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口组一分为二

通通

自从去年8月份以来，关于山口组的新闻总少不了“内讧”、“火拼”等字眼。这个日本最大暴力团分裂后，在整个黑帮界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没有任何预先告知的情况下，以山健组为首的十余个堂口集体缺席山口组的年度集团大会。虽然对外是山口组宣布将这13个堂口除名，但实际上，这次阵营变动中山口组相当被动。分离出去的诸多社团组成了一个新的暴力团——神户山口组，其初代目井上邦雄正是现任山口组组长篠田建市的死对头。

这次分裂并未撼动山口组“日本最大黑社会”的地位，但对山口组的实力却是一次重创。因为分离的起因，是在山口组中颇有资历的老辈们不满现任组长的种种做法。这次分裂不仅导致了许多有生力量的出走，更是将这家“百年老字号”内部的动荡和飘摇摆到了台面上。

西装、文身和鲜血

一个企业或集团的分家，不像兄弟俩分开过日子那么简单。分裂出来的神户山口组带走了约2800名成员，且有相当一部分是骨干。虽然分开了，但两个帮派的活动范围并没划清界限。双方的报复行动，也就毫无征兆地拉开了大幕。

2015年10月8日，43岁的长谷川阳一被人在浴场外爆头。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的死和他的山口组成员身份有关，但据可靠消息称，死前他正在办理脱离山口组的程序，准备加入分裂出来的神户山口组。这一事件一直没有任何人出来认领，山口组方面则表态称，“这是有人想挑拨两个组织间的关系而采取的卑劣行径”。

而就在一个多月后，也就是11月15日傍晚，山口组爱樱会的分会长菱田达之暴毙家中。警方消息称其“双手双脚均遭绷带捆绑，头部遭钝器重击”。简单来说，就是被绑起来活活砸死了，手段残忍，颇似日本黑帮的作风。这次轮到神户山口组出来发表声明，呼吁山口组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

这种心照不宣的战斗，绝不符合日本黑帮们的习惯，所以隐藏式的复仇行动并没持续太久。进入2016年后，双方的冲突迎来了一个快节奏时期。两个组织开始进入半敌对状态，冲突每天都在升级。而真正让双方成为仇敌的导火索，应该是2月15日发生在东京红灯区歌舞伎町的黑帮冲突事件。

目击者称，有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人突然攻击了正在路边站着的神户山口组成员，行凶者中有一个文身的光头。神户山口组的成员被打到头骨骨折，血溅当场。而攻击者们偶尔露出的文身，则挑明了他们的黑帮成员身份。暴行发生的地点，就位于离新宿政府办公室不远的街边。可直至凶手逃逸，也没有人敢去帮忙。这次冲突极具威慑力，同时也是双方第一次撕下伪装，开始进入敌对状态。

仅仅两天之后，一辆两吨重的卡车直接撞进了山口组的办公室，司机自然是神户山口组成员。又过了5天，38岁的山口组成员山本敏之对着神户山口组的办公室连开5枪，被站在门外的警察守卫当场抓住。在枪击事件发生的当天，山本敏之出发前留下的亲笔信被曝光在了黑帮爱好者杂志上——是的，日本黑帮有自己的杂志。他在信中写道：“神户山口组的兄弟们，我们曾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互相攻击。年轻人应该流血，但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回来吧，别让我的一切努力都成为徒劳。”

但讽刺的是，没有人响应他的感召，双方的攻击没有任何减缓的趋势。到3月8日为止，山口组和神户山口组之间已经发生了49次大小不等的冲突，其中包括4次枪击事件、4场大混战、3次燃烧瓶攻击、9次车辆攻击。为此，警方已经逮捕了65名黑帮活动人员。

日本神户警察厅一位资深警员感叹：“他们曾说自己不会给平民带来麻烦，但从山口组分裂开始，这句承诺已经没人去遵守了。”现在日本警方不得不把大部分警力调整到控制冲突和火拼上，甚至成立了专门的机构来应对这场暴力冲突。

山口组的百年之痒

这次事变，要从上一任组长，也就是山口组五代目渡边芳则的一次决定说起。

渡边芳则是改变了山口组口碑和经营策略的一任组长，他和时任“若头”一职的宅见胜制定了一系列革命性方针，包括全国分区的区域领导制，以及避免和警方发生冲突。在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中，他还率领山口组成员亲自去救灾抢险，给民众派送必需品，甚至引得日本上下都在批评警方救灾不及时。山口组的口碑，在他的领导下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虽然山口组一直是日本最大的暴力团，但和紧随其后的住吉会、稻川会相比，并无根本性的实力差距。而出色的口碑、特别的亲警亲民策略，还有滚滚而来的金钱，让追赶者萌生了“围攻山口组”的念头。眼看另外两个黑帮的包夹已成掎角之势，渡边芳则临时决定把组长位置传给篠田建市，也就是弘道会的初代目。

渡边芳则这么做的目的有二：一来弘道会是山口组最大的分支，从这个堂口里选择新组长，有利于凝聚山口组的力量；二来篠田建市是典型的铁腕执政者，且足智多谋，山口组当时形势严峻，他是最适合的下一任组长。这次交接，让原本呼声最高的山健组组长——井上邦雄落选。

但事情并没有像渡边芳则预想的那样发展，篠田建市接过组长职位的当年，就因非法持有武器罪被判入狱6年，山口组长时间都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山口组的日子并不好过，特别是在关东地区和住吉会冲突不断。熬到篠田建市出狱后，情况才得到大幅缓解。

篠田建市回归组长之位后，的确稳住了山口组的根基，但他并没有赢得人心。在任这些年，他将分组组长们的会费从80万日元涨到了115万日元，这意味着成员们必须更卖力地敲诈企业，从事非法活动，才能补上这个窟窿。另外他还要求组长们在各大节日给他送礼，仅凭这个，篠田建市每年能收6亿日元。这一点已经在日本黑社会组织中成了笑柄，他们揶揄“山口组已经成了篠田家的山口组”。

如果仅仅是贪财还好说，可最关键的是，篠田建市对山口组的感情，显然不如对弘道会的感情。他大力扶持弘道会出身的黑社会成员，在山口组诸多重要位置上都安插了亲信。最典型的就是弘道会二代目高山清司，被提拔为山口组的第六代若头——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下一任组长了。而2010年高山清司被警方逮捕时，山口组豪掷15亿日元将他保释出来。这种明摆着的私心，让关西各组的组长们很是不满，山口组内部矛盾愈演愈烈。

当篠田建市在山口组百年庆典结束后，贸然提议将山口组总部移去名古屋时，组内的不满情绪瞬间被引爆了。弘道会就位于名古屋，此举的目的人人皆知，无非是要进一步强化弘道会对山口组的统治地位。老辈们受不了一个“外来的”这般祸害山口组，这就给了山健组组长井上邦雄一个机会。此后，他联合诸多不满篠田建市的分会和堂口，揭竿而起，成立了全新的组织——神户山口组，也算是报了10年前被夺位的仇。

警署的愤怒

这次分裂对山口组的影响，可以说是空前的。仅仅从一系列数据上的变化来看，我们就可以得知，山口组的实力被大幅削弱了。分裂导致山口组的分会/子组数量从73个降到了56个，人数占全日本黑帮总人数的比例从46.2%跌到了29.9%。而有山口组分会活动的都道府县（一种日本特有的辖区单位），数量也从47降到了44。

按照惯例，这本应该到了警察大显身手的时候。但不要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背景事实：日本的大型暴力团都是合法的。他们不仅公开自己的办公地点，而且成员会佩戴胸牌出去“上班”。在西方的万圣节和本土的三月三日女儿节时，他们还会给小朋友分发糖果，甚至是挨家挨户送去贺卡。警方不能以“铲除暴力团伙”的名义实施抓捕，在冲突发生之前，他们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黑社会合法的前提，是其存在形式是一种“企业”。哪怕警察明知道这些有着断指、文身等鲜明特色的家伙是潜在的社会危害，也无法先发制人。所以现在警方的处境非常尴尬，一方面他们不希望这些家伙闹事，但同时又希望他们发生冲突，好给自己一个主动出击的理由。这种微妙的关系，让警署成了冲突中无法置身事外的第三方力量。

在今年年初，双方进行大范围的冲突时，警方只是以和事佬的身份参与其中。神户警方甚至要调出一大部分警力，到两个派系的大小头目宅邸外站岗。你能想象吗？黑社会发生冲突时，警方居然要去给黑社会站岗。

燃烧瓶、卡车冲撞建筑、枪击暗杀……随着冲突变得越来越严重，特别是出现了对周围居民能产生生命威胁的手段时，警方慢慢发现“静观其变”实在是个愚蠢的主意。在高度紧张的山口组火拼中，黑市枪支子弹的价格也开始扶摇直上。手枪价格从20万日元一路飙升至80万左右，子弹价格更是高达1万日元/枚。这使得警方不得不另外调遣力量，去对涉嫌藏有枪支的嫌疑人家进行搜查。疲于奔命的警察们，终于爆发了。

3月10日，警方东京警视厅召开了“紧急暴力团对策会议”，与会者包括搜查高官 和各警察署长。警视厅总监高桥清孝认为，这是解散两个组织的最好时机。会上他特别点出了2月发生在东京市区的歌舞伎町暴力袭击事件，并表示东京警视厅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加强对双方总部的搜查、警戒和信息采集。而“六代目山口组·神户山口组对立抗争集中取缔总部”这一新机构，也正式成立了。

警方的愤怒并非不可预见的，早在上世纪80年代的“山一抗争”中，日本警方就表现出了对黑社会暴动的不满情绪，因为冲突中多次有警员受伤。最终结果是“一和会”首脑山本广宣布隐退，并现场解散一和会，警方才善罢甘休。对于正在酣战中的山口组和神户山口组来说，警署的出击，无疑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坏消息。但如果能让双方就此冷静下来，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狂吼背后的啜泣

山口组历史上也发生过几次大型的分裂武斗事件，最为著名的当属上文提到过的“山一抗争”。在那次斗争中，山口组的一、二号人物——竹中正久、豪友会会长中山胜正，以及南组组长，三个人在自己的山口组公寓中被枪手打死。随后山口组开始反击，在歌舞厅把人活活打死之类的恶劣事件时有发生。在这场陆陆续续的火拼中，共有25人死于非命。

历史翻回到今天，我们会发现他们的火拼方式并没有任何创新——暗中开枪、娱乐场所斗殴、燃烧瓶攻击，以及最有威慑力的开卡车撞总部，熟悉那段历史的人，也许会对这些画面习以为常。但考虑到那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被牵连到其中的居民大多数是第一次遇见，自然是无法接受。例如3月3日在北海道旭川，一辆SUV直接撞进了一个建筑的车库之中。而这栋房子里住着的，是神户山口组下属社团的一个头头。警察在现场逮捕了34岁的司机松原明，经核实，他正是山口组的成员。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楼内其他的居住者纷纷抗议，谴责警方对事情的处理不够及时。而且隔壁住着的居然是一个黑社会大哥，这种事应该通报楼内的住户才对。这些普通百姓并不关心山口组何时分裂，抑或分裂后还是不是日本第一暴力团。他们更关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因为照目前这个样子发展下去，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能被卷入其中。警察显然不是该被谴责的那一方，毕竟其已经尽力去管控黑社会火拼了。可除了埋怨警察，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中国有句古话“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山口组努力经营的良好形象，在几次冲突之后，瞬间就土崩瓦解了。而在这场纷争中受伤最大的，无疑是山口组组员的家人们。也许和我们想象的黑社会组织不同，山口组的成员中有很多年逾不惑的中老年人。以组长筱田建市为例，他今年已经75岁了。这些人的背后往往有着一整个需要养活的家庭，一旦山口组被定义成非法组织，他们的账户就会被冻结，妻儿就会驱逐回原籍。即便不被警方赶走，房东也有足够的理由提前终止租房合同。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神户山口组成员的妻子，在接受朝日新闻的采访时说：“我从丈夫那里听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只会说‘一切都好。我只能和其他的组员妻子交换信息。现在我知道的是，他们随时有可能被定义成非法组织。到那时，我将无法向银行借款，无法租房，甚至可能无法再见到我的丈夫。”

谁开这最后一枪？

发展到今天，整个局势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即便是日本本地媒体对山口组火拼进行报道时，观点也普遍摇摆不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双方的冲突从3月末开始，就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了下来。

在冲突的中后期，双方就有意将战场转移到互联网。他们会使用LINE和Facebook对攻击进行直播，甚至会直接发给警方和媒体，进行更广泛的宣传。这种“不流血的战争”会裹挟着大批水军和不明真相的群众，在网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议论高潮。但随着类似的事件推送太多，民众反而觉得寡然无味，最后演变成了双方的单机口水战。

到这时，冲突就已经有些变味了。对于暴力团成员来说，他们必须顾及自己的家庭。而双方的大小领导们，也不再像三四十年前的前辈一样有血性。因为日本更为完善的法律规定了：任何由成员导致的伤害行为，最终都要由直系领导埋单。

曾有一名警察在处理黑帮战斗时死亡，凶手被抓，其直系领袖则要支付给警察家属8000万日元抚恤金。而在2005年7月的“定例会”上，山口组五代目组长渡边芳则因属下涉及误杀案件，被迫宣布从山口组退出。退出后不久，他就被政府软禁了。也许你觉得黑社会弄死一两个人很正常，但日本政府承认暴力团合法性的前提是，黑社会承诺对自己的种种行为负全责。如果山口组和神户山口组继续火拼下去，不仅会有更多的领导者被抓，有天价的抚恤金需要支付，甚至可能会导致整个行业的覆灭。

在日本山口组历史上，后藤忠正算是最臭名昭著的一个分会会长。他主张极端暴力犯罪，同时又为人高调，最终落得被山口组本部追杀，直至逃往美国。他的下场，可以从侧面佐证山口组并不喜欢招摇和暴力。

山口组的分裂，起源于想法不统一的两拨儿人看对方越来越不顺眼。而分开各立山头，显然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在警方的强势介入和高压政策下，山口组和神户山口组的火拼，也许很快就会画上句号了。虽然具体时间，就连篠田建市和井上邦雄都无法给出答案，但是考虑到现在警方、民众、山口组成员都期待和平的尽早到来，也许这场纷争已经结束了，只是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