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遁

2016-06-23 22:02马步升
特别文摘 2016年12期
关键词:甘州女娃郎中

马步升

沙漠红母子一切平安,蒋传贤还有重要的教学任务,必须马上赶回甘州。杨修平还得在家里守候几天。蒋传贤也是骑马来的,不能让郎中一个人回去。杨灭白迅速做出了决定。在他做出决定的当儿,白灭杨来了,看得出,那是一张兴师问罪的脸。他绷着脸,说出的话也是紧绷绷的,他说:有那样做事的吗,咱老先人慢待过人吗,人家郎中大老远给咱们的人上门看病来了,一个大男人给女人接生,糊了两手的血,咱们就那样让人孤单单地回去?杨灭白事实上已有妥善安排,一听白灭杨的口风,心想应该把这桩争面子的事情让给白家人。他说,我心中没有个好主意嘛,这不正想着嘛,正好你来了嘛,你的好主意和叫驴的尿一样多,你给咱撒出来一个嘛。白灭杨说,那主意还用想啊,只要没有忘记老先人的待人之道,不用想,主意活活地在眼前摆着呢。咱用轿子抬着郎中给送回去。你家出四个人,我家出四个人,让四个人先走,在半路歇着,等着,一路轮换着,速度快,不累人,不要耽搁人家郎中的大事情。

这正是杨灭白想好的主意,他笑说,还是老弟你的好主意多,我想了半晚上,脑仁仁儿都想疼了,也没有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白灭杨哼了一声说,闲不着你的,以后需要坏主意时,还得请你出马了。

杨存志带着一个杨家人,和两个白家人打前站,他们前出二十里地,留下两个人,另两个人再前出二十里地,在那里打尖休整。白光祖带着一个白家人,两个杨家人,一路轮流抬着蒋传贤。出发时,上下独流地除了沙漠红和几个坐月子的女人,能喘气的都来了。蒋传贤笑吟吟坐上轿子,他骑来的那匹马,看着主人并不使唤它,甩踢撂胯打响鼻,想办法在折腾事儿。两人抬着轿子,一人牵着马,马不好好走,影响行程。一人干脆骑上马,马这才像马那样上路了,另一人跟在马后奔跑,两人轮换着,很快与先期出发二十里地的那两个人汇合。简单交接手续后,后来的这两个人在这里休息等待,由那两个人一人骑马,一人跟着,向下一站进发。正如两个族长预想的,第二天日上三竿时,一行人马已进入甘州城。

本来是不用进主城区的,杨存志临时动议,建议送行队伍拐一个不小的弯儿,从东门进,穿过主城区,绕南门,再从西门回校。他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蒋传贤难为情地说:劳驾诸位跑了二百里砂石路了,这么辛苦的,咱们还是就近回校吧。白光祖慨然说,这么一截子路算个什么嘛,只要心里高兴,再跑这么远的路,跟玩儿似的。蒋传贤心里也赞同这样做,只是劳累大家,心里过意不去。

风声早传出去了。蒋传贤是留过洋的,担任经世学堂医护训练班的教员,这个甘州城尽人皆知,可是,这个郎中,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怪哇哇的。杨修平不算怪人,那是在自家门口做事呢,由爷爷奶奶父母亲管教着,要是远离家乡,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怪章法呢。你看看,你看看,他居然让一个男人给自己的女人接生。

这是这几天甘州地界发生的最大的事件,人们的街谈巷议茶余饭后,最轰动的就是这件事儿了。过了几天,风头变了,人们哄传,杨家三代单传,儿媳这次怀上的本来是女娃,杨修平又是留过洋的,知道洋郎中能把女娃转换为男娃,蒋传贤虽不是洋人,却是学会了洋人的手艺,你看看,你看看,他果然把女娃变成男娃了。

人们要看看这位能化女娃为男娃的神奇郎中。

甘州城里从来不缺少闲人,他们早已打听清楚了蒋传贤的动向,连同送行队伍的临时动议都掌握得真真确确。消息风一样吹出去,在太阳冒花时,甘州城已经万人空巷,他们守候在街头,抢占最佳观看位置,墙头上,屋顶上,大树上,早已爬满了人。送行队伍过来了,站在街边的人试图涌上前去就近观看,那些闲人早有准备,一人手持一根一丈长短的枣木杆子,朝那伸出队伍的人头,不分黑发白发,齐齐地斩削下去,被击中的黑发白发急速缩回去,队伍像一堵石头墙那样严整。

闲人的敬业精神赢得了处在不利位置的人们的尊重。位居高处的人视野因此更加开阔,被挡在他人身后的人,也不至于完全看不见。闲人手中的枣木杆子只敲打那些逸出队伍的人头,并没有禁止人们的嘴。高处低处前面后面的人都在一片声儿高喊:“洋郎中!洋郎中!”

送行队伍放慢了脚步,让更多的人更多地看蒋传贤几眼。蒋传贤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郎中,他索性让轿子停下,他揭开轿帘,钻出身子,站在地上,笑吟吟地,向大家招招手,然后,翻身上马。他依然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只是没有戴驴笼嘴那样的白口罩。人们都能看见他了,都能看见他的全身了。蒋传贤向人们频频挥手致意,每一次挥手,便能赢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呐喊声。

“洋郎中,洋郎中,白帽子,白褂子,白脸白手白脖子,女子变儿子,一把揪住男娃的牛把子!”

蒋传贤也不打算解释,对于愚昧的人,最大的吸引力也许只有愚昧,先吸引住他们,然后,再把他们从愚昧中解救出来。

果然,当天下午,经世学堂门外便聚集了一大批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要拜洋郎中为师,学习能把女娃转换为男娃的医术。

在离开独流地时,蒋传贤已经意识到了,并获得了杨修平的同意。蒋传贤将报名者的情况一一做了详尽考察,最后招收了其中的八十名青年人,三十名男性,五十名女性,分为医疗班和护理班。从他回来的那一天起,前来请他接生的人络绎不绝,尤其那些男丁稀少的家庭,希望他能够使出化女为男的神奇医术,出诊费可以倾其所有满足郎中。对这种情况,蒋传贤一概拒绝,他没有那种神奇医术,在一个产妇那里失去效用,现代医学短时间内很难在这地方开展了。他的借口是,教学活动繁忙,没有时间出诊。

可是,这样的理由毕竟太过牵强,大多都是甘州城乡产妇,距离学校并不远,晚上又不上课,出诊还是可以的。他决定,尽量虚词应付,等到这批学员获得一些起码的生育知识后,可以帮他开展工作。对于有些生男生女并无特别要求的家庭,他则答应帮其接生,医护费用全免,但要求产妇来到学校,并允许学员现场观摩。对于这样的要求,产妇家人答应一半,反对一半,答应来学校生产,反对让学员就近观摩。正好,大多数人在这样的条件面前望而却步,蒋传贤心里过意不去,却也只能得过且过。甘州地界新生儿成活率一直很低,连对半都达不到,而产妇的死亡率又极高,向来都在三成以上。人们把妇女生产比作过鬼门关,一点也没有夸张,有些贫寒人家,都是举债娶妻,有的儿女都长大成人了,娶妻所欠债务还未还清,而娶来的妻子在以后的生产中早已难产而死。

终于有一户人家想通了,那是居住在甘州北门外农村的朱家。他们原来也算得上小康人家,种着二十亩水田,不愁吃不愁穿的。可是,前后给儿子娶妻三次,儿媳都因难产而死,三对母子都没有保住。迎娶第二个、第三个儿媳,加上丧葬费用,掏空了家底,还搭上了几亩地。第四个儿媳的迎娶费用,则全部来自卖地所得,家中只剩下一亩地了,儿媳到了预产期,能不能顺利生产,一家人整日忧心忡忡。据城中的神婆婆说,这家人老祖先是土匪出身,杀人太多,冤鬼一直找不到他,终于找到他的后代了,当年,他杀了多少人,后代就得死多少人,不够偿命,就让他家绝后。人们都相信神婆婆的话,正经人家的女儿再也不敢嫁给他家了,第四个儿媳是花费大价钱从远路买来的。朱家老人说,只要母子平安,哪怕只能保住一个,如果儿媳活着,这一胎保不住,还可再生,瞎雀都能碰得着谷穗子呢,大人保不住,能保住娃娃也行,是男是女都行。让男郎中接生咋了,人家杨校长是什么人,留洋生,校长!人家的女人都不怕男人看,不怕男人摸摸揣揣,咱们怕什么,让留过洋的郎中看了,摸了,揣了,不丢人,那是咱家儿媳的造化!

一条道理想通了,就像开通了一条灌溉总渠,支渠,分渠,斗渠,毛渠,河里的水可以顺着渠道流入田地的每个角落。

朱家儿媳被家人送来了。蒋传贤让她躺在白布床单覆盖的床上,从怀里掏出那个怪哇哇的东西,塞进她的怀中,她顿时感觉冰哇哇的。她嫁来后,才得知朱家以前的不幸遭遇,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生产在即,她铁了心认定,她没有几天活头了,生产之日,就是她与她的孩子命尽之时。她并不觉得那个传说中的怪哇哇的东西有多怪,也不觉得传说中的冰哇哇的东西让她有多难受。郎中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反正没几天活头了,娘家又不在这里,自己又不会留下后代,人咋说闲话都行,反正我听不到,亲人也听不到,不嫌自己的嘴受累,爱咋说咋说。郎中从她怀中取出那个冰哇哇的东西后,又让她揭起衣襟,露出肚皮,郎中用手在她的肚皮上揣揣摸摸的,轻一下,重一下的。

男郎中的事情做完了,他又把那个怪哇哇的东西给了他的徒弟。男徒弟,女徒弟,一个个轮换着把那个怪哇哇的东西,学着师父的样儿,一次次塞进她的怀中,到了后来,对那个怪哇哇的东西,她都没有冰哇哇的感觉了。然后,又是一个个轮换着,像他们的师父那样,摸揣她的肚子。折腾了大半天,男郎中给她盖上雪白被面的被子,让她躺着。他则带着他的那一帮徒弟,躲进另一个房间里,不知在咕咕囔囔说什么。

不一会儿,男郎中却推门进来,他笑笑地对她说,祝贺你,三天后,你就可以生产了。我想问你,你是回家待产,还是在学校待产?男郎中说的话,有些她懂得,有些不大懂得,什么待产不待产的,什么话嘛,我咋就是个不懂得呢。她说,我不知道,这些事儿你得问我男人,我肚子里的种是他的,他说了算。她发现那个男郎中想张大嘴大笑,嘴张了老大,却无声地笑笑,他说:好的。转身出门去了。她听见了门外的说话声,有男郎中的,有公公婆婆的,也有自己男人的。自家的三个人是按平时在家说话的顺序说的,公公说,你看嘛,你说咋弄就咋弄,我们人交给你了,都听你的。婆婆接着说,你看嘛,你说咋弄就咋弄,我们人交给你了,都听你的。自家男人说,你看嘛,你说……咋弄就……咋弄,我们的人……交给……你了,都听……你的。最后是那个男郎中的话,他说的话和给她说的话一样,连口气都一样:好的。

朱家儿媳在学校医护训练部病房住了三天,每天都 由学校供给吃喝。每天早中晚各一次,和初来时一样,先由男郎中把那个怪哇哇的东西塞入她的怀里,再在她的身上摸摸揣揣一番,接下来,他的男女徒弟都学他的样子重复做一遍,然后,师徒们退到另一间房里咕咕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她的公公和男人回家了,她的婆婆留在这里照料她。也没有什么让婆婆照料的,吃的喝的用的,她心里刚这样想,都送来了,男郎中的所有女徒弟则带着她,一日三次在戈壁滩上乱转悠。她的婆婆成了光吃饭喝水,一把活儿不干的闲人。第三天一大早,她的公公和男人来了,男郎中说他们的人这一天要生孩子的,却没有说是这一天的什么时辰,父子俩天还没有大亮就赶来了。他们白着急了一个白天。直到往常要熄灯时分,她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男郎中把她的家人全部赶了出去,留下了他和他的所有徒弟。

原来,女人生孩子没有人说的那么可怕嘛!

朱家媳妇心里想着即便能保住命,至少也得在鬼门关前打一个晃悠的,不料,男郎中和他的那一帮徒弟,三弄两弄,她只觉下身一阵撕裂的疼痛,在她快要疼死过去时,肚皮忽的一松,好似一脚踏空了,她听到身边谁说了一声:生了,是男娃!

朱家媳妇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打开房门出去了。她不知道,那是男郎中的一个男徒弟,他出去给她的家人报喜了,他说的话,后来在甘州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他说:“生了。”

“生了?”全家人都浑身一抖。看见报信人不再说话,全家人的嘴唇同时抖动起来,公公的嘴唇里率先抖出一句话来:“活的,死的?”

“当然是活的。”

“娃娃还是大人?”

“娃娃和大人都活了。”

“男娃,女娃?”

“本来是女娃。我师父给弄成男娃了。”

三口人在第一时间同时哭出声来。那个男徒弟严肃地说:“你们哭吧,哭几声,男娃又转成女娃了。”三个人同时止了哭声,那个男徒弟说:“母子的命暂时是保住了,能保多长时间,那可说不定,女娃暂时是转成男娃了,什么时候再转回去,也说不定。”

“那咋办嘛!求你给你师父说说,一定要想办法啊!”

三个人的嘴同时张开了,都没有哭出声来,赶紧又将嘴合住。男徒弟举目望天,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家向来命薄,养不了娃娃,别说男娃,女娃都养不了。娃是自己生的,但要借众人的福分呢。赶紧让更多的人知道你家生了一个活着的娃,本来是女娃,让郎中转成了男娃,说不定,娃的命能够保住,男娃不再转成女娃。”

三个人想都没想,掉头冲进城里,大街小巷,一声又一声,一直喊到第二天旭日东升,满城的人都被吵闹得没有睡好觉,但他们乐意。甘州城所有人家,有了这个神奇郎中,从此以后,不怕绝后,妇女也不怕难产而死了。

蒋传贤不知道那一晚甘州城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天明以后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准备将那个散布谣言的徒弟好好批评一顿,想想,又作罢了。

杨修平本打算等到儿子满月,给儿子取了名字后,再回学校的,沙漠红说,你又没奶给娃吃,待在家里干什么,学校还处在草创阶段,不要让人说我把你缠住不让你走。杨修平说,天底下最大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天下事天下人人人有份,多我不多少我不少。沙漠红哂笑说,老衲已看破红尘,不当校长了是不是?

(未完待续 图/王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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