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下的噩梦

2016-07-09 01:05于春榉
章回小说 2016年5期
关键词:医生手术

于春榉

一、突然的疼痛

事情来得很突然,一点先兆都没有。

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雪,使得这座城市显得格外干净。天蓝蓝的。空气清清爽爽,深吸一口直达肺腑,凉丝丝还带点甜意。沈志宏从洗衣机甩干桶中掏出甩好的衣服,往阳台晒衣竿上搭,无意间瞟了一眼窗外,却发现楼群中间的小广场上聚集着几个人!仔细观察,原来是在宰杀活羊。

沈志宏看了一会儿,对妻子郑蕊蕊说:“我去看看卖羊肉的。”郑蕊蕊说:“卖羊肉的有什么好看?让你干点活就找机会开溜。”沈志宏穿好衣服,在郑蕊蕊丰满的屁股上捏了一下,就下了楼。

沈志宏和郑蕊蕊都是公务员,一个在国税局,一个在工商局,单位不同,相距却不远,都在“卡脖一条街”上。这条非主干街上“驻扎”着好几个重要单位,法院、公安局、税务局、城管局……都是掌控着百姓命脉的部门,是那种不花钱送礼就“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部门。两人结婚十多年了,应该说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幸福。事业上,两人都是副科长,而且沈志宏马上就要被提拔为科长,领导研究、组织考核、群众评议等程序已经顺利过关,就差最后一步党委开会通过了;生活上,有车有房有存款,两人表面工资并不是很高,但有很多隐性收入,单位发的不算,逢年过节基层和求他们办事人的“上贡”也不少。大块肉吃不到,肉汤却喝得不少。孩子是个男孩,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心肝宝贝,争着抢着照顾。为了平衡关系,两家老人一家一个月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沈志宏两口子基本操不上什么心。

晚上做饭时,沈志宏饶有兴致地亲自下厨做菜。

饭菜准备好,沈志宏想起泡的蚂蚁酒,说是用它泡酒可滋阴壮阳,他用了个大瓶子将蚂蚁尽数泡在了酒里。现在找出来,见酒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他自己倒了一大杯,又给郑蕊蕊倒了一小杯。

郑蕊蕊一扬脖,将杯中的酒全部倒进了喉咙里,顿时呛得咳嗽起来,眼睛也流出了泪。沈志宏忙盛碗汤递给她说:“慢点儿喝,着什么急。”他自己也喝了一大口,顿感到有一团火从喉咙流过食管、胃肠,直抵丹田,然后又向周身散开,身体就有了燥热膨胀的感觉:“啊,这酒劲儿真大!”后来沈志宏躺在病床上反复琢磨肠穿孔形成的原因,认定这药酒便是罪魁祸首,用的蚂蚁太多,泡出的蚁酸过浓,将肠壁最薄的地方腐蚀漏了,但在当时他喝得还是很有兴致。他又给郑蕊蕊倒了大半杯,郑蕊蕊一扬头又全喝进了嘴里。郑蕊蕊就这习惯,喜欢喝急酒,她平时很少喝,但喝时却很猛。许是药酒起了作用,还没吃完饭,沈志宏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好不容易捱到吃完饭收拾利索,俩人简单洗了洗就上了床。

天快亮时沈志宏被疼醒了,以为是胃,起身去找了片止痛药吃了。这时还没到供暖高峰,房间里还是很冷。沈志宏哆哆嗦嗦跑回床上,搂过郑蕊蕊丰腴温热的身体,感觉好多了。郑蕊蕊被冰醒,往沈志宏的怀里拱了拱说:“干啥去了,这么凉。”不待回答便又坠入梦乡。这时沈志宏感觉不那么疼了,便昏昏睡去。这是第一次疼痛。

第二次疼痛是吃完午饭不久。沈志宏和张美艳、孙东在办公室里说笑。孙东说:“昨天看人发微博:‘昨天第一次和女友去开房就遇到了警察查房,还有比这更悲剧的吗?网友神回复:‘有,警察当着你面问你女朋友,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沈志宏笑后也讲了一个:“一名老师发微博:中考阅卷时,有一个问题是怎样节约资源。看到一考生答案:‘用小便冲大便。亮瞎我了的眼!默默给了满分。”刚讲完便感到肚子又疼了起来,并有了便意,忙拿了手纸蹲进厕所。

以往沈志宏蹲厕所时总是要利用这机会浏览面前挡门上是否有新的创作。厕所挡门历来是业余作者和不满情绪宣泄的阵地,由最初表述直白的色情图画和文字,逐渐演变成针砭局里时弊的打油诗、顺口溜或犀利短语。

近年来,挡门上还增加了披露局领导隐私的快报,这情报确有真实可靠的,更多的是捕风捉影,如同网络论坛里的帖子。但读者的某种心理却得到了满足,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也就没人去探究,所以这些文字图画还是很受欢迎的。还有人情不自禁跟帖写下评语:“别看今天闹得欢,就怕以后拉清单”。

局领导有单独的卫生间,对这些情况并不知晓,这块园地也就一直保留了下来。可今天沈志宏没心思看这些,疼痛已使他头上冒出了冷汗,肠胃一阵阵痉挛,排出了许多稀便也无缓解,又有了恶心的感觉。未提裤子倒转过来冲着便池“哗哗”吐了几口,还是疼痛,而且痛感下移到了小腹,以自己的经验判断恐怕是阑尾炎发作。系好裤子,弯着腰按着肚子回到办公室。孙东和张美艳还在说笑,见沈志宏面色苍白进来,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快送我去医院,可能是阑尾发炎了,疼死我了。”孙东和张美艳急忙帮沈志宏穿戴好,架住他往外走。这时沈志宏已经疼得直不起腰来。

三人打了车直奔离单位较近的人民医院。

门诊医生是位动作迟缓的老医生。他简单询问后让沈志宏躺在诊床上,解开衣服露出腹部,屈起双腿,用四指在肚子上用力按压,然后突然把手抬起,问:“疼不疼?”沈志宏咬着牙说:“疼,疼死了!”老医生边在洗手池洗手,边笑着说:“有反跳疼,是急性阑尾炎的症状,而且可能穿孔了。小伙子,你这一刀估计是躲不过去了,去办住院手续吧。”说着开了住院单。

住院部在七楼。孙东借了辆医院专用平板车,与张美艳一起推着沈志宏上了电梯。乘电梯的还有一人,好像是医院领导,见沈志宏虾米一样蜷缩着身子,不断发出呻吟,极其痛苦的样子,很有风度地问:“他得了什么病?”张美艳答:“是阑尾穿孔。”“阑尾穿孔也不应该疼成这个样子呀?”电梯停在三楼,那人便走了出去。

到了普外科,孙东和张美艳忙活了好一阵子,交押金、办手续、做化验、拍腹平片,又抽空从沈志宏手机里调出郑蕊蕊的电话,让她马上到医院。办完这一切已是午后四点多钟,沈志宏终于躺在了病床上,这时他已经有些麻木,感觉不那么疼了,意识也进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对郑蕊蕊的呼唤,他只是睁开眼看了看,捏了捏郑蕊蕊的手,表示知道她来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来到沈志宏床前,自我介绍说是主治医生,问了问发病的时间、症状,用手按按沈志宏的肚子,变戏法般掏出个长针注射器,刺进沈志宏的小腹,拔出来时针筒里已有了一些黄绿色的液体,他对站在一旁的郑蕊蕊说:“看,都出脓了,肯定是穿孔了。”他走出病房时,郑蕊蕊跟了出去。郑蕊蕊注意到了这医生的胸卡上写着“张权君”,说:“张医生,他得的是什么病,严重吗?”张权君说:“初步判断是阑尾炎穿孔,准确诊断还得剖腹探查,需要尽快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听说是阑尾炎,郑蕊蕊悬着的心稍微回落了些,同时也放弃了通过熟人找关系的想法。

即使这样,她也不敢大意,毕竟是在肚子上动刀子。她请教孙东要给医生多大红包,孙东说:“不是主任副主任做手术,又是阑尾炎这样的小手术,一般给二百块钱就行。”郑蕊蕊想了下说:“不差这点了,能把手术做好,身体恢复快些就都有了。”于是拿了五百元和一百元分别塞进主刀医生张权君和麻醉师的白衣服口袋里。

两名护士戴着口罩推着处置车进来,让郑蕊蕊把沈志宏的裤子往下脱,见郑蕊蕊没明白她们的意图,又说把裤衩也往下脱。郑蕊蕊往下扒了扒,护士有点不耐烦了,说:“脱到膝盖那儿。”郑蕊蕊这才明白护士们的意图,是要做术前备皮。便将沈志宏的裤衩彻底扒到了位,整个隐私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房间内有女性见状躲了出去,而老患者的家属见怪不怪依然忙活自己的事情。

一个护士戴好橡胶手套,用两根纤细的手指夹住沈志宏的阴茎,另一只手在阴毛处涂上洗发液,用剃须刀几下就把沈志宏那里刮得光秃秃的,很是难看。护士又拿了几块湿巾纸,扔在沈志宏的小腹处,对郑蕊蕊说:“给他擦擦。”郑蕊蕊擦去残余的泡沫,在孙东的帮助下给沈志宏穿好裤子,问:“完事了?”护士说:“等一下还要插胃管,导尿管,还得灌肠,早着呢,家属来个人跟我去取清肠油。”

张权君的医术并不像给人感觉的那样成熟老练。他并不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是一个较偏远的乡卫生院院长。说是院长,其实手下没几个人,来卫生院看病的患者也多是些打打吊针就能解决的小问题,稍复杂的病情就去县或市里医院就医。患者少,所用的药也都是大众常用药,医生的收入自然也就不高。刚当上院长的张权君决心进行大刀阔斧的变革,改变这半死不活的状态,在当乡长老爸的支持下,扩大医疗范围,做些简单的手术,但是卫生院的几个医生都担当不了这份重担。

有两名医生算得上是科班出身,当年就读的不过是不入流的医专学校,老师教得马马虎虎,学生学得稀里糊涂,手术台也是在实习时跟着老师在旁边站过,从未拿过手术刀。

眼看着要动手术,却没有人主动请缨,张权君院长一拍胸脯说:“我来主刀。”他分析来此看病的多为农民,农村人皮实,割深割浅都没事,退一步讲,即使真出了事,也有当乡长的老爹罩着。张权君从小胆子就大,无论面对多么恐怖的场景,他都不会畏缩,表现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很有资深医生的风范,但仍然出了事。一个小伙子计划秋天结婚,婚前他对象嫌他包皮过长,担忧影响下一代的质量,非让他把包皮割了。他图省钱方便,也听到了别人夸张院长医术不错,就没去县医院,托人找到张院长。张院长胸有成竹,满口应承:“全交给我办,放心好了,小毛病好修理。”

话说得很简单,实际操作却不敢掉以轻心。手术前反复查阅有关资料,他的功课没白做,手术过程很顺利,切口拆线、掉痂都如期完成。

随着身体好转,小伙子按捺不住渴望,急迫地想试试经过修理的东西是否更加好用,结果问题出来了,竟不能正常勃起。仔细观察,原来是包皮割多了,蜷缩时尚能正常使用,一伸展,割剩下的包皮就不够用了。去找张院长,张权君研究了好一会儿,信誓旦旦地安慰小伙子:“没事,皮肤是有弹性的,抻拉几次就好了。”小伙子按张院长教的方法操作些时日,没有丝毫改观,就去了县医院。县医院老医生听了他的叙述,又认真进行了检查,忍住笑说:“你现在这状况还真不好办,我分析解决问题的办法无非是两个,一是植皮,从身上别的地方取一块皮植上去,但人身上与它相近的皮肤很难找,而且手术难度很大,成活率低。别看割下来挺容易,接上去可就难了,弄不好白瞎了取下的那块皮不说,还有可能将它彻底弄残废,永远直不起腰来。这手术咱这儿肯定做不了,市里、省里医院也够呛,全国能做的也不多,最好去世界级的著名医院。”

“另一个办法呢?”小伙子听得头立刻大了两圈,急忙问。

“再就是按原来医生的办法,不断地进行抻拉,将那块皮肤拉松弛了,但耗费的时间会比较长。”

“能有多长?我有长劲,能坚持。”

“达到伸缩自如的程度,乐观些估计,怎么也得五十岁以后了。”小伙子当场就晕了过去。

小伙子又找到张权君,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亲戚朋友来了一大群,也不顾什么院长了,揪住张权君的衣领讨说法,几句话不合,就把张权君揍了一顿。要不是张权君他爹张乡长得到消息,及时带领派出所干警赶到,张权君有可能被打死。

张乡长了解情况后,感到这问题还真有些棘手,对方的证据确凿,没有一点借口可找,而且解决问题的条件还很苛刻,要么以牙还牙,将张权君的包皮也切下一大块,让他不能自由伸张;要么赔上一大笔钱,让他们去北京或美国大医院去治疗。不答应条件,就天天上医院暴打张权君。

姜还是老的辣,张乡长处理此类事件还是有些经验的,拖上一段时间,没有了大家的鼓动,当事人的心劲儿也就泄了大半,这时再出面解决就容易多了。抗争、无奈、妥协、默认是这些人的心理变化过程。当务之急是让儿子离开这里避避风头。于是从乡财政经费中批了一笔钱,让儿子去市里医院培训,也趁机提高一下业务水平。

市人民医院很欢迎张权君这样的培训医生,交培训费,还能帮着干活,何乐而不为?张权君穿上了人民医院的白大褂,成为人民医院的临时普外科医生,经常跟着老师上手术台,但主要是观看学习,有时主刀的老师做完手术后,让他做些缝合的工作。看得久了,割包皮事件的阴影渐渐淡去,就总想找机会检验一下自己的学习成果。

今夜是平安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外国人的小城也刮起了过洋节风,对人民医院普外科来讲,今天晚上下班后全科人员一起吃饭,欢送老主任退休。这事情几天前就定好了,全科医生护士除了值班人员都要参加。张权君和老主任不熟,被安排留下值班。

沈志宏是急诊手术,张权君见上台实践的机会来了,就主动向王主任要求主刀。王主任想,今晚宴会的档次比较高,在市里几个最好饭店之一举行,又有主管副院长参加,安排别人去手术也确实不好张口。而张医生从医十多年了,又在科里培训多日,总不让他上台也说不过去,况且这手术难度也不太大,就叮嘱几句,同意了。

二、奇怪的手术

做完灌肠等术前准备,沈志宏已是精疲力竭,处于半昏迷状态。临近手术室前,他突然清醒了许多,挣扎着从平板车上抬起上身,向亲人们摆了摆手。他妈妈控制不住地哭了,嘴里喃喃不停地叨咕:“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我儿平安无事……”

沈志宏光溜溜地躺在手术台上,感到凉飕飕的,暖气都不如病房里给的足,一根针刺进他脊椎缝隙,有些疼,一会儿就麻木了。麻醉师掐掐他的皮肤,问:“有感觉吗?”他回答:“嗯,有。”过一会儿,麻醉师又掐掐问:“有感觉吗?”他回答:“没有。”声音已经变得虚浮。他听到一个人说:“麻醉药按时起效了吧。不要对自己没信心,要大胆实践。”沈志宏最后的意识是:这麻醉师好像是个新手。

张权君见患者已经被彻底麻醉,不慌不忙操起手术刀在沈志宏的阑尾处划下,鲜血倏然冒出。在切口走向上,他没有像一般阑尾手术那样做横切口,而是做了个竖口,为向上延伸留了余地。他逐层切开腹壁,伸入腹腔,掏出阑尾,发现它完好无损,浆膜无充血、水肿,更无穿孔。他仔细端详它,并征询了别人的看法,确定手里捏着的东西是阑尾。

他把阑尾放回原位,用手术刀扩大切口,说:“还真不是阑尾穿孔,幸亏我做了竖口。我一直觉得不一定就是阑尾出了问题,患者在疼痛的状态下,表述感觉往往不准确。当医生的就要学会听话听音,去伪辨真,患者应该是胃穿孔。”话到后半段就有了给别人讲课的味道了。旁边的护士顺嘴奉承了他一句:“您圣明,再狡猾的症状也瞒不过您的慧眼。干完活,别忘了请我们吃烤肉啊。”

“忘不了,都胖得抱不动了,还惦记着吃肉。”

张权君将切口向上延伸至胃部,找到胃,胃的特征明显,不会认错的,可前后左右上下仔细观察半天,也没发现哪个地方有漏点。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这患者是不是那个包皮小伙家里派来当卧底的,没病装病考验我,出我的丑呀?但他马上否决了,血相化验和腹部抽出的脓液都证明患者腹腔确实出了问题,如果在这两项检查中都造了假,这工程也太复杂了,代价也太大了。可到底是哪个零件出了故障呢?总不能把肚子里的心、肝、肺等五脏六腑都翻腾一遍吧,那可真成了笑话。这时他有些慌了,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胖护士用纸巾沾沾他的额头说:“腹腔里有脓液,又不是阑尾和胃,会不会是肠子呢?”一语点醒梦中人,张权君豁然开朗:“对,一定是肠穿孔。”可问题又来了,腹腔内肠子纵横交错有一洗脸盆,病灶在哪儿呢?他判断了几个点,检查后却都不是,捷径走不通,只好用笨办法,从胃以下十二指肠开始,空肠、回肠、盲肠、结肠到直肠,七米多长,一点点往下捋,一截一截地检查,也没有找到哪个地方有漏洞。

他面对这一堆翻乱了的肠子,彻底傻了眼,丢下一句“我去找主任”匆匆离开了手术室。

郑蕊蕊等人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候着,大家开始还情绪稳定地聊着天,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氛逐渐紧张焦躁。阑尾手术一般也就半个多小时,最多也就一个多小时,可现在都两个小时了,怎么还没结束?这时张权君一脸严肃,大步流星地走出来,郑蕊蕊忙跟上去问:“张大夫,手术情况怎么样?”张权君步行节奏没变,甩下句:“一切正常”。

郑蕊蕊意识到手术出了问题,而且问题比较大,否则哪有主刀医生半路离开手术台的道理。她大脑急速搜索,想起一同事与这家医院的脑外科主任关系密切,也顾不上已经下班不方便了,立即给同事打电话,声音里已有了哭腔。同事听出了事情的紧迫,安慰她不要着急,说马上开车接那个科主任,同他一起来医院了解情况。

张权君关严医生办公室门,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平息内心的慌乱,然后按墙上贴的医生电话号表,给王主任打手机,接通后竟是一个声音尖锐的女子,检查后方知慌乱中按错了一个号码。再深吸一口烟,稳稳心神,一个号一个号准确按下,出现的仍是女子的声音,是通讯公司的客服语音,提示所拔打的号码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再拨一遍仍是如此。

张权君仍执著地一遍遍拔打,心里默念,快接电话呀,患者可在那儿敞开肚皮等着呢。王主任一班人员在酒店里觥筹交错,这与主角,被欢送的老主任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六十岁生日前,医院大院长亲自找他,希望他能接受返聘,继续发挥余热。他所在的普外科是医院的重要科室,而他又是这个科的招牌。科里的同事也希望他留下来坐镇把关,接任他的王主任说,只要看见他在办公室,不管多复杂的手术,心里都踏实。做出彻底退休的决定,这在半年前对于老主任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真正决定退休与一件对他心灵有深刻触动的事情有关。

初秋时一个周日的下午,他从书房里出来,看到老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睡着了,双手还保持着织毛活的姿势,对面的电视仍播着电视连续剧。

夕阳透过阳台将光线均匀地洒在老伴的身上,将她的容貌照得格外清晰醒目。老主任忽然发现她有了触目惊心的变化,染过的头发稀疏凌乱,露出灰白的一截,脸上皱纹纵横,皮肤松弛,颜色萎黄,嘴角有一丝涎水闪闪发亮。苍老、疲惫真真切切地呈现出来。老主任心里一颤,心想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自己又有多少年没有仔细看过她了?存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还是那个头发油黑、皮肤白里透红富有弹性的女子。

老伴四十刚出头时,单位不景气,就下岗回了家。她的财会业务还是不错的,有几家企业找上门聘她去工作,都被他拦住了。理由明摆着,他工作繁忙,儿子青春期叛逆严重,又处在学习的关键阶段,家里需要有人专门打理。就这样,她成了这个家的“后勤部长”,并且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几年。

他蹑手蹑脚关掉电视,拿过一件衣服给她盖上。老伴却醒了,有些慌张地问:“几点了,该做饭了吧?”然后又有些歉疚地解释,“看看电视,一下睡着了。”老主任说:“不着急,你再去床上躺一会儿,咱今天出去吃。听科里的小医生护士们说,医院附近新开了家馅饼连锁店,特别好吃,咱今天去尝尝。”老伴急问:“儿子一家要来吃饭?”“就咱俩去吃。”“不过年不过节的,别费那钱了。下馆子哪有在家里吃得干净实惠。你饿了?点心盒里有饼干,先垫补一下,饭马上就好。鱼早就收拾好了。”说着快步走进厨房。老主任也跟了进去:“让我帮你干点啥?”“你?中午没吃饱呀。哦,把酱油递给我。”她加快了手上做鱼的动作。老主任在橱柜里找了几遍也没找到:“没有酱油呀”。“那个写着老抽的就是。”“什么时候酱油改名叫老抽了?”

老主任自从当上主任就没醉过,一是因为他酒量不小,更主要是他对自己的严格约束。他自认为普外科主任就像处于一级战备中的士兵,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现在他有些醉了。除去头上的禁锢,对敬酒者来者不拒,一改往日严肃的形象,像喝了蜜一样脸上笑眯眯的。他的语言神经尤其兴奋,一段段经历被他讲得风趣幽默,不时将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科里的医生护士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被大家私下称为“老倔头”的主任,居然有这么可爱的一面。被称为科花的护士醉眼蒙眬,非要搂着老主任拍照,将酒桌气氛推向高潮。

王主任是清醒的,他看着热烈和谐的场面,暗想这个欢送宴会应该是圆满了,可是他总有一种不正常的感觉在心头掠过。不经意间看到了餐桌上的手机,马上意识到是手机铃声,从进入包房到现在竟没有一个铃声响起。以往科里一起聚餐时,经常是手机铃声不断,此起彼伏,他还抱怨过,当医生吃个饭都不得消停。可是今晚怎么大家的手机一起静默了?静默得有些诡异。他忽然想到可能是包间有屏蔽,手机信号进不来。他以前就遇到过类似情况。他拿着手机来到走廊,未接电话和短信的提示音,挣脱束缚般争先恐后地响起。他先挑科里的电话回过去,一向沉稳的张权君结结巴巴地向他汇报了手术情况。没听完,他便打断说:“不要乱动,我马上派人回去。”他从包房里叫出没有喝酒又经验丰富的孙医生,让他立即回医院处理。孙医生向老主任简短告别,匆忙离开酒店。

欢送会继续进行,经过王主任的提醒,大家纷纷去走廊接打电话,等大家稳定下来,却发现老主任神情黯然,有清泪从脸颊流过。忙问怎么了,他哽咽着说:“我忽然有种当逃兵的感觉。”说着伏在了桌上,宴会只好草草收场。

孙医生赶到医院时,郑蕊蕊的同事和找的熟人也急三火四地赶到了。这个熟人是脑外科主任,姓魏。魏主任跟着孙医生进了手术室。过了一段时间,魏主任出来,郑蕊蕊等人急迎上去。魏主任说:“没大事,是肠穿孔。孙医生已经把病变那段切掉,正在清洗缝合,过一会儿就推出来了。”

郑蕊蕊问:“切掉多大?对以后的生活有影响吗?”

“不长,两厘米左右,不会有影响的。我还有事,先走了。”走几步,对跟上来的郑蕊蕊同事说:“怎么没找个好点儿的医生做?”不待回答,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医生们对同行有本能的保护,不喜欢更多说别人的失误,尤其是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

他没有讲,此刻沈志宏正声嘶力竭地嚎叫着。

沈志宏是被疼醒的,开始是丝丝拉拉的疼,很快就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疼。

那疼痛绝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啊呀——疼死了!”也只有喊得大脑缺氧时能瞬间缓解。

孙医生问麻醉师:“麻药量不够?”

“在台时间超过预想,麻药劲过了。”麻醉师回答,“要不要加做硬膜外麻醉?”

孙医生看一眼张权君手上的动作,说:“现在加全麻风险太大,还是打点儿小针吧,也快完事了。”又对张权君说,“加快动作。”他做完肠管切除后,就把剩下的腹腔冲洗、关腹缝合工作交给了张权君。

麻醉针打进去,没有丝毫减轻沈志宏的疼痛。他的哀嚎已失了人调,这叫声在寂静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凄厉。他挣扎着想起来制止他们残忍的动作,可四肢和脑袋被按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他脑中只有一个企盼,那就是让这疼痛快点结束吧,如果有人现在征求他的意见,以结束生命为代价中止疼痛,他会毫不犹豫地签字同意的。这叫声瘆人,刺激折磨着在场人的神经,搞得大家心烦意乱,不用催促便加快了动作。

三、医院偶遇发小

郑蕊蕊和病房的责任护士吵了起来。自她了解到张权君真实的身份背景和手术经过,就有一股火气在心里乱窜,憋得难受,想找人干一架。可是找谁呢?找医院或科领导?好像他们没什么责任。找张权君?似乎他也没有可摆到桌面上的把柄,况且丈夫的手术虽然做完了,但后续的治疗仍很重要,丈夫的小命还攥在他们手里。得罪了他们,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随便在某个环节使个小绊子,让你摔个跟头,疼两下,没事了;严重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一辈子都直不起腰。

在医院里,患者处于绝对劣势,这永远不会改变。众多患者只要不被逼到一定程度上,就会选择忍气吞声,只要没掌握一招制服对方的秘密武器,也就不应该轻易出手。郑蕊蕊拼力压抑住喷薄欲出的火气,堆起笑脸迎接张权君医生的查房,说些“辛苦”的话。张权君随口道:“应该的。”

可是当吴护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她床头柜上物品乱,没有将衣服塞进柜子里,捎带评价了她的生活品位时,郑蕊蕊心中的火气突然冲破阀门,汹涌而出。潜意识中,郑蕊蕊选择了相对较弱,对自身可能造成伤害较轻的环境卫生护士作为宣泄的对象。

吴护士平时还是很温和的,言语也没有那么尖酸刻薄。她昨夜没睡好,今天早上昏昏沉沉的,也有一股邪火在体内上蹿下跳。老公出差了,不在家,又不敢冲孩子发,在家里孩子是至高无上的。

昨晚孩子告诉她,座位由第三排被调到了第四排。她大吃一惊,脸上表现得风平浪静,内心却是波涛翻滚。她和老公教育孩子观点有时不一致,比如在讨好老师、给老师送礼上,她主张避开孩子,尽量让孩子的心灵少受世俗的污染,保持对老师的敬仰。她老公则认为,这些应该让孩子知道并理解,这就是现实社会,是孩子难以回避的。

学会送礼拉关系,便是积极融入社会的一种表现。如果心里排斥,保持所谓的纯洁,到头来只会到处碰壁。她认为老公说得有道理,可孩子才上初中,现在就懂得这些东西是不是太早了?

她老公坚持认为,如何学会与人沟通与交往,从社会上获取更多的资源,这绝对是门大学问,要从小教育,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老公经常出差,管理教育孩子的重担主要由她来肩负,她便依然按自己的原则行事。她尽量淡化地对孩子说:“才移后一排,不会影响听课,可能又有谁眼睛近视看不清黑板了。”吴护士伺候孩子睡着后,自己在床上却烙起了饼,暗骂班主任太黑了。开学时送了一千,才调到第三排,这刚到期末就变了。虽然调的幅度不大,但这是个信号,一种暗示,如果不接着送,下学期肯定会被调到后面。而后面几乎是问题学生的聚集地,如果陷入那个堆里,孩子不久就会被拖坏的。

上学期孩子座位被调到倒数第三排,回家总抱怨有时后面的学生乱讲话,影响他听课。她便去找班主任,希望能将孩子的座位往前调调。现在班级不再像她上学时那样,以个头高矮定座位,而以视力听力伸缩性很强的软标准衡定,这就给班主任留下很宽的操作空间。她去找班主任,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一则,春节和中秋节,他们家都要送班主任和主要科任老师购物卡的,数额不大,给班主任的是二百,但从礼节上应该算说得过去,而且从未求老师们办过什么事;二则,孩子的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能保持排在班级前十,也是为老师争了光的。

她找过班主任两次,每次班主任都很热情,说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就给调。这合适的机会一等就是半年,孩子的座位仍纹丝没动,而负面影响却在期末考试中有了明显的表现,成绩下滑到二十多名。吴护士在家长会后与班主任个别交流时,特别强调了这点,以为这学期开学就会有所动作。

开学伊始,班主任对学生座位是有所调整,但调的是别人,吴护士的孩子仍是倒数第三排。有了解学校内幕的明白人告诉吴护士,现在重点学校班级调座位,几乎已经明码标价了,小学五百,初中一千,而且只管一学期。如果想占住这个位置不动,就还得送钱。

至于孩子的成绩处在班里的中上游,那是入不了班主任法眼的。衡量老师成绩的标准是在市考时能有几个考上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所以老师关注的只是可能打“响炮”的学生,如果你的孩子稳定在班级前三名,不用你提,班主任就会把座位安排好。

吴护士听得心惊肉跳,半信半疑,说:“现在学校都黑到这种程度了?依我看都是学生家长把老师喂得胃口越来越大。”牢骚可以这么说,在自己的孩子教育上却不敢冒丝毫风险,玩不起,更输不起。

她拿了一千块钱,送给了班主任,还真见效,不出一周,孩子的座位就调到了正数第三排。

再接着送钱,还是任由老师看着办?她想,还是屋檐下低着头吧。家里虽不富裕,但也不差这一千。

吴护士思前想后,辗转反侧,折腾大半夜,凌晨时才有了睡意,似乎刚睡着就被闹表吵醒。她挣扎着起床,忍着困倦、烦躁,给孩子做好了营养早餐。再难受,只要能爬起来,孩子的饭是不能对付的。

郑蕊蕊和吴护士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争吵的焦点已偏离最初的话题。忽然吴护士噤了声,目光移到了郑蕊蕊的身后。郑蕊蕊沿着对方的目光转身,见沈志宏已经醒了,半抬胳膊,将手伸缩成枪型,似乎正向吴护士瞄准,嘴还一合一张,模仿扣动扳机的“叭叭”枪声,只是太虚弱,爆破音发得有气无力。

吴护士说声:“一家子都是神经病。”扭身走了。

郑蕊蕊顾不上与她争辩,问沈志宏:“感觉怎么样?”

沈志宏没说几句话,眼皮便沉重得抬不起来,挣扎几下,“啪嗒”落下,人又睡去。他被推出手术室十多个小时了,监护器上显示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人却始终昏睡。偶尔在郑蕊蕊的呼叫下睁开眼睛,有时一句话都没说完就又睡了过去。

这会儿,他的神经细胞经过充分的休整,开始向大脑传递信息。第一个信息是:还活着。

他为自己又见到了明媚的阳光、又见到了亲人而庆幸。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悄悄捏了捏郑蕊蕊的手,里面的含义很丰富。郑蕊蕊理解了,眼里又生出湿雾,俯身在他的耳边坚定地说:“好好恢复,咱以后好好活着。”

沈志宏愉快的心境很快就被破坏掉了。刀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这疼痛还可以忍受,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要长时间保持仰躺的姿势不能动。他的身上连接了许多管线纵横交错,有引流管、导尿管、氧气管、胃肠减压管、点滴管和监护器导线。腹部刀口处还压了一个小沙袋,防止刀口挣裂。他想翻翻身,被郑蕊蕊和他爸妈不约而同地制止了,说是医生叮嘱这姿势要至少保持二十四小时,术后二十四小时是关键时期。

他渐渐烦躁起来,想用睡眠来度过这煎熬期。患病前,整日忙忙碌碌,睡个懒觉都是奢侈的享受。可是现在,那些时常需极力晃动才能甩开一会儿的瞌睡虫不知跑到哪去了,他盯着输液器中的药水,一滴滴淌进自己的血管,盼望着这时光真的像快马闪过缝隙,最好能有一双神奇的手,迅速掀过这生命中难以卒读的一页,进入崭新的篇章。

二十四小时后,沈志宏身上的外来物开始撤减。监护器、氧气及腹部沙袋被拿掉了,他感到轻松了些,能够在家人的帮助下翻翻身。现在翻个身都成了舒服的享受。

他的家人排好了班次,轮番护理,以妻子、妹妹、爸爸为主,妈妈及岳父母间歇打替补。一家人原有的工作生活节奏被打乱了,进入到陌生的轨道。他的爸爸来医院时脚步匆匆,低头想着心事,没留神脑袋撞在医院旋转门棱上,起了一个紫包,想骂一句,却不知骂谁,只好揉揉脑袋,自认倒霉。护理病人很折腾人,郑蕊蕊的嘴上起了水泡,她深刻地体会到了“平安是福”的内涵。

沈志宏嘴唇干裂,口渴得嗓子要着火,几次要求下,他妈妈用棉签蘸点水,给他润润嘴唇——排气前想痛快地喝一口水,那是绝对不行的。

沈志宏一天天好起来,腹部引流管拔掉了,导尿管也拔掉了,输液量也在减少,不再像头三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输液,上一天的药量还没输完,下一天的又开始了。那个让他头疼的补钾液也不再输了,补钾液刺激血管,输得快血管就会胀疼,需将滴速调得很慢。即使这样,他的两只手背、胳膊上的血管仍疼得不敢触碰,要用湿毛巾不断地热敷。他的气力也恢复了不少,可以在郑蕊蕊的搀扶下下地溜达了。

沈志宏在走廊里遇到了陈凯。陈凯是他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当时两人关系非常好。两家住得较近,整个学生阶段两人都是结伴上学、回家。

医院是很容易让人忽视尊卑、记起纯情温暖的地方。两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聊了起来。许是憋得久了,需要找个倾诉的对象,一向少言寡语的陈凯竟滔滔不绝起来。

陈凯与霍晓蕾结婚后有了个男孩,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是他们最美妙的时光,忙碌并快乐着。后来两人的单位效益都不好,陈凯的单位还勉强维持,但只发基本生活费,而霍晓蕾的单位则干脆黄了。霍晓蕾借钱在商场租一个摊位卖起了鞋。本钱小,做买卖的人又多,赚钱也很不容易,上货出摊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忙活。陈凯舍不得放弃单位,便挤时间干点儿私活,捞点儿外快。出摊赚的钱不多,却比在不死不活的单位上班挣得还是多的,再加上陈凯的工资和外快,两年后,他们还清了外债。就在陈凯对未来充满期望时,霍晓蕾突然不辞而别。一周后,她在温州用公用电话告诉陈凯,不再跟他过苦日子了,她的那份财产也不要了,算作给孩子的抚养费。

霍晓蕾走后,陈凯向一同出摊卖鞋的打听,原来她是跟一个温州批发鞋的小老板勾搭上了,这次出走不是心血来潮,是蓄谋已久。他没有太多的愤怒憎恨,也没有去温州找。他对霍晓蕾的性格还是比较了解的,一旦认准了的事情,就是拉炮车也拽不回的。他忽然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和霍晓蕾在一起生活时,总是拼命努力,就像有条无形的鞭子在不停地抽打,让他埋头前进。

与其忍受她,还不如这样自己领着孩子过,苦点儿累点儿,但心松了套,落到了底。

两年后,霍晓蕾回来办离婚手续。她衣着光鲜,神采飞扬,口音也变成了温州调,给儿子带回不少礼物,临走时还留下一万元钱,说是给儿子的学费。

陈凯制订了个攒钱计划,要力所能及地让儿子上重点初中、重点高中,然后是考大学、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他的终极目标是给儿子交买房子的首付并举办体面的婚礼。他的前两个目标已经实现,现正迈向第三个目标——积攒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儿子也争气,自己考上了重点初中,为他省了近万元的择校费。收到录取通知的当晚,他欣喜若狂,像捡了金元宝。在他的算式中,该支出的没支出,便是收入。他破例领着孩子去家像样些的酒店大吃了一顿,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又哭又笑折腾了大半夜。

有目标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十多年过去,就像一觉醒来。儿子已经长得跟他差不多高了。正当父子俩向着既定目标努力拼搏,几乎将霍晓蕾彻底埋进往日的尘埃时,霍晓蕾又冷不丁地钻了出来。她理直气壮地住进被她抛弃的家,没有丝毫生疏和愧疚,对离开的日子也没一点儿主动说明解释,在陈凯怯怯懦懦的询问下,才不耐烦地透露一些,仿佛她只是去省城进了趟货。

霍晓蕾是回来治病的,她得了癌症,宫颈癌,晚期。确诊后,她复制了当年离开陈凯的方式,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小老板,身上只揣了几千块零用钱。与当年陈凯感触不同的是,小老板确定霍晓蕾真的不辞而别、不再回头后,感动得热泪盈眶,差一点儿头脑发热,往她的卡里汇些治病的钱。

霍晓蕾回来后,怪里怪气的腔调没了,一嘴的本土语言。她很快就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对陈凯颐指气使,一脸的轻蔑,从不正眼看他,稍不如意便破口大骂。

陈凯和霍晓蕾娘家人在给她治疗上的意见是一致的,倾向于保守治疗,想吃啥就吃点啥,维持一天是一天。

霍晓蕾坚决不干,她要进行积极的治疗,她说:“我还没活够,万一切掉病根,能够多活个十年八年呢?你们不给我手术,那就相当于谋杀,是把我往‘等死队里撵。”

可是手术及后续的化疗等费用是很高的。霍晓蕾又没有办医保,最基本的居民医疗保险都没有办,完全需要自费。霍晓蕾带回的钱回来没几天就在胡吃海喝中造得囊中羞涩。霍晓蕾父母、哥妹只象征性地掏出一点儿,对整个费用是杯水车薪。

治疗费用历史性地落在了陈凯的肩上。他只有无奈地动用儿子的教育储备金。一想到儿子没有了这笔钱就可能去非重点读高中,进而考不上理想的大学,他的心就一剜一剜地疼痛,表情沉重,手也哆嗦起来。

霍晓蕾做了子宫全切除手术。术后,她只温顺了两天,稍微恢复些底气后,就开始对陈凯吆五喝六,摆出老佛爷的谱。陈凯妈劝他不要对霍晓蕾太上心,他不但不听,还对妈妈振振有词。

沈志宏听完陈凯的叙述,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通过这次病,他对世界的丰富多样似乎有了更多的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能用统一的标准衡量评判谁对谁错。

四、重病难愈

这几天来医院看望沈志宏的同事亲朋不少,除个别送花篮或水果营养品外,大多数是离开时留下数额不等的慰问金:“不知你能吃什么,这点儿钱自己看着买吧。”所有说辞如出一辙。

人事科的方建东是沈志宏的铁哥们儿,他来看望时透露了一个等级绝密消息:在研究提拔沈志宏的局党委会上,纪检马书记提出异议,说沈志宏病得很重,刚做了手术,估计难以胜任工作。一把手宋局长说派两人去医院调查一下,如果身体能行就任命沈志宏为科长,不行的话就再考虑其他人选。方建东说,这两天局里就会派人来。他最后说,宋局长对你可真够意思,你们关系不一般吧?送走方建东,沈志宏与郑蕊蕊商量,认为病的问题应该不大,也不怕调查,病理检验结果已经出来,诊断为“小肠非特异性慢性溃疡炎性穿孔”,手术恢复后就可正常工作。

沈志宏装作活动身体,在走廊里溜达,等到了张权君医生,拉他到楼梯边,向他说明了情况,并往他外衣口袋里塞了二百块钱。张权君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知道该怎么做。也幸亏你提前跟我打招呼,要不然我一定会认为是你们单位要催你上班,为了照顾你,我就会说你病得较重,需要多休养,不能做繁重工作,那样可就毁了,整个说反了,好心办错事。”沈志宏回病房跟郑蕊蕊一学,她也有些后怕,庆幸没有掉以轻心,否则提拔真有可能泡了汤。

沈志宏感觉进一步好转,由全流食改为半流食,虽然只是吃些馒头、小米粥之类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但基本的口腹欲望得到了满足,他仍由衷感叹:能吃东西真好。除了每天上下午各输一瓶液体外,其余时间就可自由活动。他每天都要乘电梯下到一楼,再从消防楼梯一步步爬上来。他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一天天增长。

郑蕊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没有告诉沈志宏手术的问题,怕影响他的心情。

但是,他们过于乐观了,沈志宏腹部切口长得并不好。最初换药时,他就发现刀口有些红,下端皮肤张开,有少量脓性液体渗出。他问张权君怎么回事,张医生说,没什么大事,有点轻微感染,抗炎和切口换药的办法同时治疗就可以了。张权君用双氧水、盐水对切口进行了冲洗,将凡士林纱布从开口处塞进去。郑蕊蕊在一旁帮助扒着衣服,脸却转开不敢看。沈志宏没有像看到的那样疼痛,只有镊子在向深层伸探时,才有疼痛感,他想一定是表皮上的痛感神经坏掉了。

抗炎、换药治疗了几天未见好转,却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张开的口越来越大,到了第十天常规拆线的日子,再打开包扎时,切口已全部裂开,缝合的线不用拆自己就全部脱落,沈志宏一家的心又提了起来。

郑蕊蕊找到认识的那个脑外科魏主任,咨询这种情况算不算医疗事故。魏主任说不能算的,切口感染是手术并发症之一,而且你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出现类似情况,责任由自己承担。

沈志宏住院的时间延长了。方建东告诉他当稽查科科长的任命文件马上就下,如果无大碍还是应尽快出院上班,不要让宋局长坐蜡。沈志宏着急了,他的心思开始转移到对新岗位的谋划上,可他的身体恐怕再过十天、二十天也很难完全恢复。

沈志宏悄悄去市里最权威的第一医院普外科咨询,科主任说也可以不手术,定期换药,用强力胶布将张开的皮肤拉在一起,促进它们自我修复,只是这样愈合需要的时间要长,愈合后形成的疤痕会较大。沈志宏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逃避手术,其他的罪都可忍受。他当天就要办出院手续。父母和郑蕊蕊不无担忧地劝他再住两天消消炎,他坚持己见,心里已经长了草,有急于逃离虎口的心态。主治医生张权君说,如果执意拒绝在此继续治疗,那就签字,一切后果自负。沈志宏果断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沈志宏一上班立马就感觉到了体力不支,身体返回正常工作的程度还真需要些时日。他是在宣布任命的前一天来到单位,强打精神装作健康人,对询问的同事一律回答:没事了,全好了。他不想给一同竞争这位置的对手留下说三道四的话柄,也不想让支持他的领导、同事脸上无光。在这刚被任命的敏感时期,他不能掉链子。开全局大会,各科科长排队上台签订清正廉洁责任状。别人大步流星地往主席台上走,不长的距离,他却掉了队。众目睽睽之下,他真想赶上去,可也就真赶不上去,那一刻,他体会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每天下班回家,有时外衣都顾不上脱,他便一头栽在床上,身体被抽去筋骨般塌在上面,每个细胞都感到深深的疲惫。他有时竟留恋起住院后期可随时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光,但这也只是想想而已,第二天他又抖擞精神去上班了。

他熬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日,秋天来临时,他感觉一切都美好了。肚子上的切口已经长上,张开的表皮距离大,已没有能力自行吻合在一起,让人惊奇的是,皮下却生出替代组织将两边的表皮连接上。他可以正常洗澡,不再担心皮肤沾水感染。只是肚子看着有点丑陋,有很大一块不规则的疤痕,肚脐也偏离了原来位置,在浴池会惹人注目,也有人就此搭讪。为此,他在家安装了一台高能热水器,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

工作上,他适应了新的岗位,刚开始的忙乱已经过去,他开始领略到当领导的美妙,这是当副科长时不曾体会过的。当科长就有了决策权,在一定范围内就可以说了算。说了算才能感觉到权力的存在,也就会有愈来愈多的人向他靠拢。在愈来愈多的逢迎中,他感到自身的价值也提升了。

中秋节过后下了场雨,早上上班时就可看到街道上遍是枯黄的落叶,瑟瑟秋风裹挟着寒意,提醒着人们冬天就要来了。沈志宏不时地看着表,今天他特意从家早出来一会儿,准备参加宋局长召集的一个汇报会。宋局长有个特点,时间观念强,对开会迟到者特别反感。可是现在沈志宏的车卡在了路上,他下车跑到前方去查看,是两辆车发生了碰撞,将整条路堵得死死的,在等候交警的处理。他想掉头走别的路,车后面排着长长一队,没有了退路。只有耐着性子等待,盼着快点儿疏通,同时心里决定下次再遇宋局长召集开会时,一定要多提前从家里出来。好不容易等到了可以通行,便加速驶向单位,然而还是晚了。他停好车,快跑进楼,在小会议室门前停下,平息一下喘息。这时他似乎听到体内“嘭”地响了一声,就像窗户纸被突然捅破。

开完会已近中午,小便时感到有些疼痛,撒出的尿也较浑浊,他想可能是跑急了的缘故。有人请他吃饭,他谢绝了,在食堂里匆匆划拉了几口就回到办公室,在沙发上小睡了午觉。下午状况没有好转,还严重了,自我诊断可能是有了炎症,让科员帮忙买了消炎药,按说明书的剂量服了。

晚上,沈志宏推掉应酬,早早上床休息。半夜被尿憋醒,小便时更疼了,针扎一般刺痛,好在只有在尿射出时才呈现,还可以忍受。让他有点害怕的是,排出的尿液已浑浊如稀米汤。睡下不久,又有了尿意,而且很急迫,险些尿在床上,排出时稀稀拉拉的却不多,浑浊越发浓重,如此折腾好些来回。郑蕊蕊被弄醒了,问他怎么了,他说水喝多了,却想明天要抽时间去医院看看,天快亮时,他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安排好科里的工作,独自驾车去了第一医院。门诊医生是位慈眉善目近乎退休年龄的妇女,她看完检验单,又叩了叩他的背,说初步诊断是泌尿系感染,住院吧。沈志宏一听要住院,马上紧张了,急忙说:“大夫,能不能在门诊点滴治疗呢?我单位事挺多的,暂时还离不开岗位。”

“不要把自己想得多么重要,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干工作的日子长着呢,但身上的病却拖不得。你看——”她指了指化验单,“都三个加号了,状况较重,现在是急性期,如果不及时治疗,拖成慢性,再演变成肾病就麻烦了。”

“在门诊点滴消炎不一样吗?”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门诊和住院能一样吗?住院能及时化验,调整用药,达到最好治疗效果,门诊能做到吗?”她有些不耐烦了。

“那你就给我开住院单吧。”沈志宏嗫嚅道。

沈志宏没有办住院手续。出院不到一年,又要住院,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而且他觉得尿急的现象已经减轻了许多,想来消消炎就会好的。他到社区医院,让医生按泌尿系感染开了药,然后每天抽时间点滴消炎。连点三天,症状更加严重了,排尿的时候疼得直颤抖,尿液愈加浓稠,还有了血丝。跟郑蕊蕊说了,郑蕊蕊埋怨他怎么不早说。他说:“不想让你分心,以为治几天就没事了。”郑蕊蕊催他马上住院。

沈志宏硬着头皮去找宋局长请假。科长离开岗位三天以上都得由一把手批准。宋局长看着化验单和住院单,也没看出很严重的样子,心想这小子事真多,新位置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要去住院。又一想,他不是那种偷奸耍滑的人,一定是有病确实需要住院。

于是没有把不快在脸上表现出来:“把工作向副科长交代一下,去住吧。”沈志宏诚惶诚恐,再三表示只要有好转就马上出院上班。宋局长:“安心治疗,治好了再上班也不迟。”说着把单据推给沈志宏,他知趣地告辞退出。

沈志宏住进了内三科。又躺在病床上,心里极为抵触,可又无可奈何,谁让自己得上这病,却又挺不过去了呢?经过一番检查,确诊仍是泌尿系感染。做了细菌培养药敏试验,报告单上显示,尿液中的细菌对左氧氟沙星等药物敏感,通常情况下,用上敏感药物,快的当天,慢的也不过三天就可有明显的效果,但这常规在沈志宏身上失效了。第三天化验结果显示,感染症状没有一点儿减轻。再继续用药一天仍是如此。主治医生姓蓝,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她调整了处方,换了另外一种敏感药,并采取联合用药方式,大剂量用了三天,效果还是不明显。

又用了三天进口药,化验结果仍没有好转迹象。

郑蕊蕊不无忧虑地说:“咱这儿最好的医院都没治好,可能不是小病,你就别惦记上班了,安心地把病治好了再说吧。”

五、转至泌尿科

沈志宏的妈妈睡不踏实了,原本年龄大了觉就少,现在更是不多。睡不着的时候便胡思乱想,常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心惊肉跳,黯然流泪。

她觉得儿子的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一定还有更复杂的原因,不仅有实病,还会有虚病,一定是不小心得罪了哪路小鬼,要不然的话,不应该一年内得两次大病,而且现在的病连市医院都确诊不了,肯定不会是小毛病。

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儿子跨过这道坎。治实病靠医院,去虚病则是穿白大褂的所无能为力了。她换掉了观音菩萨像前的供果,特意去大超市买了给孙子都没舍得买的进口水果,仔细清洗干净,恭恭敬敬摆上,又点燃三炷香,扎扎实实磕了头,恳请菩萨念其多年虔诚供奉行善积德的分儿上,施法佑护儿子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同时她还去找了宋大师。

宋大师是方圆数里内很有名望的人物,她不是想象的那样鹤发童颜,却是位穿着艳丽、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女性。

沈志宏妈妈找到宋大师。宋大师金口吐玉言:“你儿子流年不利,恶鬼缠身,如不及时清理,恐怕小命难保。这就像打扫卫生,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沈妈问:“怎么打扫,天天洗澡吗?”“让你儿子来,我得亲自动手。”沈志宏过去从不相信什么实病虚病之说,可现在疾病闹得他心神不宁,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就有了有病乱投医的意向,加之不忍拂妈妈的一片好意,便在宋大师的指点下,点燃四十九炷高香。沈志宏闭目坐在中间,任群香缭绕,恍惚间为这氛围烘托得不知身在何处,顿生庄严肃穆。宋大师叨叨咕咕,振振有词,手持桃木长剑,围绕着沈志宏左劈右砍,时疾如龙卷风骤降,时徐似家门口闲庭信步。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宋大师累得是热汗淋漓,气喘吁吁,猛然停下,暴喝一声:“滚犊子!”吓得沈志宏一激灵,以为在呵斥自己,睁开眼睛,知是在驱鬼。宋大师说:“好了,你身上的鬼都被我撵跑了,你放心治实病吧。”沈志宏还真觉得身上轻松不少,自然付出的报酬也不少。宋大师税:“撵鬼比撵人可费劲儿多了,劳动量也大,那些死鬼真是赖着不愿走呀。”

肾内科病房的突出特点就是安静,不像其他病房陪护家属走马灯般进进出出,有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闹哄哄乱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体味及大小便的混合气味。肾内科的患者都很安静,或坐或卧,不慌不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而且他们看起来与健康人没什么差异,行动自如,多数都没有家属陪护。

深入进去之后就会发现,这祥和的表面下,实际上也是凶险涌动。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几天里,他忐忑不安,处于矛盾之中,既盼着结果早些出来,又恐怕出来的结果真是肿瘤,这样还不如将这段朦胧的时段拉长。他尽力调整自己,闹心时就细细观察病友们的行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沈志宏尿沉渣检查结果出来了,未见肿瘤细胞,这让沈志宏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可是排除了肿瘤,身体上的病症并没因此而消失。主治医生田医生判断不出其病因,只好根据尿中段细菌培养情况进行抗炎观察治疗,输三天抗生素,验尿显示无好转。科主任指示,请泌尿外科人员会诊。参加会诊的泌尿外科梁主任提出了新的判断,会不会是泌尿系统结核?于是调整药物,对沈志宏开始进行抗痨治疗,几天下来仍无明显效果。这让医生们也摸不着头脑了,到底是什么毛病呢?

沈志宏向田医生反映,发现尿里有芝麻粒。昨天是假日,郑蕊蕊坐火车来医院看望他,给他带了瓶自己做的萝卜条咸菜,菜中拌进了芝麻。晚上撒尿时,沈志宏发现了尿中有貌似芝麻的东西,结合自己吃的食物,判定就是芝麻了。这次患病,沈志宏养成了习惯,每次排小便时都将尿排在玻璃瓶内,观察对比后再倒掉。

田医生笑他对人体基本常识的缺乏,他说:“消化系统与泌尿系统是两个独立系统,互不交叉,吃进的食物怎么可能出现在尿中呢?”沈志宏再次排尿时,又发现了几颗芝麻粒,他将玻璃瓶拿给田医生看。田医生躲着尿骚味,不情愿地粗略看一眼,说:“像芝麻,但肯定不是,应该是脱落的细胞团。你回去找本人体构造医学书看看就明白不是了。”

沈志宏怯怯地说:“能不能化验一下呢?”

“化验?你就是刚从地里摘根黄瓜,要想通过化验来认定它就是黄瓜,那难度可大了,至少咱这医院做不了。”

沈志宏内心疑惑,暗想鉴定是不是黄瓜能这么难?他刚离开,田医生向同事抱怨说:“现在的患者真不好摆弄,认死理,不懂还不学,怎么解释都没用,缠得你没脾气。”大家嬉笑附和。一实习大学生冷不丁地说了句:“有没有可能由于非正常原因,使两个系统有了交叉,消化系统的食物跑到了泌尿系统里呢?”一句话说得大家冷了场。田医生从病案柜中找出沈志宏的病历,细读他的既往病史和各项检查。

田医生向科主任汇报了自己对沈志宏病情的分析和推断:患者曾做过肠切除手术,术中时间较长,可能使肠外膜受到破坏,肠管与泌尿系统发生粘连并形成瘘道,不断有肠容物进入,导致泌尿系感染,这就使为什么抗菌治疗无效得到合理的解释。消灭一批,又从瘘道进来一批,层出不穷。

科主任饶有兴致地听完,要过病历认真研究一番,肯定了田医生的分析推断,顺便夸了句:肯钻研,擅思考。又指出,既然有了瘘道,就不是我科治疗范围,让田医生联系医务科,商议沈志宏转科事宜。

医务科召集肾内科、泌尿外科、普外科各科主任开了个关于沈志宏治疗问题的协调会。与会人员一致认为患者“泌尿系——肠道瘘”基本成立。普外科杨主任说,应由泌尿外科先行泌尿系统探查,确定瘘管位置,待结果出来后,再决定下一步诊治方案。杨主任年近六十,资历老,名望大,仅专著就有十多本,他的话还是很有权威的,就连院领导都要让他三分。医务科主任决定将沈志宏转至泌尿外科进一步确诊治疗。

六、膀胱那点儿事

沈志宏离开肾内科时,同室病友不无羡慕地与他挥手告别,仿佛他不是转科,而是病愈出院。在这些久为肾病缠身的患者看来,能用手术刀快速解决的疾病便等同于希望,等同于痊愈。

病友的羡慕让沈志宏一直郁郁寡欢的心境飘过几缕欣喜,很快便被接下来的检查荡涤得无影无踪。先是做肠镜检查,在充分洗肠的基础上,医生要将一根带有镜头的近两米长小拇指粗的管子从肛门插进去,为了插得顺利,镜头传到屏幕上的影像清晰,边插还要边往肠道里充气。沈志宏觉得腹胀如鼓,似乎马上就会听到“嘭”的一声,肚子爆裂。镜头伸探时,在已经胀碍难以忍受的基础上,又掺进了搅心般的疼痛。医生让他深呼吸,放松,说这样可以减轻痛苦,他也想按医生说的做,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已突破他的控制,全身像受惊吓的刺猬紧缩成一团。他尽量不吭一声,咬牙坚挺着。他曾有一段时间一直反思肠穿孔手术时,也许正是自己的哀嚎扰乱了医生们的心境,动作就难免潦草,消毒不彻底,就导致后来的感染。

调整休息两天后,做肠镜带给沈志宏的冲击还没完全平复,医生又让他做膀胱镜检查。在沈志宏的经历中,从未听说过膀胱镜,无知者无畏,也就没有产生惧怕的心理。当筷子粗细的镜管从尿道插入时,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真不是人遭的罪。这种疼与以往体验过的疼痛不一样,是尖锐的,磨牙钻头碰到神经扎入骨髓般的疼痛。他看过一个报道,说是有疼痛感的人是幸福的,这话是针对无痛感患者所言,那个患者的手不小心被灶火烧焦,他竟没有一点感觉。而此时的沈志宏宁肯不要这种幸福。

给他做膀胱镜的梁主任不断调整镜头,看了一会儿说,膀胱里广泛充血,什么也看不到,又白遭罪一场。梁主任叮嘱沈志宏多喝水,多活动,多排尿冲洗尿道,防止加重感染。沈志宏是没有力气活动了,在抵抗疼痛中,他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近一段时间,蜷缩已成为他经常用来平复创伤的姿势。

排尿感出现频率很高,也很急很强烈,尿出的却不多,都是红色的,有时是几滴鲜红的血。他也顾不得病房内人多人少、有男有女,在床边放一个矿泉水瓶,有尿感时就快速抓过瓶子,掏出来就往里尿。

泌尿外梁主任对沈志宏的病进行了认真的研究,觉得他的病很棘手,手术治疗的风险较大,就有些后悔当时的草率接收,萌生将患者转到普外科的想法。他忘了是从哪一年开始,忽然有了不愿面对挑战的意识,只要一遇到复杂的病案,这个意识就会站出来,主导他寻找各种理由推托。他也曾反思,是什么原因让那个斗志昂扬、信心十足的自己变得渐行渐远?他剖析的结论是,是年龄和对荣誉珍惜综合因素作用的结果。他虽不能算功成名就,但头上的光环在一定范围内还是烁烁夺目的,他深知难以再获得更辉煌的成果,那么保持住现有的荣光至退休,便是切实可行的追求。一方面,他工作中要谨小慎微,尽量不出差错,出差错也要出无关紧要的小差错。另一方面,就是不去冒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也是必要的措施。手术台如同战场,没有常胜将军,一旦失手就可能前功尽弃,功败垂成,而自己已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时间和毅力。他同学的遭遇更坚定了他的这一看法。

他的同学是另一城市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一个经他手做手术的患者高烧不退,两天后竟气绝身亡。患者家属不能接受,与他发生肢体冲突。同学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也难怪,患者仅是因鼾声较重、有憋气现象而住院,手术前一天还与朋友在附近饭店谈笑自如地喝了几杯。患者家属不依不饶,将尸体放在病房内用冰块冷却,弄得走廊里到处是溶化的水。其儿子是摩托车协会的,引来很多队友,统一戴头盔,着黑色衣服,在住院部前的广场上绕圈疾行,马达轰鸣,尘土飞扬,住院部患者只要能动的,都纷纷逃离。医院的声誉受到极坏的影响。有关部门经过鉴定,在此手术中,同学并无明显过错,却与患者家属解释不清。他们也不听解释,只认定是手术让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一命归天。死者为大,各种舆论推波助澜,患者方站在了舆论的制高点上,凡不利于患者的声音,不管是否客观公正,都被视为官官相护。有关部门领导只考虑自己在任时的稳定,采取妥协安抚方式平息事态,院方最后不得不满足患者家属的赔偿要求,对同学也进行了处理,同学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心灰意冷,提前回了家。

梁主任通过反思,对自己也有充分的认识,看清了自己就是一普通俗人,有“小富即安”的农民思想。他给自己准确定了位,并坦然接受了,在行动时就没有了内疚和心理障碍。

他去找医务科的陈主任提出将沈志宏转到普外科进一步治疗,理由自然不能说是担心患者砸在自己手里,却也说得过去:患者原发病为肠子,手术应由普外科为主,届时他可参加处理膀胱那一部分。陈主任喜欢同梁主任打交道,两人私交也不错,这与梁主任做人做事较低调随和有关。而普外科的杨主任依仗自己的声望更高,普外科又是全院的重要大科,院长对他格外器重,做人做事就有些张扬,不自觉地流露出颐指气使的神态,让同为科主任级别的同事很是不爽,都不愿意与他来往。但身为“和稀泥”科——医务科主任的陈主任对这类人却有独到的认识和应对办法,他们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趾高气扬油盐不进,他们属顺毛驴的,只要掌握了他们的痒处,轻轻一挠就可使他们乖乖就范。

普外科杨主任凭着多年的经验,在会诊时,仅听了肾内科的介绍就知这患者的病情较为复杂,处理起来很麻烦,自己手头上需做手术的患者又应接不暇,就推给了泌尿外科。现在陈主任对他的医术不吝言辞一通赤裸裸的赞美,暗喻梁主任的差距,令他心花怒放,爽快地答应接收了这个患者。

沈志宏又转到了普外科。普外科病房多,患者多表现也多,有龇牙咧嘴痛苦呻吟的,有眉头紧锁捂着肚子在走廊踽踽慢行的,也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等待出院的……总之,这里很杂乱,生命的上蹿下跳在这儿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沈志宏喜欢安静,这乱哄哄的环境让他心生烦躁,只有靠对治愈出院的期待来调整身心。他请求负责他的艾医生尽快安排做手术。一提到手术他就浑身哆嗦,心里发怵。

他想家了。郑蕊蕊在无特殊情况时,仍是周六上午到,周日下午回。她的每次到来,都会让他的心情豁然明快。可他不想过多地表现出对她的期待,增加她的心理负担。他对单位情况也有所惦记,人事科的方建东打电话告诉他,有人向宋局长吹风说他病重长时间不能上班,对工作有影响,应再配一个科长顶替他的位置。沈志宏赶紧给宋局长打电话,汇报自己治疗的情况,说虽已住院近两个月,但一直未查到病因,现在已经查明,手术后很快就可痊愈出院。

沈志宏从电话中听出宋局长还没有坚定选人顶替他的想法。他知道,决不是这个岗位只有自己胜任。真正起到作用能够将科长位置这么长时间空着的原因,还是那次与局长共生死的车祸经历。沈志宏心里长了草,不断催促艾医生向杨主任请示,尽早安排他的手术。杨主任的气场很大。他医术高超,医德仁馨,患者痊愈后送的锦旗挂满办公室,还塞满一大柜子。但他对患者送的红包却是坚决抵制。有的患者家属在病人将要进手术室时,突然将红包塞进他的口袋,他能感觉到他们的心神不宁,似乎不收下就不会对患者尽心尽力,他也就先收下,待做完手术后,交到住院收费处,充当该患者的住院费。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对特别困难的患者接济一些,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他从不像有的知名医生那样,利用空闲时间到附近市县医院走穴,每次都会有万元以上的收入。他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对,但总觉得像不务正业。

在杨主任的人生中,始终有个遗憾折磨着他。他考上医科大学时,父母使出浑身解数也张罗不齐去读书的最低费用,同他商量放弃求学。他深知父母供他读书到这种程度已耗尽全部气力,这在附近几个村都是绝无仅有的,就准备去小学校当老师挣钱养家。他的高中数学老师听说后,拿出仅有的积蓄说服他父母,连推带搡地把他送上火车。火车开动时,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师,他咬破嘴唇,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出个样来回报老师。五年大学他没有回家,靠业余时间打零工,完成了学业。工作有了收入后,他满怀感激,兴冲冲地去看望老师时,才知老师因病无钱医治,早已逝去。他在老师的坟头前嚎啕大哭,长跪不起。“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种遗憾和痛楚如蚁附骨伴随着他的未来。在他遇到走投无路的患者时,老师用瘦骨嶙峋的手将包裹得里外三层的钱塞进他怀里的那一幕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一幕给他的印象太强烈了,刻骨铭心,几十年过去,依然清晰如昨。每当他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了患者时,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就会从心底涌起,仿佛看到了数学老师赞许欣慰的笑容。“没有数学老师的资助就没有我的今天。”这是他常对妻子儿女说的话。这话对他来说也确实是真理,不仅体现在那次雪中送炭的拯救,还在他后来人生中遇到挫折,产生退缩懈怠的时候,老师期许的目光便适时出现在眼前,给他征服困难的能量和动力。杨主任对手下的医生严格得近乎苛刻,在普外科里,很多医生在他的面前都诚惶诚恐,每周的三天查房,前呼后拥二十多名在职或实习医生众星捧月般围在他的周围。他发现有典型性的患者,就会向跟随的医生提问有关知识,被提问的医生便小学生样老老实实回答。有回答不完整的,他当即毫不客气地予以纠正,有时还讥讽两句:“你是跟师娘学的吧,囫囵半片的。”他对患者的态度却很和蔼,有的患者心情烦躁,言语有所冲撞,他也毫不在意,耐心解释。每次查房,对跟随的医生来讲便是一种煎熬,对艾医生更是如此,他经常躲得远远的,站在门口,好像随时准备藏到门后面去。即便这样,杨主任还是能一眼把他叨住,隔着好几个人直接向他发问。就连患者都看得出,杨主任对艾医生有意为难,议论猜测艾医生一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艾医生触动杨主任的肺门,引起他的不满,纯是无意之举,深究起来还是杨主任自己促成的。省城有个著名的狮园,有一百多头狮子,在国内也是仅此一家。年前,狮园园长通过院长找到杨主任,说有一头狮子腹部明显鼓起,一定长了什么东西,他们自己的兽医仅能做些疾病预防和简单的治疗,从未做过手术,希望杨主任能去动刀。在他看来,人与大型爬行动物的内部结构应该差不多,人不就是从猴子演变过来的吗?他还说,请了电视台记者全程拍摄,成功了,广泛宣传,不成功也无妨,就当积累经验,反正这头狮子已奄奄一息,死狮子当活狮子医吧。

杨主任听罢,心生不快,想我堂堂普外科主任,等我做手术的患者应接不暇,哪有闲工夫去给狮子治疗?碍于院长的面子,不好表露拒绝,推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一眼看到艾医生走过,叫住他,让他代替自己给狮子手术,叮嘱能不能救活狮子无所谓,一定别让狮子伤了,那就出洋相了。他没想到,这一推托就错失了扬名的机会,随手让给了艾医生。

艾医生领受任务,也没当回事,甚至连狮子的内部结构图都没找来看看,只是同麻醉师商讨了下麻醉药量,原则是宁多勿少,麻醉后遗症无需考虑太多,但一定要保证狮子不能在手术中醒来,把大家当活鸡吃了。他们抱着应付差事的心态,说说笑笑就进了狮园。园长承诺,无论手术情况如何,完事后就请他们吃龙虾。

艾医生一班人按给人手术的程序步骤进行,注射的麻醉药量只多不少,即使这样仍采取了防护措施,将狮子的四肢绑上,头部固定,万一它醒来发威,在场的人能有充分的逃生时间。切开狮子腹部,一个脸盆大小的肿瘤清晰可见,按人体结构常识推断,这应该是多余物,是致病的根源。艾医生手起刀落将它切除,然后清洗、消毒、缝合。做完这一切,狮子仍处在昏迷之中。艾医生对园长说:“瘤子是切掉了,能不能活,就看它的造化了。”

到了应该醒来的时间,狮子没有丝毫反应。艾医生大着胆子就近观察,其生命体征除呼吸外尽失,而呼吸也是气若游丝,一如风前蜡烛,随时都会熄灭。他对园长说:“我看够呛。”园长看了一下表,已临近中午,便招呼大家去吃饭。来到海鲜酒楼,园长果不食言,上了一尺多长的龙虾。艾医生等医院人员与大家原本不熟悉,狮子又没救活,虽然园长多次强调无需在意,但毕竟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便有些沉闷。电视台的记者对这种不尽人意的事情经历得多了,并不在意,而且很会调解气氛,荤段子频出,逗得大家忍俊不禁。几杯酒后,酒桌上的气氛逐渐浓烈,直到酒酣耳热,高潮迭起。艾医生也是难得有这样一个放松的机会,喝得是醉眼迷离。这时园长接了手下一电话,说是狮子醒了,正在慢慢溜达。记者闻听,马上喝掉杯中的酒,要去拍狮子醒来的镜头。艾医生等人也想去看个究竟,酒宴草草收场。

第二天,当地电视台、报纸都报道了狮园首例手术成功的消息,艾医生成了给狮子成功手术的第一人。而后,一旦有狮子需要做手术,园长便通过院长点名让艾医生去做。随着次数的增加,经验的积累,在给狮子手术这一领域,艾医生的地位已无人可替代,而且名气越来越大,国内众多媒体,以至国外的媒体都进行了深入的报道。艾医生声名远播,医院领导也借此机会提高医院的名望,利用一切手段推波助澜,对艾医生参加学术讨论、接受采访、为外省市狮子手术等外事活动积极支持,大开绿灯。

杨主任见艾医生这个偏锋走得势头强劲,已不是自己所能遏制,名气远远超过自己,后悔当时的草率,原本属于自己的光环上一圈下一圈地套在了艾医生的头上,心生憋闷,平时工作中,不自觉地看艾医生不顺眼,敏感地发现他的各种不是,控制不住地训斥几句,找找心理平衡。艾医生名声在外,但现阶段工作还隶属杨主任管辖,也自知自己的这些荣耀是主任插柳而成,便在科里选择低调行事,不与杨主任当面交锋,无论他说什么都当是给自己鼓掌喝彩。

沈志宏见指望不上艾医生,就鼓起勇气自己去找杨主任。杨主任并不像感觉的那样难以接近。三天后,沈志宏被排上手术,并且由杨主任亲自主刀。杨主任说:“艾医生给狮子做手术做习惯了,别产生幻觉,把人当成狮子,他主刀我还真不放心。”艾医生听了也不在意,问要不要找泌尿外科梁主任参与,杨主任正为艾医生的不搭腔憋得难受,马上厉声回绝:“不用,膀胱那点事儿还不好处理?”

七、人生转弯

沈志宏自进入术前准备程序后,就处于迷迷糊糊的漂浮状态,任由别人摆布。长时间的折腾已经磨平了他的各种感觉,现在也没那么恐惧了。

沈志宏这次手术用了一个多小时。被推出来后,郑蕊蕊问艾医生怎么样。艾医生做贼一样环顾一下左右,悄声说:“粘连较重,主任也没找到确切病灶,只好将几个可疑的地方修补了。”言下之意也不要迷信杨主任。

时光对快乐幸福的人来说如白驹过隙,沈志宏却觉得慢如蜗牛,每分钟都是煎熬,实在挺不住时,就让医生打一针安定睡上一觉。可是这针也不能总打,打多了刺激大脑不说,还影响术后刀口的恢复。

他坚持着,病好后享受美味的日子长着呢,他安慰自己。他忽然喜欢上了电视里的美食节目。病房里有一台电视机,病友们换节目调台,他从不干涉,但到了美食节目时间,他是一定坚持看的,病友们了解他的喜好,到了时间就把遥控器主动交给他。他把厨师教的方法步骤默默记下,准备出院后就逐一操作实践。心情烦躁时,他便强迫自己复习美食节目所教的内容,加深记忆,打发时光。

雪后的视野非常通透。小区中间的雪地上,两个穿翻毛大衣的男人在杀羊……沈志宏站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景似曾相识,恍惚间,他穿越到了去年这个时候。

他是一周前出院回到家中的。出院前的各项检查都显示他已趋于健康,尿液清亮,红白细胞都在正常数值内。病愈将要出院的欣喜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让他兴奋得夜不能寐。可是杨主任的一番话,浇了他当头一盆凉水。

杨主任将沈志宏和郑蕊蕊叫到他的办公室,神情凝重地做出院叮嘱。他如实说明沈志宏的病情状况:上次手术肠粘膜破坏较重,整个肠子就像一锅煮过劲的面条,几乎粘成一坨了。经过处理后,目前看效果还不错,能维持正常运转,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不能掉以轻心。肠内环境非常脆弱,稍不留神就会再次发生问题,而再出现问题就非常难以处理。所以今后饮食上以流食为主,酸的吃不了,辣的吃不了,油腻的吃不了……凡有可能刺激肠子异常活动的食物都不能吃。不能喝酒吸烟,不能做剧烈运动,要休养一年以后再上班,上班也只能做些简单、不劳累的工作……总之,要像对待玻璃杯一样小心翼翼维护肠子,否则就会像一地玻璃碎片难以收拾。沈志宏听着,心一点点儿沉下去。

离开医院时,铅灰色的天空飘着雪花,空气清冽,行人稀少。沈志宏坚持要步行去火车站。郑蕊蕊能理解丈夫心情的沉重,杨主任的话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胸口憋闷。她想说点儿什么宽慰他,可又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索性闭了嘴,默默地陪着他在雪中艰难地行走。

沈志宏现在每天要在阳台上好长时间。室内很静,郑蕊蕊上班了,孩子上学了。他或坐或立,呆望着窗外,看人来车往,看风起云涌。他的思潮也是翻腾不息,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未来,那些时常让他怦然心动的人生规划,就是最基本的口腹快乐也被剥夺得所剩无几了。只能行尸走肉般地苟活着,他不知道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郑蕊蕊有时不放心,上班中间找借口回家看看,见沈志宏还是她出门前的那个姿势,也不去打扰他。她清楚,这变故使沈志宏乃至整个家庭的生活方向、目标、模式等等都必须要做出调整。而丈夫需要自我消化、自我疗伤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必须的,否则就跨不过去这道坎,走不好后面的路。

太阳东升西坠,天地岁月依旧无言地运行。这场磨难对沈志宏来说是惊涛骇浪,在外面世界的浩瀚海洋里却不过是滴水微澜。生活仍在继续,沈志宏明白,人生走到这一步已不是孤独分子,是亲情网中的一个结点,一点儿破损,就会连带撕裂开一个缺口,但凡有点儿责任感的人都不可随性处置自己。为了妻儿,为了父母,为了那么多关爱自己的人,他必须要说服自己面对现实,调整心态,继续前行。每每这时,他就会想起那个平安夜,他的人生列车就是在那个夜晚突然转了弯,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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