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李

2016-05-26 21:51蔡阳启
雪莲 2016年2期
关键词:楚歌一川姑姑

蔡阳启

楚歌将自己悬挂在香李树上的时候,我正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那天气温有点低,天气有点冷。微风,窗帘上绿色的波浪轻轻涌动,雪白的菊孤傲如一杆漂泊的桅帆凄凄清清地在波光里沉寂;窗外,半爿月亮在灰灰的云层里时隐时现,路灯像患着白内障的老者的眼,昏昏地发灰发黄,一片一片的叶从梧桐树上落下来,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跟随在来往的黄包车身后飘零。

我看电视的时候妻儿皆已入睡。电视栏目叫《落叶缤纷》,评说的是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台是省内台,一男一女两角儿却都是外地人。男的是一老头,头发雪白,气宇轩昂,电视里常见,姓苏,大作家。女的则面生,很年轻,做派像是影视圈里的人,与苏大作家相比有档子差距,甚至连普通话都说得不怎么地道,显然,她没能读懂唐婉内心的凄苦,愁模愁样装得太假,让人堵得慌也累得慌。

就在苏作家评说完毕做经典朗诵时,电话铃响了,响在苏作家艾艾怨怨的“错、错、错”上。

电话是秦一川打来的。“楚歌死了。”秦一川的语气是一般农家走失了一只小鸡小鸭的平淡。

“楚歌死了?”我有些不信,“今天上午我还和他通过电话,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自杀。在你家香李树上吊死的。”秦一川是我老家的邻居,此人眼睛瞎,但舌头长,嘴巴很碎。“那样子好难看好吓人,眼睛灯泡样滚圆,头后仰,口大张,粉红的舌头伸出来足足有半尺长……”我不明白双目失明的秦一川如何将楚歌死的细节“看”得如此清楚描绘得如此到位,听得我有点毛骨悚然。末了,秦一川又加了一句,“你在电话里和他说了些什么?”

“莫名其妙。”我说。

那边已把电话挂了。

楚歌——楚歌是我父叔辈的人,此人当过兵打过仗,后来坐了十几年牢,年轻时仪表堂堂,六十好几了,还是个腰挺背直的老帅哥。我与他接触不多,加起来也没几次。我觉得此人像个谜,一生中好像没扮演过什么光彩角色。他对我姑姑很是迷恋,时间之长几近半个世纪,可好梦不圆,二人到死都未能走在一起。缘由一言难尽。暂且不说。

先说我姑姑。

可我母亲对姑姑却大不以为然,每每说起我姑姑的美丽她都会表现出十二分不屑。

“漂亮女人命薄,女人美了是祸水,美女故事多,可故事多了事故也会多。”母亲说这些时一套一套,且振振有词,“古往今来都验证了的。书上有,戏文里也有,不信去查。”

我不敢说我母亲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葡萄”之虞,但我姑姑的悲剧人生的确远不如她容貌的美丽。

说起我姑姑,我当然应该先简单地说说我的老家。我老家在鄱阳湖东岸的乐安河边上,叫救夫滩,还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美人洲。救夫滩有一传说故事,说是一女子为救丈夫而沉落水底,而后变成了一个沙洲。你若远远地站在河对岸,就可以发现我们救夫滩像极了一位侧身裸卧的睡美人,丰乳、细腰、肥臀,恰到好处,栩栩如生。称美人洲乃实至名归。我们美人洲距县城不远,水路四十多里的样子,起点早,摸点黑,驾一只小船一天可以打一个来回。至今,我们村卖什么农副产品或购置什么大型物件仍是按这个模式运作的。

我爷爷带着我姑姑一道上县城去卖香李。

我家的香李——我的许多同学和朋友吃过我家的香李。我家的香李树就在我家当门口长着,六七米高的样子,树梢与屋脊平齐。树干与树叶和平常的李树无异,花虽说不上怎么好看,却多少有点儿奇:早起,那一树的李花远看近看皆蓬蓬勃勃的雪白,白得隐隐约约地泛起一股淡淡的幽蓝;而一近傍晚那李花却妖妖艳艳地红,红得张扬,红得放荡,像一片锦,像一抹霞。如此反复三天后方渐渐谢落。花在树上闻不到半点味儿,落下地后才散发出一阵阵清冽的芬芳。每年仲春,我都要回老家小住几日,为的就是去看香李花。如果说我家的香李的花有点奇,那它的果实——香李,则可以说非常地神。它的样子并不奇特,只有现如今的改良葡萄大小,初时碧绿,渐次变黄,成熟后透亮晶莹,可看见里面状若黄豆的一粒小核。它神就神在一个字上,这个字就是:香。那可不是一般的香,是那种一粒香李香一屋,一树香李香一村的香。上午吃了一粒香李,到夜里偶尔打一个嗝,那香气还跟着出来在口腔中荡漾,叫你回味无穷。说句让人见笑的话,我当初谈恋爱时,一约会就先嚼颗香李,惹得我女朋友尽想和我亲嘴。还有一件很怪的事是我家的香李树无法繁殖,吃完香李将香李里面的核埋在土里哪怕是霉了烂了也绝不会发芽。折一条枝桠嫁接在任何一种树上都不会成话。我的一位在省城植物研究所工作的同学为此事查阅过许多资料,做过专门调查专门研究,可终究也没调查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我家的香李树和我姑姑同岁,树种是一位姓梅的江湖郎中赠送的。梅郎中在一次乐安河发大水时趴在一棵树上被冲到了我们美人洲,被我爷爷救起时已经在树上趴了两天三夜。这位梅郎中的祖辈在清宫内做过御医,经常出入三宫六院。香李的故事颇有点传奇色彩:为了给皇太后治一种怪病,梅御医采集了九九八十一颗李子核,这几十颗李子核分为九组,每组九颗,每一组都先后在九名宫女口中分别含上九天,也就是说每颗李核都必须在宫娥美女口中含上九九八十一天方可入药……这段故事我写进了我的另一部小说《冰梅》,此处不赘。梅郎中和我爷爷一道种下这颗香李种子的时候,我奶奶还不知道自己有孕在身,而梅郎中却指着我奶奶平坦的身子说:“蔡先生,女娃儿生下来就叫香李可好?”

第二年,香李苗苗从土里钻出来不久,我姑姑降生了,取名香李。

仍说那天我爷爷带我姑姑去县城卖香李的事。

按我们村上的习俗,栽种在房前屋后的花果是让村里的小孩子们偷着吃的,吃着玩的,不好拿到市面上去卖,谁卖了谁家小气,谁卖谁让人看不起。可那年我奶奶得了很严重的眼病,我爷爷的日子过得不怎么充裕,日子过得不怎么充裕的人讲的是实在,我爷爷就很实在,明白我奶奶的眼睛比名声更重要。因而,我爷爷决定用卖香李的钱给我奶奶治眼病。

那年我姑姑刚好十八岁,十八岁的姑姑就像三月的杜鹃,四月的红杏,五月的栀子,六月的鲜荷,浑身上下青春勃发。鸭蛋脸儿是那种手指轻轻一弹即有鲜红的血渗出来的娇嫩,穿一件蓝底细碎白花儿的大胸襟上衣,包裹不住的无限生机从胸间喷薄而出,一条粗黑的辫子直垂腰间,发梢上插种着一朵雪白的栀子花,就像身后跟有一只蝴蝶在翩翩起舞。尤其是那细腰圆臀,更是惹眼地将那些联想丰富的人们的目光诱惑了过去。可惜我姑姑生不逢辰,放在当今,这样的“范儿”,什么样的天下打不下来。

我姑姑还长有一张甜嘴,她站在香李摊子跟前,眼睛迎着一个个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叔大妈大哥大姐地叫着,还给你一个甜甜的笑,称过李收过钱甜嘴儿再轻轻巧巧甜甜蜜蜜送你一个“谢”字。不到中午,一箩筐香李就卖完了。到钱庄将钱兑换,竟卖了整整两块大洋。那天,我爷爷特别高兴,一路上划着桨沙着喉咙唱着赣剧饶河调,回到家还当着一家人的面说:

“今天的香李不仅卖完了香李,还换回了一箩筐眼珠子。”见大家不明白,又说,“香李,把衣服脱下来抖抖,说不定还不止一箩筐呢。”

一家人大笑,笑得我姑姑脸上飞霞。

第二天,我爷爷我姑姑起得更早,一树的香李摘得干净,风风火火地来到县城。

仍是昨天卖香李的地方,一辆老式福特牌小轿车脚赶脚地来了。车门开处,下来一位身穿一件海蓝色旗袍的中年女人。

据说,我爷爷回家后多次着意描述这位中年女人,他描述的情景和几十年后我在一次联谊会上碰到的情况差不多。我说的那时,文学已经开始走向败落,而许多人又想附庸风雅,这就有了我那次参加的作家和企业家的联谊。联谊会是在上海五角场的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十八层楼上举行的。联谊会主持者是上海市作协的一个头头,他怕我们这些人无端地会冒酸气,在鼓吹了一通所有参加联谊会的企业之后,又告诫我们要不失礼貌尊重事业有成的他们,并委婉地指出我们早已列入日程安排的香港五日游能否成行,就维系在他们一干人身上。作协头头的金玉良言吓得我们一晚上坐在角落里不敢吭声。企业家就是企业家,一个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举手投足颐指气使气度不凡,身边的女秘一个比一个靓丽,一个比一个珠光宝气,似是每进来一个就多一份亮光。然而,真正震慑我们的是一家英吉利服装公司的一位服装设计师。她的出现使我们终于明白了怎样的女人只能叫漂亮,怎样的女人才能称美,而真正称得上美的女人实在是难得一见。严格说来,设计师算不上企业家,至多是个高级打工仔,出席联谊会也是帮人打工而已——她是临时受命代老板而来。服装设计师并没有为自己特意设计什么服装,仅一件湖蓝色旗袍而已。但是,就此一件旗袍竟像她身上派生出来的一样,自然,得体,犹如美丽的芙蓉的花和叶天然地生长在芙蓉树上一样。她没有佩戴任何金银首饰,只一朵白玉兰造型的玉色胸花别于左胸前,仅此而已。设计师的出现让场上所有女性黯然失色,连惯于品头论足的我们都一时三缄其口,更没有人敢想入非非。第二天,我们四处打听,才知道这女子毕业于剑桥大学,乃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四大家族之一宋家的后裔,连胸前的“白玉兰”都是蒋夫人宋美龄先生的馈赠。于是乎,我们共同得出一个结论:暴发户就是暴发户,贵族就是贵族,二者本质区别如同天地;三年可以出一个暴发户,三代未必能出一个贵族。

我爷爷当时的感觉和我差不多,他说我姑姑和站在轿车旁的女人相比,一个是新春的嫩柳,一个则是初夏的君子兰。两者都好看,而又明显不在同一个份上。

气质不凡的中年女子眼角都不愿瞄一下我爷爷,而是远远近近地盯着我姑姑上上下下地看了几分钟。我姑姑也看了她几眼,也给她送了甜甜的笑,最后小嘴儿还哆嗦出了一连串的“谢”字——中年女子用五块大洋买下了全部的香李。

“不用谢了。”中年女子眼睛看着我姑姑,话却是对我爷爷说的,“这位大哥,我想请你们赏个光,到我家中坐坐。”

依我在上海碰见的那位服装设计师宋小姐的情况推断,我爷爷在高贵、庄重而又光彩照人的贵夫人面前肯定是局促不安的,而且不可能拒绝她的邀请。可我姑姑就不一样,她在我爷爷即将答应之际,附在他的耳边说:

“爷爷,要去你去,我不去,谁知道她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怕。”

写下这句话,我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女人读女人同男人读女人总是有许多不同,至少也会多几分戒备。还是那次联谊会上,吃过了,喝过了,场面上的话也说过了,便拉开场子跳舞。临近尾声,可能是同情我这个来自底层的作家无人亲近非常寂寞孤独,一位建筑业老板的女秘朝我款款走来。这个女子我认识,四川人,说一口标准的“川普”,好像是姓刘。她说她也是文学爱好者,在联谊会上听过我发言,说我诙谐有幽默感。我所以记住了她是因为她找我看过手相。她的嘴有些阔,笑起来尤甚。在我看过手相的众位女子中,她是属于命运最最不济的一位,爱情线生命线事业线都烂得一塌糊涂。但我仍是把她夸得嘴角差点挂到耳边去了。这个刘女秘像请我看手相一样伸出她的纤纤小手。

“能请你跳个舞吗?”

“我可是从来不曾下过水的啊。”我笑着躲避。

“不就是一二三四吗?”她一把拉过我的手,说,“跳舞不难,毛主席老人家说过,会走路的人就会跳舞。”

我问她毛主席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说过此话,她说跳吧跳吧,跳过之后就知道老人家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于是就下舞池,结果跳得一身绷紧。舞间,她忽然嘴巴一努,问:“你说那个女人如何?”我随她的视线望去,知她说的是那位端坐于舞厅一侧,同作协头头说话的身穿湖蓝色旗袍的设计师,便脱口而出:

“举止高雅,品貌端庄,气质不凡。”

刘女秘嘴一撇,放在我肩上的手狠狠推了一把,“故作高雅冷艳之态,骨子里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尼姑。”

那位中年女子显然听到了我姑姑的话,脸上笑得灿烂,说:“我们姜家就是要吞了你这个香李一样的妹子。”当她得知我姑姑的小名儿就叫香李时越发地兴高采烈,“果真是一颗香李儿,难怪这么香这么甜这么逗人喜欢逗人爱。”

我姑姑随我爷爷钻进轿车跟那女人去了。下了车,我爷爷才知道父女俩一不小心闯进了姜挈雷将军的府第,才知道那位雍容华贵气质不凡的中年女子就是将军夫人。

关于姜挈雷将军,我们县志的《人物》栏目上有过上千字的记载。此公毕业于黄埔军校四期,曾任国民党远征军九十三师副师长兼炮兵团团长,授少将军衔。将军有一条腿至今还遗留在抗击倭寇的缅甸战场上,蒋总裁为此曾泪湿衣襟。解放前夕,委员长不忘旧臣爱将,亲自钦点,专机送将军一家去了祖国的宝岛台湾。

在将军府,我爷爷受到了上上礼仪,原因很简单:将军夫人看上了我的姑姑,想娶她为儿媳妇。

“天也,命也!我们老蔡家没葬到好坟,香李她没这福分。”

许多年之后,我爷爷一直把这次邂逅当故事讲给家人和人家听,他说了姜家的富贵,说了将军的气度,说了夫人的聪慧,就一定会怨我姑姑的命。

我没有亲耳听过我爷爷说这件事,也可能听见过而因为年幼无知没往心上记。但后来我当长大成人尤其是进入了初级阶段商品经济社会,从父母和他人口中知道这事,我就禁不住为我姑姑扼腕叹息。设想:如果当年我姑姑跟了国民党少将的儿子,她就绝不是现在的香李了,而是一位福荫子孙譬如我辈的让人敬之慕之的台湾同胞。有朝一日回归大陆定居,说不定还能在政治上辉煌出一道耀眼的亮点,弄一个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当当。至少,一生中没有那么多苦难相伴相随。

扯远了,说将军。将军有将军的胸怀。他疼爱他的儿子,也十分喜欢香李,希望香李做他的儿媳妇。他在我爷爷受宠若惊之际,坦坦荡荡地告诉我爷爷说:“老哥,我不能瞒你,我是想找个好儿媳,你养女儿也不容易,也想找个好女婿。见了你家香李后,我觉得我儿子配不上你女儿。”

“哪里哪里,”我爷爷连忙接嘴,“是我们高攀不上。”

将军可能有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题的习惯。他举起那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右手,往下一压,示意我爷爷不要忙着插嘴,先听他把话说完。“我儿子什么都好,聪明,好学,懂礼貌,”说到这,将军停了一下,接着拍了一下自己的断腿,说,“这儿,这儿有点残疾。”

“残疾?”公平地说,我爷爷还算一位富有责任心的称职的父亲,他仰慕姜家的权势地位和财富,嫁了姜家,香李就成了阔太太,不要说香李本人,就是我们老蔡家也跟着享受荣华富贵。我爷爷是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农民自有农民的思维方式,有农民的算账方法。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更爱自己的女儿,香李,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如花似玉啊!当然他心里也明白,倘若将军的儿子没有毛病,能找一个乡下丫头?我爷爷忽然提出要见见将军儿子。他说:“能见见贵公子吗?”

将军没有理由,也根本不会拒绝我爷爷想见见未来女婿的要求。他吩咐站在一旁为将军和我爷爷倒茶续水的年轻军人:“把姜岩叫来。”

这里交代一句,这位年轻军人就是开篇说的将自己悬挂在我家香李树上的眼如灯泡舌头老长的楚歌。

楚歌很规范地说了一声“是”,转身而去。当我爷爷听到一声“伯父”的叫唤,见到那位名叫姜岩的后生时,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事后,我爷爷曾多次和家人说起过此事,他抖落此事时脸上表情很复杂,很激愤,也很无奈。他说他做梦也没想到将军的儿子姜岩居然是他的女儿香李搀扶出来的。将军夫人所以能成为将军夫人,原来不仅是因为貌美,而且很聪慧很会做思想工作,就在将军和我爷爷交谈的时候将军夫人三言两语就将我姑姑搞定。我爷爷的心里因此而无限悲伤。而我在听说这件事后多少又有另外一种想法:现如今老有人指责当代年轻人没有理想崇尚拜金主义,这也太不客观太冤枉八零后九零后了。人啊,人,别看他自我标榜得好,埋藏得深,其实,古往今来,有几个不是权势和金钱的奴隶?除非你是权势和金钱的主人!后经仔细回想,我又觉得我爷爷和我家人都很不了解香李,其实,香李想的不全是她自己,她考虑得更多的是我奶奶的眼睛,她的行为里有一种叫做“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东西。仅从这点而言,八零九零后怕是难以望其项背。

中午是一餐对我爷爷来说绝对是生平绝无仅有的丰盛宴席。酒是茅台而且是“四川茅台”,爷爷他从未听说过,将军说了好几次都没能记住。我之所以能在这里说它是茅台,而且是“四川茅台”是多年之后听秦一川说的。关于秦一川何以知道那天我爷爷喝的是茅台一事,后面我会有所交代,这里暂且不说。桌上鸡、肉、山珍之类之多之杂弄得我爷爷眼花缭乱不说,有道是“近水知鱼性,傍山识鸟音”,我爷爷在鄱阳湖和乐安河上打了一辈子鱼,连鄱阳湖上的江猪白鳍都见过,可桌上的八道鱼他却有四五个说不出名来。

那天在桌上吃饭的共五人,将军,夫人,姜岩,我爷爷和我姑姑香李。

饭桌摆在大厅正中,吃饭前我爷爷不停地打量大厅四周。这是我爷爷见过的所有大厅中的大哥大,里面足可以摆下十多桌酒席。大厅正中墙壁上高悬一块黄金镀字、黄金镶边的墨色大匾。上书“文德武威”四个大字,那是蒋委员长的亲笔题词。

这匾额后来我也见过,那是和朋友一起找关系开后门看县博物馆的馆藏。“文德武威”,落款:蒋中正。民国三十五年。大字小字上面皆布以厚厚一层黄金。非常遗憾的是匾额左下方的落款“蒋中正”三字被铲削得斑驳陆离。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红卫兵小将所为——蒋介石,全中国最大的国民党反动派,不铲削他铲削谁!据传这位红卫兵小将将铲削下来的黄金偷偷拿回了家,就在他将那些金子拿回家后的第二天手指头就出了毛病,家里没钱医治就变卖铲削下来的黄金,一直到花完了这些黄金毛病才痊愈。更遗憾的是匾额上方没有抬头,这就是说,这匾额究竟和姜家有没有关联让人心生几分疑虑。

在国人的印象中,蒋中正喜欢送人中正刀中正剑,还颁发过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功勋勋章。送匾额,这事儿还真没有听说过。当我把这写进小说的时候,我爷爷早已驾鹤西去,当属死无对证。我是听一个人亲口所说才敢如此写的,这个人说匾额是当时的县太爷送的,题词实实在在是老蒋的手笔。说这话的“这个人”就是打电话给我报告楚歌死讯的秦一川。秦一川说他亲耳听见这是将军亲口所言,他说我爷爷我姑姑在姜将军家吃饭的时候,他正藏匿在那块巨大的匾额后面,饥渴地见证了我爷爷我姑姑在姜家大口朵颐那些山珍海味,大口吞咽“四川茅台”。我们对秦一川的“四川茅台”进行了纠正,告诉他四川没有“茅台”,“茅台”产自贵州。对此秦一川很不高兴:

“我是亲耳听将军说的,能有错?不信,你问将军去。”

其时,秦一川是个身手了得的扬名鄱阳湖东西南北沿岸的江“湖”大盗。不过,秦一川自己却一再强调,说他是个曾经有益于党、有益于人民、有益于革命的,有民族气节、民族担当的“义盗”。

饭桌上将军夫人与我爷爷极为顺利地完成了一笔交易:香李嫁给她的瘸腿儿子姜岩,他们出钱为我奶奶治好眼病。

这笔交易毫无公平性可言,而且觉得将军还不太厚道,有趁人之危之虞。但一个正在瞌睡想睡觉,一个不仅给你铺好了床,而且还送来了枕头,交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做成了。

我母亲读书不多,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就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而已,但是她又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人,她曾经说过这么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如果人生是一条项链的话,那么错误就是串联起项链的一颗颗珍珠。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体验的加深,这话我越琢磨越觉得经典,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呢?就说国民党将军姜挈雷吧,他的儿子是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而我姑姑是位超级绝色女子,换句话说,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婚姻。不公平的东西里面往往深埋着一种或多种隐患,当快起快收为最好。这场婚姻,假如换成现如今的人,十个中就有十二个会主张“闪婚”,好事快办,至少也要“生米煮成熟饭”,有理无理先将她“做”了再说。果真如此,那就百事了了,也没有了我爷爷唠叨一生的埋怨。

可将军却不,将军毕竟是将军,他的人生起点,思维习惯与众不同。他很看重他认为应该看重的东西,平日里将军虽不敢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他认为,一位堂堂党国将军的儿媳妇如果不识诗书不懂礼仪,很有些说不过去,必要的时候是拿不出去上不得台面的!将军问香李愿不愿意读书?香李似梦非梦地点过头后,他当即表态说要把香李送到湖阳师范去读书。

后来将军一定会为这错误扼腕。将军犯错误无所谓,问题是香李,将军犯了个小错误,香李紧接着就犯了个大错误。

将军那天还给香李取了个学名:蔡香吟。

蔡香吟。将军不愧为黄埔的高材生,香李——香吟,一字之差,骨子里就产生了深刻变化,那品味,那档次,那文化,可不是一般人用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

当年,类似于当今出征奥运会世界杯锦标赛的运动员们赛前的强化训练一样,香李在姜家受了大半年强化的私塾教育,之后,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湖阳师范的美丽女生。若按正常计,香李要在少男少女云集的地方呆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香李,不,蔡香吟,一个如花似玉的花季美女,在一大堆梦幻如歌的激情男女中,能不发生故事,或出点事故?

这里又得说说将军。如果说将军送香李读师范是个高级错误的话,那么将军紧接着又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将军的低级错误是每当周末或姜家有什么事情时,一定是差派他身边的年轻军官也就是楚歌开着他的“福特”或骑一辆英国箭牌自行车到湖阳师范去接香李。楚歌的不光彩之处就在这里,你身为军人和下属,必须忠诚于上级和主子,怎么能借接送之机悄悄在香李身上动坏心事,做那让人不齿的第三者插足的不道德之事?

关于这一对青春男女于何时,如何恋上的,许多细节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铁打的事实,他们偷偷相爱了!

民国三十七年中秋节后的一天,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八年中秋节后的一天,这之前,老蒋蒋中正蒋介石于国民党几十万军队在东北和华北战场上一败涂地之后,早就偷偷开始了蓄谋已久的人财物的战略转移。前面说过,姜挈雷是老蒋的爱将,又出自黄埔,又抗日有功,因而老蒋亲拟电文急令姜挈雷不日之内率家眷赶往南京,而后安排去台湾。

对于民国三十七年中秋节之后的这一天,按理说香李应该刻骨铭心才对,但是几十年之后,她面对她的亲侄子再次叙述这件事时,却显得有些意识模糊,她怎么也说不出具体的阳历和阴历的日子,只记得是在中秋节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她说那天天上有雾样的细雨或者说是细雨样的雾绵绵地飘着,迎着它,脸上有种温润的手温柔地抚摸的感觉。那天,师范生蔡香吟根本没有顾及党国大局,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地同几位同学在湖阳师范学府前面东湖的一片残荷中泛舟,船上时不时地飘出一阵阵欢声笑语。关于这一点有香李留下的照片为证。几十年之后的一天,我有幸拜读了她那早已发黄了的一叠旧照片。

“这是湖山,”香李声音颤抖地指着一张照片深处起伏绵延的山岗说,“山上有寺,叫建福寺,寺中有曾经任过知府的范仲淹的题词。这,这绿树掩映着的就是湖阳师范。这一张,”我姑姑指着又一张照片,“这叫暮桥,建于明崇祯年间,由一位苏姓的知府募集资金所建。原名‘募桥,桥始建成,大明江山溃倒,后人遂改为‘暮桥。”

关于暮桥,我也是再熟悉不过的。湖阳师范改为中学后,我的初、高中生活都是在那度过的。正是这个暮桥将一方湖水一割而成两半,从此有了东湖西湖之别;也正是这个暮桥又将东湖西湖水流相通连为一体。

在这张照片中美丽的蔡香吟站在暮桥上,一手轻撩飘散在额前的秀发,一手指着遥远的天空,体态若春风杨柳,笑脸则灿若桃花。

香李在一叠照片中挑选出光线昏暗的一张,“这是我在湖阳师范的最后一张照片。”我听得出来,尽管时间过去了好几十年,而她对那段时光还充满着留恋。

这张照片的画面是这样的:一只小船从一片残荷里钻出来,几个快乐女生手舞足蹈嘻嘻哈哈于船中,蔡香吟赫然立于船头。不很协调的是远处的暮桥上有位男子推着自行车模模糊糊地伫立其上。香李告诉我,那位推着自行车的男子就是楚歌。

楚歌是奉命来接香李的。他把香李匆匆叫上岸,然后催她赶快回寝室收拾一下。他不怀好意地称香李为少奶奶。

“少奶奶,将军要你跟着他一家去台湾。”

“去台湾?”对于台湾,香李脑子里没有太多概念,去与不去在感觉上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但是师范生蔡香吟通过一年多的师范生活,对“少奶奶”一词还是很敏感的,对台湾的遥远也是很清楚的,她想到此一去就真的成了少奶奶,而且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再回美人洲。她跟楚歌说给她一天的时间让她考虑考虑。楚歌说那根本不可能。紧接着她又提出来让她回家去见见父母爹娘。

楚歌还是大摇其头。

她又问楚歌:“你去不去?”

楚歌说:“我没有那福气。”

“你不去?”香李一听就有些急,“你不去为什么叫我去?”

这话问的!说得好听一点是天真,说的直白一点就叫傻冒。楚歌,在姜家属何许人也,能享受到如此上上待遇!可正是这句话让楚歌平添了几分神勇。楚歌没有再说什么,把香李往自行车后座上一放便骑得飞了起来。香李一度非常紧张,祸兮福兮全然不知,紧紧依傍在风驰电掣中的楚歌的后背上。当她渐渐清醒过来之后,她忽然发现自行车的方向不太对头。

“你这是往哪儿骑?”香李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问。

楚歌当即刹住自行车,回头对香李说:“我们去美人洲。”

“不和他们打个招呼,就这样去美人洲?”香李当时还有些犹豫。香李是个极为善良的女子,就这样离开姜家她觉得对不起将军一家近两年的恩德——将军不但信守诺言出钱把我奶奶送到南昌上海治好了眼病,还让她这样一个农家女子受到了良好的师范教育。香李怕陷入不义遭人唾弃。

楚歌说:“你去了还能回美人洲?”

“那……”稍停了一会,香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们不能回美人洲。”

楚歌有点懵:“不回美人洲?”

大文豪莎士比亚说过:恋爱中的女人是愚蠢的。

我以为这话有失偏颇,恋爱中的男女确有感性理性之分,而实际上一般说来恋爱中的男人更弱智更偏重于感性,而恋爱中的女人更具智慧更偏重于理性,关键时刻看得准问题又有心计、心机和主见的往往是女人。现如今尤是,放眼八零九零后恋爱的三角、四角乃至于多角场上,无论初恋男人如何要死要活地跳楼割动脉,女孩最终多是挽了成功男人或富二代的手扬长而去。莎士比亚所说的情况或许是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所致,不涉及到道德层面,但无论如何,从这点出发,若搞个问卷调查:东西方女人谁更可爱?西方女人怕是要占绝对上风的。

这样的比喻用在香李——我姑姑身上有失恭敬,我姑姑当然不是此类人,但是关键时候的冷静那是强于楚歌的。就在我姑姑和楚歌讨论去不去美人洲的时候,姜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而且,还差派了几个人开着小汽轮到了美人洲。自然美人洲我们老蔡家也乱成了一锅粥。试想,如果那天楚歌和我姑姑回了美人洲,那么,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就可能是我们老蔡家所期盼的圆满完美了。

这天晚上香李就和楚歌在一口名叫桂子湖的湖边看湖守鱼的茅草棚里住了一个晚上。

顺便说一下,若干年前,在我们鄱阳湖东岸、乐安河下游的平原上,星罗棋布着许多大大小小这样的湖泊,后来由于大面积缺粮就搞了一个又一个声势浩大的运动,将这一个个湖泊变成了一方方良田;再后来又搞退湖还田,折腾来折腾去,如今是田又不像田,湖又不是湖。题外话,不说。

秋天的桂子湖,湖水碧蓝清澈,几蓬残荷,几叶小舟,几只雪白的长腿鹭鸶,再加上细如发丝的绵绵秋雨,桂子湖被点缀得幽静如一座神秘的山林。这样的晚上,师范生蔡香吟和兵哥哥楚歌究竟会发生什么?那是任世人充分发挥想象空间的事。

香李和楚歌是第二天晚上才回美人洲的。

美人洲,非常传统的一个地方,姜挈雷的汽轮一到,美人洲人就开始义愤填膺了。香李太不要脸太没良心了,一个准出嫁的女人,吃人家的,穿人家的,用人家的,得了人家那么多好处,居然不守妇道,红杏出墙,跟着野男人跑了!他们认为这不仅是我们老蔡家一家的事,而且是美人洲的奇耻大辱,丢的是整个美人洲的脸。也有人大骂楚歌,骂他脑后长着反骨,跟着姜将军多年却抢走人家的儿媳妇,硬是把脸上的肉扯到嘴里面吃。于是有人提出对他们两人动用家法。可是,也有人反对,理由是楚歌是外人,家法用在他身上不合适,那是高抬他。

楚歌是被美人洲人乱棍打走的,头破血流自然在所难免,甚至还有一些血性男人主张将楚歌身上绑一石头沉下乐安河去喂王八。

这下就可怜香李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一下子就让家法惩治得凄凄楚楚。

我们美人洲的家法十分别出心裁,我不说的话,任你想象丰富见多识广也未必一下子想得出来。地球人都知道,水稻是我们江南的主要农作物,关于如何收割稻谷江南人都很清楚。现如今农村改革开放富裕了,许多农民使用上了收割机,可香李那时没有,别说香李,就是我年纪小时也没有,农民老表收割水稻是用镰刀将稻子割倒,而后,再用人工去打。打谷的那物件就叫禾斛。禾斛这玩意由四块长约五尺高约两尺厚约寸半的木板组合而成,下面安装上厚厚的底板,打谷时,四个后生各站一角,手抱着禾把分别在各自面前的木板上摔打,“嗵、嗵、嗵、嗵……”节奏分明,气势壮观。禾斛重量一般一百至两百斤不等,搬运时一般由两后生抬,也有一个人扛的,那这个扛禾斛的后生一定是气力超人。美人洲的家法就是将禾斛反扣过来将人盖在里面,而后再在上面放上两块大石板。盖多长时间由族长一句话定,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这是一种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在我们美人洲现在还用此来吓唬小孩:不听话,不听话盖禾斛。

不幸遭受盖禾斛惩罚的香李肯定不是第一人,之前还有谁我一时说不清楚,但秦一川享受过如此高规格待遇我是听说过不下十遍的。

这里还是先费点笔墨说说秦一川。

秦一川,他原本也姓蔡,秦是他母亲的姓,为什么他后来姓秦而不姓蔡后面再做交代。秦一川,说不清楚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一定要给他定一个类型的话,我想他当属好事做的不多,坏事干的不少的人。当然,所谓的坏事也并非杀人越货,不过是些鸡鸣狗盗之事。秦一川名气很大,曾经有一段时间,在鄱阳湖东岸、乐安河下游的大平原上,可能有人不知道县委书记县长,但没有人不知道秦一川。此人从未进过学校门,拳头大的字认不到半箩筐,却是天文地理说起来海阔天空,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全知道。他家有良田上百亩,在县城开有一家米店和榨油坊,用现在的话叫“小康之家”,小日子过得——借用小品演员宋丹丹的话说——“那是相当地滋润,相当地舒坦”。可秦一川却钟情一个“偷”字。他对“偷”的爱好或者说“偷”对他的刺激有点像今天麻将桌上的赌徒,一天不玩身上发痒,两天不玩即得病。关于他的贼胆和贼技,我老家有一则故事广为流传,这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听了由不得你不信。

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三年端午节后的一天,那年秦一川十九岁。那天,一大清早秦家忽然来了一位小个子青年,此人姓孟,日后当了我们县解放后的第一任县委书记。其时,小孟是鄱阳湖抗日游击支队的副支队长。他是受命前来求秦一川为伤病员买药的。说是买药,他身上未带分文,只是开了张药品清单,清单上密密麻麻的足有几十种药品名称。孟队长先是海夸了一顿秦一川如何如何身怀绝技,又如何如何有正义感有爱国心,然后再说求秦一川买药的事。说来秦一川还是很有正义感爱国心的,听说是帮抗日的忙,什么话都没说一口应承了下来。这以后的几十年中每每有人提起此事他都会自豪地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秦一川大事做不来,爱国之心那是苍天可鉴。”

秦一川接受了孟副队长的托付之后,挑了一个没有月光没有星星的夜晚,他选择的对象是县城内最大的一家药栈——“永和春”。日本鬼子侵略我们中国时,虽然我们县没进驻过大批鬼子,但县城遭遇过轰炸,药店也成为了他们控制的场所之一,时不时地有日本兵和伪军到店内盘问检查,因而“永和春”内外便时常弄得紧紧张张的。那天,秦一川一俟店内灯火熄灭就潜入店内。那时“永和春”同全中国各地药店一样,中药多而西药少,秦一川是个“药盲”,哪里分得出什么药来。他搞了一个大麻袋,树皮草根瓶瓶罐罐一个劲地往麻袋里装。他在装药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瓷器药坛子。那天正好有一个伪警察局的黑狗子值班,黑狗子闻声打着手电筒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走了过来。秦一川装一声猫叫将身子躲到了药柜一侧,黑狗子一到面前便飞起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手电筒。那个黑狗子也不是只善虫子,端起枪就朝面前的黑影刺去。秦一川用手一挡,右手的巴掌被牢牢钉在了药柜上。秦一川痛得差点昏了过去,换了别人不被活捉才怪,而秦一川就是有他的非凡之处,他强忍着剧痛,轻声而且还带着侥幸的声调说:“乖乖,差一点就刺中了。”

黑狗子一听没刺中,连忙将刺刀往外拔,接着又奋力一刺。这次却听见秦一川大叫:“唉哟,疼死我了!”

话音未落,秦一川早跑得无影无踪了。而黑狗子仍紧紧按住步枪不放。

秦一川的能耐真是非一般人可比,谁能想到,那天晚上他还会带着伤痛重新光顾“永和春”?而且,坛坛罐罐中药西药足足背走了一麻袋之多。据说,就这一麻袋药品还真帮助抗日游击支队解决了不少麻烦。

秦一川被盖禾斛是在他偷了姜挈雷将军家被捉拿之后。

前面说过,秦一川曾经在姜家的大匾额后深藏了几个白天,那是个纯灯下黑的地方,谁会想到有人会藏到那里呢?他晚上从匾额上下来,潜入将军内室寻找有价值的东西。那天中午他饱受了美酒佳肴的诱惑,晚上跑到将军家的厨房,找到中午没喝完的“四川茅台”躲在一边喝了起来。秦一川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本是不会喝酒的,半斤“四川茅台”下去,就昏昏沉沉地睡在厨房里打呼噜,以至被五花大绑起来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将军那天有点生气,他指着被捆绑在走廊柱子上的秦一川说: “寒则欲火,炎则思冰,饥则觅食,渴则寻泉。家道贫寒实乃不得已而为之的行窃者可以同情甚或原谅,而你家道殷实,却做此无礼无义无耻之事,应该送官严办。”

将军让楚歌把秦一川送往县衙门,并一再交代楚歌务必把他“严加管教”的话传到县衙门。可楚歌非但没有遵照将军所嘱,反而应了秦一川所求,中途到秦一川的米店内取了一笔钱款用于县衙上下的打点。县衙收受了秦一川的礼品金钱,小关了几日便把他放了出来。可是,秦一川回到美人洲后,美人洲不答应,美人洲的长老们认为秦一川败坏了村风民风,丢尽了美人洲的脸面,一定要对秦一川家法处置。

秦一川就这样被盖了七天禾斛。让人意想不到而且也解释不清的是秦一川从禾斛里放出来后一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后来传说是有人在送食物时在里面偷偷放了毒,意思很简单,目的很明确,眼瞎了总不能偷吧。这事无据可考,不得乱说。问题是秦一川眼瞎了后时不时地还会去干偷鸡摸狗的活,也还能飞檐走壁。有一次偷人家东西时穿错了衣服,夜间行劫一般来说当穿黑衣服,所谓的夜行衣大概就是说的这种。秦一川眼睛瞎了,就分不清哪个黑哪个白,结果穿了一件白衣作案,让人家用一根竹竿子捅得在屋梁上乱窜。这次被抓后秦一川就让美人洲铲了族谱,开除出了蔡籍。此后便姓了秦。

说远了,说香李。

香李在禾斛里面只呆了不到五天。五天里香李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我爷爷奶奶心疼自己的女儿,便托人求情。美人洲长老们胆子也不很大,他们也怕出人命,故提前把她放了出来。香李放出来后不但全然没有了师范生的风范,简直就不是香李了。

“什么叫形销骨立?”几十年后某省电视台有个栏目叫做什么“xx有约”,我在主笔我们县县志时曾经对美人洲“盖禾斛”的所谓家法做过调查,其时我和我的一位当小学校长的叔叔说到香李当年盖禾斛的事情,我的校长叔叔就指着那个主持人说,“你姑姑从禾斛里面放出来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形销骨立。”

这五天对香李来说,身心都是一个摧残。从此以后,就没人看见过她的笑脸。当然,香李还是香李,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农村终究是农村,农民也终究是农民,农民有时候很传统很爱面子,会把贞洁名声看得很重,但农民最讲究的是实实在在地生活实实在在地过日子,而要生活要过日子男人就必须找个女人做老婆。实事求是地说,香李的那点污点比起生活和日子算得了什么!残花败柳毕竟也还是花也还是柳,再说,如若放在改革开放的现在,放在这个明星那个大腕身上,香李那事简直就不是个事。伤风败俗,那是个人隐私,谁说我去法院告他和他打官司;小报上登出来,她更高兴,要的就是这效果呢。再再说,人吗,都有现实的一面,香李若不出那事,早当阔太太去了,谁有这福气想得到她做老婆。因此,上门提亲的还是络绎不绝,常常是张家的人刚走李家的人又来了。不过,香李却从来没点过头,直到楚歌的再次出现。

说起来香李还是挺幸运的,公元一九五四年我们村兴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小学校,因为有一段师范生的经历,在我那位校长叔叔的举荐下,香李很光荣地当上了一名民办教师,而且,没过多久就转了正。当然,美人洲也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在有关方面来调查研究走群众路线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反对意见,不像现在的人个个患红眼病,“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见不得别人一丁点进步。

老师,在当时中国的任何地方尤其是农村那是让人景仰的一个职业,它让农民觉得平视不得,高攀不成。如此,慢慢地,美人洲的男人对香李就很不甘心地死了心。香李度过了她生命中一段平静的日子。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必须交代——香李就是在当了老师之后,不知出于何意,又把“香吟”这个“名字”改回来了,仍叫“香李”。

一九五六年七月十三日,农历六月初六。这个日子有些特别,它让香李记得久远。这天,香李正在门口晒香李干,忽然,楚歌仿佛从天而降,来到了我们家,站在了她的面前。那时的楚歌相貌虽然仍不失英俊,但样子却十分落拓,蓬头垢面,衣着脏旧,身边没有任何一件行李,从头到脚冒出一种比乞丐还要乞丐的寒苦。

许多年以后,我都一直思考一个问题,七八年了,香李一直在等楚歌吗?楚歌真的那么值得香李去爱?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山盟海誓的约定?有的时候我不得不联想到前面说到过的让人浮想联翩的星子湖之夜,女人真的就把第一次看得那么重?我们都是膳食男女,一夜的情分真的就值得奉献一生?也就是我冒出想写这篇小说念头的时候,我把香李请到了我在县城的家,我和她做了一次长谈。我们谈了湖阳师范,谈了将军,谈了将军夫人和他们的儿子姜岩,当然,我们也谈了楚歌,我问她,一九四八年一别,八年后楚歌再度站在面前时有何感受?

香李沉默良久,而后长叹一口气,而后又凄然一笑,说:“你当作家那么多年,写那么多小说了,你说我能有什么感受?”接着,她又很沉重地摇着头,神情类似于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神经质般地说,“我没有感受,我没有感受。”

这一刻的香李让我难受让我心疼。谁都知道,没有感受其实就是一种感受,甚至是更深切更痛彻的感受。设身处地地想想,那是一个永远的痛,而我却在往她老人家伤口上撒盐!我为我的冒失而赧然。

但是,我姑姑后来又补充一句:“楚歌那次来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楚歌能有什么话说呢?我没能和我姑姑谈下去,以后也没有。我以为,对我姑姑,这样的话题太过残忍。

然而,有一点很有意思,一九五六年的那个时节,我爷爷我奶奶已全然不记得先前的怨恨,而是冰释前嫌将楚歌待若上宾。其时我爷爷已经重病在身,但老人家还是亲自把楚歌领到乐安河,让清澈的流水洗涤他身上的污垢,让他换上干净的衣衫;我奶奶还亲手宰杀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用老母鸡下的蛋换来一壶烧酒。那时我两三岁的样子,是第一次见到楚歌。年纪太小的缘故,印象非常模糊,但还是隐约记得,楚歌是很想将我抱在怀里背在背上驮在肩上的。但每每当他有此举动,我父亲或者我母亲总是及时赶到将我急急地抱走,用“避之尤恐不及”这个词语来形容毫不为过。在我长大成人几成“剩男”的时候,我从我父母每次和我见面必谈的婚娶话题之中终于明白了当年我爷爷奶奶的苦衷:“人要好伴,鸟要好林”。在我做了父亲,儿子进幼儿园之后我又理解了我父母当时的心情。

那次楚歌在我们家只住了短短三天。三天之后,被两个身穿黄衣服的公安带走了。

楚歌被带走后的第三天,我爷爷走完了他六十七年的人生历程,紧紧抓着我姑姑的手睁着眼睛离开了人世。

有一段时间,我对手相很感兴趣,有事无事便捉了别人的手来观察。就在楚歌再次回到美人洲时,我曾经捉过他的冰凉如铁的手仔仔细细地做了一番研究。我看过不少国产影片,国民党少将的副官,我的幻觉中这是一双曾经十指修长美丽得可以做模特的手,平时,它雪藏于一副雪白的丝质手套之中,保护得一如少女的脸颊般腻嫩,与之相握会无端生出几分怜爱和柔情。然而,当我捉住这双手的时候那上面已然满是老茧,骨骼突出,指头粗壮,抚着它,感觉犹如抚着我家门口的香李树皮。看过他的手相后,我想我以后对手相的迷信度一定会越发加深,对手相研究的兴趣一定会越发浓厚。楚歌,从左手到右手,从前三十年到后三十年,从天纹地纹人脉纹,生线死线情感线,到金、木、水、火、土各个星丘,没有一处不印证着他的命运的凄楚坎坷。

我想我应该回过头来说说那几年的楚歌。

楚歌被我们美人洲乱棍打走后,他回到了他生活了几年的县城内的将军府邸。这当然是走投无路,不是太过无奈谁还有脸再走进这幢大门!他在那里十分沮丧地度过了一段十分艰难的日子,用丧家犬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人常说“宰相家奴七品官”,想当年,一位将军府内的副官,在小小的县城虽说不能呼风唤雨,但也是足以被人注视甚或仰视的。而现在,注视倒还是注视,可是却为人所不齿了,所到之处,背后是一片如林的戟指的手,唾沫星子铺天盖地,什么时候说淹死他就能淹死他。连先前见了他恭恭敬敬的下人都敢指着鼻子骂他禽兽不如。不过他还是抓住了一个很不错的机会:一九四九年初夏的一天,刘伯承的部队南下途经我们县城,并进行短期修整,楚歌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跟着“二野”南下到了贵州。对于人生而言,应该说这不失为一大机遇。那时的中国,百废待兴,处处需要用人。当年我们家乡有不少人跟了解放军南下云南贵州,且从此命运大改,几年、十几年之后,顶不济的也干到了正科、副处,有能耐的甚至爬到了正地、副省,成了我党的高级干部。偶尔回一次老家,县里头前呼后拥轿车接送,可谓荣宗耀祖。可是,楚歌,这位可怜的人——“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楚歌初到贵州时,和转为土匪的国民党残部打过几仗,表现得也算机智勇敢,正在被看重之际,却又在一次行军途中由于内急而掉队,一不小心居然当了土匪的俘虏又回到了国民党的旧部。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所在的那支解放军部队当晚遭到了土匪的袭击还受到了重创。再次被解放军“解放”是半年后的事了,他究竟有没有出卖行为有没有血债一时很难说清楚。但说不清楚可以慢慢说呀,今天不行有明天,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人民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人民政府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哪!可是楚歌没能经受住考验,在林场一边劳动一边接受审查时逃了出来。而后躲躲藏藏,一直到一九五六年七月十三日匆匆忙忙流窜到了美人洲。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楚歌最终到了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因反革命罪被判处了二十年有期徒刑。从此,三十多年杳如黄鹤。他再度回到美人洲的时候是他在劳改农场退休之后,他选择在美人洲安度晚年这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事,他花了他刑满释放后十多年的大半积蓄买下了当年生产队的仓库,在这安下了家。平时他不太和别人来往,没事时只是去找找秦一川。

楚歌死后第二天,我回了一趟美人洲,实话实说,我并非是因为楚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帮一个人去找我姑姑香李。不过,楚歌将自己悬挂在我家香李树上的事,我多少有些想不明白,一个千辛万苦一辈子,无边苦海都过来了的人,心理怎么还会那样脆弱?

其实,那天的情况一点不复杂,我接到政府办公室一个通知,要我去会见一位台湾同胞,并与之共进晚餐。我当时以为电话打错了地方找错了人,我一个普通的文化工作者,级别也没上档次;另外,我家几代贫民,海外关系干干净净,和美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从没什么牵连瓜葛,我去陪什么台湾客人!但对方可能由于太忙,没容我追问,话语也坚定,一句“县长交代的,说是台湾同胞点的名”,就由不得我说不去了。

我一头雾水地出席那次晚宴,去后才知道那位台湾同胞就是姜岩。也知道了晚宴那是一个引子,或曰序,大块文章在后面。

饭后,姜岩约请我去他的住处坐会。打一知道台湾同胞是姜岩,我就明白要我作陪的缘由了。我有点心生疑虑,姜岩去台湾四十余年了,年近七十的他心里居然还没有忘记香李忘记我姑姑!这究竟是因为爱还是缘于恨?当然我也由此而想到将军儿子本领的特殊,他是军统还是中统?莫非他的祖宗是戴雨农?或是与戴雨农所属部下机构有关联?不然,一踏上国土就探查到我是香李的亲侄子?这情报从何而来!

客观地说,这位长者还算平易近人,虽然眼睛深藏在茶色眼镜里,有点高深莫测,但脸上自我进来以后一直没断过笑容。姜岩身子板很结实,坐在那儿不动看不出腿脚有什么毛病。他说,他的将军父亲和美丽母亲早已过世,他这次回来主要目的是完成老人家的遗愿,将二老的骨灰安葬在家乡的故土里。姜岩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内心深处情不自禁地涌动出一股敬意:好一位侠骨柔肠的将军,如此热爱自己的家乡,难怪当年能够为祖国血洒疆场!我恭敬地问姜岩:“您老需要我帮什么忙?”

姜岩以问代答:“不知香吟可好?”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向他说我的姑姑。

几十年来,我姑姑香李一直在我们村的小学里教书。可能是背靠着乐安河的缘故,我们村的小学就叫乐安小学。到五十年代末的时候,乐安小学校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学生两三百人,老师也有了十多名。这期间,香李似乎还经历过一次短暂的爱情。对方是一名副校长。副校长姓乐,外地人,我们都叫他乐老师或乐校长。一直等我读完小学上了初中以后才知道,百家姓中那不读“le”,而应该读“yue”。乐校长当然知道他不姓“le”,但人家怎么叫他怎么应,从不纠正。那时我已经开始读小学一年级了,天天拉着我香李姑姑的手上学和回家。在上学或回家的路上我常常会碰到乐校长,乐校长会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抚摸我的头或脸,有时还会塞一两颗水果糖给我。他抚摸我头或脸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着我,而是香李长香李短地和我姑姑说着话。乐校长二胡拉得不错,课余饭后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高年级的女孩子。乐校长很高兴为我姑姑拉二胡,他经常拉着拉着就禁不住会泪流满面,我姑姑说那曲子叫《江河水》,我听了几回后居然也能觉出其中的悲情色彩,我姑姑说乐校长心里说不定也很苦。说心里话,我不太喜欢乐校长,原因之一是我姑姑喜欢乐校长,有几次放学后我姑姑都没有拉着我的手回家,而是被乐校长中途拦住说学校有事叫走了。次数多了,就引起了我的反感。原因之二是我的校长叔叔也不太喜欢乐校长,有一次我亲耳听见我校长叔叔规劝我姑姑要注意和乐校长保持距离。我不很明白保持距离是什么意思,便问我姑姑。姑姑骂我小孩子家管那么多事干嘛!我自作聪明,说:“我知道,这说明校长不喜欢乐校长。”

姑姑没有再说什么。但我慢慢感觉出来,从那时起,我姑姑一直想着法儿躲避乐校长。

校长叔叔为什么也不喜欢乐校长?到了我读二年级的时候终于明白了。这年的“六·一”儿童节那天,学校忽然来了一位女客人,女客人手里牵着一个比我略小一点的女孩。女客人一来就和乐校长吵架,她不但和乐校长吵架,还指着鼻子骂我姑姑不要脸是狐狸精。听着听着我们就都明白了,原来她就是乐校长的妻子。

许多年以后,我的校长叔叔都说在这件事上香李比窦娥都冤,一切的一切,自始至终都是姓乐的错。

这年下半年,乐校长调离了乐安小学。

对于香李,这至多是她人生的一个小插曲,过去了就过去了,随着日子的流逝,慢慢就淡化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几年以后,乐校长居然杀了回来。他一回来就夺了我校长叔叔的权,还给我的校长叔叔戴上高帽子,说他是乐安小学的反动学术权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期间,乐校长和我姑姑作了好几次长谈,有一次还把我姑姑堵在她的房间里,要不是我妈妈听到我姑姑的房间里有拉扯打斗的声音,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那天,香李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头发散乱,衣服被拉开了好几道口子。而乐老师的脸上也留下了我姑姑的抓痕。

从那时起,我姑姑就当上了历史反革命分子,一直到那场文化革命结束。

见我好长时间没回答,姜岩又说:“我在台湾娶过一任妻子,十多年前就已去世,我们没有生育儿女,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请香吟陪我一起去送我父母最后一程。”

我静静地望着姜岩,我想,以他的本事他的能耐,他不会不知道香李的事情,于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说:“我姑姑还好,她一直在老家当老师。已经退休几年了。”

当然,我也注意了应有的谨慎,我不知道香李会不会答应陪同他去为将军和将军夫人送葬,我不好直接回答,我说等我打个电话回老家问问。

后来话题慢慢宽了远了,终于提到了在我们双方来说都讳莫如深的楚歌。

“他是个畜生!”

一开始说到楚歌他就愤愤然骂了一句,之后又脸带嘲讽地说,“他配做男人?他配做丈夫?他配娶香吟?”他还说有机会他想见见楚歌。

在他的房间里,我坐了大约半个小时,临别的时候,他又交代我:“香吟的事儿就拜托了。”

我说没问题。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我就把电话打到了美人洲。其时,电话远没有现如今普及,偌大一个美人洲,只有村委会一部电话,可是,村委会没人上班,半天也没人接。再打,通了,可没想到接电话的居然是楚歌,也不知道这么早他跑到村委会去干什么,我客气地对楚歌说:“楚歌叔叔,麻烦你帮我叫一下我姑姑,我有要紧的事儿找她。”

楚歌说:“什么要紧事?能转告吗?”

我犹豫了一会,说:“姜岩回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姜岩回来了?哪个姜岩?”电话里传来了楚歌的连连发问。

这天,我没等到姑姑的电话。

这天晚上,楚歌将自己的身子悬挂在了我家的香李树上。

楚歌死了也就死了,美人洲没几个人在意他是生还是死,他的将身子挂在树上的死法有点像司马迁说的“轻如鸿毛”。

楚歌的尸体停放在原生产队的仓库里,这是他来到美人洲后暂住了大半年的地方。在美人洲,楚歌平时和村民们没有什么来往和交流,只有秦一川例外。楚歌从香李树上放下来后尸体就摊在仓库里,是秦一川帮楚歌擦的最后一次身子换的最后一次衣服。听说我到了后,秦一川特地跑到我家里,神神叨叨地说:“我建议请公安对楚歌做一次尸检。”

“什么意思?难道会有人对楚歌下毒手?”

以我对秦一川的了解,他百分百从心里肯定楚歌是自杀的,他所以这样做一定是有他的目的,他是在用一种聪明和智慧告诉我们一件什么东西。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楚歌生前在秦一川面前透露过什么,或者说他已经掌握了楚歌的什么秘密。

秦一川是一位心里藏不住秘密的人,当然,也是出于对我的完全信任。他轻轻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楚歌他不是真男人,他身上没有男人的命根。”

“你说什么?”

秦一川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但这“一惊”惊得短暂,只一会我就想到了姜岩和我说过的“他配做男人,他能做丈夫,他能娶香吟”的话。这说明,楚歌的事,姜岩是清楚的,而且,姜岩的将军父亲更是清楚的——无怪乎当年他就敢大胆叫楚歌接送香李!看来关于当年星子湖夜晚的想象也是我们的小人之心。我不可能同意秦一川给楚歌做尸检的提议,我握了秦一川的手,语气坚定地说:“算了吧,人都死了,几十年的隐私还是尽量少一些人知道的好。入土为安。”

秦一川没有提反对意见,但他告诉了我事情的缘由。他说楚歌的事儿是姜岩的将军父亲一次手枪走火所致,根子是当年部队驻扎昆明时,楚歌与一名西南联大女生发生情感纠结,校方有人找到部队,说是有强暴现象。非常时期,以治军严厉著称的姜将军就亲自制造了一次手枪走火事件,将军以为不走火不足以平民愤。可是将军没有料到他打断了一条命根却种下了一条祸根。

这件事让我心生愤懑:作为这一事件的牺牲品,香李自始至终毫不知情,她太无辜了!而楚歌,他的品质是多么恶劣,他当年的行为我们勉强可以理解为报复,然而在将军一家去了台湾,香李和姜家已经没有关系之后,他居然于一九五六年心理阴暗地再度回到美人洲,这对香李就太过残忍,残忍得没有了人性!不过,平静下来后,我又想到姑姑香李曾经说过的话:一九五六年的那天,楚歌可能想告诉我姑姑什么。

我和秦一川在分析楚歌的死因时,我们共同得出一个结论:他不敢面见姜岩。

在秦一川的主持下,楚歌在寂寥落寞中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静悄悄地埋葬在了美人洲对面的一个小山坡下。

我没有参加楚歌的葬礼,我也阻止了香李去参加楚歌的葬礼,他不值得我们为他送行。楚歌的葬礼进行时,我和香李已经坐在美人洲至县城的班车上了。此前我和她做了一次长谈,我打了好几个腹稿,但最后我的第一句话还是:“姜岩回来了。”

香李却是平静,无惊无喜地说“:我知道了。”

“楚歌告诉你的?”

香李不置可否,说:“我想去看看他。”见我有些犹疑,又说,“是我欠他们姜家的,对不起他们。几十年过去了,我应该有个交待。”

我瞪着眼睛看着我姑姑,心里交织着痛楚和钦佩之情。以我的想象,香李,一个文弱女子,是很难面对这件事这个人的,想不到她主动提出要去做个“交代”,要去看看“这个人”。我把我所知道的姜岩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她,末了说: “姜岩想请你一起去送送将军和夫人二位老人家。”

香李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说:“这是我应尽的情分。这辈子,我只能报答他们这些了。”

当天晚上,我们姑侄二人一起去看望了姜岩。并一起商量好了安葬二位老人家的时间。姜岩一如既往地带着茶色眼镜,一如既往地笑容可掬。

将军和夫人的骨灰并没有安葬在县里的公墓里,而是尊重老人家的遗愿送回了乡下的老家。程序完全按当地风俗,热热闹闹了好几天。这时的香李也成了蔡香吟,披麻戴孝尽着儿媳妇的名分。

而后,香李还陪着姜岩去看了几十年前的将军府第。说到这里还真的要感谢县博物馆的同志,是他们的努力才将这个位于拆迁区中心地带的将军府争取到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江山依旧,人事已非,在陈旧的老宅里,姜岩坐在轮椅里,指指点点,来来回回地寻找年轻时的足迹,一遍一遍地呼唤当年的记忆。香李跟在身后,却始终默默无语。

将军的后事处理完毕,姜岩忽然突发奇想,说是要到我家里去看望我的父母。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只好说到美人洲的路不很好走。但他坚持要见我父母,没法子我只好把我父母请到了县城。

我父母没有去宾馆见姜岩,而是要我把他请到家里来。我父亲说:“人家远道而来,我们理应尽尽地主之礼仪。”

我把我们的邀请告诉姜岩,姜岩满口答应,却又提了一个要求: “是家宴吧?那你就不必请外人。”

“是吗?”我是和我姑姑一道去的,我转回头不知天高地厚地和我姑姑开了一个玩笑,“我还想借他老人家的光高攀一下县委书记呢。”

虽然我说的轻声,但还是被姜岩听见了,这位老人真是不苟言笑,他板着面孔说:“那你就专门请你们书记。”

“不,不。”我赶紧解释,我理解,吃饭吃的是一种气氛一种心情。我也遭遇过和话说不到一起的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饭的尴尬。

香李在一旁轻轻一笑说:“还是老样子,喜欢清静。”

我们都没有想到,姜岩在偷偷设计一个节目。

为了方便起见,饭局就设在姜岩入住的宾馆里。姜岩不喝酒,七十岁的人了,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又没有什么外人,因而就少了许多应酬,虽然说话的时间多,吃东西的时间少,但一餐饭还是很快就结束了。然而,就在我们准备离开饭桌时,姜岩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血红玫瑰,双手高举过顶,当着我一家老少的面献给与他对面坐着的香李。

“香吟,我要再次向你求婚。”

这是一件让人意料不及的事,我们都感叹:到底在台湾生活了几十年,难得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有如此浪漫心情。他的行为满桌的人都不知如何应对,香李更是不知所措。先平静下来的是我母亲,她和我姑姑对视着,说: “香李,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一会又说,“你先把姜先生送回卧室去吧。”

这天,姜岩香李他们二人谈得很晚很晚。

第二天,姜岩回请我们全家。饭桌上,香李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说为了弥补年轻时的过失,她答应姜岩的求婚,在有生之年好好伺候伺候姜岩。姜岩也当着我一家人的面说,要把香李带到台湾去好好享几年清福。

对姜岩,对香李,破镜重圆,不失为一完美结局;对我的爷爷奶奶,对我们老蔡家,对美人洲,也是一个很好的交代。除了祝福,我们还能说什么!但是,我没能从我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半点喜悦。

春节前,香李以探亲的名义去了台湾。

送别时,我母亲双眼通红,留恋地拉着我姑姑的手,“唉,香李,老都老了,还背井离乡。”之后又对我父亲说,“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

我和我的妻子一道把她送到香港机场,不知何故,我有一种生离死别的痛楚,望着直冲蓝天的飞机,我忽然泪流满面。

前面说过,我有一个习惯,每年春天都会回老家陪我年迈的父母住几天。一去,我就在香李树下坐半天,我非常喜欢我们家香李树的花,那种如火如荼的气势就像看世界杯一样,不亲临现场是无法感受到的。我姑姑走后第二年,在香李花开的季节,我如期回了一趟美人洲,奇怪的是香李树不但没有开花,而且满树没有发一颗新芽。剥了一块树皮去看,里面居然枯萎了。我们都找不到原因,我把这事儿告诉秦一川,秦一川一听大惊失色: “你们家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我们家能出什么事?虽然我不十分相信秦一川的话,但还是把他的话告诉我父母,老人家思前想后,说: “不会是你姑姑香李有什么事吧?”

一说到我姑姑,我心里果然就乱了起来。第二天,我赶往县城,把电话打到台湾姜岩的家。电话是姜岩家的佣人接的,佣人慢悠悠地说: “两个老人都煤气中毒,姜先生正在医院抢救,他太太已经死了。”

什么,香李死了!

我没有勇气把消息告诉我的父亲母亲,我一个人偷偷流眼泪。我很想去台湾见我姑姑最后一面,可是一汪窄窄的海峡阻隔住了我们的情思。我们甚至是在几年之后才见到我姑姑香李的骨灰的。

对于这件事,秦一川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他一听说是煤气中毒而姜岩没死,就肯定地说: “这里头定有隐情。”

几年之后,也就是当我们见到香李的骨灰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台湾方面传来的信息,香李死于谋杀,凶手正是她的丈夫姜岩。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母亲双手捧着我姑姑的骨灰盒,泣不成声。她悲愤莫名地对着苍天呼叫:“香李,你怎么这么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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