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之地

2016-07-22 10:12马凌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28期
关键词:艾柯博斯穆斯

马凌

夏日在记忆里,总是烈日炎炎,暴雨如注,蝉鸣如雷,极端到必须找点极端的东西来对冲其中的戾气。恐怖片自然是一个选择,有毛骨悚然的降温效果;志怪小说也不错,一个字是一个字的,如嚼冰块,烦躁顿除。不过,我最喜欢的消暑佳品——屡试不爽——是博斯的画。

希罗尼穆斯·博斯三联画《尘世乐园》

希罗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1450~ 1516),15~16世纪的尼德兰画家。他的画作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不可思议”。被誉为“北方的瓦萨里的”艺术史大家卡勒尔·凡·曼德尔(Karel Van Mander,1548~1606),在他的名作《画家之书》里首次给了博斯一席之地:“如果有人会陈述所有怪异的或独特的奇思妙想,那么希罗尼穆斯·博斯的头脑中已经生成并用画笔表现了出来,这些地狱中的魑魅魍魉往往不善地作为恐怖对象看待。”曼德尔还援引了诗人兰帕索尼乌斯写给博斯的诗作:

博斯,你那受惊而苍白的脸

意味着什么?似乎你刚刚

看到了地狱的鬼怪在你耳边萦绕。

我想吝啬的冥王府中所有最隐蔽的地方

被显露出来,地狱中宽阔的居所

向你打开——因为你是如此才华横溢

在画中你用你的右手描绘了

地狱深处的景象。

纵使天纵奇才,作为凡人的博斯能够描摹出不可思议之地——用“右手”是说他是常人,因为魔鬼才是用“左手”的。但是他和他的“黑暗”绘画,并不为文艺复兴之后看惯了“光明”的人们所喜爱,因此一度成为“小众秘爱”。但是,他的不同凡俗和标新立异,颇合20世纪人们的口味。从线性历史的角度,高蒂和达利简直是他的弟子,而从网状历史的角度,可以说20世纪人们对超现实主义的推崇使人们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博斯的画作在精神上与后现代主义暗通款曲,比如作于1506年的《尘世乐园》三联画,“天堂”前景里那些小怪物富于想象力地干着坏事,活泼可喜,不能不让人联想起当代文化中的“小怪兽”;“人间”里那蓝色的水池、水池里奇幻生命体感觉的圆座小塔,活像21世纪的游乐园,又像反乌托邦电影里的噩梦;就连“地狱”都似曾相识,背景那火光熊熊、群魔蠢动的场景,还能是什么?哦,《魔戒》!最要紧的是,博斯的“尘世乐园”之“乐”,实乃放纵、感官、越界之乐。谣传说他是某“性宗教”的信奉者,虽不中亦不远也。

互联网时代的文化特征是历史与现实并置,时间不存,空间交叠。互联也就是一种互文,按照法国符号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的定义:“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无论是罗兰·巴特、巴赫金、布鲁姆还是艾柯,诸多20世纪的理论家意识到互文性或曰文本间性所导致的无穷阐释的特点,简而言之,每一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它们牵藤勾蔓,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在这个网络里,过去与现在相互拥抱,文字与图像彼此参照,象征与阐释交相辉映。那些具有开放性的文本,也就是包容了其他文本的作品、因多义性可以多重阐释的作品、最终因含混而显得复杂的作品,更能博得学者的欢心。学者们借阐释这类高难作品而得以展示自己抽丝剥茧、游刃有余的功力,不无炫技的成分。所以,15世纪的博斯得到20世纪学者们的厚爱,比如一直游走于中世纪与后现代之间的意大利学者艾柯,堪称一名博斯“死忠粉”。

美是有情人眼里的西施——必提福(beautiful),丑是无情人眼里的东施——阿哥累(ugly)。本来,妍媸百态,燕瘦环肥,各有所爱,但是立场、偏好、经验、所有权和文化环境,决定了人们对于美丑高下的主观性划分标准。他人之西施,或许是你的东施。前世之东施,亦可能是今日之西施。千言万语归根结底,还是《麦克白》里的巫婆们精通辩证法,她们高呼:“美就是丑,丑就是美!”艾柯编选了两部大书:《美的历史》与《丑的历史》,直白解说美丑观念的主观性和相对性。有趣的是,博斯既在《美的历史》中出现,也在《丑的历史》中显身。我个人感觉,美,可能吸引人,但是丑,更加有趣。中文里“魅力”的“魅”字,那可是“鬼”字旁的。一部《丑的历史》包含了恐怖、受难、死亡、殉道、地狱、魔鬼、启示录、怪物、凶兆、诙谐、猥亵、巫术、撒旦主义、虐待狂、阴森、放纵、媚俗、坎普……无奇不有,无所不包。艾柯雄辩地证明了:美固然仪态万方,丑一样博大精深。在某种意义上,许多大师名家其实正是“丑”的缔造者和辩护者,他们通过在美的王国拓宽丑的领地,以给人性更多的自由空间。

最近这几年,在暑期最烦闷的几天里,我总是翻开《不可思议之地》(The Land of Unlikeness),一部关于博斯的精深研究之作。此书徜徉在中世纪繁多的艺术作品之中,用图像学和符号学方法,形象地佐证了“梦”的传统如何影响到博斯的创作,以及如何在这个传统中认识博斯的沿袭与创造。对于人类来说,美丑观总是时移世易,而梦境永远萦绕于意识深处,传达难以传达的希冀与恐惧。2016年是博斯逝世500周年,在他的家乡斯海尔托亨博斯(s-Hertogenbosch)举办了盛大的博斯作品展。每一想到这个夏天我将去观展,心中就有一种隐隐的战栗,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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