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文学作品中的胡旋舞

⊙卢茂君［中央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1］



井上靖文学作品中的胡旋舞

⊙卢茂君［中央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81］

摘要：井上靖是小说与散文诗几乎同时并行创作的作家，一生创作了462篇散文诗，散文诗中的素材又多次出现在其小说创作中，风靡中国唐代都城长安的胡旋舞也成为其文学创作的素材，井上靖以此为主题创作了两首散文诗，并在其中国题材历史小说《杨贵妃传》中将胡旋舞与安禄山紧密相关，由此重构安禄山的人性本质和其反叛的脉络，从而体现井上靖历史小说的创作理念，以正史资料为依据，但又不为正史资料所拘囿，在一些非主要事件和人物的描绘上敢于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重构力，进而实现其小说文本建构的审美追求：诗与史的融合。

关键词：井上靖胡旋舞《杨贵妃传》安禄山

在日本近现代作家中，同时进行小说和诗歌或散文诗创作的作家有二十几位，井上靖也是其中之一，其小说与散文诗几乎同时并行创作，这种创作风格几乎贯穿其整个作家生涯。井上靖以小说创作立足于日本文坛，但在文学萌芽时期却是以诗为文学起点，进而构筑其独特的审美基础。他的小说常常出自散文诗的构思，通过不断积累的诗象来拓展故事情节，从而在小说作品中留下诗的痕迹，藉创作小说达到诗歌的抒情境界，这正是井上靖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也是区别于其他作家的最重要的特点之一。井上靖认为散文诗是一种最纯粹地表达人类经验的文类。井上靖的诗没有激烈的感情表白，也没有强烈的主观呐喊，只是以冷静的达观的形式在沉静、客观以及抑制感动的形态之中，低吟难以名状的人生真实。他的诗结构缜密、古朴典雅，且极富绘画之美。井上靖一生创作462篇散文诗，其第六部诗集《乾河道》①中有两首关于中国胡旋舞的散文诗。②

风靡唐代都城长安的胡人舞蹈胡旋舞，究竟是怎样的舞蹈？如今已无人知晓。唯有从敦煌千佛洞的壁画，能够窥视到这奇妙的旋转姿态。站在壁画前，感觉背负大琴的舞女的身影渐渐消失，不知从何处传来声声军鼓，舞女已站在军鼓声响的最前端，如龙卷风般飞舞而来。胡族可怜舞女的命运就是如此旋转。

中国古书对胡族舞蹈胡旋舞极尽赞美之辞。“心应弦，手应鼓”“左旋，右转，不知疲”“回雪飘飘，舞如转蓬”“疾如旋风，耀如火轮”，这些言辞尚可接受，但“逐飞星，掣流电”“回转乱舞，当空散”，这些已经超过赞美的极限。越过天山而来的胡族舞女，其变幻无常的命运的旋转，如尖锥刺入长安人的心底。站在敦煌千佛洞胡旋舞壁画前，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只有尖锐的足尖，才能支撑深藏于体内无限悲哀的旋转。

井上靖散文诗中提到的敦煌千佛洞壁画应该是指敦煌莫高窟220窟“东方药师净土变”，壁画上伎乐天展臂旋转、佩带飘绕，表现了类似胡旋舞疾转如风的特点，舞姿与唐诗中描绘的胡旋舞形象吻合，很多学者认为其可能就是唐代风行的胡旋舞。胡旋舞最初是由西域康居等地传来的富有民族特色的舞蹈，其特点是动作轻盈、急速旋转、节奏鲜明、奔腾欢快，多旋转蹬踏，故名胡旋，是唐代最流行的舞蹈之一。在胡旋舞最为盛行的唐代，白居易和元稹的诗作《胡旋女》甚为有名。白居易的《胡旋女》为：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元稹的《胡旋女》为：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潜鲸暗吸笪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

从以上这两首诗可以看出，井上靖《胡旋舞》（二）所说的“中国古书对胡族舞蹈胡旋舞极尽赞美之辞”，是指白居易和元稹《胡旋女》中的诗句，并认为白居易的赞美之辞比较恰当，元稹的诗句过于夸张。在其中国题材历史小说《杨贵妃传》中再次提到白居易的《胡旋女》，小说中安禄山第一次入朝时，玄宗设宴，宴会进行一半，特意为安禄山安排了民族舞蹈，或是几十名胡族嫔妃合跳，或是两三人合跳，“胡旋女表演胡旋舞，这是北方胡族舞蹈，如男性般刚烈的舞蹈。‘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白居易曾这样描写胡旋舞”③。另外，作家在小说中将胡旋舞与安禄山的命运紧密相关。

安禄山初次谒见玄宗，玄宗特意安排胡旋女表演胡旋舞，“表演结束，安禄山突然出现在舞台中央，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何时离开座席，此时，安禄山开始跳舞，跳的正是胡旋舞。连走路都甚是艰难的安禄山的肥胖的身躯，随着音乐开始起舞，而且舞得十分轻快。突然，舞蹈节奏加快，安禄山的身体开始旋转，瞬间变成一根棍棒，众人仿佛看看见陀螺在旋转，安禄山的脸、头、身体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称之为陀螺。之后，安禄山的动作渐缓，渐渐可以看清他的脸、手、脚。瞬间，安禄山的身体开始向相反的方向旋转，随即又成为一个陀螺，陀螺一边旋转，一边移动，众人齐声喝彩，只有玄宗、李林甫和高力士三人没有反应，分别以不同的表情凝视着这奇妙的陀螺旋转”。这样，安禄山在初次谒见玄宗的宴席上，主动跳起胡旋舞，一举成功征服玄宗以及诸位臣子。有关这一段内容的描述，在唐代姚汝能撰写的唐代别史杂记《安禄山事迹》中仅九个字：玄宗每令作《胡旋舞》，其疾如风。井上靖在为小说《杨贵妃传》中文版写的前言中说明：“这部作品主要取材于《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等，部分内容取材于白居易、杜甫等的诗篇。此外，笔者也适当参考了《长恨歌传》《杨太真外传》《梅妃传》《开元天宝遗事》《安禄山事迹》等，但写作的指导思想是尊重史实。”④因此，可以说，井上靖在创作《杨贵妃传》这部小说时，了解《安禄山事迹》中“玄宗每令作《胡旋舞》，其疾如风”的史实，但在小说创作中，却只让安禄山跳了一次胡旋舞，其后，通过安禄山拒绝玄宗请其再跳胡旋舞的请求，表明安禄山巧言令色的本质和其势必走向反叛的过程。这一与史实不同之处正体现了井上靖历史小说的创作方法。在日本近现代历史小说创作初期，其创作方法可大致分为三种：尊重史实、偏离史实、尊重史实与主题自由发挥并存，森鸥外、芥川龙之介、井上靖分别为其三种方法的代表作家。森鸥外认为：“历史小说的创作要么尊重史实，力求再现历史的原貌；要么发挥想象，借助历史来表达独特的主题。”森鸥外在进行历史小说创作时采用的是第一种方法——尊重史实。从他的第一部历史小说《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到其后的《阿部一族》《高濑舟》《山椒大夫》《寒山拾得》等历史小说，都始终贯穿着这一创作方法。与森鸥外截然不同的是芥川龙之介，他的创作方法是偏离史实。芥川主张借用历史题材来表达现代主题，即是鲁迅所说的“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与西方大仲马的“什么是历史？就是钉子，用来挂我的小说”的历史小说创作观念如出一辙。芥川在论证中虽然仍用“历史小说”一词，但他的写法其实与历史没有太多关联，更接近海顿·怀特对历史写作的阐释：“一种以叙事散文形式呈现的文字结构，意图为过去种种时间及过程提供一个模式或意象。经由这些结构我们得以重现过往事物，以达到解释他们意义之目的。”

森鸥外与芥川历史小说创作观念的不同，主要源于二者对历史小说认识的不同。森鸥外认为历史小说应尊重史实尽可能体现历史真实，而在芥川看来历史只是一种道具，是为表现现代主题服务的，具有虚构的性质。井上靖的历史小说既不像森鸥外那样照搬历史，也不像芥川那样偏离史实，而是介乎两者之间，以史实为主的历史小说。也就是说，井上靖继承了森鸥外以考据、实证等正史资料为依据的纯历史小说的基本品格，使小说表现出纯历史小说的严肃性和历史可信性；但同时又不为正史资料所拘囿，在一些非主要事件和人物的描绘上敢于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重构力，从而实现了小说文本建构的审美追求：诗与史的融合。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历史小说《天平之甍》，就为读者演绎了具有可读性的鉴真东渡的历史故事。在那之后，他所创作的历史小说《楼兰》《敦煌》《苍狼》等，无一不是尊重历史与发挥想象的产物。《杨贵妃传》也充分体现了作家井上靖的历史小说创作理念。根据史料，尊重史实，发挥作家自己的想象力和重构力，不惜笔墨描绘安禄山肥胖的身躯如何跳起胡旋舞以及玄宗和众位大臣的反应，并进一步发挥作家的想象力，让安禄山拒绝再次为玄宗跳胡旋舞的请求，以此来重构安禄山的人性本质和其反叛的脉络。

“在初次谒见玄宗的宴席上，安禄山跳起胡旋舞，不仅玄宗，所有在场的文武百官都为之惊讶不已。但从那之后，安禄山再没有主动跳过。玄宗曾要其再跳一次，但安禄山表现出十分夸张的痛苦表情和动作，说道：‘陛下可知杂胡的体重？’玄宗略做思考：‘二百五十斤’，‘不！不！’安禄山继续夸张的痛苦表情和动作。‘光肚子就有三百五十斤。让三百五十斤重的东西那样旋转，甚是不易！那日，杂胡得以谒见陛下，杂胡高兴得忘乎所以，不觉间离席，跳起舞来，陛下看到的不是杂胡跳的胡旋舞，而是杂胡内心无法掩饰的喜悦，是杂胡的心意。如果不是那般的喜悦，怎能跳出那般的舞蹈？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险些断气，到现在还没能平复，看！还怦怦地跳！’安禄山双手抱着自己肥硕的胸脯，上前给玄宗皇帝看……”⑤（以上内容均为笔者自译）其后，安禄山再次进京，再次以其跳过胡旋舞的肚子表白自己的忠心。当玄宗为安禄山加官晋爵，除了原来的平卢节度使外，又让其兼任范阳节度使，紧接着又宣布让其再兼任河北采访使，安禄山表白自己“肚子里只有对陛下的忠心，再无其他”⑥。然而，并非没有人注意到安禄山跳胡旋舞时舞动的身躯所潜在的危险，在安禄山此次被加官晋爵之后，高力士和李林甫感觉到此人的危险，二人议论，“若是他无止境地肥下去，到头来，他总会身不由己的”⑦。“让他再肥下去，就太危险了。跳胡旋舞时，他那肥胖的身躯竟能旋转如飞，这本事可非同小可，无人可比。”⑧安禄山反叛后，玄宗宣称要亲手砍下杂胡的脑袋，杨贵妃听后颇有感触，“想起曾经看过安禄山跳的胡旋舞。安禄山连行走都困难的巨大身躯，当时像一只陀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旋转，必须用一把利剑刺中这只旋转的巨大

陀螺，这一剑应该由玄宗来刺。这样安禄山旋转的速度才会变慢，最终摔倒于地。摔倒在地的安禄山的肥墩墩的胸脯上将插着一把利剑，鲜血如泉水般从其身后不断涌出”⑨。

在这里，作家认为安禄山陀螺舞般飞速转变的始作俑者是玄宗皇帝，因此，玄宗皇帝应该亲自制止其旋转。小说中，安禄山以胡旋舞赢得玄宗皇帝的信任，得以加官晋爵，其势力范围如陀螺旋转般迅速变化，其野心也在不断膨胀，最终出现反叛的结果。因此，应该让玄宗皇帝在安禄山一再表忠心的肥墩墩的胸脯上刺上一剑，让其停止旋转，用安禄山不断涌出的鲜血让玄宗皇帝正视现实，不再对其抱有幻想。

井上靖中国题材历史小说《杨贵妃传》的创作始于1963年，同年，井上靖与安藤更生等人一同以纪念鉴真和尚圆寂一千二百年日本文化界代表团成员身份访华，并有幸访问了这部作品的主要舞台——西安，但没能前往敦煌。十余年后井上靖前往敦煌，站在敦煌千佛洞胡旋舞壁画前目睹了胡旋舞的舞姿，创作出两首散文诗，作品对胡旋女充满了同情之意，认为胡旋女的命运就是“疾如旋风，耀如火轮”地旋转。尽管由此带来的“变幻无常的命运的旋转，如尖锥刺入长安人的心底”，但“只有尖锐的足尖，才能支撑深藏于体内无限悲哀的旋转”。小说《杨贵妃传》中，安禄山的命运也如同胡旋女一般，命运“疾如旋风，耀如火轮”地旋转，其“变幻无常的命运的旋转”，亦“如尖锥刺入长安人的心底”，但其最终的命运亦是“无限悲哀”。

①[日]井上靖：《乾河道》，集英社1984年版。

②《胡旋舞》（一）（二）均为笔者自译。

③⑤⑥⑦⑧⑨[日]井上靖：《杨贵妃传》，讲谈社1968年版，第73-74页，第75页，第80页，第84页，第84页，第229页。

④[日]井上靖：《杨贵妃传》，周祺等译，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

作者：卢茂君，中央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日文系副教授，副院长，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