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月儿圆

2016-07-04 16:43李学东
岁月 2016年3期
关键词:靠山大发村长

李学东

正月十五,靠山村难得被一种热烈气氛笼罩着。家家门前彩灯高挂,爆竹不断在空中炸响。在家和在外抓挠钱的都集聚在村子里,男人们嘴叼着耳朵夹着好牌子烟,女人们身上穿着时尚衣服,来来往往,出出进进。人一下子多起来,往日空旷的街道闹哄哄的显得窄巴了,就连鸡狗也比往日活跃。天气也好,晴朗朗的,阳光暖烘烘的照着,没有风丝,不像个冬日。

城里的二人轉戏班子到村子演戏。靠山村多年没有演戏了,这无疑是一件久违的快事,都奔走相告,喜信儿像热风一样在街筒子荡动。剧场安排在村长程大发的细木装饰条生产车间。这里原来是大队部,是开大会听形势报告的地方,闲置久了有些垮塌。程大发办厂后修修补补重新利用起来。此刻,肥头大耳小眼睛大嘴巴的程大发正背着胖手,指挥村干部布置剧场,从学校搬来桌子拼成临时舞台,把里面的东西归拢起来腾出地方坐人,又在正面墙贴上欢迎戏班子的条幅,上面的字是程大发写的,歪歪扭扭,墨迹衬着红纸显得鲜亮。

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又大又亮。月光从天上挥洒下来,同闪烁的彩灯融汇在一起,流转着熠熠光辉。演出的时间还早,人们就腋下夹个小凳,三三两两地来了,先是瞪大眼睛左瞧右看一阵子,然后就互相摆手打招呼,声音或高或低,这一块那一块,坐在一起相互递着纸烟,像赶集一样,热热闹闹。大家虽然住在同一个村子,在外面的山南海北疯跑疯癫,在家的忙得顾脸顾不上屁股,没了功夫,见面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人们突然发现,这冷丁的机会聚在一起,破了繁忙,轻轻松松,欢欢腾腾,都有往年看大戏的感觉。

其实看戏,早些年在靠山村是件很平常的事情。正二月,人闲着,村里除了闹秧歌,点花灯,一些会吹打弹拉和爱唱爱跳的凑到一起,成立文艺宣传队,排练些小演唱,小快板,二人转等节目,在本村演,也到外村演。那时穷是穷,可是没忘了穷欢乐,可是近些年,村里富了,文化生活却冷清了,都忙着抓钱,钱把人压得沉重了,把日子撵的紧迫了,歇气的工夫都没有,谁还顾得扭秧歌看戏!时间久了,人们腻了,就觉得像缺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来过去那段日子,今晚人们来,不单单是来看戏,也是怀旧,想再体验体验,过一过那段日子。

剧场里的人越聚越多。全村能走动的几乎都没落下,黑压压的一片。就连机器上也坐了人。这是村长程大发没有料到的。往日村里开会,人们来的稀稀拉拉,还打瞌睡。记得上次召开村民大会选村长,程大发喊破嗓子也没来多少人。无奈,自己掏钱搬光了小卖店里的矿泉水放在会场上供大家喝,来的人才好不容易超过选民半数使自己连任。今天来的人不但多,还都有精神头,不断挪动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和这个扯扯,和那个唠唠。议论谁家得了多少政府土地补贴,谁家发了财,打听外面有没有更赚钱的地方。东南西北,边边角角,都搬来了,剧场成了交流信息的场所。

演出还有一段时间,程大发走到台上,想借这个空隙,讲一讲开展村里文化活动的事。程大发亮开嗓门喊:“肃静!”人们仍在议论着,交流着,闹闹哄哄,好像没听见。程大发来了气,双手用劲拍着巴掌,喊声也加大了了力度。仍静不下来。这年月,村里人都忙着自己的事,谁还有闲工夫因为鸡毛蒜皮小事找村长,村长在大家心中一年年地寡淡,尤其在外面跑的,村长不村长的,早就没啥印象。村长的话,也就不像早先那样有威力。

突然,喧闹声中突出一个尖声尖嗓的女高音:“我说程大村长,是不是又要讲抓钱闹致富的事?今天是来看戏的,都想歇歇乐乐,别扫了大家的兴趣。”随声站起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小巧玲珑,面目清秀。她叫赵大翠。快言快语,爱唱爱跳,是村里唯一抹口红,能讲成套大理论的女人。赵大翠这几句话,让台下静了许多。程大发说:“别老眼光看人,我现在要讲的,是开展村里文化活动的事。”程大发话没说完,赵大翠截了上去:“赵大村长今天怎么捡起芝麻来啦,唱唱跳跳能奔小康吗?”程大发咧咧大嘴,眨眨小眼睛,听出她话里藏话。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也是正月十五,月亮也是这样大这样圆这样亮,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吊灯昏黄的灯光下,靠山村的选民在选举下一届村长。那时选村长可是件大事。几百户人家同住一个村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猪拱狗咬的琐事都找村长论个长短。在村民看来,村长比乡长县长都大,是真正的父母官,谁不想选个公正热心的人当村长?老村长吴老贵就公正,就热心。村里不论发生什么事,到他那就算到了头,他都能公正合理解决,让你心悦诚服。吴老贵还热衷于村里的文化活动。爱在村东大喇叭里念报纸,爱搞村里的环境卫生,爱拎个装色的小桶,用刷子在墙上写标语,逢年过节还扭秧歌,组织文艺宣传队在村里村外演戏,把村里人闹腾的心里热乎乎。凭着这些优势,每届选村长他都能一面倒得全票。可是这届选村长,他的一面倒受到了挑战。原因是杀出个毛遂自荐的程大发。程大发是个木匠,外出打工学会加工细木装饰条手艺,回村就办厂,借助附近大山有林子的条件,从林场购进伐区剩余物加工细木装饰条,每年有几十万元的进项,成了村民心目中的能人。程大发觉得办厂头上有个村长的头衔,便于同客户打交道,就参加了村长的竞选,当众承诺,他若当上村长,保证两年内让靠山村翻身。接着讲了治村措施,程大发头脑灵活,嘴却笨,照本念还嗑嗑巴巴。他的治场措施除了抓经济还是抓经济,只字未提文化的事。在文艺宣传队当队长的赵大翠站起来问:“程木匠,停一停。你左一条抓经济,右一条抓经济,村里文化活动抓不抓?”程大发摇摇头说:“我当村长不会捡了芝麻丢西瓜,唱唱跳跳奔不了小康。”赵大翠立即反齿相驳:“你这是单纯的经济观点,老村长念的报纸上说,先进文化是先进生产力的支撑。啥时也不能丢,你忘了?”程大发说:“我就记得发展才是硬道理,不抓经济,没有钱,喝西北风去!”

赵大翠和程大发辩论了好一阵子,在场的人观点开始时也各不相同。选吴老贵,还是选程大发,笔尖在选票上迟迟落不下,最终,尽管赵大翠声高嘴快,话说的也在理,可是,穷怕了的靠山村人,从外面富裕起来村屯实例得到启示。要脱贫致富,必须有能人引路。他们公认老村长吴老贵做事公正,有热心,但他太传统,太古板,搞经济两眼一抹黑,不会抓钱。靠他那一套,靠山村永远翻不了身,实现不了小康。就渐渐倾向程大发。吴老贵也觉得自己不该再跌跌撞撞挡着靠山村翻身的路了,主动退出了竞选。程大发以高票当选为村长,赵大翠也投了他一票。

程大发当上村长后不负众望,动员村民把零散的土地集中租给种粮大户,余下的人借助富民政策,办厂的办厂,做生意的做生意。外出打工的打工,赵大翠养鸡,整天在鸡场里忙,顾不得唱歌抹口红,也有了可观的收入。果然不出两年,靠山村活起来,富起来,人也牛起来了,有的当了老板,有的当了业主,有的成了私企里的蓝领。人们感激程大发,程大发也在乡里县里红了起来,靠山村跟着沾了光,电视机里闪过村容村貌和村长程大发的大脑袋。

渐渐,靠山村人发现程大发太经济,太“钱眼”,只注重抓钱闹致富,村里其它事一概不问。村东老杨树上的大喇叭没了动静,临街的墙上没了振奋人心的标语,街道两旁的垃圾成堆,文艺宣传队由于许久不活动解散了。村子显得萧条冷清,人们这才感觉出生活变得单调,枯燥,怪想吴老贵当村长那段日子。而程大发,也渐渐觉得累了。他认为當村长抓经济固然没有错。可是村里出现的一些事情,使他有所醒悟,经济和文化是相互支撑的,缺一不可,尤其是富裕了的人们,更需要精神文化,而自己以前做的,是顾此失彼,是抓了西瓜又丢了西瓜。

城里的二人转戏班子是程大发自己花钱请来的。前天他去县里开会,学习开展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文件,他第一次听到了社会主义价值观取向这个新鲜名词,进一步认识了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关系,脑筋开始急速转弯。他请二人转戏班子,就是先让村民们放松一下心情,乐呵乐呵,过一个祥和快乐的元宵节,以此为村里的文化活动开个头。

剧场基本静下来了,程大发让赵大翠坐下,清了清嗓子说:“中央号召加强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县里乡里也在搞文化下乡下村活动,这是一件大事。是与时俱进。”说到这,他检讨似地:“我过去当村长忽视了文化建设,是我的错,思想没有与时俱进。没有尽职尽责,可我也有难处,是顾不过来,心有余力不足呀!”

程大发的话起了作用,人们听着,反思着,剧场里静悄悄的。好像过了多大工夫,又好像是眨眼一刻,人们处在半睡半醒中。

突然,有人高声喊道:“不是有吴老贵吗!”这一嗓子,把人叫醒了,都活动起脖子,用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着吴老贵。台下又闹哄起来,这个说老村长在村上主事那阵,年三十家家贴对子,正月十五挂红灯,还扭秧歌唱戏,可是喜庆。那个说,那时候过年,吃顿饺子都不容易,现在吃啥都没滋味,不知道该吃点啥。真的不缺吃不缺穿,总觉得缺少点啥……

此刻,吴老贵就坐在人群的后面,无声地吸着烟,猛听到提自己的名字,心里猛地一揪,抬头望望众人,又蔫了下去,勾着头,一口口地嘬着烟,腮帮子一瘪一鼓的。

这些年,吴老贵都生活在自责中,觉得自己当村长那些年,不会抓经济,只搞老传统,老一套,把乡亲们折腾穷了,觉得靠山村穷,就穷在自己身上,觉得对不起大家。就在村子闷下头过自家的日子,走路都溜边,七八年没吭过大气。

赵大翠看见了吴老贵,又站起来,朝大家喊道:“请老村长出来管管事,好不好?”“好!”人们跟着喊,还拍起了巴掌。

吴老贵坐不住了,站起来连连摇手,像要把大家摇醒一样,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不行,不行,现在干啥都要能人,我真的没有那能力啊,别误了大家。”吴老贵说话态度像是交待往日的过错。一脸检讨。

台下的人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吴老贵身上,灯下,吴老贵的头脸正印在灯光里,人们看出他老多了。皮帽下的鬓角已经全白,脸色僵涩,干瘪的老脸皱纹层叠了许多,说话也缺少前些年的底气,杵在那里,像一截死木头。赵大翠说:“吴大叔,要你出来,又不担山扛河,是要你抓抓咱村的文化活动,让大家再过过你当村长时的生活,这有啥难呢。”

程大发从台上下来,走到吴老贵面前,拉住他的手说:“老村长,大家既然想你,你就来嘛,我们这些村干部,抓钱忙昏了头,许多事情做得不如你那时候好。大家要你出来,就是想你当村长时做的那些事情,现在就缺人管管这些事情,抓钱搞经济的事不用你管,你当个村长助理,就操持村中的文化活动,让村民看看戏,扭扭秧歌,搞个竞赛,再抓抓卫生啥的,回一回老样子,咱村人不缺米,不缺面,就缺文化活动。像今晚这样,大家聚在一起,欢欢乐乐,多好!”

开戏的时间已经到了,人们顾不得看戏,七嘴八舌地商量着请吴老贵出山的事,戏班子开场的锣鼓不得不敲了又停。看得出,人们不光是来看戏,也是在探讨新的文化生活。吴老贵的心开始热了,自我封闭的情感在复苏,涌动。僵涩的面孔泛起了鲜活,他疾步走上台,声音虽然仍旧嘶哑,却有力度:“既然村干和乡亲相信我,我就当好这个村长助理,把乡村文化搞起来。让大家乐乐呵呵建设家乡,乐乐呵呵奔小康!”

戏散了,已是午夜,月亮升到了中天。兴犹未尽的人们离开剧场,喊娃叫娘声远远近近。程大发急着去村中饭店安排戏班子的夜宵,赵大翠边走边哼着二人转调子,宣泄着如愿以偿的快意。吴老贵走在人群最后,夜色紧紧裹着他的身子。他望一望头上的月亮,感到十分异样。他纳闷,今晚月亮咋这亮这大这圆!

责任编辑:王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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