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让“热心肠”绞杀了学生的阅读智慧

2016-05-30 10:48李季华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6年3期
关键词:梁任公热心肠箜篌

有一种对梁任公先生“热心肠”的所谓“深层次”解读,是将梁实秋先生所记的梁任公先生演讲使用的三则材料用“爱国”二字捆在一起,从而得出“热心肠”即“炽热的爱国情怀”的结论来。这种解读,作为个性化的阅读自无可厚非,但从教师之口宣泄到课堂,作为集体硬性的标准化分析和标签式的理解,绑架到学生的阅读思维上,则是荒谬而残酷的。不仅因为这种解读本是毫无依据的荒诞式联想,更因为它直接封杀了学生阅读的想象,开启了学生牵强附会的反科学阅读之路。这是与新课程理念根本背离的。而不幸的是这种悲剧并非孤例地正在课堂上演。笔者作为评委,在最近一次某县级教学竞赛中连续听了7堂《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的比武课,却有6堂课把这种错误的解读作为亮点铺陈,并作为唯一的答案硬塞给了学生,不禁令人唏嘘不已。

一、作为文学的阅读,即使是正确的,也不能是唯一的。

梁实秋先生《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选取了梁先生演讲的三则材料,一是古诗《箜篌引》,二是杜甫的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三是《桃花扇》唱词片段。作者通过对梁先生这三个材料演讲时的表现,或悲哀,或喜悦,或痛哭,演讲变成“表演”了,从而活画出了梁任公这个“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形象。但是,其中梁任公先生演讲到这些材料时,为什么喜,为什么悲,梁任公先生没有说,梁实秋先生也没有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佐证材料,单从孤立的这一篇文章是看不出什么的。所以,讲到这儿,梁任公先生当时究竟想到了什么,大概只能凭读者的想象,让读者根据自己的联想来填补这个空白。

于是,有人作了这样的分析:

其一,《箜篌引》。“诗写一位狂夫不顾家人所劝渡河而死,实际上所表达的是一种疯狂的人格力量。是抗争的极致,也是一种执着地追求理想至死不渝的精神。”“讲到这儿,梁先生想起了昔日的战友——谭嗣同。正是执著的追求——追求国家富强的强烈的爱国情感驱使着谭嗣同坚定不移地像《箜篌引》里的狂夫一样奔赴死地!谭嗣同如此,梁任公先生也是如此。”

其二,杜诗。梁先生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时高兴地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这句诗写于唐朝基本上平定了安史之乱后。当杜甫听到朝廷军队已经收复了部分失地,此时已经收复蓟北时高兴的‘欲狂之状。梁先生讲到此时就好像看到朝廷割让的土地一一 收复回来,祖国大好河山就好像完全收复了一样,不禁‘张口大笑”。

其三,《桃花扇》唱词。梁先生为什么演讲到此处‘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呢? “这部分内容是‘左良玉在听到崇祯帝上吊而死的消息时悲痛万分而唱的一段曲词。崇祯帝作为明朝的最后一位皇帝,生前也曾有过远大的抱负。他励精图治,力挽狂澜,希望改变明朝的命运,但是当时明朝已经内忧外患,最后只能是以失败告终,而他自己也悲惨地上吊而死。当讲到这儿时,梁先生想起了命运相似的曾经被寄以厚望的君主光绪帝。曾几何时,梁启超等人和光绪帝发动戊戌政变,君臣一起策划美好的未来,希望借此改变国家命运,使国家强大起来。但是,结果却以失败告终。光绪帝被软禁,抑郁而死,一切终成泡影。于是乎,说到崇祯帝上吊而死时,梁先生‘不能自已‘痛哭流涕。”

以上的分析将这三则材料统一用“爱国”二字捆绑在一起,作出的结论是:梁任公先生的“热心肠”,即“炽热的爱国热情”。

这看上去似乎颇有道理,作为个人的解读也应该值得赞赏。但这种分析是否有“故意拔高”之嫌?难道就只有这一种解读吗?是不是还可以有其他的理解?毕竟我们谁也不知道梁先生当时的真实思想,只能凭文章推测。比如,讲到《箜篌引》时,是否想到了自己?如果上面对《箜篌引》的分析正确的话,不正好也是梁启超先生自身经历的写照?还有好多其他类似的精神和情景,为什么只能是“想到了谭嗣同”?对后面二则材料的理解也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解读。

文学的阅读,是再创造的过程,“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正是文学阅读的魅力。在课堂教学中,面对并不确定的问题,教师应该,也必须给学生自由发挥的空间。也只有这样,才能进行“创造性阅读,发展想象能力、思辨能力和批判能力”。决不能因为这种解读能将作品中的人物定位得更加高尚,就不顾事实不管个性,唯此为是,整齐划一的硬塞给学生这个也许并不科学的观点。

二、作为科学的阅读,即使是推断,也不能是无根据的。

高考语文阅读常常有二类完全不同性质的阅读,一是文学类文本阅读,一是实用类文本阅读。文学类可以发挥想象,而实用类必须判定有据。所以命题者常将“没有根据”作为错误点命题,可见“依据”对于科学阅读的重要意义。

对于梁任公先生“热心肠”的理解,我们也必须做到“有理有据”。如前所述的观点之所以说“似乎颇有道理”,其前提是单从课文文本来看。如果加上一点可作依据的背景资料,则可见其大谬不然了。前述观点的主要依据是课文选的三则材料,那么,我们不妨把这些材料回归到梁公演讲的原始内容和场景中来考察。

梁任公先生《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的演讲,据梁公自述,是1922年“在清华学校讲国史,校中文学社诸生请为文学的课外讲演”所作的。其“讲义随讲随编”,发表在《改造》杂志,后也编入《饮冰室文集》。其讲义原文现在尚可查,网络上也不乏转载。梁实秋先生所记的三则材料均见于讲义的第三部分,“奔迸的表情法”。什么叫“奔迸的表情法”呢?梁先生说:“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着意外的过度的刺激,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在这种时候,含蓄蕴藉是一点用不着。”这是梁先生所总结的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的一种类型,还有二种类型是“回荡的表情法”和“蕴藉的表情法”。《箜篌引》、杜诗、《桃花扇》都是演讲者在讲“奔迸的表情法”时的举例。

《箜篌引》其实并不是一开头就讲的。在讲《箜篌引》之前,梁先生还讲了《诗经》(《蓼莪》《黄鸟》)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然后再说:古乐府里头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据说是有一个狂夫,当他冬天早上在河边“被发乱流而渡”,他的妻子从后面赶上来要拦他,拦不住,溺死了。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然后又引了一首《陇头歌》,一起小结道:“这些都是用极简单的语句,把极真的情感尽量表出;真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你若要多著些话,或是说得委婉些,那么真面目完全丧掉了。”

由此可见,演讲者其实并没有过多的联想,既不可能有时间多想,也不可能有心境作这种无妄的联系,仅仅只是众多的直接抒情中的一例而已。所谓想到谭嗣同者,实在是臆断妄想。

而据吕峥先生说,很多年后,当闻一多向他的学生们“表演”梁启超讲授古乐府《箜篌引》的情形时,依然情绪激昂。他模仿道:“梁任公先把那首古诗写在黑板上,然后摇头摆脑地朗诵一句‘公、无、渡、河,接着大声喝彩,叫一声‘好!然后再重复地念‘公、无、渡、河,‘好!实在是好!梁任公这样自我陶醉地一唱三叹,一声高过一声,并无半句解释。然后黑板一擦就算讲完。”(见《文史参考》2010年第23期)在这样的演讲情境中,又哪里可见演讲者的爱国情怀来?梁实秋先生之所以印象深刻,二十年后还能记起,大概主要是和闻一多先生一样,因为演讲者的表演独特之故。

开头讲的这一些都是感情哀痛的例子, “这类一泻无余的表情法,所表的十有九是哀痛一路。”而这种表情法的形式往往是在不受格律束缚的韵文中表现的,如《虞兮歌》、《大风歌》、《五噫歌》、《上邪曲》,“正式的五七言诗用这类表情法的很少,因为多少总受些格律的束缚,不能自由了”。但“独有表情老手的杜工部有一首最为怪诞”,居然是用格律诗写的,而且表喜悦的感情。这一首就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演讲者感叹道:“凡诗写哀痛、愤恨、忧愁、悦乐、爱恋,都还容易;写欢喜真是难。即在长短句和古体里头也不易得,这首诗是近体,个个字受‘声病的束缚,他却做得如此淋漓尽致!那一种手舞足蹈的情形,读了令人发怔。据我看过去的诗没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此外这种表情法我能举得出的很少。”

梁任公先生讲杜诗的目的是什么?显然,一是举出格律诗中的独特例子,二是举出表欢喜之情的来。杜诗二者兼备,所以“怪诞”。至于演讲者“状极欢喜”就很好理解了,要知道,梁启超先生老而率真,演讲而具“表演”风格,讲到杜诗的欢喜,表演者也自然也要表现出欢喜之状了。

梁公演讲思路十分清晰,逻辑谨严。讲了格律诗中的“奔迸的表情”,再讲词中的,接下来自然还要讲曲中的。“曲本写这种情感,应该容易些,但好的也不多。”这便有了《桃花扇》的举例:“以我所记得的独《桃花扇》里头,有几段很见力量。”于是开始悲悲切切的演唱开了《桃花扇》选段。唱毕,演讲者说:“这几段,我小时候读他,不知淌了几多眼泪。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对于满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这类文学的影响。他感人最深处,是一个个字,都带着鲜红的血呕出来。”小时候读它就不知淌了几多眼泪了,难道次次都想到了崇祯帝?真是无稽之谈。

三、教学的阅读,不仅要教给学生阅读的方法,也要教给学生阅读的态度。

阅读教学,本质上是要提高学生阅读能力,培养学生的阅读素养。《高中语文新课程标准》在“阅读与鉴赏”中明确要求:在阅读与鉴赏活动中,“发展独立阅读能力。”“对阅读材料能作出自己的分析判断,努力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进行阐发、评价和质疑。”特别强调,要“注重个性化的阅读,充分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知识积累,在主动积极的思维和情感活动中,获得独特的感受、体验和理解。”这就从过程和方法等方面对阅读教学作出了原则规定。课堂教学的目的是让学生“学会读”,这个学会就不仅是方法的问题,也是一个态度的问题。

胡适先生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虽然是针对文史研究提出的,却也恰好表达了现代阅读观不可偏废的二个方面,即求新的精神和求实的态度。“大胆假设”是要人们打破旧有观念的束缚,挣破旧有思想的牢笼,大胆创新,对未解决的问题提出新的假设或解决的可能;“小心求证”即是要求人们不能停在假设或可能的路上,而要进行证明,小心的证明则是一种严谨求实的态度,在证明过程中不能捏造事实,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改变事实,更不能用道听途说的东西去充当事实,而是要尊重事实,尊重证据,不能有半点马虎,千万要“小心”。

如果在阅读过程中脱离文本实际任意发挥、无穷解读,那不仅是对文本的不尊重,更是对学生阅读习惯的误导。

李季华,教研员,现居湖南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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