块镜片了。

那天镇长到县里出差。晚上小石伙同小褚摸进镇政府的储藏室,把镜子偷了出来运到了塔上。镜子连同镜框镜座跟小石差不多高,所以他们得先躲在储藏室的暗处卸下镜框镜座,而后才将镜片从围墙的铁栅栏问运到外边。

在黑暗中,小褚夹着镜片走在前面。小石紧跟在后,时不时地帮扶一下。尽管小褚用报纸垫着,但在往塔上攀的时候,还是让镜片的边角划破了手。小石很心疼。把小褚流血的手指放在嘴里吮,一边吮一边问:疼吗?还疼吗?小石和小褚是真正的两情相悦,在塔上和小褚幽会,小石才是快乐幸福的。

夜晚塔里一团漆黑。到了塔顶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见从村里到镇上的灯火。小石告诉小褚:那霓虹灯闪烁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宾馆。宾馆的后面就是田野,黑黢黢的一大片。天空弥漫着沉沉的雾气,雾气扩散开来。一直扩散到塔里。

小石和小褚商量了一番。决定把镜片靠着窗口立着,这样宾馆那边的霓虹灯可以映射在镜片上。

小石倚在小褚的怀里听他讲故事,跟他缠绵。小石借着镜片里的光看到自己,也看到了小褚。尽管光亮微弱,但小石还是能看见她和小褚的身体模糊影像。她觉得模糊了反而好看。有时镇长的大肚皮和灰指甲也会闯进来,小石就催促小褚快点快点。他们在镜片前酣然做爱。镜片里的小石由甜蜜到陶醉,由陶醉兴动到欢跃癫狂。当她渐入佳境,小褚就竭力地奉承。等到了高潮,小褚有点狼狈,有点滑稽,还有点可怜。小石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在塔里飘起来,伴着雾气飘到窗外,在暮霭弥天的旷野飘浮扩散。

小石和小褚的身体都微胖,这使得他们在镜中的拼搏显得笨拙。有一天,小石看着镜片不无忧虑地说:再这样下去,我们还会更胖。她咬着嘴唇说:得出去。怎么出去,靠谁出去?镇长靠不住。靠小褚吗?小石虽然痴情,但不糊涂。所以,有时她会想起张总。

张总

镇政府就在街口,迎门栽着一棵雪松。松树的右边是办公楼,楼有三层,刚装修过,贴着白色的外墙砖,安装了不锈钢的楼梯扶手和阳台栏杆、防盗门窗。办公楼的后身,有一座花园,里面有凉亭小桥、盆花草花。花园的围墙外是水泥路,路对面是四幢八层高的商品楼。

这楼建成有一年多了,除了一幢做了宾馆外,其余的都空着。楼之间的花圃空地成了农民晒菜籽谷物、晾麦秸稻草的场子。田野里的风吹来,草屑就和着灰尘飞扬。楼底层的商铺,也无人问津,门窗上粘着草屑蒙着灰尘。那些不锈钢的栅栏门虽未经历太多的风雨,却都开始生锈了。

张总回乡的时候一般住在宾馆里。他曾经建议镇长把商品楼的环境美化一下,镇长说:资金匮乏。

张总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年轻的时候做过小学教师,曾牵头办起了校办工厂,为学校赚了一些钱。后来他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钱被胡吃海喝,或者落入别人的口袋,心里很不舒服。于是张总开始谋求进入学校的领导层,但是失败了。他决定离开这儿,走出去。临走前他说:等我赚足了两个亿就回来。现在他常回来,他赚足了两个亿?没有。倒是欠了不少债,欠了多少.没人知道。

张总的生意在外地,在南方。他有时说是广州,有时说是深圳,他还说在香港有投资的项目。张总在外面重新办过身份证,那些跟他打过交道的贸易伙伴都不知道他是这儿的人。

张总个子不高,整整比镇长矮一头,但他到过的地方要比镇长多得多。住宿宾馆的时候,小石对他当然要悉心照料,贴心服务。

西坪村离镇上最近.村里的人仗着这一点得过且过。大多数的村民都是靠种田为生,男丁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不少。外人都说西坪村的人懒得出去,尤其男人如此,像褚三宝那样成天不着家的可以算是绝无仅有。这儿没有运输,没有鱼虾养殖,没有农副产品加工。就是外出打工的也不多,即使打工都不会离开本县。但西坪村也有两件盛事:打麻将盛,焚香烧纸盛。这里有两座庙宇,一座庵堂,一座道观。张总曾对小石说过,他只要一闻到村里飘出的香火气味,头就疼。

张总生得壮实黝黑,这倒很像两广地带的人。所以他有一张身份证上的籍贯是广西防城。张总是靠借高利贷起家的,也发过财,但是有一天由于某种原因,他的资金链出了问题,一下陷入了困境。现在就靠拆东墙补西墙,补着糊着,尽力拖延债权人把他告上法庭的时间,但估计这也拖不了多久了。

尽管如此,张总的生活方式和处事态度依然没有变化。在外面玩腻了,他就到镇上来,到镇上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小石。他对小石有几分依恋。他喜欢小石丰腴的身体,喜欢把脸埋在小石的双乳之间。他说,他能从中嗅闻到庄稼地里丰饶的气息,这样他才能睡得安逸——他小时候就没喝够奶,尽挨饿。

但小石也有让张总不耐烦的地方,那就是没完没了地缠着他讲故事,讲外面的事。

调研组的实地勘测结束以后,塔上的绿光自然就消失了。祭拜的热潮来得快,退得也快。人们大都散去,也有几个死心眼的夜晚偷偷地摸到塔下烧香磕头,结果被警察找去谈话做思想工作。警察对他们说:要烧香可以到庙里去嘛。

西坪村开始一如往昔,人们又过起了那种单调乏味的生活。塔下水泥地的缝隙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缝隙里不仅有杂草。那棵老树没有被刨根,所以没多久,新芽新枝又一根根地冒了出来。这儿显得既杂乱又荒凉。观光塔最兴旺的时代就这么过去了。

当观光塔冷落下来的时候。小褚又去塔下转了几次。自从那天去了土屋,他对爷爷的缅怀变得强烈起来。他一会儿钻到土屋里去,一会儿徘徊在塔下,仰面看塔顶上的石棉瓦。调研结束后,镇长让人把塔门换了,当然还新配了门锁。老钱就只待在家里,镇长不再用他,算是失业了。小褚和小石自然无法再到塔上去幽会了。

在老褚的土屋里,小褚看到破桌上没有洗的碗筷和随地丢弃的方便袋,当然要睹物思人伤感起来。他想起给老褚送饭的事。那些饭菜是小石从宾馆里打包带给他的。小褚记得,在老褚死的前一天中午他来送过饭,他们爷孙还聊过一阵子。往常小褚也就只是送饭,很少跟老褚交谈。

中午老褚坐在屋外的小板凳上。看着天,看了好久才对小褚说:你给我看看,天上像是有云,云像是罩在我头顶上,一直罩着。

也许就在那个时候,老褚动了上塔的念头。有一个问题是大家都搞不清楚的,塔的楼道那么陡那么窄,就连镇长他们上去都很费力,老褚到底是怎样一直爬到塔的高处的。

小石曾经给小褚讲过一个关于云的故事,以前只是小褚讲故事给小石听.所以这个关于云的故事小褚记得很清楚。小石告诉小褚,故事是她从张总那儿听来的。

张总一直占着宾馆里最好的房间,即使他不在,这房间也空着。张总是镇上的贵客。

张总和小石睡的时候都要把灯关上。张总还拉开窗帘。宾馆顶层上的霓虹灯光亮射到房间里来,绿光不停地闪烁,在张总和小石的身体上闪烁。张总觉得这样很有情调。

张总一边嗅吻着小石的身体一边给她讲故事。讲广州、深圳、香港,有时还讲韩国、日本、美国。张总的见识比镇长多,小石被撩拨得又骚又浪。

张总说:关键是钱,有钱才有发展,要发展就得把摊子铺大,越大越好,大了才能周转自如、盘活资金。

张总是认识褚三宝的,但不欣赏他,甚至鄙视他。他觉得像褚三宝这样零打碎敲的永远不会有出息。不过张总跟褚三宝也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无论欠多少债也不会犯愁。有一次,张总喝醉了对小石说:都是空的,都在做空头买卖。既然大家都做空头买卖,那他张总为何要因为那些债务而寝食不安呢?

小石骚浪起来就喊:要我要我!

有一天夜晚,张总讲了华尔街的大鲨鱼巴菲特,结果让小石连续要了几次。张总干不动了,但小石还缠着他,缠着他讲故事。张总了解小石,就给她讲了一个关于云的故事。

这个云的故事远比林肯总统更让小褚难以释怀。以前难以释怀的故事小褚一般要讲给小石听,而这回除了老褚,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听众了。所以那天老褚让他看看天上到底有没有云的时候,小褚自然就跟他聊起了小石从张总那儿听来的故事。小褚只管讲,只管一吐为快,也不管耳聋的老褚是否听得真切。

多年来老褚常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他虽然有些钱,但都被褚三宝搞走了。一日三餐基本是靠小褚,小褚有时忘记了。有时忙着跟小石幽会,也有时不耐烦偷懒,老褚就得挨饿。现在小褚看到老褚的空碗,心里酸楚,甚至有些愧疚,小褚属于良心未泯。小褚能聊以自慰的就是在出事的前一天.他还给爷爷送过饭,他还陪爷爷谈天消遣。

当时,小褚抬起了头,说:没有啊,什么也没有,你兴许是眼花了。

老褚说:放屁,我不花,明明看到了,还是红的云。

于是小褚就说:爷爷别瞎说了,我听过段故事,是说云的,说红的云。

西坪村三面是河沟,唯一没有河沟的一面直通到镇上。老褚死之前,观光塔虽说人气不旺,但也来过一些外地游客,这可能跟镇长在电视台做的广告有关系,广告上说西坪村历史悠久,是新开发的红色旅游胜地,这使得贫穷的西坪村有了些特色。如今这儿只有一座半途而废的观光塔.傲慢地立着,虽说是半途而废,但也算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了,它还曾为村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知名度和经济效益。盛极而衰,调研组走后不久,这儿的冷落也是空前的。

现在,镇长操心的是自己未来的工作岗位。张总呢,从一开始就没把这塔当回事。张总眼下正在外地东游西荡,再过一段时间恐怕谁也找不到他了。

小石最后一次跟张总通话是在调研组来的那天晚上。她在电话里发嗲,说要给张总唱歌,而张总得给她讲个故事。张总那边十分嘈杂,估计是在歌厅酒吧。张总说现在忙,马上要跟客户签合同,过两天有空他会给小石打电话的。但这电话一直没有打来。小石曾经主动打过去几次,但都是无法接通。又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小石终于明白光靠电话是找不到张总的。

小石最后一次以镇政府工作人员的名义抛头露面。是在给老褚出殡的时候。

褚三宝本想要镇长出面,结果被拒绝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镇长答应在丧葬费用上再作考虑,褚三宝才允许由小石代替镇长。

那天,人们将老褚的遗体从县里的殡仪馆运出来,停在褚三宝的家里。小石代表镇长送了花圈和吊丧的礼金。褚三宝要小石下跪磕头,但小石坚持鞠躬。褚三宝不答应,说不管怎么讲老褚总是长辈,何况老褚的死是老钱一手造成的。当时老钱也在,哭丧着脸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他刚给老褚磕了三个响头。小石泪如雨下, “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褚三宝放声大哭,说:爸爸,您看到了,小石在给您下跪磕头,爸爸您真是好福气啊!小石也大哭起来,哭的声音比褚三宝还响!和着他们一起哭的当然还有小褚,他很伤心很痛苦。

出殡的时候.小褚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爷爷的遗像。小石低着头跟在老褚遗体的后面,那天她穿了白衬衣黑裤子.这是刚到镇政府工作时买的.现在看来很土气。一阵风吹来,把衣服吹得鼓鼓的,那样子十分可笑。但这是褚三宝的要求,着装严肃才能体现对死者的尊重。

小石几乎是走一路哭一路,看着走在前面的小褚,她更是哭得不可开交。她想,这算是真正的葬礼了。

张总给小石讲的故事是:

在西南的边远地区,有一座偏僻的山寨,山寨里的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但这儿水土不好,而且时旱时涝,旱的时候沙尘漫卷,涝的时候就是浊水汹涌,还有泥石流。大家吃苦受累,一年到头总没有好收成。自古以来,代代人就一直在这贫瘠的土地苦苦耕种、默默忍受。

然而有一天,这儿来了一个卜卦算命的。算命的有三四十岁,脸色白皙,穿着件蹩脚的西装,留着撮小胡子,戴着像茶杯底一样厚的深度近视眼镜。他一进寨子就坐在一棵榕树下手搭凉棚往天上看。寨子里的人好奇地围上了他,起初是孩子,接着是老人,再接着就是寨子里所有的人。算命的见大家都来了就说:这是块宝地,之所以算是宝地,那是因为头顶上的那片天。他看了一眼众人疲惫憔悴的脸继续说:你们就要苦尽甘来,苦日子就要熬出头了。

算命的告诉大家,两个月后,将有一片红色的祥云从寨子上空飘过,如果能坠人云中,那必将升入仙境,从此不愁温饱。

当时有人指着寨子后面的山说:那好,到时候我们就在山那儿等。

算命的把脸一沉,说:不行,不能坐享其成,要靠自己奋斗!

算命的其实是个骗子。骗子在寨子里留宿了一夜,大家拿出家里珍藏的酒肉供他享用.临行前他带走了人们送给他的几件贵重的银器。年轻人依依不舍,央求他说说如何自我奋斗。骗子行骗成功了,只想着早点离开寨子,就随口说:搭座台子吧。他用手往后山上一指,你们这儿有的是石头。

于是全寨的人在骗子走后.就开始全力以赴地垒筑可以接到祥云的高台。一部分人上山开石,一部分人在山下垒石砌台。石台的底座面积很大,几乎占下了寨子口的全部空地,但越往上垒面积越小。这可能是大家性子着急,希望快点将石台修好,因为毕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寨子里的人除了垒石建台什么都不干。地里的庄稼和蔬菜都荒了,废了,最后枯死了,大家就吃家里仅存的那些东西,坐吃山空。

由于众人齐心协力。全力以赴.石台很快就垒得很高,几乎跟后山差不多。但越垒越窄,越垒越陡,渐渐的石头运不上去了。上去的人也下不来了……

当时小石曾故作天真地问:那寨子里的人有没有等到红色的祥云,有没有跳到云里去啊?

张总说:石台上的人当然是跳下去了,因为他们都下不来了,就是下来了那也得饿死,家里的余粮都吃光了,庄稼荒了颗粒无收。

张总是了解小石的,小石果然骚不起来了。她把脸转过去,对着黑暗沉思起来。

五 我

我是小说的作者。为了写这篇小说,我曾经去过西坪村,在西坪村的土坡下我看到那座观光塔。它有十层楼那么高,但这是典型的烂尾工程,塔的墙体中部开始膨胀,白色外墙砖有的往下脱落,露出塔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砖青砖。这座塔就像从网罗里拼死挣扎出的巨蟒,鳞片脱落、伤痕累累。为了防止伤人,塔的四周圈起了护栏,然而还有小孩钻过护栏进去玩耍。他们在杂草丛中做游戏,又跑又跳,很危险。

塔顶上经过风吹日晒的石棉瓦,破破烂烂地搭在塔顶的边缘,雨水可以直接灌进塔里。估计塔里的样子比塔外面还要不堪。

在西坪村我遇到了小褚.他现在很少出门,能遇到他非常难得。他胖了,两颊如同肿胀一般地鼓起来,隆起的肚子紧绷绷地顶着衬衫。现在没人为他操心添衣服了,他穿着小石过去给他买的衬衫,显得又短又小。尽管如此,他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就是有几分弓腰驼背、未老先衰的模样,大概是待在床上的时间太多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村后的小河边发愣,一手卷着本书,一手握着手机。

在老褚出殡后不久,褚三宝就拿着镇里给他的赔偿和老褚的丧葬费走了,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也许是省城,也许是南方。当然等钱用光了,他还会回来的,回来搞钱,搞到钱再出去。

镇长也在老褚安葬后的两个月离开了镇政府,到县里任职。小石起初还跟他保持联系,但渐渐的两人就淡了下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小石就从村里镇上消失了.有人说她是去县里找镇长了,可谁也没在县里碰到过她。以后又有传言说她现在跟褚三宝混在一起,但是谁敢信呢?

我在土坡下流连的时候。迎面碰到一个骑着山地自行车的小伙儿。他也许就是那个小日本。他跟我一样仰面看塔顶。看过之后.又在土坡周围来回地转了几趟,这才骑车离开。他穿着一套鲜亮的运动服,戴着头盔,还有一副无指手套,其实在这样的路面上骑自行车根本不需要手套。

我撞见张总有些戏剧性。那是在三天前,我去省城访友,晚上在酒店吃饭与他不期而遇。起初他在包问的走廊上与我擦肩而过,装作没看见,我知道他的处境也就没主动和他打招呼。然而,走了几步他突然掉过头来叫我的名字。

他喝得脸色蜡黄,双眼粘糊着眼屎。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是我敬重的兄长!然后使劲儿地晃着脑袋说:不讲不讲,我连谁谁都不讲!

我有些蒙,只是点头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他见我的反应不够明确,就继续晃着脑袋说:不讲不讲,今天不讲不讲。我从懵懂中醒悟过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连忙说:我知道,我不讲。他松开手,递给我一支烟。我问他:还好吗?他肯定地说:还在奋斗之中!然后撂下一句“我去给老板敬酒”,就头也不回地匆匆走开了。

那天,我是坐船离开西坪村的。船渐行渐远,观光塔一点点后退着离去。这个浅薄的大块头,虽然妄自尊大,却终究是一副丑陋滑稽的模样。它还会继续傻乎乎地立着,愁眉苦脸地看着远处的田畴。

此时正值油菜花开放的季节,田野里一片金黄,香气袭人,蜂蝶成群。在田野的尽头有一条古老的长河,它的支流绕过了西坪村的大半边,河里硕大笨重的驳船在缓慢行驶着。河岸两边的码头一个接着一个,码头上不停的有木材、水泥黄沙卸运,那些吊车扬着的起重臂,如同一根根勃起的阴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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