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巷里的乐声

2016-07-04 11:39雷虎
中华手工 2016年6期
关键词:琴筒古琴琵琶

雷虎

自古以来,苏州都是物阜民丰之地,精致和优雅的文艺生活里,自然少不了丝竹之音。因为要回湖北乡下定居,便想留点关于江南的回忆。琵琶、古琴、二胡、箫笛,之于中国民间音乐与苏州,都是离不开的文化符号。这里昆曲、评弹盛行,丝竹似乎就为这个充满灵性的地方而生,而为丝竹做嫁衣的人,则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苏州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小巷里。他们手中,能生出“江南之声”,却不知这“江南之技”,还能留住多久?

一相一品思华年

苏州平江路的一条小巷里,藏着一位专为琵琶女“做嫁衣”的老头。寻到那儿时,一台老式电视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位精瘦的大爷在躺椅上打瞌睡,另一把躺椅上则坐着一位织毛衣的阿姨。

这位精瘦的大爷,就是苏作琵琶制作名家李兆霖,58岁,已退休多年,今年是他制琵琶的第42个年头。李兆霖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在评弹社中泡着长大。他记忆中苏州评弹社的盛况,只有美国大片的首映式能与之媲美。当他16岁开始工作时,第一选择就是弹琵琶。可阴差阳错进入了苏州民族乐器一厂,先后拜入民乐大师陈寿云、蒋柏松名下,不但练就了一手制琵琶的绝活,阮、古筝等诸多弹拨乐器也融会贯通。

弹琵琶看起来颇为风雅,制琵琶却是件重体力活。虽然李兆霖早已不问“江湖事”,但每年总要还几笔“江湖债”。

“我当学徒时,给很多人做过琵琶。后来他们成名成家,我的琵琶借他们的手指扬名海内外了,如今可不能说我抡不起斧头了,这琵琶就不为他们做了吧?人家还正值当弹之年呢!我做了一辈子琵琶,闲下来也不知道干什么好,就用琵琶声换酒钱吧!”李兆霖边说边换上了工作服,把一块一米来长的老红木搬上了马凳。

老红木不大,却有百斤重。他一只手把鲁班尺按在老红木上,一只手拿着木工笔沿着尺画线。这块木头是用来做琵琶背板的,背板是琵琶上最大的部件,也是最难做的部件。李兆霖抡起斧头往红木上劈,十几分钟后,红木呈现出梨形。这时他把斧头换成刨子,骑马一般骑在红木上开始刨。

他是在凿共鸣箱。琵琶的共鸣箱由面板和背板形成,面板用来振动发声,背板用来反射声音。“一把琵琶好不好,背板、面板的厚度与凹槽的深度三者需要匹配。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有时为了让二者匹配,做好一块背板后,需要试十几块面板才行。”李兆霖开始累得满头大汗,接下来的工序已经无力演示,只好以说代做。

“以前在民族乐器厂时,制乐器可是国家机密。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给徒弟发工资让他们学,也没人愿意学了!”老爷子做木工活累了,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老太婆,今天不干了,琵琶伺候!”

正在织毛衣的阿姨连忙放下手上的活,在衣柜旁架起了人字梯。李兆霖爬上去打开最上层的柜门,好货就露出来了:二胡两把、古琴三四张,还有筝、阮若干。

“琵琶虽然有‘民乐之王的美誉,但真想把琵琶做好,就必须不断吸收其他乐器之长。以前同事们做的东西,我觉得好就用自己制的琵琶去换。如今我做的琵琶少了,他们就半卖半送了。”李兆霖取出一只花梨琵琶,阿姨在小院中摆上一把竹椅,老爷子就在晾晒的衣服下自娱自乐地弹奏起来。一曲《十面埋伏》开场,紧接着是《大浪淘沙》推进,然后是《林冲夜奔》急行,最后用《霸王卸甲》收尾。

“很多人以为琵琶是女人的乐器,其实恰恰相反,琵琶是民乐中最阳刚的乐器。古往今来,最好的琵琶手都是男人。因为琵琶质量越好就越重,品相好的琵琶起码在十斤以上,弹琵琶也是一件体力活!再者,最有表现力的琵琶曲也都是武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琵琶在古时的角色,可不是抒发小情小调,而是战场上的冲锋号啊!”

记忆深处的琴音

与大多数苏作手艺分布在桃花坞大街不同,茅毅的斫琴室“云雪堂”在苏州最南郊的上方山。“从中口的垂柳拐进来,沿着河边的小巷往里走,走过拱桥时停一下,听一听,顺着琴声走就到了!”云雪堂的兄弟在电话里指着路。

这是一栋二层的普通民宅,巷口正对着工作室的后门,过道里堆积着长长短短的圆木。“制作古琴以风干百年的杉木和桐木为佳,每次听到什么地方拆房子了,茅毅先生就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刚参加完活动的茅毅在桐木上边画琴边讲艺,“人们也用白果、松木等木料做过琴,但是效果都不太理想。这块木板来自一栋老宅的大梁,是陈年老桐木了,用来做古琴最好不过。所谓‘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音,古人总结下来的话听起来很老土,但是错不了!”

茅毅出身古琴世家,7岁时在广播中听到古琴声后便生出莫名的情愫,回家看到墙上被高高挂起的各朝古琴,便认为弹古琴是自己家族的命中注定。不料向祖母要求学琴时,却被告知“将来会没饭吃”而被迫与古琴疏远。后来他学习了诸多西方乐器,更东渡日本学乐器制作理论,回到南京艺术学院教钢琴调音。最终,茅毅还是挥不去年少时的梦想,兜了一大圈后又回到古琴上。

在茅毅的琴案上,放着《减字谱》。这是唐末曹柔创造的古琴专用琴谱,这种记谱法用减字拼成符号,记录左手按弦指法和右手弹奏指法。茅毅收的斫琴徒弟,必须先学会弹琴,必须先识减字谱。

在库房里,一左一右摆着两排木架。每个木架都被竹筒隔成四层,而每个隔间上都摆满了黑漆漆的长方形木头。木头表皮满是粗糙的颗粒,看起来像蟾蜍的外皮。这是刷完底胎正在等待风干的琴坯。“外形做好后,需要挂在墙壁上再风干数月,这个过程物理学上叫‘去应力。当应力完全去掉后,做出的古琴就不会干裂变形了。”

在库房里,粗胎约有一百来张,再加上挂在堂屋十来张刮过细胎的,还有厢房里十来张未刷过漆的,便是云雪堂一年的全部产量。

茅毅一口气取下五张琴,“这两张开裂了,做残次品处理;这张有点变形,放到琴架上研究怎么矫正;这张还不错,可以进入下一步工序……”五张琴里,只有一张入了茅毅的法眼。

他掀开琴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蒸气阀模样的木条,放在内板四分之一处盖上面板,抽出一根琴弦试音。试完摇摇头,挪开琴弦,掀开面板,把木条往里挪一厘米后,又重复以上动作。又摇头,又重复……两位徒弟则安安静静地伫立在一旁。

重复六七次后,茅毅在放木条处用铅笔做了个记号,然后用植物胶粘上,直到用木签把琴盖封紧,才长叹一口气说到:“这个木条叫天地柱,是古琴的定音器。古琴的音色、音质好不好,首先与材质、型质、做工有关,而最关键的一点便是这天地柱。古琴蕴含了中国人的哲学,底板为地、面板为天,而中间的天地柱则是人。只有这天地柱放的地方恰到好处,古琴才能天时、地利、人和!”

其实正是这一套天地人哲学,才让茅毅从古琴演奏师变成了斫琴师。“为什么琴以古为尊?因为古代的斫琴师,首先是琴师,然后才斫琴。故宫曾对收藏的30多张唐、宋、明代的古琴做透视,天地柱是标配。但现在,天地柱却被人们抛弃了。因为它虽有调节音色的作用,但却消弱了音量,不符合现代人的演奏习惯。这也难怪,在古代,琴是和自己谈心的乐器,现在却变成和别人交往的道具了!如果琴之不存,艺之焉附?”

一直以为,为天籁之音制器是天底下最浪漫的职业,寻艺二胡却彻底改变了这个想法。二胡大师王国兴的工作室在一幢长满爬山虎的苏俄式二层红砖房里,满目疮痍,没有一点诗意。从木楼梯上二楼,看得见一座木质天桥,天桥的栏杆上,搭着一张蛇皮。

“那是蟒的皮。”王国兴身着皮夹克、脚蹬亮皮鞋、梳着大背头,而这蟒皮,是他制作二胡琴膜的材料。

王国兴在二胡界称王,“制膛”和“蒙皮”是他压箱底的手艺。工作室的师傅们有不同的分工,但这两道工序还是由王国兴亲自操刀。他站在一架打孔机前,把一只只制成烧饼状的蟒皮往里面送,当打孔针提起的瞬间,便麻利地转动蟒皮边。“二胡琴筒是正六边形,蟒皮蒙在琴筒上,要打6个小孔来固定。每次打孔时,必须将蟒皮转动60度才行。”

20分钟后,王国兴今天的打孔工作完成了,他下意识地闻了闻双手,“蟒皮上有股血腥味,接触多了难免会沾上。这里血腥味太重,老鼠都不敢来。”

王国兴说话时开始环顾四周,墙上写着“国兴乐器”。这是工作室的名字,“起名国兴,首先是自己的名字,好记;其次是想让家传的二胡手艺薪火相传;当然还有振兴国乐的念想。只可惜这个念想到现在都看不见踪影。”王国兴说着,拿出两个红本子,那是1985年颁发自苏州民族乐器厂的“工艺规格声乐品质单项奖”和“红木专业二胡一等奖”。其实他一生所制的二胡获奖无数,甚至达到“别人无奖可拿”的地步,但他却对这两个奖项情有独钟。因为那时是中国民族乐器最辉煌的年代。

在秀完“制膛”绝技后,王国兴又开始展示家传的蒙皮绝活——把蟒皮蒙在琴筒上。蒙皮是二胡制作中最重要的工艺,二胡全靠蟒皮震动来传导声音,因而蟒皮的厚薄、松紧对二胡的音色起着决定性作用。“蒙皮没有具体量化的标准,完全得依靠蒙皮人的听觉和手感。不同的蟒皮和不同的琴筒接触,也会产生不同的声音。‘红娘做得好,二胡就成了一半;如果用‘拉郎配,那二胡出的声音就会让人听了想哭!”

王国兴把棉线穿过蟒皮孔后,缠上小木棍顶在琴筒上固定,再从琴筒内壁塞进一个小木桩,与木棍缠绕拴紧,蟒皮就被绑在琴筒上了。蒙这张蟒皮,王国兴足足用了10分钟。“为了节约时间,我通常同一时间只做一道工序。这边案板上是我昨天做好的琴筒,木桶里插的是琴头,墙上挂的是上周制的琴弓……”

他边说边在工作室中游走,迅速将这些“零件”组成了一支精美的二胡。我以为他会拉一曲《二泉印月》,他却说出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我不会拉二胡!”

“卖茶叶蛋的就应该会下蛋吗?”王国兴反问道,“对于制作者来说,用最大的心血把最好的材料组合成二胡,工作就完成了。二胡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那就不是制作者该考虑的了!”

箫笛觅知音

制箫师一向不好找,即便是在文艺的苏州,要寻制箫名家更不是易事。为了寻访“苏作”箫笛大师邹叙生,还特地搬出了箫笛演奏家石冰。

邹老的工作室在一栋老式楼房里,进门后是一个大得如同礼堂一般的车间,堆放着编钟、鼓、唢呐等各式乐器。“这些都是以前同事的作品!”他指着地上琳琅满目的乐器叹了一口气后,进了车间尽头的一扇小门。他的制箫工作室就在这儿。

进门后,邹老选了一根细长的竹竿,用手指在上面敲了敲,凑近看了看,然后用鼻子闻闻,便把它放在切割机上截成了长短不一的5根竹棍。瞬间,工作室里满是竹的清香。

“民族乐器里,笛、箫最不同,无论是琵琶还是二胡,都是由多种材料组合而成。只有笛和箫是依靠单一的竹子制成乐器,所以竹子的选择至关重要!”

中国有200多种竹,但能用来制作笛箫者,仅有苦竹、紫竹、淡竹等几种。而这几种竹子在苏州产得少。过去的每年冬天,邹老都亲赴江西、安徽砍伐。制箫的竹料要选择三四年的老竹,砍回来后还要再自然干燥三四年后方可制作。如今老爷子年过80,已经无力长途跋涉劈竹选料了。“还好我以前像松鼠一样勤劳,备了这满货架的料。但是好竹料太难找了,像这几管斑竹,好多名家都在打它们的主意。别想了,我连我儿子都不给,这些都是为我孙子准备的!”邹老的儿子邹建梁是苏州昆剧院的昆笛演奏师,孙子正在上音乐学院,也是学的箫笛演奏专业。

“笛子和箫的共鸣箱,就是两竹节之间的空间,所以箫和笛都是在用气节发音。所有的乐器中,我独爱笛箫。横吹笛子竖吹箫,吹的都是人情冷暖,历史兴衰!”邹老嘴里说着,手上活可没停。经过刨皮、开孔等工序后,一把箫就做得像模像样了。他用毛巾把竹管擦干净,把箫头对准调音器调音,箫声抑扬顿挫,调音器中的波段忽高忽低。看着调音器上的波形,他把箫尾夹在左腋下,手握住箫头,右手用刮刀在气孔上轻轻地刮下一层竹屑,温柔得像给婴儿剃胎毛。如此反复三四次,调音才完毕。

“如果笛和箫容易做,我儿子和孙子就没理由放着家里的名师不拜,去外面拜师学‘吹了。”中国向来有重艺轻器的传统,在苏州,制乐器的手艺人后代变为演奏者,似乎是整个行业的趋势。邹叙生虽然不认同,但也尊重儿孙们的选择。所以儿子演奏的所有昆笛都是他制作的,孙子将来进入了笛箫演奏界,所用笛箫就会是那上好的斑竹做出的好物。

从艺65年,邹叙生明白一管好箫对于吹箫者的含义,所以年逾八旬还制箫不止。“其他演奏者我没能力负责,但吹我箫笛长大变老的这些人,我总得负责到底吧!”临别时,邹老吹了一曲《姑苏行》,但我总想起初见面时他说的那句话:“不管是吹笛还是制箫,都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猜你喜欢
琴筒古琴琵琶
El instrumento predilecto de la música folclórica china La pipa es una combinación perfecta entre herencia e innovación
拉二胡的人
拉二胡的人
寻琴记:古琴的前世今生
张俊波 情寄古琴,乐以忘忧
蒙古乐器四胡传统制作工艺调查研究
——以科左中旗为例(二)
「胡琴家族」成员多
寻访千年古琴
古琴的收藏价值在何处
窈窕淑女琵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