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折花寄离人

初酒

暖小帽推荐：花下等待的少年，孤身远去的少女，经年后重逢，一个不复当初，一个脱胎换骨，谁也没有认出谁。而那些所谓辜负的诺言，只是盼你一世欢喜无忧……

第一章

我鼓起勇气去向叶朗表白的那天，九嶷山中飘了一场细雨。

青苔点缀的石阶曲折向上，两旁草木笼在迷离的烟水里，意境倒是上好，可惜却不怎么方便行事。

我沾了一身的花汁雨水，刚到达山腰的一块山石旁，叶朗就出现在山道那头，红衣翩翩，手中撑着一把桃花绝艳的纸伞，一步一步踩着台阶下来。

叶朗是江湖中盛名远播的美男子，不仅容貌出众，武功更是卓绝，倾倒在他衣袍下的芳心数不胜数，包括我这个无人谷的小小药女在内。

我恋慕他已久，一直没有机会接近，这次听说他与人秘密约在九嶷山，便偷溜出谷，赶了过来。

红衣缓缓走近，眉目渐渐变得清晰，比传闻中多了几分秀气，倒像个涉世未深的干净少年。我头有些昏，一时激动，结果绊到藤蔓，直直摔了出去，怀中桃花抛向空中，纷纷落在他脚下。

细雨斜飘，拂过他的衣袍，沾湿石上李商隐的诗句：“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这样尴尬的开场，我趴在地上，僵化成石。

许久，红色衣摆停在我的面前，修长如玉的手映入眼帘：“姑娘，可有事？”

我终于回神，深吸一口气，搭着他的手起身，顺势抓了几支掉落的桃花，想尽量挽回局面。

叶朗却突然将我拉入怀中，轻笑道：“不是让你在山下等我，怎么这样心急？”

我愣了，同时，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

他扣紧我的腰，示意我噤声，蓦地，一道剑影闪过，寒风裹夹着雨丝迅疾而至。

叶朗将我往后一折，俯身躲开这一剑，又以纸伞挡住接踵而来的攻击。

事先构想好的完美邂逅一见钟情化为乌有，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得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用力洒出，而后拉着叶朗飞快逃离。

好容易摆脱了追杀，叶朗扶住身旁树干，向我表示感谢：“多谢姑娘相救。”

一番折腾，我心里的那点矜持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喘息道：“不必客气，你是我喜欢的人，出手相救是应该的，你若执意报恩，可以以身相许。”

他呆住，脸上表情几番变化，许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姑娘。

他当然不会明白，我爱慕他已久，可靠近他的机会太少，错过这一次，很可能就要抱憾终身了。

“都说英雄救美最容易产生感情，现在我救了你，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了？”我忽略他的反应，继续问。

半晌，他终于恢复正常，嗤笑出声：“姑娘捧了那么一大束花，来这九嶷山，就是想表达倾慕之情？”

我诚挚地点点头，补充了一句：“叶朗，我仰慕你很久了。”

他看着我，慢慢露出玩味的笑：“姑娘确定没有认错人？”

我一愣。

他开口，眉目唇齿间俱是笑意：“在下叶家二公子，叶辞。”

微雨拂面，红衣墨发飘入了画中。

第二章

原本，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叶家只有一个大公子叶朗，而叶辞，则是三年前才突然冒出来的，据说自小身患怪疾，面目可怖，单独养在偏院，外人鲜少知晓。看他如今那唇红齿白的祸水模样，想来是已经痊愈了。

他去九嶷山，是因为叶朗临时有事，让他代为赴约，没想到运气不好，半途遭了追杀。

叶辞的出现，让我这第一回表白狼狈得无法用言语形容，但我素来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因此修整数日后，就又意气风发地踏上了第二次表白的道路。

此番，我决定直接去叶家……翻墙。

墙头绿意正新，我小心地跃上去，入眼，是枝繁叶茂的海棠树，树下，有人在练剑。长剑削过树枝，两枚树叶直直朝我袭来，我为了护住怀里的桃花，一个不稳，扑了下去。

所幸，这次没有摔得很惨，恰好被人接住。桃花再次漫天散落，其中一支还插在了我的头上，独成一道风景。叶辞揽着我，伸手拔去那支桃花，微微一笑：“姑娘，别来无恙？”

……再次表白错对象。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只想撕了怀中那本差点翻烂的黄历，说好的诸事皆宜黄道吉日，怎么到我这儿全反过来了？

无奈之下，我只得求助于叶辞，让他带我去见叶朗。

叶辞扯掉一瓣桃花，抬头笑了笑，道：“我大哥有什么好，让你这样念念不忘？何不将错就错……来喜欢我？”

我对上他的眸子，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那个少年，寒风冷雨中，笑得温暖如春。

往事涌上心头，我很有原则地拒绝了他：“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永远都不会变。”

叶辞微怔，随后带我进了一处水阁。

一盏茶过后，我终于见到了叶朗，他负手往这边来，蓝色锦衣，玉冠束发，相似的容貌，却比叶辞要英朗成熟许多。

叶辞掠了一眼，撑着案几，俯身凑向我这边，温热气息撩过肌肤，语气添了暧昧：“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喜欢我大哥的姑娘数不胜数，你可不一定争得过。”

恰在这时，叶朗掀帘进来，看见我们的姿势，愣了愣。

我立马推开叶辞，动作太大，案几上茶盏滚落在地。叶辞瞥我一眼，缓缓起身，冲叶朗道：“大哥，这位就是上次出手救我的姑娘，她很仰慕你，我欠的恩，恐怕要劳烦你来还了。”

言罢，叶辞出了水阁，身影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头。

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至叶朗轻咳一声，方才回神。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我迅速调整好情绪，忐忑地道出了这么多年的心意。

叶朗端茶的手一顿，抬头看我，面上闪过愣怔之色，良久，颇有君子之风地委婉表示了拒绝。

这种结果，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对他一见倾心的姑娘委实太多，若每个都要答应，恐怕早已被聒噪死。

他如今肯见我，与我对坐饮茶，不过是看叶辞的面子罢了。

我走出水阁，有湿意落下，明明太阳还好端端地在天上挂着，竟然飘起了雨。

“你看，连老天爷都不赞同你们。”叶辞不知何时回来了，撑开浅碧色的纸伞，偏向我这边，“也该死心了吧？”

雨丝在阳光的映衬下散出绮丽的辉泽，我眯了眯眼，瞅着叶辞幸灾乐祸的表情，突然灵光一闪，露出凶狠神色：“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必须帮我。”

第三章

在我的死缠烂打外加威逼利诱下，叶辞最终勉强答应帮忙，有他充当军师，追求叶朗变得容易了许多。

“大哥最喜欢喝的茶是银针……”

“大哥常饮的酒是梨花白……”

“……”

接连半月，我每日往叶家跑，忍受着叶辞的百般嘲讽，一门心思研究如何讨叶朗欢心。虽然送出的东西大多被叶辞顺走，但总算稍稍有些成效，叶朗对我不再像开始那么疏离，偶尔还会同我闲聊几句。

这日，我揣着准备了许久的香囊去找他，却被叶辞拦住，他抢过香囊，厚颜无耻地纳入怀中：“大哥闻不惯一般的香，我先帮你试试……”

我一贯大度，懒得跟他计较，探头瞅了瞅：“你大哥呢？”

他拽着我的胳膊往一旁走：“大哥出门办事了，晚间才能回来，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叶辞口中的好地方，就是曾经禁锢他十几年的偏院。火堆架起，他悠闲地烤着山鸡，将一坛酒抛给我。

“放心，这里偏僻得很，不会有人来。”

我环顾四周，想起那漫长的十几年，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困在这里，不由得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天色渐晚，酒坛见底，叶辞醉眼微醺，不知在呢喃些什么，看神情甚是伤心惆怅。

我有所触动，挪到他身边，歪头瞅着他，良久再无其他动作。

稍时，主院突然传来响动，像打斗之声，我回神，强撑着去扶他，却被他猛地吻住。

睫羽近在咫尺，醉酒后的容颜，漂亮得不像话。

脑中一嗡，九嶷山中绝艳的身影瞬息闪过，乱了心绪。我想，倘若不是先遇上叶朗，我必定会将错就错，喜欢上他。可惜，缘分早定，只能辜负。

回到主院，才发现叶家进了刺客，已经乱成一团，叶朗一袭白衣，风姿卓然，在混乱中尤为瞩目。

刀光湛湛，我飞扑过去，替叶朗挡了一刀，身后是翻倒的水缸，血顺着指尖滴落，被幸存的锦鲤吞下。

“红药！”

叶辞瞬间酒醒，惊惶地抱住我，连嗓音都有些发颤。我望着他，晃了下神，而后，执着地向一旁的叶朗伸出手：“叶大哥，你没事吧？”

叶朗像是难以置信，愣怔了良久，方才轻声唤我：“红药……”

刀并未伤中要害，昏迷一夜，我苏醒过来。

叶辞守在床边，面容憔悴，不复素日神采，见我睁眼，忙激动地握住我的手。

我怔怔地望着他，鼻头一阵酸涩。

许是想到之前的事，叶辞神情微黯，笑得落寞：“我去喊大哥来。”

经此一次，叶朗对我的态度彻底改变，甚至主动留我在叶家住下。

夜间，我疼得睡不着，同他讲从前的往事，渐渐地，他终于回忆起来——我们其实少年便已相识，那时我一心想加入江湖中甚有威名的疏狂楼做杀手，恰好楼主来叶家办事，我偷偷跟了来，结果乱闯被逮住，性命垂危之际，是叶朗开口求情，保下了我。

虽然后来我还是没能进入疏狂楼，跑去无人谷当了侍药的药女，可那救我性命的少年却成了心中执念，再难拔除。

旧事纷繁，说着说着就忘了时辰，最后，叶朗和衣在我旁边睡去。

天明时分，屋外又飘起了雨，细细密密，多情得很。

叶朗醒来，自觉失礼，怕坏了我的名声，提出要娶我。

话音刚落，门就被轰然撞开，凉风裹着雨丝涌入，叶辞立在屋外，墨发飞散，脚下是他千辛万苦取来的名贵药材。

第四章

我和叶朗的婚事，定在一月之后。

我自小父母双亡，此番又是瞒着谷主偷跑出来的，所以成亲之日，竟凄凉得连半个送嫁的人都没有。

长裙曳地，镜中映出精致的妆容，妖艳得让人陌生，我伸手去触镜面，叶辞突然闯了进来。

他撞到案上，握住我的手，目中闪过哀伤之色：“红药，或许平常我玩笑太多，让你误会了，可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能不能……不要嫁给大哥？”

时光仿佛静止，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良久，我垂目，微微笑道：“都到这一步了，怎么能不嫁？”

桌案一动，叶辞险些滑倒，他看着我，笑得自嘲：“是啊，你们自然都想嫁他，我算什么呢？前十几年活得像鬼一样，出来也不过是个废物……”

他笑着踉跄出屋，我不由自主地追到门口，被赶来的叶朗拦住。

“后悔了？”叶辞低头看我，嗓音温和，“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我看着叶辞远去的孤寂背影，视线有些模糊，许久，摇了摇头：“都已经决定了，没什么可后悔的。”

一夜喜烛燃尽，有人独自立中宵，有人芙蓉帐暖影成双。

我睡得不安稳，天未亮便起身下了榻。

斜风吹细雨，偏僻的荒院，芍药半开半落。花下，叶辞闭眼醉卧，衣袍松散，眉目如画。

我撑伞立在旁边，为他挡住一些风雨，裙袂飞扬，春寒从袖中钻入，渗进骨中。

画面定格了许久，我缓缓蹲身，拂去他肩头沾露的花瓣，手却突然被握住。

“阿离……你回来了？”

他闭着眼，低声喃喃。

我忽又想起那日情形，细雨迷蒙中指骨修长的手，大红袍袖，还有石上刻着的诗句。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这一春的雨，来得还真是殷勤。

虽然存在一些小小的尴尬和不愉快，但总体来说，成亲之后，我这叶家大夫人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叶朗对我千依百顺，叶辞也渐渐接受了我成为他大嫂的事实，唯一惆怅的是，成亲不过半月，叶朗就生了病，怎么吃药都不见好转。我急得不行，便劝他随我回无人谷，让谷主帮他看看。

叶朗咳嗽数声，笑了笑：“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常谷主脾气古怪，恐怕得费些工夫。”

我拿着空药碗起身：“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我让小辞安排一下，过两日就动身。”

抬步踏入厨房，却见叶辞立在药炉边，望向我的目光意味不明。

“你对大哥做了什么？”

我手下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辞盯着我：“大哥的身体一向很好，绝不会无缘无故病成这样。我近日查到，你师出无人谷，而无人谷的毒术尤为厉害，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丧命，你处心积虑地嫁给大哥，是不是为了取他性命？”

我若无其事地将药罐放回原处，勾了勾唇：“你怀疑我害他，那可从这些药里面发现了什么？”

“无人谷擅用毒，你若存心加害，根本不会留下任何线索！”叶辞变得有些激动，“我早该察觉到的，当初大哥为了替我取药，曾与常谷主结过仇怨，你的出现，分明是早有预谋……”

我抬头，沉默片刻，淡淡反问：“是又如何？你要杀了我吗？”

第五章

叶朗与无人谷谷主常宇的恩怨，要追溯到三年前。

那时，叶朗为求一味奇药，屡次三番来无人谷拜访，但谷主一向脾气古怪，轻易不肯施药救人。叶朗被逼无奈，使了些手段，竟将这味药偷到了手，还不慎引火毁掉了谷主半生的心血。

谷主一直怀恨在心，谋划许久，派我接近叶朗，想办法取他性命，才有了后面这些事。

“红药，大哥是为了治我的怪病，才算计常谷主的，这笔账，你要算，就算到我头上。”叶辞握住我的肩，放低了声音。

我抬头，恰好对上他的眸子，里面纯澈一片。他这样看我的时候，我总容易心乱，扯嘴笑了笑，道：“你放心，我已经后悔了，我会带他回谷，求谷主救他。”

“当真？”

我点点头，转身欲走，胳膊却被他拽住，他含了一丝企盼问我：“你是为了报仇才嫁给大哥的，等这件事过去，你是不是就……？”

我怔住，半晌，轻声道：“有些事开始了就不能回头，你往后，会遇到比我好千百倍的姑娘，过得欢喜无忧……”

衣袖从指间滑走，眼角莫名有湿意沁出。

动身前往无人谷的前一夜，我睡不着，一个人在叶辞住过的偏院里走来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阿离？”

我回头，看见叶辞，他怔了怔，怅然一笑：“我又认错人了，你比她要好看许多，怎么会是她？”

我忍不住问他：“阿离是谁？”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阿离……是从前照顾我的小丫头，那些年，我被禁锢在这里，不准随便见外人，身边就只有她陪着。后来……她说想出去看看，我就帮她逃了出去，她答应过，会回来接我，却没有信守承诺。”

我笑道：“她骗了你，你还记挂她做什么？”

他无奈地苦笑：“有些人，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回望着他，问道：“你一直对我另眼相待，说喜欢我，是把我当成了她吗？”

许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问，他意味不明地盯了我许久，方才摇摇头：“你跟她长得不像，只是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就是她。”

我撇嘴瞪他：“看来你说喜欢我，并不是真的喜欢，白白让我愧疚了那么久！”

他一怔，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我一步一步走近，低声道：“先别动，你头发上沾了东西。”

咫尺的距离，仿若相拥的姿势，我将手搁在他发上，却什么也没能挑出。许久许久，闭眼弯唇：“明日就要走了，你多保重，该忘记的人，早些忘记，不必挂怀。”

次日一早，马车便从叶府出发。没走多远，突然传来马蹄声，是叶辞匆忙追来。

他掀开车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想拽我出去。

叶朗见情况不对，立马挥退了其他人。

“二弟，你又在胡闹什么？”

叶辞扫他一眼，继续拽我：“红药，立刻离开这里，不要回无人谷。”

我不解：“怎么了？”

“大哥根本没中毒，他早就察觉了你的意图，故意将计就计，想利用你对付无人谷！”

叶朗一声怒喝：“二弟！”

我转头看向叶朗，还未反应过来，颈边就多了一把刀子。

前一刻还虚弱无力的他瞬间恢复正常，挟持着我，看向叶辞，语气中满是失望：“二弟，你太妇人之仁，他无人谷既然敢打叶家的主意，我就要他们尝尝后果！”

叶辞不敢再轻举妄动，僵持半晌：“既然大哥执意如此，那我陪你们一同前往。”

马车继续往前。

即将到达无人谷时，叶朗稍稍松懈了些，叶辞趁他不备，突然出手，将我带走。

逃出一段距离，我拽住叶辞，喘息着不肯再往前走，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红药，你怎么了？”叶辞揽住我，神色焦急。

我咬牙忍住，摇了摇头，抬头看他：“你这样做，就不怕，从此为叶家所不容？”

叶辞望着我，眸中情愫深浓：“不管你是不是阿离，我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丧命。”

我鼻头一酸，落下泪来：“如果我说，答应会放过你大哥的话是骗你的呢？”

叶辞一滞。

“谷主的计划，其实是将叶朗引到无人谷，然后趁机偷袭叶家，而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叶辞彻底变了神色，他猛地推开我，朝来路奔去。

第六章

叶朗坐的是马车，因此我们赶上时，他已经进了无人谷。

谷主并不知道半路发生的变故，以为叶朗当真病入膏肓，又看见随后赶来的我和叶辞，十分满意：“红药，你做得很好，把叶家两兄弟都带来了，不枉老夫培养你多年。”

我看了叶辞一眼，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站在谷主身后。

谷主转向叶朗，得意地大笑：“叶朗，你终究还是败在了老夫手里！当年你算计老夫，毁掉老夫半生的心血，今日老夫不仅要你偿命，更要让你叶家陪葬！”

叶朗拦住欲上前的叶辞，咳嗽道：“我当初如果知道，你暗地里干着培养药人的勾当，毁的就不会只是你半生的心血！”

谷主的目光瞬间变得极为阴狠，就趁这一瞬间，我倏地拔出匕首朝他刺去，同时袖中飞出数枚银针。

谷主始料未及，被我伤到，一掌将我拍开。

“你竟然敢背叛我！”

噬心的痛很快侵袭全身，我蜷缩成一团，听见叶辞嘶声叫唤：“红药！”

这样痴傻的人，哪怕从头到尾被我欺骗，都还不肯放手。

此时，叶朗已收起了伪装，持剑出手，叶家暗中跟来的人也随之纷纷现身。

场面混乱，厮杀惨烈，我都无暇顾及，十指深深抓入土中，喉间发出诡异的嚎声。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抱起我。

“红药……红药……”

身后是无人谷滔天的火光，我勉强睁眼，看见叶辞的脸，有些恍惚：“小辞？”

他慌忙应道：“我在这里。”

我扯了扯嘴角，去碰他的脸：“其实，那时候，我是真的很想回去找你……”

叶辞一怔。

一路马蹄声急，一春梦雨不绝。

前尘接踵而至，碾磨过所剩无几的时光。

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人。

他叫叶辞。

我喜欢上他的时候，他还不是红衣绝艳的翩翩儿郎，只是被当成怪物禁锢起来的可怜少年。

彼时，我十一岁，跟着疏狂楼楼主来到叶家，不小心误入密道，闯进了禁锢叶辞的地方。

那一日也是春雨斜飘，荒芜幽寂的小院里，少年坐在乱石上，仰头望着天，神情呆滞。

他的脸呈青灰色，双耳比常人要大，十指骨节突出，指甲尖利得如同动物的爪子，看见我来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早已失了喜怒哀乐。

我摘了一片芭蕉叶挡在他头上，好奇地问道：“你长得真奇怪，怎么坐在这里？不怕被雨淋湿吗？”

他拿掉芭蕉叶，继续发呆。

我撇了撇嘴，想找点吃的，谁知一转身，就撞见面色可怕的叶老夫妇。

叶家最重颜面，叶辞的存在相当于不可外泄的隐秘，如今我贸贸然撞破，无疑是触了逆鳞。千钧一发之际，一贯宅心仁厚的叶朗开口求情，提出干脆让我留下，照顾陪伴叶辞。

叶老夫妇本心中有愧，破天荒地征询叶辞的意见：“让她留下来陪你，你可愿意？”

我立马一脸紧张地盯着叶辞，生怕他摇头或是表露出半分不高兴。

时间变得分外漫长难熬，许久许久，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好。”

我登时欣喜若狂，虽然以后要遭到禁锢，但至少保住了性命，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脚步声走远后，我坐到少年对面，满怀感激地笑了笑。

“想不到，你心还挺好，没有见死不救，谢谢啦。”

少年对我的示好视而不见，面无表情地继续抬头，明显不愿意搭理。

我颇受打击，大着胆子去扯他的脸：“从今往后，就有人陪着你了，你应该高兴才对，来，笑一笑……”

少年被迫咧嘴，眸中闪过一丝波澜，身后有如春燕剪出的优美痕迹。

第七章

脾气再古怪，终究也只是个被父母遗弃困于牢笼的可怜少年，最怕人靠近也最渴望人靠近。

经过一段时间的“死缠烂打”，我终于成功将叶辞发展成小伙伴，改掉了他沉默寡言呆滞不动的毛病。

两个人的天地，简单却无忧，这样摘花看蚂蚁自娱自乐地过了三年，我渐渐有些厌倦，开始想念外面的生活，而叶辞，在我绘声绘色的描述下也生了好奇之心。

“不如，我们偷跑出去吧？”

我托腮思忖良久，怂恿道。

叶辞望着我，一双眸子纯澈明净，问道：“会不会……被人发现？”

我豪情万丈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由于高墙外面仍是叶家地盘，唯一的密道又通向叶朗房中，逃离并不容易。我们谋划了许久，终于在墙角挖出一条通道时，叶辞突然又犹豫了。

“阿离，我还是不出去了，我这个样子，会……会被人当成怪物，烧死的……”叶辞垂下头，神情晦暗，透着哀伤与孤寂。

我一时有些发怔，半晌，走到他身旁，故作轻松地扯出一个笑容：“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外面人心险恶，也没什么好的。”

叶辞抬头望向我，眸中情愫复杂，像是不敢相信。

我又冲他笑了笑，而后歪头看着那通道惋惜道：“只是可惜，白挖了这么久的洞……”

夜间，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绕过屏风，去看榻上安睡的叶辞。看着看着，眼眶有些湿，这样单纯善良的少年，却从小被禁锢在牢笼里，不曾得到自由，不曾看过外面的天地，而且很有可能，余生都将如此度过，除非……能找到办法，让他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

“阿离……”

正恍惚时，叶辞突然醒来，坐在榻边，黑暗中双眸如星：“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想出去，没关系，你走吧，反正以前我也是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我动了动唇，半晌，艰难地开口：“我……我就出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分别前，叶辞在芍药花旁同我挥手告别，他一直表现得毫不介意，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阿离，你要早点回来。”

我看着他清亮的眸子，郑重承诺：“嗯，我一定会回来的。”

彼时春光正盛，年华正好。

我逃出去之后，听说无人谷谷主医术高明，谷中藏着许多奇药，便乔装改扮混了进去。

而所有的噩梦，由此开始。

无人谷谷主常宇，为了研究毒术，暗地里以活人试药，用极其阴毒的手段培养着药人，叶辞之所以变成那副怪物模样，就与他有关。

我不幸被坑，成了药人之一，奇迹般熬过四年生不如死的折磨，始终顽强地活着。

常宇欣喜若狂，认为自己已经成功创造出一个毒物傀儡，于是给我换了副绝美的皮囊，吩咐我去勾引叶朗。

常宇不知道我与叶辞的渊源，可我却始终记得，叶家荒芜牢笼里，有个少年在等我回去，他面目可怖，却单纯善良，对我很好很好。

在我成为药人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譬如叶老夫妇去世，叶朗当家；譬如叶朗不顾族人反对，放出了叶辞，并设计从常宇手中夺得奇药，治好了叶辞……

我去九嶷山，本想偶遇叶朗，谁知阴差阳错救了叶辞。

经年后重逢，我和他，一个不复当初，一个脱胎换骨，谁也没有认出谁。

在派我出无人谷时，常宇许诺事成之后让我恢复成正常人，可我心里明白，他不过是在骗我。试药太久，我身上连血都带着毒，这条命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多久，哪还能奢望生机？

帮叶朗挡刀的那晚，我故意将血滴到水缸里，叶朗不笨，很快便由死去的锦鲤查到了些许端倪。

那夜同榻而眠，我将一切和盘托出，同他布下了一场局——将计就计，彻底除掉常宇。

那些受尽折磨无辜丧命之人的亡魂，总要有所慰藉。更何况，我受常宇的毒药牵制，时常头痛欲裂，兴许哪天就会彻底丧失神志，当真成为他的傀儡，伤害到亲近之人。

而这一切，必须瞒着叶辞，他若事先知晓，必定不会让我以身涉险，说不定还会犯傻听常宇摆布。

物是人非，此生已矣，曾经许过的承诺，就只能辜负了。

第八章

在曾经幽寂的偏院里，叶辞陪我看了最后一场春雨。

“我不该同你相认的，就让你以为我是常宇的傀儡，骗你害你，很快，你就会忘记我，不会再伤心……”烟雨霏霏，我望着叶辞悲恸的脸，眼角湿润一片，“你会遇到更好的姑娘，风光欢喜地过一生……”

“可我等不到你，这一生，要如何风光欢喜？”叶辞眼圈红透，“你走之后，我每日都坐在这墙下等，等了好久好久，也没有等到你回来……我想，是不是外面太好，你把我给忘了……”

“后来，大哥想办法治好了我的病，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来，我四处找你，想让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是不是变好看了……”

我抬手，一点一点抚过眼前人眉目唇齿，笑了笑：“嗯，很好看，九嶷山中第一眼，我就动心了。”

叶辞用力抱住我，有水泽落在颈间：“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离开……我该早些找到你……”

蚀骨的痛再次侵袭全身，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我抖着手拍拍叶辞的肩，笑道：“你站在这里别动，也不要回头，等我一下……”

我踉跄着退到他身后两步之外的地方，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话。

“小辞，我回来了……”

花下等待的少年，孤身远去的少女，至此终于圆满。

“阿离！”

雨丝拂过青砖碧瓦，动了檐角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