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富德最后的手工航模者

2016-06-15 17:06王燕青孙凌宇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17期
关键词:航模手工飞机

王燕青++孙凌宇

他做过一台6:1的幻影战斗机模型,花了半年时间,飞行速度可以达到200公里每小时,就连飞机上拟人模特穿的毛线衣都是手工制作的

想要接近它,甚至拥有它

北京望京,标志性的熊猫路右拐。郑富德每次来北京都会到这里坐坐。咖啡馆已经易主,从原来两层楼的连锁品牌“咖啡陪你”变成了一层楼的熊猫咖啡。他时常觉得这个社会商业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得好像丢了很多东西。

感到空间的逼仄,郑富贵心里也发紧,“我到这边来,只喝一杯咖啡就可以坐一天,这样的店怎么开?就是因为想要3个月就赚钱,大家一窝蜂地开咖啡馆,结果就这样(倒闭)了。”他有些气愤,说起话来台湾口音越来越浓重,想到自己前不久参加的一次众筹大会,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郑富德想把他的手工航模搬到北京,以北京为新原点推广这门高冷的手工技艺。他看不上保丽龙塑料模型,也害怕工业化制式让人们忘了手工艺的精髓。这样的玩意儿只是一个玩具,“基本的意义已经没有了,也没有制作艺术,你也不知道它的原理”,“原创在哪里?”62岁的郑富德头发有些花白,身材匀称,穿着休闲而时尚。他不像一个从久远传统技艺里走出来的人。

1949年,郑富德随父亲从浙江绍兴到台湾定居。他们的新家在机场旁边。郑富德说,他对飞机是一见钟情,“特别有感受,想要去接近它,甚至拥有它。”那年,郑富德14岁。这是他至今没法用理性来分析的事情。平时的他从来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由来,总是强调“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年少时最幸福的时光是走在回家的路上,离飞机越来越近。为了省下路费买模型,半工半读的郑富德从来不坐公交车。从打工的地方到家,他要走一个多小时。每天,他都觉得这是奇妙的旅程,走在路上,沉浸在对飞机的幻想中,感到快乐。

“你知道一双鞋子把鞋底穿破要多久?”是两年。他不买鞋不买衣服,依然买不起航模。日本人和美国人很早就把航模文化带到了台湾。那时候的航模不仅贵,销售渠道也不多,托人买也不容易买到。

激发郑富德手工潜能的是火柴盒小汽车。他把省吃俭用的钱都拿去买火柴盒小汽车,“台币20块,一百多台,全都买齐了。”买回家,他每天都拆开来看一看擦一擦又放回去,“这一天就有了心理寄托,那时候天真无邪。”

后来,他终于买到了航模,视若珍宝。他研究每一个零部件,试着自己做,实验中不小心摔坏了就买来重做,久而久之,他的床底下积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航模。

郑富德手持Quickie仿真飞机模型  图本刊记者  梁辰

为了研究心头好,郑富德自学了航模理论知识。动手制作的过程中依然有无法解决的问题,他就遍寻手工艺高手讨教,再转化成适合航模开发的技巧。这个过程中,他时刻提醒自己要独立思考、不断发问。以至于现在,他有这样的自信,“一般的航模教学讲理论,我讲的一定对。”

我的每一台飞机要真能飞

1981年,27岁的郑富德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件事:航模可不可以当一门独立的事业来经营?这门技艺能不能推广,能不能为更多人所用?当时的他在一家报社上班,精通传统印刷系统,他觉得人生的经历就是要动手去实践,比如实践他多年研习的手工航模理论。

他想开一家展示店,既能展示航模成品,也能让更多人参与到这门技艺中来。他的太太是一名护士,觉得生活上维持日常开销没有问题,决定支持他。丈母娘觉得他疯了,“你做这个东西谁来买?吃饱了撑着才玩这个。”郑富德说他才不去想这些问题,真要想了这个事就做不起来了。

为了跟别人做的不一样,郑富德想去外面看一看。那时台湾外出观光受限,只有公司负责人可以出去,“我就开个店,注册个公司,我就成了负责人了。”郑富德遍访香港、日本、欧美等国家和地区的航模店,“看到他们的规模就很震撼。”在一家日本火车店,郑富德看到店员领着客人参观。他们站在一条长长的模拟铁轨前,俯下身子,一个站这头,一个站那头,看着火车模型在上面风驰电掣。他们的专注和专业打动了郑富德。他的航模也该是这样的,“外行一看你的飞机先看有多大。内行才会看到底真不真、美不美。”

郑富德坚持手工打磨每一个零部件、手工组装每一架模型。这得砸钱,“要有金钱、时间,还有鉴赏力。”他做过一台6:1的幻影战斗机模型,花了半年时间,飞行速度可以达到200公里每小时,就连飞机上拟人模特穿的毛线衣都是手工制作的。

“我的每一台飞机要真能飞。”而市面上一般制作的仿真飞机是不能实际飞行的,“因为太像了。”为了让每一台航模都能飞起来,郑富德要不断调整设计,包括贴片怎么弯、弧度是多少、流线型曲线怎么设计。因为没有先例,他只能不停地试,成本极高,“人力和技术配合,关键靠能力和经验。”

一开始,女儿郑艾玲很难理解郑富德对飞机的热爱,本身也提不起对手工制式的热情。郑艾玲10岁前都跟着姥姥、姥爷生活。再次回到郑富德身边时,她一点都不感兴趣,也不喜欢跟郑富德一起出去,因为只要出去看到飞机,郑富德就走不动路了。

郑富德在台湾的模型店。货架上是一台6:1幻影战斗机模型,花了半年时间制作,飞行速度可以达到200公里每小时  图受访者提供

1984年,郑富德搬离车库,把航模店开在了台湾新北市。虽然离台北市中心还有点距离,但此时的他已是声名远扬。

1989年,金城武的广告制作团队找到郑富德,请他提供出镜飞机模型机技术指导。三年后,他又带着模型机参与了张雨生MV《大海》的拍摄。MV中,飞机飞过张雨生头顶,海风吹起的镜头成为经典。

“很多艺人找我们来做,还帮吴宗宪做过演唱会。新楼盘开工也去做工地秀。”经营最好的时候,郑富德培养了一批手艺人。他们跟郑富德一起完成手工航模的打造,从开模到试飞,郑富德要求每一个零件都是完美的,不行就要重做。在他心里,他们完成的是一件艺术品。艺术无价,实际成本却很高。

一台航模常常需要3个手艺工人耗时3个月到半年才能完成。这期间,要支付工人工资,每月每人一万元,“要让师傅没有后顾之忧,这样才能慢慢做出好东西”,要提前预支航模成本,因为只有做出来了才有人买。生意好的时候,一年就能卖出好几台,每台卖价五六十万。郑艾玲研究过这些买家,“都是一些年纪比较大的航模爱好者。他们童年时有这个梦想,但是当时的经济不支持他们的梦想。”这些爱好者会花能买一台汽车的价格买一台航模,这给了郑富德很大的信心。

1999年左右,受经济周期影响,同时,OEM量产模式下的低成本速成航模也从大陆流向台湾市场,“同样大小的飞机,他们只卖二分之一的价格,怎么跟他们比呢?”郑富德知道这是劣币驱逐良币的过程,但他不能接受别人慢慢质疑他的工艺,“消费者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2000年,郑富德不得不关停航模店。为此,他拍卖了房子,散尽家财。

郑艾玲对父亲有很深的抱怨,10岁回到父亲身边生活,却没有说过几句话,留给她的永远是坐在那一板一眼打磨木头、铁片的背影;14岁,父亲把她送出国,她习惯了自己给自己做主,习惯了在外自立。衰败让郑艾玲隐隐有些心痛,“觉得怎么生活一下子差这么多。”

只有靠双手做出来的东西才是有温度的

一位铁粉不愿看到郑富德就此放弃,出资让他在台北101大厦旁边开了第三家航模店。这里成了新的大本营。但是郑富德之前培养的一批手工艺师傅都流失了,有的就此淡出了这个行业,有的跑到大陆去做流程化的航模玩具。郑富德觉得很可惜,他抵挡不住潮流趋势,也无法消解技术的更新迭代。在他的意识里,只有靠双手做出来的东西才是有温度的。

技术进步很快就解放了人们的双手。2004年,受电脑制作技术的冲击,郑富德的第三家航模店不得不面临再次倒闭的境遇。好在这四年积攒了一些积蓄,郑富德就带着自己的手工航模搬到了仙桃乡下。

郑艾玲在国外从事教育工作。她看到父亲很颓废,也不想失去这门技艺,就她决定回到台湾一起想办法。

乡下有一所小学,一百多名学生。郑艾玲想,他们可以开班授课,把航模知识教给小朋友,顺便可以赚点启动资金,以备东山再起。

“我都是教大人,为什么要教小朋友?”一开始,郑富德是不能接受这种模式的,可他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第一次开家长会宣讲时来了七十几个人报名。他和郑艾玲都很高兴,觉得能赚一笔钱也不错。当时他们设定的学费是每个月600块人民币,包含午餐、晚餐,双休。

一个月后,郑艾玲发现事情不妙。这些来上课的小朋友都交不起学费,而且周六、周日他们也来上课。郑艾玲去家访,“都是台湾弱势家庭的小朋友,原住民、隔代教养的小朋友,这样的话肯定收不到钱。”她很犹豫要不要继续,就问郑富德怎么办。

“怎么办?一个人酒驾被抓去关3个月,他有3个小朋友没人照顾,把小朋友交给我,一待就待3个月。”郑富德顿时明白了一件事:一门技艺的原点在于传承,传承的核心是教育。如果能通过教育传承自己的手艺,也是好事。

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郑富德发现,来学习的孩子不会1+1=2的计算,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学,而是他根本看不懂,他得先学会国文。于是,所有的教育又都回到最基础的部分。更多的孩子长期处于放养阶段,根本坐不住。郑富德就把他们放出去玩,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孩子们都叫他“蓝博士”,因为他知道关于蓝天的任何秘密。

“硬着头皮干了八九年。”这段时间,郑艾玲同时打了多份工,包括做英语家教、餐厅打工。“这段经历给了我们经验。”郑富德就此开发了一套航模教育课程。

三年前,郑艾琳来到北京从事教育工作。待在仙桃的郑富德一下子患上了抑郁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想不起来他的飞机。他就每天晒太阳,把家里的墙壁粉刷了一遍又一遍。

来到北京后,郑富德重新焕发了活力。他要把他的航模都搬到北京,用线下教育+航模店展示的方式重构贩卖模式,以此养活手工技艺,“在台湾,有些东西已经固化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产生新的东西。如果你要让它产生某种重生,有些困难。”大陆市场吸引了郑富德。

他不得不面临这样的转型,也不得不面临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为了筹集资金开办航模店,他参加了京东众筹“聚匠计划”,效果还不错,一时间让更多人知道了他的初心和目标。也有很多投资者找到他,但谈了三句就让他崩溃。

“3个月能不能赚钱?”

“3个月?”

“我要3个月见效。”

“3年行不行?”

“3年我没办法等。”

“其实3年盈利是没有问题的。”郑富德私心想,他更想脱口而出的是,如果3个月能赚钱,那你自己去做就好了,“那不是扯淡吗?”

郑富德有些落寞,他知道这条道路还是孤独的。郑艾玲成了他的忠实拥护者。她跟父亲一起投入到手工航模的教育开发,让更多人知晓这门技术的专业性和精髓。

他们自己出资筹建的第四家航模店也将于6月在北京顺义开业。郑艾玲说,“虽然我没有学到父亲的技能,但是通过我的方式传承了。在人工时代跳到电脑时代,先把原理搞清楚了,再加上技术,就完美了。”

对于郑富德而言,这不仅仅是一门他热爱了将近50年的技艺,更是一种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新传统。只是回到原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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