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陆嘉明

（续前）

17

哭，有真哭，也有假哭。

真哭，出乎真情实意。无论默然饮泣，还是号啕悲啼，都是心的坦露，生命的告白。一旦哭过了，风静了，树静了，人的心灵却静不下来，时间的流水洗不去日久弥深的泪痕，岁月的流云带不走刻骨铭心的情愫。

假哭，俨然虚情假意，出乎人事交迭间的计算和谋略，或为谋事者的表象和诈术，或为挣扎于利害得失乃至安危生死之间的权宜之策。如是哭过，山知道，水知道，人或不知道。哭声是真诚的告别辞，泪水是功利的通行证。到头来，心中的阴暗，不是弥散于天涯的夜色，就是消隐于朗朗乾坤的光天化日，真情的光焰，自会烘干污浊的泪痕和伪饰的假相。

当然，刘皇叔之哭，细说起来，有真也有假；或真中有假假外存真，或亦真亦假边界模糊难以分辨。你说真时却有假，你认假时却见真，悉皆因事据情随机应变，自生其“态”别开生面，倒真有另一番意义在。

罗氏涉笔一一从容写来，藉哭态以表现故事情节起伏跌宕事态转折有致，有时为表现人物心理的幽微变化和多重性格，有时为表现战事形势的错综复杂和诡秘气氛，有时淡淡地泼出余墨以见张弛节奏的协调和抑扬衬跌的妙合……哭有真假而意态婉曲多变，形势叠幻则情有可原。笔下风云，泠泠自转。愚之所见以往诸作状人哭者，如此这般多姿多态出奇出彩，不假熨贴之工而自生审美趣味，古今中外，确属鲜见矣。

话说自孙刘联手与曹兵交战决胜于赤壁之后，不料刘备所借荆州据为己有迟迟不肯归还，孙权为之耿耿于怀，眼见索讨无望，怎能善罢甘休？于是孙刘双方演出了一场啼笑皆非的好戏来。后人据此改编为京剧《甘露寺》，又名《龙凤呈祥》。故事发生地有称南徐即今之镇江北固山。

多年前，镇江徐君曾邀愚遊北固山踏访三国遗踪。是山雄伟险固，横枕长江，三面悬崖临水，石壁陡峭嵯峨，江涛拍岸，捲起千堆雪，登山远眺，江山历历如画。东望焦山耸峙，西望金山巍峨，放眼山水之间风物俨然，三山鼎立果以北固最为险峻。想当年，孙权派遣鲁肃索讨荆州无果，周瑜得知刘备新近丧妻，即自作聪明巧设美人计，认定可“使刘备束手就缚，荆州反掌可得”！他得意洋洋地对鲁肃说：

“刘备丧妻，必将续娶。主公有一妹，极其刚勇，侍婢数百，居常带刀，房中军器摆列遍满，虽男子不及。我今上书主公，教人去荆州为媒，说刘备来入赘。赚到南徐，妻子不能勾得，幽囚在狱中，却使人去讨荆州换刘备。等他交割了荆州城池，我别有主意。”

孙权采纳其计，一意孤行唯想以妹为饵，以婚为由，诱使刘备来京口联姻招亲，趁机扣为人质，以期入城交换索回荆州之地。哪料得，到头来事与愿违，人去楼空，追也中计，阻也遭伏，遥观人在山顶而不能及，致使周郎“怒气冲激，疮口迸裂，昏绝于地”，差点要了堂堂大都督的性命；吴侯闻之气得摔碎了案上玉砚，气急吼吼也只“空有冲天之怒”矣。

亏诸葛先生想得出来，识破阴谋，将计就计，从刘备入吴成亲到危途脱险，预设三条锦囊妙计，无一不以皇叔之“哭”暗设计谋，心思都动在女人身上。果然料事如神，“一哭”而保其性命；“二哭”虏女芳心；“三哭”转危为安抱得美人归来了矣。

北固山甘露寺招亲，喜庆其表，杀气其里，一波三折，波澜迭起。一则以煞费苦心机关算尽，一则以依计一一行事，屡屡于千钧一发之际出奇制胜，所施法宝竟然就是刘备之“哭”。哭得真真假假假中有真，哭得虚虚实实实中有虚，哭得明明暗暗暗中有明，哭得轻轻重重重中有轻……英雄泪洒北固，彼也一计谋，此也一真情，彼亦若此，此亦若彼，相与照应彼此交浑，罗氏笔墨到处，剑张弩拔却闲闲道来，生死攸关则略略淡入淡出，即时即刻，即人即事，行事方式与人物心理顿起张力，理智抉择与人物情感在两难之间趋于弥合，极现淋漓顿挫之美致。

18

甘露寺传始建于三国东吴甘露元年（公元265年），雄踞北固山后峰之巅，濒临江滨，以寺镇山，素有“寺冠山”之说。宝殿肃穆庄严，楼阁禅房飞檐凌云，廊庑森森掩映其间，气势果然非同一般，难怪刘备依计上山甘露寺招亲时，见此壮美江山，不禁赞叹道：“此乃天下第一江山也。”哪料得顷刻之间，江山多娇风云突变，古刹梵音骤然沉寂，一场充满黑色幽默的好戏于斯拉开了帷幕。

当年吴国太寺中相婿，正襟端坐方丈，孙权无奈引一班谋士伴随其母，暗中却已于房内埋伏刀斧手，静观事态发展，伺机一举杀害刘备。然国太见之相貌堂堂，气度非凡，一眼相中，“大喜”过望，竟然当堂拍板，“真吾婿也！”乔国老乘机大加赞赏：“玄德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更兼仁德布于天下。国太得此佳婿，真可庆也。”但当赵云探明虚实之后：

刘备乃跪于国太席前，泣而告曰：“若杀刘备，就此请诛。”国太曰：“何出此言？”玄德曰：“廊下暗伏刀斧手，非杀备而何？”国太大怒，责骂孙权：“今日玄德既为我婿，即我之儿女也。何故伏刀斧手于廊下？”权推不知，唤吕范问之，范推贾华。国太唤贾华责骂，华默然无言。国太喝令斩之。玄德告曰：“若斩大将，于亲不利，备难久居膝下矣。”乔国老也相劝。国太方叱退贾华。刀斧手皆抱头鼠窜而去。

刘备假哭“请诛”，计也。诓过国太，责子斩将在所不惜；难倒吴侯，弄假成真，真个把自己的亲妹妹贴了进去，岂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且一时无计可施，只好暂且作罢再作计较了。

罗氏继而笔锋一转，由张而弛，由明而暗：孙刘出殿前闲步庭下，皇叔于一石块前仰天而祝，誓“成霸王之业”，随即拔剑砍石，手起剑落火光迸溅，一石顿时砍为两段，孙权动问其故则以虚言掩饰一过。一番虚言岂能瞒过心知肚明的堂堂吴侯？于是也暗暗祝告：“若再取得荆州，兴旺东吴，砍石为两半！”手起剑落果然巨石亦开。二者砍石问天，石裂所兆天数旺气，日后皆成乾坤鼎足，是为罗氏伏笔也。继而二者又于一山坡逞强赛马，驰骋上下各显飒飒英气，“二人立马于山坡之上，扬鞭大笑。”一伏再伏，令人遐思不尽。

宕开一笔，看似轻闲，却富审美意趣。就立意而言，是为一种预兆，预示孙、刘以及曹操一方必成三足鼎立之势，言轻而旨重也；再就文字结构而言，显示出一种节奏美学，节外生枝，浪外起波，场景切换有致，张弛过渡自然，轻重得体，敷核合宜，转折之间离离合合，藏露之处虚虚实实，表现出契入曲折情节的节奏感；就语言的表现力而言，丝丝入扣地表现出人物的形貌意态和个性特征。在在跃然纸上，醒人耳目，自生语言美学的魅力。

罗氏泼墨可见心思缜密，从甘露寺“泣告”“请诛”，到驻马坡“扬鞭大笑”，再到搬入国太书院府中得以护持心中“暗喜”，以笑反衬“哭”态，以“喜”映衬心计，妙哉矣！

皇叔入吴履险第一“哭”，哭动了女人心，“哭”退了刀斧手，“哭”灭了吴侯威风，幸而保其性命也。

19

于是，吴国太力主，刘备与孙尚香喜结连理，数日结亲。一个是英雄爱美人，一个是美人识英雄，洞房花烛，“两相欢洽”。“自此连日饮酒”，“国太十分爱敬”。周瑜设计，弄假成真。一计不成，又生一谋，密修一书呈主公：

瑜所谋之事，不想反复如此。既已弄假成真，又当就此用计。刘备以枭雄之姿，有关、张、赵云之将，更兼诸葛用谋，必非久屈人下者。愚意莫如软困之于吴中，盛为筑宫室，以丧其志；多送美色玩好，以娱其耳目；使分开关、张之情，隔远诸葛之契，各置一方。然后以兵击之，大事可定矣。今若纵之，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愿明公熟思之。

孙权纳其言依计行之，一则瓦解刘备意志，再则“使彼各怨望，从而伺机夺回荆州，谓离间之计。”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玄德果然被声色所惑，全不想回荆州”了。眼看年岁将终，赵云依诸葛第二条锦囊内“神出鬼没之计”，进见主公时，佯作失惊之状，称曹操举精兵五十万“要报赤壁鏖兵之恨”，荆州告急，危在旦夕！进而以激将法点醒主公春梦。然而，其处两难之境：回吧，舍不得情深意笃的夫人；不回吧，荆州有失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唯求两全之策，只能再次以“哭”投注女人心，以“哭”煽动女人情：

玄德入见孙夫人，暗暗垂泪。孙夫人曰：“丈夫何故烦恼？”玄德曰：“念备一身飘荡异乡，生不能侍奉二亲，又不能祭祀宗祖，乃大逆不孝也。今岁旦在迩，使备悒怏不已。”孙夫人曰：“你休瞒我，我已听知了也。方才赵子龙报说荆州危急，你欲还乡，故推此意。”玄德跪而告曰：“夫人既知，备安敢相瞒。备欲不去，使荆州有失，被天下人耻笑；欲去，又舍不得夫人：因此烦恼。”夫人曰：“妾已事君，任君所之，妾当相随。”玄德曰：“夫人之心虽则如此，争奈国太与吴侯安肯容夫人去？夫人若可怜刘备，暂时辞别。”言毕，泪如雨下。孙夫人劝曰：“丈夫休得烦恼。妾当苦告母亲，必放妾与君同去。”玄德曰：“纵然国太肯时，吴侯必然阻挡。”孙夫人沉吟良久，乃曰：“妾与君正旦拜贺时，推称江边祭祖，不告而去，若何？”玄德又跪而谢曰：“若如此，生死难忘。切勿漏泄。”

刘备之哭，亦计也，亦情也。是为脱身之计，不得已而为之，也为内情激发，难以自抑的自然流露。其时他名为东吴“贵婿”，实是对手的“囚徒”，虽可尽享声色之乐，然失却自由之身，命运受扼于他人之手，他心怀天下，岂能安栖笼中苟且求生？此外，他又是郡主的丈夫，两情相悦难舍难分，人伤别离又岂能无动于衷拂袖而去？进退维谷，天无绝人之路，大丈夫能屈能伸，是男儿可忍可受。一“哭”再“哭”，一“跪”再“跪”，斯“哭”而博得夫人之心：“任君所之，妾当相随”；既而“跪”告又得夫人之助：“妾当苦告母亲，必放妾与君同去”；终而权衡利害“沉吟”良久，决然与夫私奔，定于正旦拜贺之时，“推称江边祭祖，不告而去”。

孙尚香者，在中国传统的封建文化视界中，真一好女子贤妻子也。既嫁一夫自当终身相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幸嫁人中之龙一代枭雄；夫深居画堂却心生“烦恼”而“悒怏不已”，为妻者岂能不倾情抚慰万般体贴？夫陷森严壁垒且事处危急还乡不成，为妻者又岂能听之任之坐视不管？贵为东吴郡主，始终恪守妇道，钟情于夫，专心于夫，尤其在临危之际为夫主解困消难，不疑，不慌，不惧；有理，有情，有节，毅然巧借“江边祭祖”不告而别随之离去。

诸葛知人识人，神机妙算巧设锦囊第二计，依然藉刘备之泪感动女人之心，得其相助智骗国太瞒过吴侯，顺顺当当地出城“离了南徐，趱程而行”。

有意思的是，刘备此“哭”，说假亦假，说真亦真。初见夫人“暗暗垂泪”，或许是假，是计谋；然言及与夫人“辞别”时则“泪如雨下”，却是真，是真情流露，多么讨人欢心的美人儿哪，多么善解人意的贤夫人哪！心犹不忍，泪光中有心的影子，情漫无涯，哭态中可见铮铮汉子的柔肠。“欲去，又舍不得夫人”啊！细想起来，是时所谓“辞别”之言，也为激将之法，他“舍不得夫人”，夫人实也舍不得他呀，两厢情意相通唯求厮守终生，何以忍得别离之痛啊。

可怜女人心，反倒是又慰又劝，守礼莫过于解夫之难之危之忧之痛，钟情莫过于心心相印鼎力相助。要不是夫人，刘备作为人质失去自由，且身处刀枪剑戟丛中，纵有千般解数也插翅难逃啊。

有好女子相随，皇叔之幸大也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