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赋(组诗)

2016-06-17 19:33路也
扬子江 2016年3期
关键词:母亲

路也

手术室走廊

墙上的钟表

把三个指针抱在怀里

秒针像直插的匕首,嚯嚯的走动声

包含毁灭

刀片、剪子、钳子、镊子、钩子

正在对付原罪

血在升华,针在血上刺绣花朵

纱布的告解和棉球的忏悔

是洁白的

亚当和夏娃

在伊甸园里游手好闲

后代们因他们的错误

而历尽苦辛

一只垮掉的器官,一只沦陷的器官,一只崩溃的器官

一只存在于无根据的希望和绝望中的器官

想通过一台美国在瑞典生产的仪器

寻求正义

命运用口哨吹着交响乐

命运在空气上行走

并留出一个

开着的后门

长时间疼痛之后的少数不疼痛时辰

就是快乐

导弹在命里狂轰滥炸的间歇,就是平安

一次又一次未遂的恐吓,都是祝福

我并未望向窗外

但感到附近教堂在安慰我

它尖顶上的风

意味深长

与母亲同行山中

依靠心脏起搏器的动力

母亲跟随我进了山

胸膛里似乎有咔哒咔哒的声响

六十九岁,她靠一台进口机器获得了强大的内心

雨后的山岚,随地势赋形

谷地怀抱满满的槐花,使空气香甜

坡路上,认出忍冬,只需望一眼,感冒即愈

穿越沟涧时,遇到一只松鼠

一口气跳跃三棵柏树

母亲找到山韭和苦荬菜,像找到童年

她谈起十年前那场车祸

和我那死去的父亲

我佯装轻松,不让她看出我每天还在与父亲交谈

看,那亿万年的山崖,背着十字架

面对它们,谁都太年轻

父亲去矣罢了,跟亿万年山崖相比

六十岁跟一百岁没什么区别

我用与天等高的理论从哀伤里杀出一条血路,让母亲释然

山腰的酒旗飘在风的括号里,我提议到那里吃晚饭

松菇炖土鸡

那是我的最爱

我们正从时间里一点一点地后退和隐去

当我们从时间里完全消失之后

这一座座青山还在

星星依然在上空运转

就像我们从没来过,就像我们从没来过

镇扬渡口

我和母亲

两小时走完隋炀帝两个月路途

京沪高铁替代京杭大运河

使须臾人生变得更短促

让一路捧读古文的我感到些许不适

接下来从镇江去扬州

瓜洲在望

想起妙玉和惜春

船至江心,忽举起行李箱,仿杜十娘怒沉之状

母亲微笑:箱子里没一件值钱东西!

旁边是横跨的公路大桥

一架波音737从空中掠过

整个时代都在汽车上,我偏要行船

整个民族都在飞机上,我偏要行船

我的慢,使我脱离数学和经济学的原理

成为诗人

江面承载着

自己的浩渺和浑浊

沙洲上芦苇患着自闭症

在臆想中抽刀断水

一叶小舟漂荡在长江,离岸而尚未靠岸

一叶小舟漂荡在长江,竹木之心起伏而空寂

一叶小舟漂荡在长江上,哦,这是汉语的孤独

瘦西湖

瘦西湖瘦在哪里?腰身和精神

而雨里的野鸭子是胖的,模拟画舫雍容而行

水草也过于丰美

把每座桥走遍,也没弄清哪座是二十四桥

只好重回杜牧的诗中去寻

十年前我恋爱时去过的茶社,门庭已改——改得好

即使在我的诗里,它也已灰飞烟灭

古代工匠只镌刻了水榭廊柱上

某一朵梅花中的一小片花瓣,天就黑了

短短的一生在昏昏欲睡里显得漫长

其实镌刻不了几朵梅花

人生就将尽了

水边的美人靠,倚着我的中年

我因长相平淡而从无迟暮之感

巧克力冰激凌是我的最爱

不哀叹光阴,因在哀叹之时,光阴又短了一寸

平山堂

欧阳修先生,栏杆外是千年后的灰色天空

江那边诸山已望不见了

视野狭小,唯见墙头乱草随风,墙外开过旅游大巴

昨夜细雨落在蜀冈的一片芭蕉叶上

蜗牛的独轮车,擎着时间的感应天线

沿着叶脉之驿路,缓慢地进入回廊下的宋朝

欧阳修先生,作为扬州市市长

你的文名远远压过了政绩

遗留这个坐花载月的诗会地点,让淮左名都深陷白日梦

让我前半生来了又来

上次来时正值堂前紫藤相亲,这次又遇荷花出阁

佛仍住在隔壁,面无表情

何 园

如果适逢战争,一个弱女子

从他乡逃难而来

隐于这卷轴的山水和线装的堂室

用牡丹和芍药,腊梅和桂花

抵挡墙外的兵荒马乱

如果这弱女子

恰有一段疼痛的爱情需要忘却

月光映在回廊、层楼和叠石,又碎在水中

那个曾经滋润心肺的名字变成空汉字

往事多么虚无

如果这弱女子

从得得的马蹄声里听出春天还有多远

从青瓷碗中的饭菜咀嚼出方言

年华踱着小碎步,渐渐老去

她用酒量压过命运

如果这弱女子

不仅有乡愁,还有旷世之悲

一座园子抵挡一个乱世

人面桃花,山河入梦

一支笔在纸上奔走

如果这弱女子

似住在塔里,住在灯笼里,住在钟里

从最内向角落之深深处,望尽天涯路,望断云天

雁阵发出告别之声

天空大得能盛下过去和未来

白云悠悠乃是时光的面容

如果这个女子恰好

就是我

生祠镇的春天

这个阴天的下午,我走到了生祠镇的背面

一个孤独的背影

支撑八百多年前的朝野

他在一首苍茫的词里吃着虚拟的庆功宴

这个下午,云还在八百年前的位置

春风吹着一只闲逛的狗,它与庙宇达成默契

它有着宋朝的眉眼

而生祠镇的正面是鲜亮的

河道纵横,没有来路,只有去路

通向水边的台阶,一个年老的洗衣妇槌打着命运

木船运载虚无,吃水颇深

油菜花巨浪滚滚,没有标点,随地势起伏

光芒在瞬间照亮了一生

铅笔素描的水杉还没有绿,一排排单腿站立

围绕着白墙黑瓦

木门扉上的红对联把时光映衬得

黯淡下来

我准备上船时

一支出殡的队伍正走过田野

唢呐声刚刚停下,雨点就落下来了

天空那么高,道路那么远

死去的人将独自安居在开花的蚕豆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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