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的是中国姑娘

2016-06-30 11:19
南方周末 2016-06-30
关键词:赛特索菲亚萨拉

将近午夜,我离开帝国剧场已经有一会了,仍然徜徉在纽约百老汇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还没有开始想下一个应该去的地方。

由雨果《悲惨世界》小说改编的音乐剧仍然在我的脑海里上演。我不由自主地在那明亮而又幽暗的一幕停留下来:芳汀在弥留之际拜托冉阿让照看她的女儿。芳汀孤独地躺在舞台左侧的一个单人床上,这个年轻生命此时对世道已不存一星半点儿留念,唯一让她不能割舍的是女儿珂赛特。聚光灯从舞台右侧的高处照射下来,照着躺着的芳汀,让她看起来有天使般的面容。冉阿让站在床边,一同沐浴在明亮的光辉里。他向芳汀承诺:他一定会找到并且照看珂赛特,这个与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小女孩。

舞台的其余部分是黑暗,一片漆黑。音乐剧的导演好像是刻意通过这黑白剧烈的对比场景,来阐释雨果的预示:人类能够拯救自己摆脱黑暗和苦难走向光明,就如冉阿让做的那样,使珂赛特的命运从苦难变成幸福……

珂赛特——萨拉?当我想起萨拉这个名字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被音乐剧中的小珂赛特苦难而又幸福的身世所触动。我认识的萨拉也有着一双像帝国剧院门口大广告牌上的小珂赛特那样无辜而美丽的大眼睛,而且,她也是孤儿。

我第一次看到萨拉时,她三岁。她离开热闹的人群,小心翼翼地站在我面前,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她进门不久,镶嵌着黑色领口袖口的红色软呢外套以及红色的软呢帽子还没脱去。红扑扑的脸,红润的小嘴,黑黑的头发再加上公主般优雅的神情令我喜爱。这时,一个身材苗条的碧眼女子紧跟到萨拉的身后,笑容可掬地望着我:“是中国人吗?”我说是。她弯下身对着萨拉说:“能告诉这位女士你是哪里人吗?”

“我是乘着大飞机从中国飞过来的。”萨拉高兴地回答我。当她说到飞字的时候一只手指着天,头也抬起向上望着,神情可爱极了。

我却被深深地刺痛了。我在心里感叹:小萨拉,待你长大到足以明白,每个人的生命都来自与自己脐带相连的母亲时,你会不会感到无可排解的遗憾、苦闷和疼痛呢?

萨拉的父亲彼得是我的同事。我曾经被邀请参加过他家所在教区举办的一个活动。在我看来,这教区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并且喜欢萨拉。我的这个推测后来被神父证明是对的。

“她是我们的宝贝。”神父与我同坐在带有典型哥特建筑风格教堂里的长椅上谈论着萨拉,“萨拉也是我们的骄傲。”这时我注意到在教堂门口玩耍的一群孩子中有萨拉,大概是听到神父提到她的名字,她转过身并冲着我们高兴地一笑。

我能够理解神父为什么说萨拉是我们的宝贝,因为萨拉不仅长得可爱,而且性情也相当温和,并且见人就笑。

“一定要把萨拉带来。”强在离开家门时叮嘱母亲乔安娜说。强是萨拉的哥哥,乔安娜的亲生儿子。学校要开运动会,母亲当然会出席,但他更盼望妹妹萨拉的出现。萨拉能够让他更加兴奋,也更有希望出好成绩。当年,母亲和继父把襁褓中的萨拉从中国抱回家时,还是孩子的强已经准备好了要当个好哥哥。这个在幼年不幸失去亲生父亲的孩子目睹了萨拉妹妹给这个新组建的家带来的欢乐。他努力地做好当哥哥的事:清晨起床帮妹妹挤牙膏,帮妹妹刷牙,帮妹妹洗脸……

乔安娜有两个亲生儿子。“他们都在有了妹妹以后一下子懂事了。”乔安娜说,“因为他们生怕在妹妹面前丢人现眼。”

萨拉令她家人为她骄傲,还因为她在学校也相当优秀。“她是全优生。每门功课都好,数学的解题能力远远超出一般常人。”彼得时常不无炫耀地向我讲述萨拉。“不过,这不是从我这儿继承的。”他又补充道。

与萨拉年龄相仿的阿缀,是我同事贝丝从中国孤儿院领养的女孩。她现在已经在一所中学竞选上学生会主席了。阿缀是贝丝的长女,阿缀有个妹妹索菲亚,也是贝丝从中国领养的孤儿。我常常会跟这一家人不期相遇,或是在超市,或是在社区活动时。他们一家四口总是开开心心地簇拥在一起。每当与他们一家打招呼时,小索菲亚多半会躲到爸爸妈妈的身后,而阿缀则会主动迎上来给我一个热烈的拥抱。

“今年要参加《胡桃夹子》的演出吗?”我问阿缀。“嗯。”阿缀向我露出更大的笑容。我知道阿缀六岁就开始参加芭蕾舞演出了,她从小就喜欢上芭蕾舞和体操的课。姐妹俩长大些后各有自己的爱好,参加的活动往往是你城东我城西。父母只能分头行动,分当姐妹俩的专职司机,为此忙得不亦乐乎。逢年过节,父母还绞尽脑汁为姐妹俩安排娱乐活动,海洋公园,迪士尼乐园,那都是飞行距离。

“她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女儿身上了。”阿缀的外婆对我说,她看着贝丝正在忙碌地为女儿生日准备最后一项节目“开礼物”。我们那时正坐在贝丝家的餐桌旁,在酒足饭饱之后慢慢享用甜点。这时,阿缀和索菲亚被父亲有预谋地领出去玩了。客厅里正奇迹般地展现出:气球、海报、条幅以及堆排起来的礼物……

待阿缀和索菲亚再次被有预谋地领进门,发现房间里被装点得比节日还要气氛隆重时,脸上都绽放出花开般的惊喜笑容。

开礼物了。亲戚朋友在客厅里围成圈,或坐或站;阿缀坐在中央的小椅子上。贝丝将礼物一个个地递给阿缀由她自己打开。各种各样被漂亮地装裹起来的礼品都附着一张生日卡。贝丝帮阿缀读卡,她有着广播员天赋的嗓音和朗读才能。此时如若有人误入此门一定会以为这里是在举行一场电视专访,不信你看:阿缀的父亲此时正在掌控着录像机。

我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欣赏着这欢乐场景,并悄悄地数着礼物,数到20我就放弃了。显然,贝丝的女儿们已经被宠,但更是被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那时我还不太能体会这种非血缘关系的亲情,怎么能够如此热爱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我们是一见钟情。”贝丝告诉我,在把所有的领养手续都办完后,她收到了阿缀的婴儿照。在看到照片里的阿缀的一刹那,她就不可自拔地坠入爱河,从此在心里就再也没有与阿缀分开过。去中国接领阿缀时,她能从一组被抱出来的女婴中一下子就认出她的女儿。

“为什么孤儿院里尽是女婴?”阿缀的外婆曾经探索性地提问。我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与贝丝在同一个部门工作的戴安娜,曾经让我认读过一张中文字条,上面写着:女孩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同情而有爱心者,抚养成人,必有福。戴安娜告诉我,这张字条是在她女儿安茹的襁褓中发现的。小安茹那时大概刚满月,被安放在一个篮子里。这篮子被置放在一个农贸集市上。我仿佛看见把这篮子带到集市上来的人在悄悄放下后并没有马上离去。他,或她,一定是等到有人提起篮子抱起孩子后,或者跟着抱这孩子的人确认住址后才离去的。那小安茹的生母呢?她恐怕是在女儿被抱走后呆愣着欲哭无泪,因为这是早已作出的决定,她必须生生地割舍自己的心头肉;或者是在孩子被抱走的那一刻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要啊,我的孩子,不要啊……

安茹现在已经是少女了。她的思想已经展开了翅膀能够驰骋无疆。她想过当表演艺术家,想过当画家,现在又想当雕塑家。她可以毫无禁忌地想着长大后做自己喜好做的事,因为她从小就明白,只要她喜欢,父母总是支持的。然而她的爱好已经太多了。

“为什么是中国女孩?”我曾经问过贝丝。“因为这是我们心里共同想要的。”贝丝说。这里的“共同”当然是指贝丝和她丈夫。他们为了领养孩子咨询过很多有关组织和机构,得到的信息中有不同国家的孩子的照片。贝丝与丈夫约定:谁都不要影响谁,待各自把材料看完,然后一起说出自己心里留着想要的。夜深了,他们相拥着坐在一起,按照约定一起说出心声。结果他们共同说出了下面一句:

我心里的是中国姑娘

海纳

众里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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