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夫》悲剧的思索

2016-05-30 13:00许枫绵
俪人·教师版 2016年13期
关键词:第二性小说理论

许枫绵

【摘要】李昂小说《杀夫》以妇人杀夫的伦理悲剧揭示了以林市为代表的中国女性的悲惨命运。本文试运用波伏娃女性主义存在主义理论中“第二性”以及“女人形成论”两个理论角度,对这一伦理悲剧进行浅析。

【关键词】小说《杀夫》 存在主义女性主义 “第二性”理论 “女人形成论”

波伏娃,一位特立独行的女性,她终身未婚,高扬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大旗,成为法国乃至欧洲女权主义运动的先驱。她的代表作《第二性》从历史、文学、生物、哲学、风俗等角度,追溯自原始社会至现代,对女性的处境进行深入分析,即女性长期处于“他者”地位,是两性关系中的“第二性”。同时,波伏娃清算了蒙泰朗、劳伦斯、克洛岱尔、布勒东和司汤达五位作家笔下的女性描写,对“女性神话”中对女性形象的歪曲这一现象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驳。

李昂,同样是一位颇具争议的作家。她的代表作《杀夫》面世后,即引起文坛轰动。《杀夫》讲述了林市母女两代人的悲惨命运。林市的母亲成为寡妇后,被迫带着年幼的女儿住在破庙,以乞讨度日。饥饿难耐,林市的母亲为了果腹,向一名军人出卖了肉身。族人得知此事后,以败坏门风为由遗弃了林市母亲,并将林市交由叔叔抚养。此后,林市成为了叔叔家的家庭奴隶,不停地操持内外的家务;成年后更被叔叔嫁与屠夫陈江水为妻,从此沦为陈江水的性奴隶。孤苦无依中林市转向了对鬼神的敬畏、对陈江水施虐的恐惧与抗拒,最后忍无可忍挥刀斩夫。小说出版后,一方面,该书于1983年获得台湾《联合报》中篇小说首奖,并获得了名家(如白先勇先生)的关注与称赞。但同时,作品也引起了不小争议,遭到了外界诸多批驳。

本文试从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理论中,选取“第二性”和“女人形成论”两个理论角度对《杀夫》这一文本进行浅析。

一、从“第二性”理论的角度看《杀夫》中的两性处境

波伏娃指出:“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后天‘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着这居间于男性和无性中的所谓‘女性。”从这个观点出发,波伏娃吸收了黑格尔的“主—奴”关系理论、海德格尔的“本真和非本真的存在”以及萨特的“他者”理论的精华,提出了富有特色的两性意义上的“他者”理论。

(一)“主—奴关系”在《杀夫》中的演化

海德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指出,“自我意识”就是在和世界的斗争中产生的,它表现为“主—奴”,即一个是独立的自我意识,另一个是渴望他人的认同的依赖意识。前者为“主”,后者为“奴”。波伏娃将这一理论运用到两性关系上,即她认为男性是具有独立意识的“主”,而女性则是依附于男性的“奴”。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数千年里,两性关系一直在“主—奴”关系中或挣扎或协调着前行。

在《杀夫》中,这种“主—奴”关系得到了明显体现。陈江水之于林市、族人之于林市的母亲·····在李昂描述的世界里,女性便是一个无助无望的存在。林市的母亲出嫁从夫,丈夫去世,她没有儿子可以依靠,便连丈夫留下的遗产也被小叔子剥夺。饥饿难耐,她为了几个白饭团出卖身体。最后,母亲的“丑行”被前来的族人发现,不禁惨遭羞辱,更被族人舍弃,从此下落不明。林市的母亲作为一个没有独立经济的能力的寡妇,在物质上她是极需族人的支援的。但是,族人的冷漠与无情却让她饥寒交迫,生活几近绝望:

母女俩白天流落街头,捡破烂,做点零工为生,岸上则潜回林家的祠堂过夜。虽说是祠堂,也不过是一幢残破的合院,当年林家这一族兴旺时盖的,原相当具规模,残旧后,可以拿得走的材料,早到了林家其他的房子上,没拆走的,只剩几只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和屋顶上的一点瓦块。

林市的母亲需要依附家族、依附男性的施舍来生存,她无疑是两性世界中“奴”的写照。然而族人对她的冷漠、军人用米饭逼她就范,实则是“主”对她的支配与遗弃。

(二)“本真的存在”和“非本真的存在”在《杀夫》中的纠斗

海德格尔把人分为“本真的存在”与“非本真的存在”。“本真的存在”即人的生存状态是积极的、主动的、富有创造力的;而“非本真的存在”即指人的生存是被动的、不自由的。波伏娃认为男性的生存状态接近于“本真的存在”,即他们的生存是自主的,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掌握较之女性有更多的掌控力、主动权。而女性则更像“非本真的存在”,即她们是不自由的,被书写的、被塑造的。

《杀夫》中林市的一生形象地说明了何谓“非本真的存在”。族人发现母亲不轨后,以“不能玷污他们林家骨血”为由将她从母亲身边夺走,从此母女分离,再无见面之日。林市在叔叔家寄人篱下,照顾卧病在床的婶婶,做尽里里外外的苦差事。一向伺机要从她身上有所获的叔叔将她嫁于声誉不佳的陈江水为妻。从此,林市忍受着陈江水日复一日的施虐,最终挥刀斩夫。我们看林市的一生,除了她养鸭子渴望经济独立以及挥刀斩夫这两个细节是她真正主动地书写命运外,其他无不是受人摆布的。被迫与母亲分离,她默认了;被许配给年纪大她许多的屠夫,她接受了;遭受陈江水一次次的性虐、暴打,她本能地反抗过,但终究无效,她被迫喑哑。李昂塑造的林市,是一个瘦弱、迷信、胆小的女性,她的大半生都在仰人鼻息。这样一种无助的生命状态让人怜悯、让人心痛。

(三)“他者”命运的反思

萨特曾提出的“他者”概念在波伏娃的“第二性”理论中得到了极致的发挥。萨特将自我分为“自为”与“自在”,即每个人都将自己看做主体而将其他人当做自己的对象,即“他者”。在“我”的主体意识里,他人是“为我的存在而存在”;而在他人的意识中,我的存在是“为他的存在而存在”。波伏娃据此认为女性长期出于“他者”地位,即女性的生存缺乏独立性,为他人的存在而存在。

在《杀夫》中,林市的处境无疑是“他者”的深刻诠释。首先,她的人身是不自由的,是时刻面临攻击的。在叔叔的家里,她操持着家务,几乎难以脱身。狠心的叔叔还企图将她卖与人贩。而在陈江水的家里,她更是得安守女人的本分,要在陈江水回家时及时端上饭菜,还要供陈江水肆意蹂躏。如果她不及时归家,如果她反抗,她逃离,迎接她的将是更凶狠的暴力攻击。其次,她在经济上存在依附性,她需用身心的痛苦换来温饱。这一点,李昂在小说中,做了毫不留情的揭露:

虽是昨天宴客剩的隔夜菜饭,仍有大块鱼肉,林市在饥饿中吞咽下有记忆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餐饭。吃完饭后才留意到陈江水一直以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林市低下头来,发现下身衣裤褪到足踝,自己竟是赤裸下身吃完这碗饭的。

这是林市新婚时的情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林市就是一个饥肠辘辘的弱女子,她已经顾不得羞耻,只要有食物,有支持她生存下去的残羹剩饭,她都本能地接受。暴虐的丈夫用食物作为她献身之后的“犒赏”,读来不禁悲哀。而到了后期,丈夫的虐待更让我们感到林市的行尸走肉,彻底沦为“他者”。如陈江水恶意地引诱林市,“你先像过去哀哀叫几声,我听的满意,赏你一碗饭吃。”面对食物的引诱、丈夫的威胁,无助的林市如果满足不了丈夫变态的要求,又将陷入饥饿、挨打的可怖境地。李昂在这里塑造的“他者”处境实在悲哀,男人左右女人的命运,可以如此彻底地左右她身心的感受,可以如此具体到她的一餐一饭!

二、从“女人形成论”理论看林市的人生遭际

在《第二性》中,波伏娃还具体地提到了女人缘何为女人的原因,即“女人形成论”。概括起来,主要是经济原因、“出嫁意识”以及父权制度下传统观念的渗透三点。

(一)经济原因

波伏娃指出,女性之所以依附男性,取悦男性,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女性未能实现经济独立。女性要想摆脱“第二性”、“他者”的处境,必须有自主的收入来源,摆脱经济上对男性的依附。

在《杀夫》中,林市嫁与陈江水后,她之所以受到侮辱,除了身材瘦弱、性格胆小,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未能成功地自食其力。林市刚嫁时,便已经遭受到了陈江水的虐待,陈厝的女性却宽慰她,认为她“上无公婆,下无姑叔,不必下田出海,只需管顾两人日常生活”,是好命人。林市心中不安,却也认命。毕竟她是曾三餐不饱的人,有一个人供她吃喝,让她免于忍受饥饿之苦,虽然暴虐无度,也只能黯然接受。到后来,陈江水的变本加厉,让林市意识到自己必须尝试自力更生,避免仰人鼻息。但是,这一次挣扎却以失败告终。其实,从林市积攒的这些钱的由来,我们就可以预见她的悲剧:

将林市推出好几步,林市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陈江水呼呼喝喝的笑了起来,从口袋抓出几个铜钱,向林市脸面掷去。

“老子今天赢了,赏你这个臭贱查某开苞钱。”

······

是一个厚的“好钱”与几枚薄的“坏钱”,林市欣喜异常,四处找寻包裹的东西,寻一阵那不曾找到适合的,探手入大裪衫衣袋,触到午间阿罔官给的膏药。

在小说中,陈江水从来都不曾给过林市物质上的优待,只有想凌辱她换取快感时,才会买来丰盛的食物作为她受辱的“犒赏”。而这唯一一次给她钱也不例外,是建立在侮辱林市的基础上。林市何尝不知,但她已经麻木了,对于这来之不易的铜钱,她还是喜出望外。她小心翼翼地藏好这笔钱,期望有一天能帮助她成为改善处境:

人们不明白林市何以兴起养小鸭的念头,只在陈后庄惯有的庙前市集里,看到有一天林市一大早已来等着挑小鸭,她告诉卖鸭的鸭贩:

“我要十只鸭仔,都要母的,养大后一天生一个蛋,可以生十个蛋。”

这是多么淳朴而热切的希望。之后,这群鸭仔成为了她开始新生活的希望:

林市开始一得空,即四出到田里、溪边找寻蚯蚓、小虫、蜗牛、田螺,各种可以喂养小鸭的食物,看着小鸭争相吃食,黄绒绒的羽毛逐渐退去,长出坚硬长短不齐的新毛,林市的脸面上有了笑容。

······

林市怕罩在鸡笼里的小鸭受风,田里找来束束稻草,编成围屏来挡风。在许多陈江水不曾带米回来的日子里,林市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食,总在小鸭旁久久滞留,看着成长中的小鸭,林市期待着母鸭能很快下蛋。即使不是有六只母鸭,就算鸭贩骗自己,总也有四五只母鸭下蛋。林市这样想。”

她竭尽全力呵护这些小生命,希望这些母鸭尽快下蛋,让她免受饥饿。可是,陈江水硬生生地扼杀了她的希望:

不待林市说完,陈江水反手操起猪刀,林市惊吓的以为要砍向她,慌忙后退,陈江水从鸡罩上端伸进握刀的手,使力一阵砍杀,用力过猛将竹编的鸡罩也砍破好几处。先还传出鸭仔咻咻的惨叫,再一会,连叫声也听不到,陈江水这才抽出手,就这门外照射进来清亮的秋月,只见手掌到臂弯间一片浓红的鲜血,未曾凝固的血缓缓的随着手臂举起淌流下来。

陈江水屠杀的不仅仅是鸭仔,还有林市的心。她渴望通过养鸭来逃离饥饿的梦想破灭了。她连自己的温饱都无法保障,更遑论改善自己的经济处境!

(二)“出嫁意识”

鉴于女性特殊的处境,“出嫁”成为了绝大多数女性的必然之路。因为只有通过婚姻,女性才能够为男权社会所认同。但实际上,这种迫于女性处境而衍生出的“出嫁意识”是带有赤裸裸的交易属性的,即女性通过自身来取悦男性,换来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乃至社会地位。换言之,婚姻不一定是女性心悦诚服的人生选择,但确是她们人生的最终指向。有些女性接受这一现实,她愿意服从这一生存准则,甚至作为这一准则的代言人,向更多的女性潜移默化这种“出嫁意识”。但更多的时候,这种“出嫁意识”渗透到男权社会的各个角落,男性更是坚定不移地捍卫这一生存规则。

在《杀夫》中,这里的“出嫁意识”并不是由林市自主“领悟”到的,而是她的叔叔受到这种“出嫁意识”的支配,良心泯灭地肆意摆弄她的命运。一开始,这种“出嫁意识”被扭曲为将林市买与人贩,用她纯洁的肉身获利,这里谈不上改善林市的处境。而后,又将林市嫁与陈江水,虽然众人都清楚,这很有可能是一场不愉快的婚姻,但没有人对林市表示叹惋。大抵人们也认同这就是林市的归宿。毕竟她有一个不光彩的母亲,她能正常地婚嫁足矣。

(三)父权制度下传统观念对女性的影响

女人之为“第二性”,实则与她们从小受到的教育、生活的氛围等因素有关。波伏娃指出,女性在幼年时,便已知晓自己与男童在生理上的差异。同时,她们会被教导成循规蹈矩的女孩子的模样,被塑造成一个具有女性气质的人。待她们成年,她们已经适应了作为女人的命运,认可男性成为世界的主宰。

而在《杀夫》中,李昂通过《杀夫》文本的杰出叙事,把父权——族权——神权——夫权四位一体的社会构成对女性的无理性摧残、悖谬性挟制,撕裂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以父权制度为大背景,李昂勾勒出了父权——族权——神权——夫权四位一体的大罗网,让孱弱的林市艰难跋涉,终难以逃离,尝尽了何谓“女人”的宿命!从幼时,族人对母亲的剥削与残忍,她便知晓没有男子可以依靠的女子将遭受世人的白眼,而象征族权、父权的亲人与邻里更不会对她们母女有任何怜惜。到她成年,她为温饱忍受丈夫的性虐、为求得心里平静虔诚于各路鬼神,为杀夫而偿命······她的一举一动都面临来自父权、族权、神权、父权的压榨与欺凌。她承认并接受自己是一个女人的命运,她听命于人,逆来顺受,但仍无可解脱!

三、结语

波伏娃的《第二性》出版后,旋即引入了社会性的轰动。许多女性的思想都受到了极大震动,直至今日,都有余音回响。波伏娃历史性地指出女性所处的“第二性”的处境,让人们对两性关系有了新的认识。诚然,女性所处的这种“第二性”的处境是与男性不相匹配的,女性有必要、有可能去重写自己的命运。而在李昂的小说中,这位文辞犀利的作家将这种“不匹配”的两性关系演绎到极致。在这样畸形的两性关系中,李昂用妇人杀夫的结局表示了女性的挣扎与反抗,是如此的有悖常理,又是如此的石破天惊!

但笔者认为,男女两性在社会属性上的不匹配,并意味着敌对。男女两性可以在共同的社会背景下,树立更加积极的两性观念,发挥各自长处,弥补各自不足,力求建立更加和谐的两性关系!

【参考文献】

[1]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

[2]段吉方.20世纪西方文论[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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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昂等著.张矶编.杀夫[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4.

[5]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郑克鲁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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