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

2016-07-06 08:18赵晨光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江波阿莫秋水

赵晨光

秋水剑神张高秋遭到追杀,身负重伤,恰巧少年莫寻欢正在洞中,便救了他一命。张高秋本不愿牵连莫寻欢,奈何被机灵的莫寻欢识破了身份,于是说出了缘由。知晓内情后的莫寻欢执意出手相助,在强大的对手面前,二人能否转危为安?

天幕漆黑,夜晚已至,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和着风声一并传来。天畔间或有电光一闪,随后隐约有闷雷滚过。海岸线上,目之所及处皆是一片昏暗,唯有距离海边不远的一处石窟内有荧荧火光亮起。

那石窟是天然形成,长年累月侵蚀下来,外表看着有许多空洞,四处漏风,然而走进去倒也没那么不堪,地表的岩石有些嶙峋,到底还是可以坐下的。周边虽有风灌进来,石窟中间却燃了一堆火,火上又架了一口小锅,里面的水正滚着,便显出些暖意来。

火堆边坐了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了件白夏布的旧衫子,一双眼睛乌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两个油纸包,分别打开,一个里面是冷掉的红烧肉,一个里面却是几块芋头,那少年把这些都放进锅里,取了干净树枝慢慢搅拌,直到锅里的水慢慢蒸发,芋头都融化在里面,少年才满意地点一点头,又从怀里拿出张炊饼,在火上烤了一会,蘸了肉汁放到口里。

炊饼烤得酥脆,肉汁滋味香浓,少年满足地叹了口气,正待咬上第二口,外面忽然一个闪电直划下来,映入那少年一双眸子中。他见到那闪电,怔了一怔,便跳了起来,把手里的食物都放到油纸上,随后捧起沙子,三两下浇熄了火堆,又把小锅等物藏了起来,自己则躲到一个隐蔽角落里,扯出件皂色披风往身上一搭,黑暗中竟觅不得他半分痕迹。

又过片刻,一个白色人影走入石窟,少年抿一抿唇,将气息压得更低,手指将将触及腰间的匕首,那人影忽如玉山倾倒,再动弹不得。

这一下变化突然,少年吃了一惊,却分毫不曾移动,又过了良久,地上那白色人影仍是一动不动。少年这才走出来,晃亮火折子细细观察。只见栽倒那人约是二十八九岁年纪,生得甚是俊秀温雅,一件象牙白长衫胸前都是斑斑血渍,而他的口中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照这么下去,也不必旁人下手,这人便先要吐血而死。

少年拧着眉毛,目光在那人的面上转了几圈,又转到那人腰间的长剑上。那柄长剑与众不同,剑鞘是氤氲的淡紫色,错落镶嵌着几颗珍珠,那珍珠虽不甚大,珠光却如水波荡漾,可见其名贵不凡。少年盯了一会儿那把剑,忽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倾了几颗碧蓝异香的药丸子出来,都塞到那人口里。那药丸入口即化,说也奇怪,时间未久,那人真的止住了吐血。

少年又重新点燃了火堆,把自己身上的披风垫在那人头部,取出银针连刺那人几个穴位。那人“噫”了一声,便睁开了眼睛,见到少年不由吃了一惊,目光又落到少年手中的银针上:“小兄弟,多谢你救我。”他扶地而起,靠坐在洞壁上,仍是行礼如仪,向少年致谢。

少年尚未开口,就听那人又道:“小兄弟,我有一不情之请,望你能尽快离开此地。”

少年哼了一声道:“你让我离开我就离开,多没面子。”他嘴角一弯,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对,你是秋水剑神张高秋嘛,面子还是挺大的。”

张高秋被他一语点破自己身份,倒吃了一惊。那少年抱着手:“你吃惊什么?你佩的不是紫皇剑?”他伸手点点那柄剑,“紫皇魏紫,方生方死。江湖上多有名的两把剑啊!魏紫剑原来在嵩山掌门手里,后来被生死门的门主拿走了;紫皇则一直是秋水剑神的佩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式动紫皇。你拿着紫皇剑,又是这样的年纪相貌,自然就是张高秋了。”

秋水御剑至,风雪踏潮归。这说的是如今江湖上大有名气的两位侠客,秋水剑神张高秋与风雪客魏君临。张高秋位列其中,可见其能为。这少年年纪尚小,说起江湖掌故却如数家珍,令人惊异佩服。可他声气中不知为何却总带了些冷冷的嘲讽,似乎看这世间一切皆是不惯,真不知他这般年纪,何以有这等愤世嫉俗的态度。

张高秋自是看出,却不多言,只道:“小兄弟见识过人,委实难得。不错,我正是张高秋,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那少年想一想道:“你叫我阿莫就是了。”

张高秋寻思,不知少年是姓莫,抑或是名字中带一个莫字。但他素性温文,不喜刨根问底,并不多问,只道:“阿莫,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阿莫道:“你总说让我走,可也得有个缘由,你说清楚了,我倒可考虑考虑。”他抱着手,抬着眼睛看张高秋,虽然这般说,心中却也知这位秋水剑神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如今受了重伤,不定是惹了什么大事,未必便会告知自己。谁想张高秋见他问起,就答道:“三日前,我师门上下七十三人,一夕之内被人屠戮殆尽。”

这句话一出,阿莫听了亦是大惊,须知张高秋剑法高超,有秋水剑神之称,固然是因他天赋出众,亦是因他出身于江湖中大大有名的昆山门,这个门派立派七十余载,素以剑法闻名,张高秋的紫皇剑就是昆山门中代代相传之物。可想而知,这门派中其他人物,虽不似张高秋这般了得,却也是不同凡俗,怎就被人杀了个干净?

阿莫虽然惊讶,但年少之人好面子,反要摆个宠辱不惊的模样出来,道:“竟有此事!我在这海边住了几天,消息闭塞,竟不曾听说。”抬眼见张高秋神情虽未有明显变化,一双俊秀的眼中却是满含悲戚,忙又道,“你别太难受……哎,不行你倒不如哭出来,这是什么人干的?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张高秋道:“都是因我的缘故。”

阿莫便道:“你别乱讲!有事没事地往自己身上乱揽责任,就算你是剑神,也不见得能护住自己整个门里的人了。”

张高秋苦笑一声:“一年前,我在北疆结识了一个人,他名叫萧任,使一柄凤尾金枪,武功高超,不在我之下,更兼见识开拓,令人心折,我与他杯酒相交,结为知己好友。”

阿莫道:“用凤尾金枪的?那他是出自白山黑水门了?”这白山黑水门是江北一个中等门派,却并未有多少出众人物。又道,“你二十八岁剑中封神,青年一代高手中,不算那些各为其主的、给朝廷卖命的,你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和你武功能相提并论,这萧任早该成名才是,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他前几句话作老气横秋状,后一句到底还是露出些少年的意思。

张高秋道:“我从前也未曾听说过他……”

阿莫道:“那你便信了他?”语气中满是怀疑。

张高秋看着他:“是。”随后道,“我信错了人。”

平平淡淡的五个字里,满是心灰绝望。阿莫素来言语无忌,此时却不禁把舌头一咬,原打算的一句讽刺言语便没有说出口。

又听张高秋道:“我认他是平生唯一一个知己,所为之事,全不曾避讳于他,三日前,我邀他来门中做客,他借机在水井中下毒。大半人中毒身死,少许人虽未中毒,却被萧任带来的七名高手所杀。我那日醉酒沉睡,侥幸不曾中毒。醒来后追上萧任,与他一搏,两败俱伤,之后一时难觅得他踪迹,我又追上那七名高手,连杀四人,自己亦受了重伤,余下三人不久后多半会搜到此处,阿莫,所以我劝你尽快离开。”

这几句话均是平平道来,可中间惊心动魄之处却令人思之骇然。阿莫嘀咕道:“我就说刚才那道闪电看着不同寻常,原来是你杀人时的剑光……”他这句话声音轻悄,张高秋并未听清。随后阿莫便问道,“那我倒不明白,这萧任既和你结为好友,为何又要灭你满门?”

海浪的声音一阵一阵从外面传过来,天愈发地黑了,张高秋一字一字道:“他并非出自白山黑水门,他原是戎族新封的左贤王。那七人亦是戎族中知名高手,合称‘贪狼七子,被派来帮助萧任杀人。”

戎族与中原对峙多年,上一位左贤王萧扈死于昆山掌门,也便是张高秋的师伯时雪中手下之事,天下皆知。

阿莫听到这里,神态中不免也有一瞬错愕,他的双眼亮了起来,只是下一句说出的,却是张高秋从未想到的回答:“你这人真不坏,有一说一,倒没因我年纪小随便编个理由。”

张高秋想过他各种反应,甚至想过这少年若是听到这里还坚持不肯离开,自己是不是要用最后一点内力打晕他,偏偏就没想到阿莫会这般说,怔了一怔道:“阿莫,你方才救我,是我恩人。既是你问起,我理应告知于你。”

阿莫听了这句话,面上就有些眉飞色舞的意思:“你不因我年纪而小看我。”

张高秋淡淡一笑,他本生得俊秀,虽然身受重伤,面色憔悴,这一笑仍可看出几分剑神风采:“有志不在年高,你很好,我为何不能说。有些人年纪虽长,却不辨是非,不通情理,这样人也不见得就比那年小的人好了。”

阿莫听了,十分高兴:“这话说得是,我顶讨厌你说的这种人。更有一等人,面上是君子,偏戴着伪善面具,就更为可恶。偏偏在这世上,这样的人还当真不少。”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随即道,“你说的那个萧任,就是这样的混账,我生平最憎恨这样表里不一的混账,因此非帮你不可。”

张高秋叹了口气,伸手拍一拍他肩:“多谢你,阿莫,只是这几个人,并不是你一个少年可以应对的。你还是先行离开,否则……你师长岂不难过?”

在他手掌接触到阿莫的一瞬间,阿莫身子便是一颤,听到他最后一句,忽地冷笑道:“我那师父虽养了我几年,其实是很看不上我的,即便我真是死了,想必也无甚要紧。”张高秋一怔,听他这几句话中满是自伤之意,正要出口安慰,阿莫却忽然伸出一指,点在张高秋穴道上。张高秋实未想到他竟对自己出手,又兼身受重伤,无力反抗,竟被阿莫点中,随即昏睡过去。

阿莫把张高秋搬到石窟一角,拿了两件自己的衣服给他盖上,又寻出那个小锅,很快吃完了里面的食物,拍一拍手上的饼屑道:“先吃饱,再打架。”

闷雷连绵不断地滚过天际,天气闷热,一场大雨眼看着就要到来,阿莫袖着手,晃晃悠悠走出了石窟,他身形不高,站在那里自也没有多少气势,反倒有种吊儿郎当的感觉。

“还不下雨啊。”阿莫看着天道,“下吧下吧。”

雨究竟还是没有下起来,却有一条人影,由远至近,瞬间而至,见到阿莫时皱了下眉,道:“小孩,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人?”

他的口音有些生硬,不似中原声气,阿莫点一点头道:“有哇!”

那人一喜,忙问:“人在何处?”

阿莫道:“我刚才在这儿烤鱼,那人跌跌撞撞走了过来,嘴里还吐着血……哎哟,别提多怕人了!”

那人不耐烦道:“无人问你这些,你只说人在何处?”

阿莫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他给我一锭银子,让我帮他藏起来,足有五两呢。”

那人一听,便晓得这小子的意思,他目光看过阿莫身后的石窟,按说这附近只有这一处可以藏人,但又见阿莫看不都看石窟一眼,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想那张高秋也未必在里面,便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这是十两金子,你要是不要?”

阿莫一看金子,眼睛霎时亮了起来:“你给我,我这就告诉你!”说着伸手就去拿金子,那人不以为意,任阿莫去拿,却忽觉掌心一痛,似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阿莫已把金子拿到手里,向后一跳,笑道,“中招了!”

这一跳身姿轻灵,可见其武学根底不浅,那人才醒悟到自己中计了,又觉整个手掌都麻木起来,想是那少年方才手掌里暗藏毒针,伤了自己,不由大怒。

他一面暗运内力逼毒,一面上前,要抓住那狡黠小子。谁想这一上前,便觉得脚心生疼,原来前面的沙地里竟然暗藏毒针,海滩松软,这一踩极是扎实,也不知多少根毒针都刺入了脚掌。那人惨叫出声,阿莫也不上前,反跃得更远,冷冷看着那人扑腾,间或趁他挣扎不备之时,又补两根毒针进去。

若只是手掌那一根毒针,那人内力高深,还可逼出毒血,偏他脚下又中了许多毒针,他挣扎片刻,身子慢慢软倒在地。阿莫仍不上前,只静静等待,见那人确是不动了,这才上前查看:“这毒液就算是海里的鲨鱼也毒倒了,不怕你不中招。”

这一句话话音未了,那人身形忽然暴起,一掌如惊涛拍岸,向阿莫胸前击去。这一招阿莫并未想到,仓促退后,但那人掌力范围极广,阿莫一退之后仍在掌力笼罩之内,阿莫却也看出这一点,右手在腰间一抹,一把匕首瞬间显于掌内,随后只见一道剑光如电,那人惨叫一声,三根手指已被削断。他原本是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出手,如今又受了伤,便砰然一声摔倒在地,这一次却是再难起身了。

阿莫瞪了那人一眼,呸了一声,便把那人拖进石窟里。一抬眼,却见张高秋已经醒来,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便道:“我算这时间,你穴道也该解了。”他把那人向张高秋身前一丢,“这也是你仇人之一吧?你醒了正好,就给你杀。”

张高秋甚是吃惊,此人正是那七人之一,内力掌法可称一时之雄,却只因小觑了阿莫,竟被这少年所擒:“你……”

阿莫不在乎地说:“我拿毒针暗算了他,怎么,你也像我师父一样,觉得这是丢人的事儿?也要罚我不成?”

张高秋摇摇头:“不,多谢你。”他撑起身,勉力来到那人面前,拔出紫皇剑,一剑刺下。

大雨倾盆而下,雷声亦由先前的沉闷一改为尖锐,紫蓝色的闪电不住在天际跳跃,潮声愈发汹涌,阿莫问张高秋:“死的这个是谁?另外两个离这儿远不远,武功比他怎样?”

张高秋道:“他名叫燕守。”

阿莫插口道:“这不是戎族的国姓?”

张高秋道:“正是,七人之中,也唯有他是出身王族。”也正因此,燕守的脾气最是骄傲粗略,若换成旁人,不见得就会被阿莫骗到。阿莫闻弦歌而知雅意,听这一句话就明白了,点着头说:“看来我运气不差。”

张高秋又道:“另两个人也在切近,一个是贪狼七子中唯一一名女子,名叫江波,暗器了得;另一个是七人之首,名叫猛查得,剑法最为出色。”张高秋自己绰号是秋水剑神,此人却能被他赞一句剑法,可见其能为。

阿莫扬一扬眉:“这样啊。”他一转身出去,先捡了那些毒针回来,又从石窟边另一个较小的石洞里推出一辆小车,把石窟中一些应用之物都放到车上,随后他来到张高秋面前,“你能自己上去吗?还是我抱你上车?”

“什么?”张高秋一怔。

“前面有个采珠人休息的小屋,挺隐蔽的。平时我师父不允许我去那里,说是太安逸了,会影响心志,现在说不得了,我们去那里躲。这石窟太明显了,站海边一眼就能看到,留在这里是等死。”他见张高秋不动,便直接过来拉人,“这场雨下得好,他们多半正躲雨呢,再说雨一浇,正好掩了踪迹。”

张高秋终于还是在阿莫的帮助下上了那辆推车,阿莫还找了块油布给他盖上,自己则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两条瘦削的手臂,上面纵横几道红肿痕迹,张高秋不由道:“你的手臂……”

阿莫满不在乎地道:“我早说我师父看不上我,他觉得我心性太差,这都是做错事被罚了。”

张高秋一时无语,俗语云严师出高徒,江湖上师长对徒弟要求严格些,原也是常事。但这阿莫聪明偏激,遇一个严苛的师长,却很难说是好或不好。

阿莫推着车在雨中行走,风雨极大,海浪翻卷,推车上带着一人,又行于沙上,但阿莫行走之时,并无多少障碍,可见这少年内力不浅。二人默默行了一段,张高秋忽然开口道:“你方才那一匕首……”

他说的,乃是阿莫最后削断燕守三根手指的一招,那一匕首凌厉跳脱,偏又有些眼熟。他话没说完,但阿莫倒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一匕首,是学你的剑意。”

张高秋便是一惊:“你是说,方才我在海边那一剑?”他说的,正是他在海边杀那七人中第四人时的剑光,那一剑明亮若闪电,阿莫也正是因此发现了他的踪迹。按说,凭这光芒认出是剑光已是不易,阿莫更能从这剑光中复制他的剑意,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天赋了。难怪自己觉得眼熟,阿莫的招式与他并不相同,但那份剑意,竟是相差仿佛。

阿莫闷头推车,一字不答。张高秋却是心潮起伏不休,纵然是在这般生死关头,他仍忍不住起了爱才之心。

这般走了一段时间,阿莫在一片椰树旁停下了脚步,张高秋将油布掀开一道缝隙向外看去,果然在树后有一间小屋。阿莫出了一口气,推着车又向前走了两步,骤然一停,一大捧雨水自椰子树上滑落到他头上,他却浑然不觉。

在小屋门缝中,隐隐透出一丝灯光。

阿莫深吸了两口气,把推车放下,轻轻走到门前,那门缝甚窄,观之不易,他便把耳朵凑到门上,却听里面一个粗豪声音道:“张高秋还没逮到,那几个到底行不行?”

又几个声音七嘴八舌道:“王爷又何必带他们出来,就灭了昆山门,也不是他们的功劳!”听这几人说话,倒不似张高秋事先提过的那七人众。阿莫低声问道:“这几个又是谁?”

张高秋自油布下抬起头,一张脸苍白如雪:“萧任身边,原带了几个随从,我初识萧任时他们便在,为首的一个姓穆,武艺也都不俗……”刚说到这里,忽听屋中有人大声喝道:“外面是什么人?”原来方才雨声忽小,他两人便露了踪迹。

阿莫面色一变,可是尚未等他想出应对之策,大踏步的声音已经从屋里传了过来,一个身高九尺的黑大汉将门一推,又道一声:“什么人在外面?”一垂首,却对上了油布下张高秋那一双寒浸浸的眼。

黑大汉不禁倒退一步,尚未有所举动,阿莫忽然大叫一声:“您可是穆大爷?有一位燕守燕大爷要我送这个人过来!”说着一指张高秋。

这句话一出,那黑大汉倒是惊讶,道:“我就是穆盛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莫这时已镇定下来,面上又带了些嘻皮笑脸的态度:“穆大爷,你看这雨不小,能不能先让我进来?”

穆盛春见他不过是个少年,又看张高秋衣上遍染血迹,面色灰白,是重伤不起的模样,便道:“你便进来。”

阿莫推着车进了这采珠人的小屋,见屋中起了一个火堆,除却穆盛春外,尚有四个大汉坐在火畔,见得他两人进来,面上都带了惊诧的颜色。

阿莫不待他们说话,自己先开口笑道:“几位大爷,我原是住在这海边的渔民,方才在海边遇到一位燕守燕大爷,他叫我把这个人送到这里来,交给一位穆大爷,又给了我这个。他说,只要我把这人送过来,穆大爷还会有赏。”说着,就笑嘻嘻地把方才从燕守那里骗来的金子拿了出来。

穆盛春听了,不由一怔,道:“咱们与贪狼七子原是分别行事,他们怎知道我们在这里?”

火堆边一人便道:“管他怎样,王爷不是要这张高秋么,他乐意把功劳让给咱们,自是更好。”

穆盛春却还是摇头道:“这也不对,燕守怎会让你这个小毛孩子来?他人呢?”忽地想到了什么,“莫非他受了重伤?他身边可还有其他人?”说着看了一眼一旁苍白若死的张高秋。

阿莫一拍大腿:“穆大爷您怎知道。”便凑到穆盛春身边小声道,“我听那萧大爷自言自语地骂,仿佛是他受的重伤,都是我带来这人做的,又说他有好几个同伴都被这人杀了。我看这人怪文弱,倒不像有什么本事。”

他这几句话虽轻,但余下几人都是身有武功,均听到了,不由道:“张高秋和王爷打成那样子,竟还能连杀贪狼五子,真不愧是秋水剑神。”

阿莫又道:“那位萧大爷还说,他眼下动弹不得,想请穆大爷去接他,这人就给穆大爷了……哎哟,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几人一听,先前的疑惑倒也都解了,穆盛春便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随手掷给阿莫,笑道:“难怪燕守那样人,也和咱们服软,哈哈哈,他虽姓燕,不过是个奴隶生的,也配我去接他?”便随手指了火堆边两人,“你们随这小孩去接人。”

阿莫接了金子,连声道谢,便带着那两人出门,临行前他看了张高秋一眼——也只一眼,随即掉头便走。

外面风雨仍是不小,那两人虽有武功,却无夜眼,深一脚浅一脚跟着阿莫向前走,海边的沙子里都积了水,走起来十分艰难。其中一人不满道:“小子,这还有多远?”

阿莫赔笑道:“就快了,就快了,前面要好走许多。”

果然又绕两个弯,脚下地面便显坚实。两人长吁一口气,阿莫道:“你们看,那燕大爷可不是躺在前面?”

其实此时风雨如晦,又在深夜,哪里看得分明,但那两人听得这句话,自然而然也就向前走去,谁知方走了两三步,忽觉脚下一空,登时便坠了下去。二人长声嘶叫,声音却全被忽然响起的雷声遮住,良久,方听到一声沉闷的水声遥遥传来。

阿莫引他们去的,原是海边的一处悬崖,悬崖下的海水中产珠,常有采珠人以绳索系住身体下崖入海,采得珍珠再去那小屋休息,初到之人哪里晓得。

阿莫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快步向回走去。

方才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为了应付穆盛春,他匆忙间编出了应燕守所托送张高秋前来的瞎话,后来又根据屋中几人说话,随机应变编出一套言辞,骗了两人来到这悬崖处。

他又抹一把雨水,心道可惜未能骗那穆盛春出来,随后捏了三枚毒针在指间,又调整一下匕首的位置。暗想,最好是能再骗出两人到那悬崖,若不能够,自己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只是越往前走,阿莫越是紧张,心中只想:张高秋不会死吧?剩下的几个人……不会对他怎样吧?

包含燕守在内的什么“贪狼七子”,显然是欲置张高秋于死地,然而自己之前隔门窃听,却听得他们只是要“逮到”张高秋。这也是阿莫敢于把张高秋暂时交到他们手里的原因。然而,阿莫却也清楚地知道,就算当时他们没那么说,自己恐怕也只能这么做。

因为,自己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

阿莫已到了门前,一颗心怦怦怦越跳越是厉害,侧耳细听却也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声音。他一咬牙,一手按住腰间匕首,便推门走了进来,面上还笑盈盈的:“几位大爷——”

阿莫倏然顿住了。

屋中摆放的器物一如既往,火堆还在扑扑地燃烧,唯一的一扇窗开了,雨水沙沙地打了进来,那三个人还在,只是都倒在了地上,心口处皆有一丝血痕如线,那是致命的杀招,且只是一剑。

一剑而杀三人,连血都不多流一分。

阿莫的目光慢慢地转向角落,张高秋半躺半卧在地上,紫皇剑掉在他的手旁,他的唇边又有鲜血涌出,看到阿莫看他时,却露出了一个清淡的笑:“你没事吧,抱歉……我的力气只够出这一剑了。”

阿莫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他突兀地把头转过去。

一个伤重到几乎濒死的人,凝聚全身力气刺出的唯一一剑,这一剑之后,他甚至连握紧剑柄的力气也没有了,可是只这一剑,他便杀了三个人,三个武学好手。

名闻天下的秋水剑神,当年行走江湖之时,又是何等的风采?

阿莫默默地走过来,把紫皇剑捡起来放进张高秋的手里:“还你。”

他开始干活,先搬走了那几人的尸体,随后从那几人的包裹里找出干爽的衣服给张高秋和自己换上,把湿衣放在火边烘烤,又熬煮了一锅雪白的鱼汤。他做事很是麻利,不一会儿,鱼汤已好了,他撕了些炊饼泡在里面,端给张高秋。

“我原先带来的食物大半都没了,只好煮这个给你。”阿莫说。

张高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鱼汤鲜美,里面还加了胡椒,喝下去暖融融的,赞道:“很好喝,你手艺真不错。”

阿莫冷笑道:“是啊,从前我还让人伺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这些也都熟了。”

他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故事,只是他不说,张高秋便不问。

张高秋毕竟伤重,吃了少许也就放下。阿莫把火堆笼好,道:“你休息吧,我想另外那两人今晚不会来了,明天……我必有办法。”

张高秋并不介意他的语焉不详,反而道:“阿莫,休息暂且不急。我看你为人聪明,更难得的是天赋极好,可愿意同我一解剑意?”

阿莫猛地一抬头,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张高秋,内里似有两簇小火焰在燃烧。张高秋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笑道:“阿莫,你莫要误会,我知道你师长是谁,并不是要你重新拜师……”

阿莫抿了抿唇:“我没疑心你让我重新拜师,只是从没人说过我天赋好……你怎知我师父是谁?”

这少年机变了得,武功出色,这句话可又显露出几分少年的本性,张高秋倒觉得亲切有趣,便笑道:“秋水御剑至,风雪踏潮归——你的师父,是风雪客魏君临吧?”

阿莫的嘴巴不由张大,几乎可以飞进一只苍蝇,张高秋好笑地帮他合上,道:“你先前为救我塞到我口中的药,那是魏先生独门的小寒丸吧?再有,你一个小小少年,孤身一人在这南海之畔,武功见识偏又是名门子弟所有——据我所知,风雪客每年这个时分都会到南海潮声中淬炼他的银血霸王枪,可想而知,你当是他的弟子了。”

阿莫一时无语,半晌方道:“哦……哦。”这便是承认的意思了。

秋水剑神与风雪客虽然江湖齐名,但因缘不巧,二人并未见过面,却也是相互推崇。如今张高秋见了魏君临的弟子,心中也是十分喜悦,他道:“阿莫,我不过是见你有剑法天赋,与你切磋一二而已,你不必担心。”他虽是这般说,但秋水剑神在江湖上是何等声名,阿莫纵是魏君临弟子,此刻也只是个无名小辈,张高秋这般说,不过是为指点阿莫找一个名头而已。阿莫自也明白这一点,静默片刻后,肃容行礼道:“多谢。”

这一晚,张高秋便把自己习剑二十余年来种种心得,以及昆山门剑法种种精华之处一并传授给阿莫,竟是全无保留。魏君临所习原是霸王枪法,故而阿莫虽有天赋,实则对剑法并非特别了解,亦不知这些心得的珍贵之处。但既是张高秋传授,他仍是尽心尽力地学,张高秋这一晚所授,他有一半可以当场领悟,另有一半不明所以又或一知半解,便死记硬背下来。

饶是如此,张高秋已大觉欣慰,赞道:“阿莫,你这天赋竟比我先前所想,还要好上许多!”

阿莫正为自己许多心得不能明了而沮丧,听得张高秋这般说,不由诧异道:“真的?”

张高秋笑道:“自是真的。你能领悟这许多,已是十分难得之事,其他种种,待你日后江湖历练,便能融会贯通,阿莫,你的天赋,已是我平生少见了。”

阿莫听了,不见欣喜,反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的,是真的?”

张高秋见他神态怔怔的,想到与自己齐名那位的为人,不由起了怜惜之意,拍一拍阿莫肩道:“我知你为何这般想,我亦知,风雪客为人刚正严厉,不苟言笑,他或许口头上不曾称赞于你,但他既收你为徒,可见他必是认可你的为人和天资。”

阿莫听了,却并未释然,自嘲般地笑道:“你不知道……我原不是江湖人,家里原也有些基业,只是出了些惨事,我师父恰好经过,便救了我。我当他徒弟三年,没听他赞过我一字半句,想必他心中实是瞧我不起,不过是因无法丢弃我而暂时收留罢了。但是我还是得多谢你,真的,没人这么夸过我……”

他一口气连说了好些话,忽然如梦初醒似的收声:“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和你讲,眼看就天亮了,昨晚下了雨没办法,天亮了我就点狼烟,师父看到了必会赶来,这是我俩联络的办法。就是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迎潮练枪,近倒罢了,若离得远,赶来倒不知要什么时候,但你不用担心,有我呢,吃的也有,不对,干粮没了,可我能抓鱼……”

他似是为了掩盖先前那些话,又不停说了下去,先前还有些情理,后来就连什么干粮,什么抓鱼都说了出来。张高秋见他强作镇定,眼神中却一派局促不安,不由暗叹,心道这少年外表愤世嫉俗,内里只怕是个极少流露心中情感之人。忍不住便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谢谢你。”

阿莫一震,与此同时他也惊觉了自己的失态,紧紧地合上了嘴巴。张高秋的手却未曾离开,动作愈发轻柔:“你年纪还小呢,做什么这样难为自己。”

阿莫又是一震,只觉得心中酸软,这一次,却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天一点点地亮了,大雨也停了,张高秋伤重疲惫,又强撑了大半夜,此时已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阿莫则悄悄地出门,拢了一小堆枯枝,又从怀里取了瓷瓶,倒了些褐色药粉进去,随后晃火折子点燃,也不知那种药粉是何成分,火头并不很大,却有一道黑烟,笔直地升到天上,经久不散。

阿莫这才放松了些,正要回去,忽然停滞了脚步,一个娇俏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小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阿莫慢慢转过身形,见身后站了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一张脸生得甚是俏丽,然而阿莫今年满打满算刚过十二岁,想到那一声“小哥哥”是出自她的口中,不由便抖了一抖,口中却道:“小姐姐,我在这里采珠子啊。”

那女子一怔,随即笑得花枝乱颤:“哎呀,你真可有意思。”

阿莫干笑了两声,正思量女子来路,那女子又笑道:“我说你有意思不为别的,你皮肤这样细,衣衫这样好,采珠人这般有钱?”她凑近了些,轻声细语,阿莫几乎可以闻到她面上的粉脂香,“还是说,你是哪家的小少爷带着小情人出来私奔不成?”

阿莫眼珠子一转,笑道:“这都被你看出来?我昨晚才逃出来,大雨没法赶路才藏在这里。”

那女子又娇笑起来:“那你的小情人呢?”

阿莫一指那小屋:“就藏在里面啊,小姐姐,这颗珍珠我送给你,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说着自怀中取出一颗又圆又大,宝光灿烂的珍珠,就往那女子手里塞。

眼见珍珠就要触到那女子手掌边缘,那女子忽然把脸一翻:“小王八蛋,敢诈我!”随即身形一侧,一枚蝴蝶镖从她指间暴射而出,珍珠被她一击而落,地上恰有一蓬野草,珍珠掉落其上,野草霎时枯黄一片,那珍珠上竟涂了好厉害的毒药!

阿莫面色一变,他手上早涂了解药,并不惧毒,然而这女子如此警觉,却出乎他意料。他手指一动,三枚毒针现于他手中,只是他尚未动作,那女子指尖又有数枚银针射出,他那些毒针还没出手,已被击落。那女子轻笑一声:“小东西,在我面前还玩起暗器来了。”

江波,贪狼七子中唯一一名女子,擅长暗器。张高秋曾说过的话,在阿莫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自己的暗器功夫殊为平常,虽有些用毒的本事,但显然这江波对毒药也极是精通。阿莫抿了抿唇:“我错了,小姐姐,我再不出手了。”

他到这时还能叫出一声“小姐姐”,倒让江波有些诧异,她染了蔻丹的指尖点一点阿莫的胸口:“这海边荒凉,却出了你这么个会武懂毒的孩子,必不是凭空来着,说吧,”她指尖又用力了些,眼睛眯了起来,“张高秋呢?”

阿莫便再度一指那小屋:“这次不瞒小姐姐,他就在里面。”

他答得痛快,江波反而怀疑起来,这少年应变奇快,为人狡狯,要不是自己暗器用毒皆是出色,说不得就要栽到他手里,如今他又说张高秋在那小屋里,莫非又有什么埋伏?便道:“既是如此,你便把他弄出来。”

阿莫叫道:“我才十二岁,那张高秋可已成年,我怎抬得动他?”

江波冷笑道:“抬不动活的,拖个死的出来也是无妨。”她原当阿莫会发怒又或推诿,谁想这少年眨一眨眼:“好,我这便拖他出来。”说着一溜烟便进了小屋。

阿莫这一进小屋,便是半晌没有出来,江波起初还有耐心,后来越等越是不对,忽然间她暗叫不好,心道这小屋中若是有些机关暗道,那小子趁机跑了,岂不糟糕?一念至此,她再不犹豫,一展身形就朝小屋而去。

虽然心急,然而江波依旧十分谨慎,她本就擅用暗器毒术,纵是再微小的动静,也难逃她的双眼。只是这小屋的门应手而开,并没有什么埋伏。她往里一看,一眼便见到张高秋那件熟悉的象牙白长衫,心下一松,再一看却又是诧异,原来穿长衫的人竟是阿莫,那少年略偏了头,一双眼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小东西在搞什么?江波心中不解,又看了阿莫一眼,双眼与少年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对上,忽然间便一个恍惚,只觉得日月星辰、天地万物流转而过,一时间竟不辨周遭一切。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只是一瞬间,却也足够了。

江波的胸口忽然一凉,她一低头,看到的是紫皇剑的剑尖。

在她身后,张高秋慢慢松开手,江波的尸身连同紫皇剑一并栽倒在地上。张高秋低下头,看着那俏丽女子死不瞑目的面庞,忽然道:“贪狼七子中,只有她我之前见过……”

那时他还不知萧任身份,二人把酒论交时,有一日江波寻来,他只当江波是萧任友人,遂诚恳相待。那一日他们几人雇了条小船,又买了许多好酒,泛舟寒江之上。萧任长啸当歌,他击剑相和,后来萧任先醉了,江波朝江里摔了个酒坛,唱起一支很长的小调。他觉那曲调缠绵柔软,却听不懂歌词,撑着头问:“你唱的是什么?”

江波眯着眼睛笑:“我们北地的歌谣,讲一对小情人,喜欢对方都喜欢到骨头里了。”

女子的话语直白,他有些脸红,幸而喝了酒也看不出来,忍不住又要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死在狼群里啦,骨头都没剩下!”江波咯咯地笑起来。

这一路行来,他伤重至极,身体上的痛楚原已不觉,然而这一刻却觉胸前尖锐一痛,有血从口中涌出,他不愿阿莫担忧,强忍着咽下,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就在这时,一个坚硬冰冷的不知什么物事塞到他的手中,他伸手握住,发现是紫皇剑的剑柄。

在他身边,阿莫正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张高秋镇定下来:“我无事。”他拢一拢阿莫的肩,“多亏你了。”

这种直接而亲昵的感激竟令阿莫有些忸怩:“也没什么……我喜欢学这些乱七八糟的,师父不乐意,我学得也不到位……没想到倒有用。”

阿莫生性跳脱,喜好杂学,方才他用的就是一种西域的摄魂术,只是他学得粗浅至极,方才在外面根本无法用上,只有想方设法将江波诱入屋内,又以张高秋衣衫吸引他注意,这才引得江波恍惚一瞬,这点时间,换作阿莫自己与江波对峙,那是分毫用处也没有,然而对于张高秋这等高手,即便他身受重伤,亦是一招可定生死。

张高秋笑了一笑:“要使诈也是我们两个一起使诈,你师父不会因此说你的。”

阿莫也笑了:“是哦,你和我师父齐名来着。”说着他把张高秋那件象牙白的长衫脱下,那件长衫虽染鲜血,但被大雨一浇,又被阿莫在火上烘干,看上去倒也干净。

阿莫笑道:“你还是穿回你自己的衣服吧,穿那些人的衣服,我都替你委屈。”

张高秋又是一笑,果然换回了衣衫。他整一整衣襟,正要说话,忽然间面色一变,低声道:“阿莫,你过来一下。”

经过这一晚相处,一番合作,阿莫和这位秋水剑神之间已亲近了许多,听他这般讲话,便依言过来,却忽觉胸前一麻,却是张高秋倒转剑柄,点中了他的穴道。

“阿莫,我很高兴结识了你。”

张高秋只说了这一句,便拄着紫皇剑,出了小屋的门。他已无甚力气,连点穴都要依靠紫皇剑相助,只是他的步伐虽慢,却十分坚定。这墙上恰有一道缝隙,阿莫怔怔地看着,这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高瘦的汉子,生得目若鹰隼,一身的煞气,腰间配着一柄阔剑。

阿莫自然没见过这个人,可是那一瞬间他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名字——猛查得!

贪狼七子之首,剑法极为出色的猛查得。

阿莫,谢你三番相助。

以我死,换君生。

阿莫用力咬着嘴唇,试图抑制住自己发出的声音。只见猛查得看到张高秋走出小屋,面露惊喜之色,阔剑脱鞘而出,一剑如惊雷奔马,疾向张高秋而去。

然后,阿莫第一次看到了张高秋动手。

在小屋中张高秋虽然一剑连杀三人,但他并未亲眼目睹;后来他把江波诱到小屋之中,自己全心施展摄魂术,因而也没看清张高秋是如何出剑。这一次,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张高秋右手轻动,紫皇剑飞跃空中,随后张高秋骤然出手,动作轻灵潇洒,仿佛他从未受过任何伤害,紫皇剑则如凤凰舞动于九天之上,那一式剑招之美,实是阿莫平生首见。

这两招对上,猛查得闷哼一声,后退一步捂住肩膀,那里已多了一道纵长剑痕,血不断地涌出来。然而张高秋却似比猛查得伤得更重,他没有退,却有鲜血从他口中涌出,那并非是因为张高秋被对方所伤,而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出手。

猛查得撤回手,他也看出了张高秋此时情形,狂啸一声,又一剑风起云涌般出手。这一次张高秋无法硬接,他后撤半步,手指琵琶轮指一般扣击剑刃,紫皇剑振动不已,由慢至快,几至肉眼不可见。说也奇怪,猛查得那排山倒海一般的剑势在这振动之下,竟被消弭于无形。

阿莫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一时间竟有血脉喷张之感。

若是从前的他,看了这一剑不过觉得效果神奇,然而经过张高秋一夜教导,他已晓得,这是将剑招中的一个“巧”字,生生做到了极致!甚至于他昨晚硬记下那一半自己不曾体会的心得,在看到张高秋这美到极致,巧到极致的两招后,亦是生出了许多感慨。

他曾问张高秋:“我怎样才能把剑用得同你一样好?”

那与他师长齐名的秋水剑神摸一摸他的头:“我的剑法,也并非江湖第一。你若想把剑之一字练到绝顶,首先习剑者需有天赋,这你已是极好了,不必多提,除此之外,无非是多看、多思、多练而已。”

我还能……再看到这样的剑招么?

阿莫不知道,张高秋心中却清楚得很,这两招下来,他残余的一点体力殆尽,再继续出手,几是不可能之事了。

猛查得却是神完意足,这一招未中,他立刻便出了第三招,这一剑气势更胜从前,张高秋勉强出剑相迎,猛查得看出他气力不足,大喝一声,手上加力,一劈而下,紫皇剑虽然是江湖名剑,但剑身削薄,这一劈之下,只听铿然一声,“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式动紫皇”的紫皇剑竟然断为两截!

猛查得大喜,手下更不停顿,上前一步,空余的左掌也在同时击出,他剑法出色,内力亦是不俗,这一掌恰击在张高秋前胸,张高秋面色更白,猛查得哈哈大笑,然而就在这时,他忽觉咽喉一紧,垂首,却见一截断剑正插在自己咽喉之上。

那不是紫皇剑,紫皇剑已折,断剑无锋,张高秋气力已衰,没可能将这残余之剑刺入。这截断剑较紫皇剑窄上几分,清澈一如秋水。猛查得一翻眼睛,忽然想到那个江湖传言,喉间呵呵两声,便没了气息。

张高秋人送绰号“秋水剑神”,实则他无论是剑法抑或师门都与“秋水”两字无关。然而,数百年前,江湖上曾有一把名剑名为“秋水”,锋锐无双,当时执剑之人为救弟子,这把名剑一折两段。后来张高秋的师长得到半截秋水,又请来铸剑大师周瘦蝶,巧心安排,将半截秋水融入紫皇之中,直到方才紫皇被猛查得斩断,秋水才终于现于世上。

利用秋水残剑杀死了猛查得,张高秋大口喘着气,只觉全身虚脱,再看周围时,眼前已漾上了一层血雾。

数日前,他师门中人皆被萧任和他带来的贪狼七子所杀。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追上了萧任,两人恶斗一场,两败俱伤。后来萧任远遁而去,他又寻上了贪狼七子,以带伤之躯连杀其中四人,伤势愈重。待到海边,阿莫杀了燕守和两名随从,他又杀了另外三人,一宵未眠将剑之一道授予阿莫,随后再杀江波、猛查得,到此时,已是极限了。

他觉得眼前的血雾愈发浓重起来,全身的伤痛却似乎再也感觉不到,行走江湖这些年,他晓得自己是大限将至,心中只想:萧任还没有死,不知现在哪里……阿莫那孩子不知怎样了……我……

他伸手欲抓住紫皇剑,却忘了紫皇已折,这一扶便扶了个空,他原已没有任何力气,眼见就要摔倒在地上时,忽然有一只手用力地扶住了他。

“唉,我来晚了么。”那人叹到。

阿莫在小屋之中,隔墙看到一个人扶住了张高秋,那人生得高而瘦,纵是一身素衣,亦是满身的贵气,身后则背着一柄枪。他一喜,一声“师父”刚要叫出,随后便发现不对,那柄枪并非他师父的银血霸王枪,而是一柄凤尾金枪。

那一刻,他只觉周身的血液都已冰冷了。

同样全身冰冷的,还有一个张高秋。

他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竟然能看到这个人,他勉力挣扎了两下,但此时他伤重濒死,这点挣扎在那人看来,比入网的白兔蹬动腿脚还要不如。那人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笼住张高秋的眼睛,道:“秋弟,我知道你此刻不想看到我,那么就先不看,听我与你分说。”

这个人,竟然是就是曾与张高秋结交,戎族的左贤王萧任!

张高秋对萧任言语并不感兴趣,但他此刻动弹不得,心道,就是萧任不来,自己也是一死,也便看开,听得萧任道:“秋弟,我起初与你结交,确实是存了利用的心思。”

虽是此时,张高秋听到这句话,心中仍是尖锐一痛。萧任又道:“戎族规矩,我既拿了左贤王的位置,自是要为上一任的王复仇。因此我找上你,原是为了借机灭掉昆山门。但与你相识之后,我觉你剑法高强,为人聪明通达,因此在我心中,实在是把你当成了兄弟一般。

“后来我带人灭了昆山门,你寻上我,我也理解你心中所想。你我动手之后,我便寻思到了一个办法,能让你我重回当日,甚至比当日更好。”

这句话一出,张高秋睁大了眼睛,屋里的阿莫也是吃惊,心道这人莫不是疯了,仇恨已结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还说什么重结兄弟?萧任笑道:“你不必担心,贪狼七子本不属我麾下势力,纵是秋弟你不杀他们,我早晚也要除去他们;至于我那几个手下,不过是奴隶而已,死便死了。”

张高秋喉间咯咯作响,吃力地道:“昆山之仇,永世……不忘……”

“我知道。”萧任面上的笑意甚至未变,他自身上取出一颗药丸,那药丸颜色如血,殷红得诡异,“我之后离开,便是为了取它。

“这是我早年自戎族大巫那里得来的傀玉。”萧任笑道,“莫看秋弟你此刻伤重濒死,服下它之后,便可再不惧伤痛,从此也不畏生死,之后你亦会听从我的言语,忘却前尘,我二人重做兄弟,同为戎族效力,这可不是好事一件吗?”

张高秋重伤面色本白,听他这一番话,脸上更是半点血色也无,他尚未开口说话,已有一个尖锐的少年声音喝道:“你说得好听,不过是想把他做成只听从你一人命令的傀儡怪物,让他为戎族人出生入死罢了,呸,你也配!”

这少年正是阿莫,张高秋点中他穴道,原是保全他性命之意。但张高秋体弱无力,到此时便被阿莫冲开了穴道。他听得萧任这些话,觉得实在是无耻至极,当即便冲了出来。

萧任自不会把这个少年放在眼里,见阿莫手持匕首冲了过来,他甚至并未放开张高秋,信手拂去,潇洒至极。阿莫被他这一拂摔了个跟斗,然而阿莫手中匕首随之灵活至极地一转,萧任的手背上竟被他划了一道血痕。

萧任有些吃惊,看一眼自己的手:“这是秋弟的剑招啊,他何时收了个弟子?”

阿莫咬着牙,握着匕首又冲了上来,他三次连施杀招,一招比一招凶狠,萧任便也认真了些,一一将阿莫出招格挡开来,到最后一招时,他忽觉掌中微微一痛,原来阿莫在指间暗藏毒针,趁出手时伤到了萧任。

萧任指着阿莫笑道:“你这孩子,好生鬼道。”面上笑容未去,忽然一脚飞出,正中阿莫胸口,这一脚劲力十足,阿莫被踢得一口血直喷出来,摔倒在地,再爬不起来。

萧任虽中了毒,但他内力极其高深,流转几番便可驱除,因而并不在意,指着阿莫笑道:“小孩子,你歪门邪道不少,贪狼七子只怕也有人栽在你的手下吧。”阿莫一凛,只听萧任又道,“只是没有绝对的实力支撑,你这点歪门邪道,永远也就只是歪门邪道而已。”

他不再理这个再无反抗之力的少年,回到张高秋身边:“秋弟,莫怕。”他用力一捏张高秋下颌,将那枚傀玉放入张高秋口中,随后一捏一送,傀玉便进入了张高秋的腹中!

“不!”阿莫嘶声长叫,他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一切,却无力,更无法阻挡,那种撕肝裂肺的痛苦令他理智全无,他恨声道,“萧任——我早晚有一天要杀了你!”

萧任撩眼看他,笑道:“那我先杀了你算了。”

一语未罢,忽听一个冷彻声音道:“何人欲杀我的弟子?”随着声音,一个高瘦身影缓步而出,此人一袭素衣,身蕴贵气,背着一柄黑枪,枪尖一点寒浸如霜雪,虽未出手,已有不尽煞气透出。

那是银血霸王枪,天下间只有一个人有这样一柄枪,那便是与秋水剑神张高秋齐名的风雪客魏君临。

阿莫尖叫一声:“师父!”

这少年反应奇快,一声师父之后,他又叫道:“师父,这人是戎族的左贤王,他杀了昆山门一门上下,又强给张高秋吃了傀玉,想让他给戎族人做傀儡!”

他这几句话一出,魏君临一双浓黑的眉霎时皱了起来,他看向萧任:“我弟子所说,可是实情?”

看到魏君临那一刻,萧任便知此事不能善了,而以他身为左贤王的骄傲,亦不肯耍赖否认。他缓缓将张高秋放到地上,道:“你背的是银血霸王枪,可是风雪客魏君临?”

魏君临的眉峰高高扬起:“正是。”

“我一早听说过你这柄枪,既如此,便分个高下吧。”

他二人几是同时出枪,又几是不约而同地,用了自身枪法中顶尖的杀招。一个枪身凤尾幻出一片金光,炽热连绵一如北疆八月不熄的天火;一个黑枪气势渊博如海,唯有中间一点霜雪,凌厉如电,穿破重重海潮,飞渡而来。

与秋水剑神齐名的风雪客,与张高秋武功可相提并论的左贤王。

一枪,决胜负,定生死。

风雪客的素衣上沾了血痕,而萧任仍是一身整洁,手中的凤尾金枪却缓缓坠到了地上。

“不愧是银血霸王……”他只说得这半句,人也连同枪一并摔倒。

银血霸王枪的枪尖并没有直接刺到萧任身上,然而这一枪中蕴含的劲力却扫到了萧任的心脏,之前张高秋与萧任决战,秋水剑神虽受了伤,萧任却也被紫皇剑伤到了心脉,如今旧伤未愈,新伤已至,两相作用之下,这位戎族难得的高手,新上马的左贤王,竟就这样死在了南海之畔。

阿莫见得萧任身死,又惊又喜,挣扎着起身,就往张高秋的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又想到魏君临,低声道:“师父,你的伤……”

魏君临摇一摇手:“不碍事,快去看张先生。”说着也赶了过去。

张高秋本已濒死,又服下那北疆大巫的诡异药物,七窍都已流出血线,只是仗着内力精绝才保有一线清明,他低声道:“魏先生,多谢……”

魏君临沉声道:“不必,你的伤……”他原想寻些救治之法,然而看到张高秋这般情形,心下却是一沉,知道只怕是再无力回天了。

张高秋却勉强笑了一笑:“不用说,我知道……魏先生,你的弟子一路救我护我,你莫要责备他……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阿莫听到张高秋这时还不忘同魏君临讲不要责备自己之事,真是心如刀绞,又听到张高秋最后一句话,扑上去哭道:“我叫莫寻欢,你听到了吗?我叫莫寻欢!”

魏君临一手将阿莫拉开,沉着脸道:“莫要胡闹——”声音却也低了几分,方道,“张先生,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这便是要交代遗愿的意思了,张高秋却只看着阿莫不语,魏君临怔了怔,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又低沉了两分:“阿莫,你到那小屋里去。”

他之于阿莫,实是一位严师,阿莫听了,虽然心中不愿,仍是回去那小屋之中。张高秋这才道:“魏先生,你已助我许多,但我仍有一不情之请……”

他七窍中的血线流得更急,忽然间便说不下去,身子剧烈颤抖片刻方道:“傀玉即将发作……杀了我!”

能够控制张高秋的萧任已死,然而即便如此,在服下傀玉一刻之后,张高秋仍会变为不人不鬼的傀儡,再不下手,便是为时已晚,这一点,熟悉北疆诸事的魏君临亦是知道。

他倏然闭上了眼睛,哑声道:“好。”

银血霸王枪枪尖如电,风雪客纵是合上双眼,这一枪亦是绝无走空之时。

枪落,人逝,那些旧日的恩怨情仇,也一并随着这一枪飘散于南海之畔的潮声中。

魏君临睁开双眼,却惊讶地看到,阿莫正站在小屋门前,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这里。

那个十二岁的少年,终是看到了这一切的收束。

魏君临走了过去,他慢慢地伸出手,摸了一下阿莫的头。阿莫一怔,似是很不习惯师父这样的亲切。魏君临自己也怔了一怔,他从未对弟子有过这样的举动,想再说两句安慰的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道了几句:“你的功夫学得很好,明天起我可以教你霸王枪法……”

海潮声声不断,江湖如梦还惊。

(责任编辑:古小兮 邮箱:122018951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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