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龙的失败率

2016-06-18 05:22栖何意
萤火 2016年6期
关键词:里昂甜点男孩

栖何意

柒柒若推荐:发生在里昂的故事,明明没有任何联系,却总是让我想起一部经典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大概爱一个人的姿态总都是一样的。看这个故事就像是看了一个小电影,故事结尾真是优雅而美好,值得你看到最后,找到最终的答案。

楔子:

对温漾来说,进入美食评论这个行业原本是个意外。

食香而念深,她笔下一粥一饭的时光总能牵动人心,入行短短五年已经出版了三本关于美食的书籍,而且本本畅销。

那天是她为新书《马卡龙的失败率》举行的读者见面会,在读者提问的环节,一个年轻的男孩站起来,目光与温漾相遇,立即垂眸,腼腆一笑。

午后的阳光从窗幕一角透进来,将男孩的轮廓渲染得柔和而安宁,男孩说:“很高兴见到你,真的很开心。我……我就是想问一问,你在书里说自己有法国的甜点师资格证,可是后来为什么没有做甜点师呢?”

温漾微微一愣,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她只记得,曾经也有个少年,恶狠狠地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做甜点师?

为什么呢?

十八岁时,温漾做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决定:放弃国内大学,去法国保罗·博古斯厨艺学院学甜点。

抵达里昂时是清晨,刚落过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隐藏在晨雾里的老城区渐渐被朝阳掀开神秘的面纱,第一眼,温漾就喜欢上了这座古老的欧洲城市。

她给予里昂毫无保留的喜爱和毫无来由的信任,里昂回应她的却是灰头土脸的狼狈。

温漾是第一次独自在外生活,生活费仅够维持温饱,法语也说得不甚熟练。几个街区外就是灯红酒绿的诱惑和兵荒马乱的青春,可她因为听不懂科西嘉方言而被骗走一大笔房租。

她鼓起勇气找到了房东家,交涉未果,被肥胖的法国大妈推搡出来,磕上一块凸起的地砖,膝盖和地砖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痛得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一瘸一拐地走进一家药店,用混杂着英语的蹩脚法语再加上肢体语言和药剂师沟通了好久,才买到一瓶治疗跌打的膏药。

温漾恍惚地走在街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暗,铅灰色的乌云暗沉沉地压下来,空中开始飘起细小的雨滴。

路过老城区一家小旅馆,温漾打开钱夹,数了数里面的现金,大概够她在这样阴暗破败的小旅馆里住两晚。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在这里下榻时,突然感觉胳膊一紧,温漾扭头,一个穿黑衣的男子已经拽过她的包飞奔而去。

包里钱不多,可诸如护照一类的证件补办起来特别麻烦,她边喊捉贼边奋力追赶。下雨天地滑,她又体力不支,脚下一滑摔倒了。

眼见小偷跑远,温漾情绪崩溃,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强忍一天的悲伤融进细细的雨里,却难以被稀释。

直到有人拍拍她肩膀,用法语说:“小姐,你的包找回来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亚裔男孩,高高瘦瘦,可能是因为有外国血统,轮廓很深邃,长相是欧美人那种不显山不露水却深入人心的帅气。

男孩把温漾从地上拉起来,她嗫嚅地向他道谢,却把英语和法语混杂在一起,说得不伦不类,男孩扑哧笑出声来,露出一对小虎牙。

温漾被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打动,面上一窘,慌乱地低下头。

“你是亚洲人?”男孩似乎是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嗯,我来自中国。”

男孩的表情变得有点怪,温漾注意到他嘴角极快地扯出一个冷笑,他用中文说:“哟,是同胞?有钱人啊。”

男孩戏谑的语气让不久前才被骗走一大笔钱的温漾十分难受,她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是。”

可对方明显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继续冷嘲热讽:“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人傻钱多,你还要在马路上炫富。”

“我没有。”温漾有些气愤,音调也拔高了。

“从这里路过的人恨不得把钱夹都贴在胸口,你当街数钱还说没有?还能有比你更傻的?”男孩挑了挑眉,直白得毫不留情面。

温漾再没有出声,雨已经停了,昏黄的路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其中一条身影的肩部有些不自然地耸动。

男孩侧过脸来,看到一旁的女孩子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个不停,偏偏一点声响也没有,他突然觉得胸腔里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堵得他很烦躁。

前段时间中国游客接二连三地在里昂遭抢劫,都是因为安全意识不够,男孩认为自己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委屈了她,可女孩子一哭,就完全没有道理可言了。

“我道歉,我道歉!你冰雪聪明,你天生丽质,最傻的人是我,你别哭了行吗?”

温漾没有搭腔,只顾低着头向前走,却被男孩一把拽住:“你得说原谅我呀。”

“什么叫我冰雪聪明、天生丽质,这跟你刚才说的话有一毛钱关系吗?一点儿诚意都没有,瞎道什么歉!”温漾委屈了一天的脾气终于大爆发,拖着哭腔朝男孩吼。

男孩被她吼得有点发怔,尴尬地后退两步,却撞上一旁的路灯杆,捂着脑袋痛得直跳脚。

“笨蛋。”温漾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怪样,明明很痛却还要扯出一个既赖皮又可怜兮兮的傻笑来讨好她,终于破涕为笑。

后来温漾知道,男孩叫夏一燃,听名字就能感觉出来,像一团大大咧咧、横冲直撞的火焰,却又有着夏天的明亮气息。

夏一燃说温漾人傻钱多,其实他才是真的有钱。作为法国数一数二的餐饮集团的少爷,夏一燃顽劣又讨厌学习,没考上正经大学,惹恼了他父亲,便被发配到保罗·博古斯来学酒店管理,美其名曰让他掌握一门基本的生存技能。

温漾见过他在学校里的样子,吊儿郎当、无所事事,脸皮还特别厚。两人渐渐熟络起来,温漾也会调侃他:“我觉得你只要掌握好如何花钱的技能就好了。”

“嗯,英雄所见略同。”

温漾和夏一燃不一样,她是真的热爱甜点,为了来法国,整整花了两年多的课余时间来做准备,因此在甜点班里学习也格外努力,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班里的同学除了她其余都是欧洲人,她年纪小又不懂得收敛锋芒,明里暗里招来不少敌意。

在上冰点课的前一天下午,老师要求他们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刨冰。实践课是四人一组,同组的瑞典女孩悄悄拉过温漾,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温漾大概理解她的意思,让她在旁边休息。同组的另外两个男生也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瑞典女孩聊着天,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巨大的冰柜里冷风开得十足,虽然带着手套却没有一点防护作用,冷气一点点蔓延开,钻进皮肤下、骨头里,直至完全冻僵,让温漾觉得那双手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她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打断了另外几人的交谈。有个男生看到温漾直发抖的双手,有些不好意思,就想要接过刨冰铲来帮她,却听到另一个男生讥笑着说了句什么。那个瑞典女孩听了哈哈大笑,温漾的法语不算好,可那一句她听得分明,那个男生说:“哎哟,你想当绅士啊!”

温漾木着一张脸,没有搭理他们,扔下刨冰铲去掏手机,可是麻木的双手根本不听她使唤,她哆嗦着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抽出手机,却没拿稳,径直摔到了地上。再捡起来,电话已经挂断了,是夏一燃。

温漾没有拨过去,已经是下课的时间,她不得不争分夺秒。深吸一口气,温漾又戴上手套,把自己埋进冷气森森的冰柜里。

就在她低头和一大块顽固的坚冰做斗争时,背后的交谈声忽然消失了,温漾被人一把从冰柜旁拽起来。她下意识地搓着手取暖,被夏一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然后他转身把刨冰铲直接塞给一个男生,又用语速极快的法语冲另外三人说了一大段话,温漾只能听懂个大概,应该是在说:“你们俩还是不是男人,让一个小姑娘自己挨冻铲刨冰,你们这种也能叫绅士?真让人恶心!”

夏一燃拉着温漾扬长而去,刚走出门没多远就嫌弃地放开她,直喊冻死了,又戳着她的脑门凶巴巴地说:“你今天没带智商出门啊?”他虽然嘴巴恶毒,还是买来热咖啡帮她暖手。

温漾一向胆小,不爱惹事,凡事能忍则忍,一想到夏一燃刚才帮她出头的事,心里揪成一团,这梁子是结下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她刚刚转晴的脸上又愁云密布起来,朝夏一燃嘟囔了一句:“你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别怎样,眼看他们欺负你?”

“可是我以后还要待下去,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大少爷,想干吗就干吗……”

不知为什么,当温漾看到夏一燃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面还有两个小小的她,突然就感觉心烦意乱,要抱怨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明明人家好心帮助她,她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真是不知好歹,自从认识夏一燃,她变得越来越胡搅蛮缠了。

温漾越想越觉得丢脸,抬头去看夏一燃。

夏一燃哪里知道她心中的百转千回,依然一头雾水。

“笨蛋。”温漾撒腿就跑,完全不记得至少应该感谢夏一燃替自己教训了那几个欺负人的同学。

温漾因为法语不够好的缘故,听课时会有些吃力,所以又报了晚上的语言班。

那天由于铲刨冰迟到了,课程结束后她借来同学的笔记,补之前落下的内容。

从语言班出来已接近零点,那里离她住的公寓有一段距离,深夜没有巴士只能步行。温漾急着赶回去,一咬牙决定抄近路,拐进一条小巷子。

这个街区是出了名的不安全。果然,没走多远,温漾就发觉身后有人跟随。她脑海里闪过一系列惊悚的电影片段:空无一人的街道,独自行走的女孩,哒哒的脚步声和图谋不轨的尾随者……她越想越害怕,眼看再走过一段下坡路就能到达皇家广场,到那里就安全了。

温漾拿出高中时测试五十米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拼命朝前跑,耳边是呼呼刮过的夜风,深秋的夜晚,她跑得满头大汗,直到看见有往来行人的皇家广场才停下来喘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温漾不敢回头看,继续向前走,却听到有人在大喊她的名字:“温漾!温漾!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那声音甚为熟悉,温漾转过头,看到几十米开外的夏一燃,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温漾犹豫半天,才走回他的身边,又想起傍晚的事情,没好气地问他:“你跟着我干吗?”

夏一燃皱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好像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

温漾被自己心里这个鲜活的比喻逗乐了。

夏一燃看到她俏皮的笑容,仰起头露出了小虎牙:“我后来又去找你,你已经走了,你同学把你家的钥匙给了我。”

温漾这才想起自己下课时走得匆忙,将钥匙掉在了甜点班。

夏一燃说着伸手去掏口袋,可是下一秒钟嘴角又垮下来:“怎么办?被我弄丢了。”

温漾哭笑不得,想转身走掉又担心夏一燃,假装冷着脸要看他的腿伤。她原以为夏一燃是在开玩笑,以他的性格,过不了多久,就会像小孩子做了好事讨糖果般跳到她面前,嘻嘻哈哈地跟她说:“温漾,我是不是很会演戏呀?你一定被骗到了对吧。”

可当她挽起夏一燃右腿的裤脚时才发现,他整个膝盖已经鲜血淋淋。温漾忽然间就红了眼眶,心脏有些钝钝地疼。

反倒是夏一燃像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缠上她的手臂,说:“不管了,我走不了路,你得负责。”

温漾想让夏一燃家的司机来接他,他又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语气里满是委屈:“温漾,你又要弃我而去了吗?”

于是,温漾只好扶着夏一燃走进不远处的一家酒店。

她去前台开房间,羞愧得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口,她才不想被人家误会成那种出来开房的不正经男女。

温漾让前台送来医药箱,夏一燃又耍赖让她帮他处理伤口。温漾从没做过伤口包扎,动作分不出轻重缓急,夏一燃痛得倒吸冷气,却也不恼。

女孩低着头,原本随意盘在脑后的长发散开了,隐约能看见娇小的耳垂,夏一燃忽然很想伸手去捏,温漾却抬起头来,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谢谢,又说对不起。

“嗯,还有呢?”夏一燃也向她靠近,挡住了身后明晃晃的灯光,声音好像暗夜的葡萄酒一样醇厚而诱人。

“还有什么?”温漾不敢看面前的少年,胸腔中的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简直就要跳出来了。

她拄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下一秒却被夏一燃按住肩膀,他的面孔在她眼里迅速放大,少年特有的气息排山倒海般压下来,吞没她嘴角还未来得及绽放的微笑。

温漾大脑一片空白,四周的空气好像也被那个吻全部吞掉了。

温漾起初来里昂时的热情和希冀被生活一点点磨灭,最后只剩下做甜点和学法语。自从跟夏一燃在一起后,她那颗属于少女的鲜活的文艺心又复活了。

夏一燃虽然不是个合格的学生,更不可能成为合格的厨师,但他是个地道的吃货。他心中有一张活地图,这张地图里精确地标注了里昂的每一处美味所在。他会牵着温漾渡过索恩河去吃一支藏在河中小岛上的冰激凌,他也会为她想吃的葡萄牙海鲜排一小时队。

夏一燃不仅热爱美食,对这些美食的起源、餐馆的文化也了如指掌。他认真的时候,整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不知为什么,温漾打心底里相信,眼前这个大男孩日后一定会成长为沉稳而笃定的人,接手家族企业,在全球餐饮行业不景气的情况下开创出另一片天地。

也是在这种时候,温漾会有些失落,就像二锅头永远不能搭配鱼子酱,法棍面包不能涂抹腐乳一样,她将来也只会成为一个小小的甜点师,很难与另一个世界的夏一燃并肩而行。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却又自欺欺人地、坚定不移地向着晦暗不明的未来进发。

就在他们还未做好迎战的准备时,温漾遇见了夏一燃的母亲。

那是温漾结业测试的前夕,夏一燃的体重伴随着她的甜点手艺一路成长,可她还是对自己的技艺信心不足。

夏一燃坚决支持女朋友的事业,带她去了自己家集团旗下的餐厅,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主厨答应给温漾做甜点的机会。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温漾做的甜点分层细致、调味讲究、外观精致,连主厨也称赞不绝。就在温漾信心满满时,有个服务生突然跑进来,说有客人吃过温漾做的欧培拉过敏了,现在闹着要求甜点师当面道歉。

等主厨和温漾赶到前厅,看到夏一燃站在那里,不断地赔笑、鞠躬、道歉,却还是被客人骂得狗血淋头。

温漾看着这个平日里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少年,为了这样一个平凡的自己而低下他高昂的头颅,忽然觉得自己好差劲,难以忍受的差劲。

见到夏一燃的妈妈就是在这种场合,好巧不巧,她偏偏选在这一天来视察。

他妈妈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说话也和气,把一切暗流都隐藏在伪善的笑容背后。她夸奖温漾年轻貌美,她替温漾开脱刚刚的失误,紧接着却又话锋一转:“温小姐,你是知道的,一燃将来要接手家族企业,他在保罗·博古斯也只是玩一玩,不久就要去美国念书了,他应该跟你说起过吧?”

温漾怔怔地站在原地,愤怒、悲伤、绝望混杂成一个庞大而幽暗的气团,将她团团围住,几乎围困到窒息。

那天之后,温漾没有再见过夏一燃。她在保罗·博古斯的学习期快到了,结业后就可以找实习工作。她得到了法国的甜点师证书,很快就在一家甜品店找到了实习的机会。

每天实习从午夜两点上班到下午三点,整个生物钟都乱七八糟。主厨要求特别严格,在每天的忙碌里温漾根本抽不出时间去悲春伤秋,只有偶尔午夜梦回,会想起那个眼神澄澈又痞气十足的少年。

实习第二周的上午,老板叫温漾去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话,最后却告知她被辞退了。

温漾不明白是为什么,老板递给她一份体检报告单,是否患有传染病这一项后面写着,乙肝病毒表面抗原呈阳性。

“不可能,我有国家认证甜点师证书,一定是体检出错了。”温漾焦急地辩解,却一无所获。老板给了她一笔钱,算是一周工作的酬劳。

温漾起初以为这只是医院偶然的失误,可在碰壁多次之后她才知道,因为第一次隐瞒不报的传染病记录,她在整个里昂甜点界的信誉都受到严重影响,除了家庭小作坊,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解释,更没有一家店愿冒风险接收她当实习生。

更糟糕的是,她的签证也在这时因为某些技术性原因出现了问题,无法续签,如果不能办理移民,就不得不被遣返回原籍。

从驻法大使馆出来时已是傍晚,索恩河依旧波光粼粼,上百年的老建筑在暮色里沉沉睡去,咖啡馆外隔桌对坐的情侣们说着笑着,好像世界永远和平美好。

温漾见过午夜两点空无一人的雨果大街,在做冰激凌时手冻到僵掉也要面带微笑,二十千克一大包的糖粉可以一次拎两包爬四楼。可是这样努力过的人,为什么没有资格留在里昂从事自己心爱的职业?

温漾很困惑,困惑到鼻酸,几乎要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落下泪来。

她茫茫然地掏出手机,手机壁纸是她和夏一燃在巴黎的亲密合影。那个说过要让她成为全世界最顶级甜点师的少年,一如天边飞机划过的云路,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温漾习惯性地解锁,嘟嘟的等待音想起时,她才回过神来。

“喂?”

是个温柔的女声,是夏一燃的妈妈。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挂断,那边已经开口:“温漾对吗?我是夏一燃的妈妈,他去做检查了,忘记带手机。你知道每个母亲都非常爱自己的孩子,毕竟你们曾经在一起过,我们家还是做餐饮的,一定要小心为妙……”

夏一燃的妈妈还在说着什么,温漾已经匆匆挂掉电话,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一手的湿润。

最后一次见夏一燃,是在温漾回国的前一天。

当时她已经打包好所有的行李,准备回家,夏一燃就那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用力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年轻的心脏跳动得格外有力。

他恶狠狠地问她:“你的理想不是做甜点师吗?为什么要回国?”

温漾看着他小孩子一样近乎无赖的神情,忽然就笑了:“回国也可以做甜点师呀。”

“那么,那么我呢?”

“你?你关我什么事?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夏一燃瞪圆了眼睛,好像因为法语说太多,一时间无法理解汉语的博大精深。

温漾没有看他,继续说:“夏一燃,我们分手吧。”

“我真是脑袋进水了才会来找你。”瞧,国人的俚语他使用起来也毫无困难。

夏一燃摔门而去。

五年过去了,温漾在国内做试吃、做美食评论、写书,却再也没有想过要当甜点师。只有一个人在家时,她偶尔会做些小甜品,过年过节分送给亲朋好友。

为什么不做甜点师?温漾想了许久。

“因为我把我的青春和味蕾都丢在了里昂。”这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理由。

只是这个理由太牵强,牵强到旁观者都略感心酸,牵强到提问的男孩都觉得愧疚,如果不提问就好了,如果说出口的话也能用Ctrl+Z撤销一样就好了。

《马卡龙的失败率》依然大卖,书中有一段话被很多人喜欢:在烘焙中,马卡龙是一款失败率特别高的甜点,它的材料简单,制作过程却不容易。就好像一场爱情里,虽然双方都怀揣着一颗最纯粹的心,无奈世事纷扰,总要历经磨难,好的恋人如同优秀的甜点师,只有技艺高超、耐心十足,才能共抵岁月的侵袭。

如今美食与旅行大行其道,出版社想趁热再做一本畅销书,于是出钱请温漾和摄影师阿升一起去欧洲,寻访当地真正独特地道的美食,做一本旅行与美食的集子。

出发的第一站是里昂,五年时光倏然而逝,温漾还记得第一眼看到这个城市的样子,那时刚下过大雨,白茫茫的一片。而这一次来却是天气大好,太阳从地平线升回高空,燃烧的七月液体总能蒸发得很快,眼角都来不及湿润。

自从五年前离开,温漾再没有来过里昂,但毕竟还是在这个圈子里,关于夏一燃的传闻也听说了很多,听说一年前他当上夏氏集团的执行总裁,听说夏氏在全球餐饮企业低迷的情况下异军突起,听说夏氏在圣路易岛上开了一家甜品店……

传闻很多,温漾听过、记住,然后烂在心里。

年少的时候对恋人稍有不满就耿耿于怀,叫着嚷着把一切少女敏感的小心思剖开给世人看,而如今,她也能带着微笑接纳过得很好的对方和无足轻重的自己。

温漾和阿升抵达里昂后,有为他们提供赞助的法国餐饮集团派人来接。出于礼貌,温漾问起他们的负责人,却被对方告知这是保密的。

温漾哭笑不得,她没想到如今的赞助商都变得如此低调神秘。

第一天的晚餐赞助商为他们安排在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点餐时温漾要尼斯沙拉,她不喜欢放羊奶芝士,因为很久不说法语,没能立即想起羊奶芝士的法语怎么说。

“一份尼斯沙拉,不加羊奶芝士。”一道清醇的声音响起,有人操着一口纯正流利的法语,替温漾点了单。

温漾微怔,抬头就看到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孔,是夏一燃。

四目相对,他目光灼灼,眼眸中似有星辰,她眼底却翻起风浪,她怎么会忘掉他母亲带给她的屈辱和她埋葬在里昂的梦想。

半晌,温漾只看着服务生说:“给我加芝士,谢谢。”

夏一燃眼中的星辰晦暗下去:“你不是讨厌羊奶的味道吗?”

温漾淡然一笑:“那是从前,很多事情都会变的。”

夏一燃却恍如未闻,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和他们一起用餐。

温漾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神秘的赞助商。接下来的几天里,夏一燃常常出现在温漾的视线里,餐厅、酒店、博物馆,都有他的身影。她不理他,他也只是笑,神情、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她不明白,他们已经分手这么久,他到底想做什么?

五年过去了,里昂的变化并不大。温漾带着阿升去拉丁区,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家专卖马卡龙的甜品店,很小的一间店面,藏在充满年代感的老街上。

“这条街上有很多静悄悄的咖啡馆,顾客都是来自各处的大学生,曾在五六十年代的里昂红极一时,你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跟未来名声鹊起的小说家、诗人或者画家们擦肩而过。”

温漾很自然地为阿升作介绍,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记忆力也会这么好,听夏一燃讲过一遍就全都记住了。

那时夏一燃好不容易文艺一回,他说了解纯正的法兰西,就该漫步在老里昂的街道上。

温漾笑他装模作样,装什么大尾巴狼。少年温柔地笑了,从身后拿出一束刚采的野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矢车菊。他左膝前屈作半跪式,动作娴熟地向她行了吻手礼,姿态优雅仿佛来自欧洲中世纪的骑士。

那一瞬间,温漾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古堡里穿梭千年的异国公主。

温漾回想着那些过往,嘴角微微上扬,侧脸被夕阳洒上一层薄薄的金粉,格外动人。

阿升迅速地按下快门,一连拍了好多张照片。晚风吹乱温漾的长发,半长的刘海披下来遮到眼睛,阿升下意识地伸手,帮她把几绺发丝绾到耳后。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恶狠狠的声音:“干吗呢你?”

阿升疑惑,夏氏集团的执行总裁怎么在这里?还一副要找他算账的表情。但温漾拦住了他,让他先去买马卡龙。他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一向温和的温漾用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吼道:“你怎么回事?”

“谁让他对你动手动脚的。”夏一燃有些委屈。

“你管的着吗?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夏一燃看着温漾,眼睛水汪汪的,跟少年时一样纯净,说:“我错了,对不起。”

“哪儿错了?”

“哪儿都错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前几年在念大学,被我妈控制着财务,一直到一年前接管集团的事务。”

“一年了怎么还不找我?”

“被集团乱七八糟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腾不出时间。”

“没时间还来这里闲逛吃马卡龙?”

“因为……想你,想多见见你。”

那一刻,温漾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好像被人按掉了暂停键,静默而柔软。

后来,温漾才知道,有些事和她想的一样,比如出错的体检报告单,比如出问题的签证,都是夏一燃妈妈的杰作,而另一些则是她不知道的。

曾经混不吝的少年,能帮她出气,能请她吃饭,能给她实习机会,可一旦没了父母的钱,就什么也做不了。梦里有很多次,温漾身穿白纱,笑着朝他走来,梦醒后,他却无法将她留在巴黎。他们都知道,那时唯一能让温漾留下来的办法,是他娶她。

所以,他用四年时间念完本科和MBA,他专门为她开了一家甜品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站在她面前,躬身递上邀请函:“温漾小姐,我想特聘你为夏氏甜点的首席甜点师,请赏光。”

编辑:柒柒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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